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鲜血喜宴
就古历上来说,七月十七算不得什么良辰吉时。有朝臣提议延后几日,待烈奔祭祀仪式驱散邪魔后再行大婚,却被连遗厉言拒了。如今双喜同庆,阵仗一定要大。
烈奔节的火筑台早早的立起了四个。照大夏国祖上的规矩,罪大不赦的恶人也会在这天被执以火刑,祈求浴火重生、来世为善,同时向上天歌颂王上的政清廉明。今年,希桐几个的名字赫赫在列。
蹴圩领着几千禁卫军护送着三十二抬的喜轿,连同身着金衣的几百号手、鼓手、喜娘、男傧,成一列瑞气的神龙排场,浩浩荡荡向王宫而去。
罗尘殿前早已摆下盛大的露天宴席,众臣满面春光、把酒言欢,有几位已经喝的有些云里雾里了。
连遗头顶麒麟冠,身披黄袍红褂,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奕奕、目光迥然的迎着缓缓进入内宫的送亲队伍。
花轿停在白玉石阶前,鼓号声也戛然而止。众臣停杯举头,都等待这位大夏新王宣布烈奔节祭天的开启。
希桐四人早早被绑到火刑架前,周遭的小喽啰们哄抬造势,尘土滚滚,杀气腾腾。
“抱歉要打扰各位雅兴了,今年的祭典恐怕要耽误些时辰了。”
连遗说罢,分明的听见堂下一片“咦”的呼声。
“城中埋伏异军逆党,妄图破坏我大夏国宴!”
又是议论纷纷。
连遗举起虎符命令道:“禁卫军听令!即可发兵,肃清逆党。”
蹴圩带着城中的禁卫军鱼贯而出。城中东滩西郊,不时传来喊杀声。众宾客在惶惑不安中熬了半日。
“贼首抓到了!是西北王万严!”
遣回来报信的小厮如是道。
“万严?他不是从来不理江湖纷乱吗?”
“西北府不修兵马,怎会发兵我们大夏?”
连遗清了下嗓子,准备堵住这悠悠众口:“将贼人带上来,给各位大臣们解释个明白。”
众臣原还是不信,待亲眼见到万严本尊才哑然失色,方唱颂一声“大王英明”。
连遗也坐上了主位,兀自斟满了酒,举杯敬了众人。
三杯过后,他定了定神,朗声道:“万严,我敬你是前朝王室,不与你纷争。你却发兵我大夏,坏我安定,乱我朝纲,我身为大夏君主,今日定要严惩。”
万严方才被利刃刺伤了腿,只能跪坐在地上,灵儿在旁扶着他,脸上也满是血污。
听闻彤启少奕双双被擒,万严心焦不已,也不管先前借了希桐十万兵马、西北府已无多少可用之人了。留下与彧守着王府,自己拨兵而来,灵儿亦放心不下,随军而征。不想北寒境内地势复杂,迷阵重重,他好容易带着几千将士潜入都城内,倒被逮个正着。这般送死,如今叫哪个来救?
小厮将彤启带到了他跟前,强把他摁跪在地。连遗抽了抽嘴角,笑道:“你来不就为了你的好弟弟么?如今我就把他送到你面前,你可满意?”
又抬头对众臣道:“台下这几个,都是如这西北王一般的不肖小人,一并作了祭品,振一振我大夏的威严!”
“我,我错了。我自己惹下的事,还连累你和我一同赴死……”彤启双目含泪,一脸委屈的望着万严。
万严伸出满是伤痕的手将他揽进怀里:“彤彤,我说过我会一直保护你、陪着你的。黄泉之路你我相伴,甚好。”
连遗无心理会这幕深情。他走下殿来,掀起喜轿的帘,将一身赤衣凤服的石沫迎了出来。
百官齐齐道贺:“恭喜王上王后喜结连理,百年同心。”
方才还面色平静、目光如水的潘铭,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声嘶力竭的喊道:“石沫,你不能嫁与他,他阴狠狡黠,会害死你的!”
石沫置若罔闻。她两颊带笑,同连遗专情凝望,十指相扣,共饮交杯。
连遗柔声道:“你的嫁妆呢?”
石沫娇嗔了他一句“猴急”,掏出了后卫军的兵符交到连遗手上。
她缓步走到潘铭面前:“大哥。这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你我这一世兄妹,做的失败可悲。从前你不在乎我,眼里只有天下权势,现下我们倒戈相向,我得到了幸福,而你终将要付出代价……”
一柄赤承剑从身后急急刺来,潘铭的眼睛忽然瞪的老大,他赶上两步抱住石沫环了个身,宽厚的脊背正接住了炙热的剑刃。而石沫的目光,恰对着那双怀抱杀意的血色瞳仁。
赤承剑穿过了潘铭的胸膛,刺进石沫的喜服,她感觉到了隐隐疼痛。而潘铭的血,溅了她一身,也溅了一地。
朝野上下一片惊呼。
“连遗你……”石沫不可置信,双手颤抖道,“这是何意?”
潘铭喘着最后一口气,靠在石沫耳边哑声道:“离开他,赶快逃……”
连遗狠狠将剑抽出,潘铭如木偶失了牵线一般,软软的栽倒下去。
连遗缓缓将剑插回剑鞘中,徐徐道:“看来你大哥也没你说的那般绝情。他既肯为你挡这一剑,还是把你捧在心尖儿上的。真不幸,碰到你这么个不领情的妹妹。”
石沫怒急道:“你到底所欲何为?”
“杀了你。”连遗冷冰冰的,他感觉到了石沫的惊恐,得意起来:“你已交出全部兵权,我留你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我们的大婚呢?”石沫还抱着一丝侥幸追问着。
连遗指着希桐、万严一众:“我连遗要除掉的又不止于你,为他们营造一个修罗场,未尝不可。”
众臣听了这番话皆惶然失色。他们吃的这杯,不是大夏新王的喜酒,而是被屠戮者的鲜血。
石沫咬牙冷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过就是想夺回我手中的兵权,再借我之手,除掉眼前这些人,你便大权在握,坐收渔利。连遗,演的真好。高啊,实在是高。”
“远不止此,”反正已经胜券在握,连遗觉得,不妨让石沫死个明白,死个通透。“当年那封信,说你大哥有难,不过是我编篡的。错把你当成白城之子献给盘朔的,也是我;害你受尽毕生羞辱的人,还是我。你大哥这般疼爱你,怎会让你涉险?你从头至尾,根本就恨错了人。如今还一心一意要嫁与我,石沫,你还真是蠢笨。”
石沫气的脑壳欲裂,灵魂出窍,凄厉道:“连遗,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连遗都不正眼瞧她,只是右手一挥,当胸将执剑而来的石沫劈倒在地。她捂着胸口,感觉喉中一甜,嘴角溢出血来。
方才一幕幕,将在场众人都吓的不轻,希桐倒是个例外。她用力甩开揪住她的侍卫,急急的过来扶住石沫。
连遗咯咯笑道:“石沫你还真是好命,你一个个的羞辱他们,他们还在一个个为你卖命。不过可悲的是,你看不见。”
他转而对希桐道:“本王正愁不知从谁下手,你自己跳出来寻死。好,你便先去阎王那处等吧。”
侍从粗野的将面如死灰的希桐生生从石沫手中夺了过来,她呆滞的望着希桐被绑上火刑架,尖叫错乱着:“我才是罪大不赦,该被祭天的当是我……”
连遗命人将那水玉棺材抬了来:“你的聘礼,我给你下了。不枉你我风月一场。”
石沫捡起落在地上的剑,众目睽睽之间一步步走进棺内坐下,将刀架在颈上,面色可怖。她怅然道:“我这一生,就怪自己爱错了人,信错了人,也恨错了人。爱我的人我不珍惜,算计我的人我却伏低做小。下一世,我定要一双明亮的眸子,好好看清这世道。”
说罢刀刃一横,少奕几个被牢牢捆着,要拦却也来不及了。石沫双眼微闭,耳边微风拂过,梦境中桃花点点,杨柳依依。身子虚浮起来,思绪一丝丝从肉体中抽离……
众臣望着眼前之悲凉景情,又瞧瞧连遗的傲气凌神,不知该唏嘘还是道贺。
连遗幽幽的吃了杯酒,瞪着希桐:“下来到你了。监刑官,行刑!”
想着就要同方哲团聚,黄泉路上也不孤单,希桐反倒有些庆幸,露出了诡秘的笑。
“你们这群坏人,休要害我娘亲!”
一个稚嫩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罪恶的吃人祭奠,几百灼灼目光都落到娇小的身躯上,他高昂着头,不露惧色。
希桐娇躯一震,这着实戳到了她当下唯一的痛处——粟儿。她睁眼定神,粟儿圆滚滚的大眼睛雪亮亮的瞪着,一脸生气。
风华绝代的身影挺立,左手紧紧拉着粟儿,右手执落叶剑,面若冰霜,希桐未触及到他漆黑如山的眼眸,两行滚烫的泪珠却已止不住的滑落。
连遗看着这张自信骄傲的面庞,咬牙切齿道:“方哲你可真是欺人太甚。我知道你一人独闯内宫的丰功伟绩,不过如今你竟携一幼童来我数万禁卫军里抢人,未免也太过自大捧功了吧。”
粟儿接过话头:“我们不过是接娘亲回家,有你一众闲人何事?”
众臣讶然。
方哲冷冷道:“那你也该知道。我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蹴圩一众早已忍不了了,几列兵队齐齐而来。
落叶剑在方家传承数代,绵延百年,也算修炼的有了些灵性,似也闻到了挑衅的味道,异常兴奋。
一群带着愤恨的蛮兵朝粟儿奋力刺去,粟儿闪个身,随手撒了一把刚刚在街边买的红豆米粉。几个可怜的兵将没来得及再睁开眼,落叶剑便穿透了他们的肉躯,鲜血淋漓的躺了一地。蹴圩见状,提刀挺身而上,不过两三回合,便被方哲锥心一刺,两眼翻白,倒将下去。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几千禁卫军失了主心骨,一个个退后下去,无人再敢迎战。
方哲一剑砍翻了看管希桐两个喽啰,将她从火刑架上解下来搂着怀里,柔声道:“桐儿,等我片刻,一切都结束了。”
粟儿急急的拉住娘亲,一道靠在一处木桩旁,奶生奶气道:“娘亲不怕,爹爹来了。爹爹在,任他人妖仙魔,都伤不了我们分毫。”
希桐抿着干裂的唇,欣然点点头。
连遗没了方才的狂妄神色,紧张道:“我可以放了她,你最好别再得寸进尺。纵你武功再高深,也不能抵上我千军万马吧。我们……都各让一步。”
一个浑身伤痕的小厮忙不迭跪行到他面前,颤抖道:“王上,以威军围城了。看那阵势,足有二三十万将士。我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方哲淡然道:“就这般的俗流之辈,千个万个于我而言,不过多花些时辰和力气。想来你也应该知道,以威军首领福聪,正是在下舍弟。你若就此罢手,我便同他好好说说,兴许能放你一条活路。”
宴会的众宾客们在这一天中看了一场反转又反转的大戏,此刻个个嘴唇发紫,印堂漆黑,蜷缩在各个角落。
隆隆的杀声已传入内宫,大夏守军渐渐支撑不住,兵败如山倒,一路溃退。
连遗在几个亲卫将军的掩护下,掳了少奕、彤启、万严、灵儿四个,退进内殿里。
殿前的守军围成一堵墙,方哲费了许多气力也没能将这厚实的肉墙刺穿,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挟走。
福聪、陈煜和蛮王陆丰各领一路军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汇集而来,将几千大夏残兵和文武百官围困在罗尘殿前。
连遗指着福聪苦笑道:“本王兄弟二人相争,倒给你这个亡国奴捡了便宜。今日本王是败了,但断不会降。你若执意要争个高下,那便让这几位一同陪葬吧。黄泉之路,本王也不孤单。”
福聪一时拿不下主意,他看向方哲。
方哲将落叶剑插在地下,耳边飞沙走石,阳光已被浓厚的黑云盖住,黄土漫天。他镇定道:“那依你,当如何?”
连遗笑道:“三年为期。待本王修生养息,再同你们一战。以常麟江为界,定下盟约。本王,便放了他们。”
天空中雷声大作,顷刻间大雨如注。这是北寒这等干旱荒芜之地少见的一场好雨。
陆丰怒道:“岂有此理!连遗小儿,你区区几千残兵,不递降书也就罢。如今却还要两位殿下退兵让步,你简直欺人太甚。”
连遗长笑三声,一把火点着了罗尘殿。瓢泼大雨而下,火势反倒越涨越旺。原来他事先在罗尘殿内泼满了易着的火油。他眼冒火星:“那本王就将这里变作往生海!”
连遗庆幸了一瞬,也放松了一瞬。也就是那短短一瞬,给了一旁的少奕用刀架住他喉咙的机会。连遗拼死挣扎,将少奕的手啃了个稀烂,侍从们也纷纷拔剑救主,乱作一团。
混乱中,福聪射出一支白羽箭,正正中了连遗的右臂,他失了最后反抗的气力,被一拥而上的以威军压在地下。他“哼哼”了两声,依旧很是不服。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火也烧了一天一夜才灭。整个大夏都城化为一片黑色的灰烬。
场面很乱,人太多。方哲只记得,他拦腰抱着双目失神的希桐,远远望见跪坐在漫天大雨中的灵儿,她捧着通身没有一块好肌肤的少奕的身体撕心裂肺的痛哭,周遭只有一二受伤的侍卫互相搀扶着行走,无人有闲理会她。方哲心中万般不忍,伸手想去抚一抚那颗魂不守舍的心,眼神却触及了粟儿忧伤又疑惑的脸,才发现右手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方哲却步了。
所有人都需要时间,从这样一场黑色的鲜血喜宴中走出来,一如多年前中原京城的那场坑杀数十万鲜活生灵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