古玩笔记:禁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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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龙鞭蟠桃记(十九)

开了春,四姑娘拉扯着儿子,也常进城打听,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大牢、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腿都跑细了,可杨爷究竟怎么样,哪儿哪儿也说不明白。老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京中各大衙门看门的衙役,比里头当官的还骄横,看人都歇着看,挺胸叠肚犹如门神,等闲的小民百姓都不敢过去,一张嘴,那边必然刁声恶气骂你个狗血淋头,何况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脚女人呢?

四姑娘碰了无数的钉子,挨了无数的骂,等端阳节刚过,抱着孩子在刑部衙门外头跪了整整一天,晕头涨脑心如滴血,有个年老的衙役实在看不过去,端着架子下了台阶,问清楚,才叹气说:“你啊,甭在这儿杵着啦,现而今咱们大清要行新政,刑部衙门要改称法部,大牢里没有你说的那么个人,若是有,我替你问问呢。回去吧,看你怪可怜的,告诉你句实话,若你男人没有谋反、谋大逆的罪过,等到秋天,朝廷新政肇始,刷新吏治,无论关在那个衙门的,可能放出一批犯人,以祝大清新政吉庆,你且回家等着。”

得了这信儿,四姑娘半信半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抱着孩子艰难起身,朝那老衙役福了一福,迈着小脚踉踉跄跄而去,回头望去,只有刑部衙门口张牙舞爪的巨大石狮子冲她狞笑。

四姑娘就那么盼啊,盼,一直到了年底,光绪二十八年冬。凛冽寒风刺骨,肆虐着大街小巷,天阴沉沉的,要下雪。

杨爷出狱了。

等四姑娘裹着棉袄踮脚望向胡同口,看见个衣衫褴褛腌臜不堪,头发纷乱全身油泥黑黢黢高大汉子,猛然冲过去一把抱住痛哭失声,她的男人,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哭了半晌,四姑娘忽听一阵“呜呜哇哇”犹如野兽般凄厉的笑声,吓得她浑身一震,随即被大力推倒,眼前的丈夫撒腿乱跑,满口毫无人语,片刻又哭又喊,像困在笼子里的野狼般嘶哑惊怖。

四姑娘哭喊着怎么拉也拉不住,几个邻居闻声出来,帮着把杨爷摁着弄回家,大家伙儿仔细观瞧,无不吓得骇然变色魂飞天外!除了一身烂乎乎早已结了疤臭烘烘的伤痕,胸口被烙铁烙出来的大块腐臭的肉斑,杨爷嘴里的舌头不翼而飞,被生生割了!

这条号称“杨神力”的高大汉子,被老佛爷御口钦封五品官衔,俗称“引路侯”,一路擎天保驾护着两宫的功臣,目光呆滞既不知道饿,也不知道疼,口水鼻涕流出老长,只会抓挠了身上密密麻麻成团的虱子往嘴里塞,边大嚼边冲大家傻愣愣地咧嘴笑。

四姑娘放声嚎啕,老街旧邻脸色晦然都陪着掉泪,天空朔风嚎叫,鹅毛大雪下的正紧,好半天大家伙儿才明白:杨爷疯了。

杨爷疯了,给口吃的,他就吃;给个枕头,他就倒下睡。不给饭、不给枕头,他能整天整宿的满世界转悠,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俩大眼直勾勾地,一会儿抬头看看蓝天,一会儿蹲在墙根儿底下,头顶着墙想事儿,旁人问他句话,有时候他也能听懂,只是张牙舞爪呜呜呀呀说不出来,有时不知想起什么,抱着家里那匹装饰华丽的老马,咧着嘴嚎啕大哭,那么高大健壮的汉子,哭得跟个孩子似得无助,引得老马泪眼婆娑直拿脑袋拱他。老街旧邻们见了,无不暗自抹泪。他的腿也断了,在大牢里没接好,只能一瘸一拐圾拉着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夹棍给夹断的。

正当大家伙儿都疑惑杨爷身陷囹圄,惹了滔天大祸,上头怎么忽剌巴放了他?后来街面上传来消息,原来,被逐出宫外的崔副总管,到底神通广大,根基深厚,说动了他的干爹老佛爷的亲弟弟、一起逃难时的“舅爷爷”祥公爷,在老佛爷面前说了多少好话。老佛爷眼前李总管上了年纪,暗地里维护起光绪皇帝来,这样首鼠两端,自然逃不过老佛爷的“佛眼”,一道口谕,便叫崔副总管官复原职,加之小张成了御膳房的掌案,这师徒俩权势陡然赫赫扬扬,跟李总管分庭抗礼起来。崔副总管得知自己被逐出大内,李总管没少在老佛爷跟前儿给自己上眼药,还把杨把式抓了,说是自己一党,要杀人灭口,更是气得三尸神暴跳,一面在老佛爷跟前儿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死心塌地伺候,劝得老佛爷改了主意,在不叫杨爷到处乱说话的条件下放了杨爷;一面找了刑部、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好说歹说,饶过杨爷。九门提督乌公爷知道崔副总管势力又大了起来,逢迎巴结还来不及呢,赶紧叫人秘密割了杨爷的舌头,给他灌了疯药,算是饶了杨爷一条性命。

等消息传回去,惊得崔副总管连连跺脚,然木已成舟,他也回天无力,只好将错就错,叫小张又给杨家送了点银子,也算一路之上,跟杨爷俩人的交情有始有终吧。

四姑娘听外头人说了原委,拉着疯疯癫癫杨爷的手,以泪洗面。她拉巴着儿子,照顾着杨爷,靠着崔副总管、小张给的那些银子,艰难度日。她盼呐,盼望着儿子赶紧长大,跟他爹一样,变成响当当的大老爷们,撑起这个残破的家。

风云变幻,日月如梭,年轮日影如不可逆转的光阴,大步向前。光绪三十四年冬,老佛爷和万岁爷,相隔一天相继驾崩,留下了清宫最后一个千古悬案,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以“承继穆宗,兼祧德宗”的名义入程大统,登基称帝,改年号宣统,是为宣统皇帝。

刚刚三岁的小皇上一登基,一句歌谣就在京城内外流传开来,说的是: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

这条歌谣随着牙牙学语孩童们蹦跳游戏的口吻四散流布,不久便哄传各省,满朝文武王公亲贵闻知惊悚变色,监国摄政王载沣下令严查谣言,关闭京城报馆,四处捉拿造谣传谣之人,可这谣言不查还好,一查下去,竟然闹得举国周知!连洋鬼子的新闻纸上也登了。此后,朝廷就在这“小小谣言”中战战兢兢过日子。偌大的大清帝国,竟然被童稚的歌谣吓得如惊弓之鸟,色厉内荏原形毕露,也是当日奇谈。

果不其然,到了宣统三年农历八月十九,辛亥枪声一响,举国震动!看起来如泰山海岳一样坚不可摧、固若金汤的大清帝国顿时土崩瓦解,寿终正寝。中华民国建立。

……

民国九年的深秋,北京城秋意盎然。眼见民国了,大街上的买卖铺户依旧按着老礼儿,温厚实在对待来客,说着多少辈子传下来的吉祥话;天桥的把式场子,依旧热闹喧天,每逢日子口,各类打把势卖玩意儿撂地的满满当当,说的唱的玩的还是前清那一套;连民间各类朝山拜佛的会,也丝毫没变,衣着鲜明敲锣打鼓耍着老辈子传下的玩意儿把式,去妙峰山赶会;大姑娘小媳妇穿着大红大绿,掺杂在留着旗头的旗装妇女中间,一起去白云观、东岳庙上香祈福,场面热闹温馨而和谐。那些前清的旗人们,除了再没有铁杆庄稼在家优哉游哉,早跟汉人们一样,融入了这座六百年天子帝都的生活。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慢到大街小巷的老少爷们,对于改朝换代,皇上退位,一丝儿也没觉得如何,数百年流传下的民风习俗,让这座城市仿佛是静止的、安详的、温厚的。就在街谈巷议、家长里短、生儿育女中一天天过去。慢条斯理,豁达而稳重。

右安门外,杨家小院里,贫苦生活重压下双鬓早已斑白的四姑娘,系着不合身的大围裙,正坐在小木凳上洗衣裳,四周满满当当大木盆里,一盆盆全是泡的脏乎乎的衣裤、袜子甚至贴身的兜肚,没一件裁剪合体、料子金贵的,都是老百姓们家常穿的,更多的是干力气活的力巴,穷汉们的破衣烂衫,油脂麻花臭烘烘,一般人被这腌臜气熏了,准得十天半月吃不下饭。

擦擦额头的热汗,四姑娘直起腰来歇口气。最近的活儿不好揽,成日介打仗,不是段大帅打了王大帅,就是李大帅打了张大帅,城里的大总统和各衙门的大官,跟戏台上的戏子一样,走马灯似得轮着圈换来换去,老百姓的日子可苦透喽。

自打杨爷因庚子年那档子事儿,被上头折腾疯了,本就贫苦的杨家更陷入困境。虽说有崔副总管和小张的照应,送的那些银子,早在这十几年生活中,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慢慢花费尽了。养活儿子还得照顾疯癫的杨爷,别的不说,一天三顿饭不能省。四姑娘咬着牙挣吃的,她也没啥手艺,还好邻居们照应,给她找了不少替穷汉、百姓洗衣服、缝穷的额活计,饶是这么着,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街坊四邻看在眼里,少不得东家给点米、西家送点面。苦不堪言的日子,就这么挺过来了。

儿子打小就懂事,五六岁就捡煤核、拉冰、拾洋火棍儿、拉小襻,凡是穷人家孩子帮大人挣小钱的活儿,一样没拉下,全干了一溜够,可算给当妈的帮衬了不少忙。十来岁上,随便跟邻居大人认识了几个字,便开始跟着车、脚行里的叔叔大爷赶脚拉买卖,家里那匹老马早死了,车行的大把头不忍心把兄弟杨爷一家子挨饿,跟行里弟兄们一说,大家伙儿凑了点银子,买了匹壮马送给杨家,有他爹当年在行里留下的威名和那挂大车,学了几年,叔叔大爷们很疼惜爱护这孩子,有点轻活、近活,都照顾他,到后来一天也能挣个一两吊钱,给家里买粮食,一家人的嚼裹儿,靠着娘俩,刚够生活。

四姑娘很欣慰,自己个这辈子遇上个好男人,知疼知热忠义厚道,生了个好儿子,孝顺仁义,善良懂礼。多年前的那桩旧恨,早就叫她忘怀了,碰着有好事儿的问询,四姑娘也只一笑而过,从来不像其他老娘们一样叨叨个没完。大清国都亡了,找谁报仇去?日子苦?现而今,谁家日子不苦?哎,看看疯癫杨爷时好时不好,总算是个大活人,儿子又渐渐长大能支撑家了,还有啥不知足呢?

“妈!妈!我回来啦!”

四姑娘听见喊声,立即浮现出欢喜的笑。大门哗啦推开,一辆大车慢慢驶进来,前头那匹大青马撒欢儿“咴儿咴儿”直叫,轻松扬蹄,好像跟四姑娘打招呼。后头进来个黑大个儿,摘下破草帽,顺手把赶车的大鞭子扔到车上,把车拉到马号里拴好,喂了料,脱了灰塌塌的汗衫,光了脊梁在水盆里又擦又洗,末了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喝下去,精精神神在院里转了一圈,这才从车厢拿了包东西跑过来,轻轻蹲下,跟献宝似得:“妈,您瞧,嗬,今儿多赚了一吊多!我买的半空儿,给我爸下酒呢。”

四姑娘瞧着浓眉大眼的儿子,看了十八年了,越看越看不够,她怎么也想不到,小鸡仔一样的娃娃,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眼前这条黑大汉。头发短而硬,一对抹子眉,比墨汁还黑。大环眼透着精气神十足,黑黝黝的国字脸十分英武,嘴唇上还带着淡淡的青软胡须,连这副大高个、大身板、宽肩膀粗腰身,浑身嘎达肉,都跟他爸爸杨爷仿佛一个模子变出来的。

“又喝凉水!”四姑娘嗔怪而喜悦得回过神说:“当心喝多了闹肚子。屋里有给你冷得开水。快去喝点儿。”

“凉水怕啥?”儿子满不在乎,咧嘴大笑:“听外头人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您瞧,我十八了,正火力壮呢哈哈。妈,您快尝尝,今儿的半空炒得可香了,我打永定门里买的,还热乎呢。”

“胡说,年轻不小心,年老了才做病呢。傻小子,你啊,甭听外头人瞎咧咧。有那钱,多买点儿棒子面,买这些玩意儿做什么?”话虽这样说,四姑娘捏了一个花生仁放进嘴里,微笑品味焦香四溢的味道。

“咦,这您就不知道吧?”儿子凑过来:“我爸上回比划了老半天,又是叫又是嚷,我才明白,敢情他老人家是想吃半空儿了哈哈。您说逗不逗?今儿正遇上一个卖的,人家还多饶了我一大把呢。您晌午吃了没?”

“你啊,就惯着你爸吧。锅里还半锅粥,窝头在炉子上呢。今儿这活不得闲,没做别的,你快去街口叫你爸回来吃饭。”

“嘚来!妈,您快歇歇。我给您捶捶。”说着话他做张做智在后头给老娘一通捏把肩膀,疼的四姑娘哭笑不得:“傻小子,你这孝心妈领了,那么大劲儿,谁受得了!快去叫你爸。窝头凉了就不好吃了。”

儿子蹦跳着出门了,四姑娘被儿子捏把一顿,起身用围裙擦擦手,仰着脸笑了。

别看儿子十八了,懂事仁义,可连个名儿还没有呢。老京城起名,小时候叫个狗剩、二丫头、马驹子、驴头、铁蛋,为的是多少辈子传下的规矩,小孩名字丑,阎王爷瞧不上,能长寿。长到十五六岁,就得有个大名,所谓“官名”了。不过这大名,非得嫡系长辈,爷爷爸爸能起,或者请有学问的给起个有吉祥涵义的名字。然杨爷疯癫日久,自己又是不识字的睁眼瞎,老街旧邻们又没学问,就这么一直耽误了。所以,对杨爷的儿子,有的看他个头高,叫“大杨”的;有的叫他小名“铁柱”的,还有的叫他“杨大个儿”他也答应。这么一来二去,反倒省了他的大名。

叫回来疯疯癫癫的杨爷,大杨一面给老爹布菜斟酒,一面说天坛游乐场有好热闹看,一面又说车行的大把头说了,初冬有个远道的活儿,去宣化府接皮货,着实能多赚点呢。听儿子大口嚼着窝头滔滔不绝,杨爷“吱吱”喝着白干,吃着半空花生仁直乐,四姑娘皱眉说:“宣化?宣化在哪儿?你自来也没走过远道儿,可得小心着!”

“没事儿!妈。”大杨满不在乎:“您想呐,都是一伙哥们弟兄一起去,又不是单我一人!人家掌柜的给的多,这活不是自己人还凑不上呢!把头大爷瞧咱们家过的不易,单照顾我。”

“哎,也好,只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可得多加小心。”四姑娘有些不安。

“嗐!您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对了,妈。今儿还遇到件怪事:有人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咱家赶车的大鞭子呢!”

“啥?!”四姑娘猛地一惊!心头一紧,看看疯疯傻傻的杨爷,忙问大杨:“是个什么人买?你咋说的?”

大杨毫不在意挠挠头:“我跟他说,这是传家的玩意儿,不卖!他还笑呢,那人长得跟个教书先生似得,去燕京大学。说话文绉绉的,我不卖,他就不言语了。说了一句啥来着……哦,后会有期!我琢磨着我爸的这根大马鞭子,别是件宝贝吧?”

“后会有期……”四姑娘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