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

〔宋〕苏轼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2]，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3]，水波不兴[4]。举酒属客[5]，诵明月之诗[6]，歌窈窕之章[7]。少焉[8]，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9]。白露横江[10]，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11]，凌万顷之茫然[12]。浩浩乎如冯虚御风[13]，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14]，羽化而登仙[15]。

注释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

[2]既望：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十六日为“既望”。

[3]徐：舒缓地。

[4]兴：起，作。

[5]属（zhǔ）：劝，邀，这里指劝人饮酒。

[6]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

[7]窈窕之章：《月出》诗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8]少焉：一会儿。

[9]斗牛：星座名，即斗宿、牛宿。

[10]白露：白茫茫的水气。横江：笼罩江面。

[11]纵：任凭。一苇：指小船。如：往。

[12]凌：越过。万顷：形容江面极为宽阔。茫然：旷远的样子。

[13]冯（pínɡ）：通“凭”，乘。虚：太空。御风：语出《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14]遗世独立：出离尘世，超然独立。

[15]羽化：道教把成仙叫作“羽化”。登仙：登上仙境。

译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苏子同客人在赤壁之下乘船游览。清风缓缓吹来，江面波澜不兴。于是苏子举杯邀客人同饮，吟咏《诗经·陈风·月出》一诗，歌唱“窈窕”一章。一会儿，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在斗宿和牛宿之间徘徊。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江面，波光与星空连成一片。听任苇叶般的小船在茫茫万顷的江面上自由漂动，越过旷远宽阔的江面。多么辽阔呀，像是凌空乘风飞去，不知将停留在何处；多么飘逸呀，好像要飞离尘世，登上仙境。

段解

写夜游赤壁的情景。这是正面描写“泛舟”游赏景物的一段，借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1]，击空明兮溯流光[2]。渺渺兮予怀[3]，望美人兮天一方[4]。”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5]。其声呜呜然[6]，如怨如慕[7]，如泣如诉，余音袅袅[8]，不绝如缕[9]。舞幽壑之潜蛟[10]，泣孤舟之嫠妇[11]。

注释

[1]桂棹（zhào）兰桨：用兰、桂香木制成的船桨。棹，一种划船工具，形似桨。

[2]空明：指月光下的清波。溯：逆流而上。流光：在水波上闪动的月光。

[3]渺渺：悠远的样子。

[4]美人：比喻内心思慕的贤人。古人常用美人作为圣主贤臣或美好理想的象征。

[5]倚歌：按照歌曲的声调节拍。倚，循，依。

[6]呜呜：形容声音。

[7]如怨如慕：像是哀怨又像是思慕。

[8]袅袅：形容声音婉转悠长。

[9]缕：细丝。

[10]幽壑：深谷，这里指深渊。

[11]嫠（lí）妇：寡妇。

译文

在这时，苏子喝着酒，快乐极了，敲着船舷唱起歌来。歌词说：“桂木的棹啊，兰木的桨，拍打着清澈的江水啊，船儿逆着流动的波光而上。多么悠远啊，我的情怀，眺望着我思慕的人儿啊，她在那遥远的地方。”客人中有吹洞箫的，依照歌声吹箫应和。箫声呜呜，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余音悠扬，像一根轻柔的细丝线延绵不断。这歌声能使潜藏在深渊中的蛟龙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妇啜泣。

段解

写作者饮酒放歌的欢乐和客人悲凉的箫声。

苏子愀然[1]，正襟危坐而问客曰[2]:“何为其然也[3]?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4]？西望夏口[5]，东望武昌[6]，山川相缪[7]，郁乎苍苍[8]，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9]？方其破荆州[10]，下江陵[11]，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12]，旌旗蔽空，酾酒临江[13]，横槊赋诗[14]，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15]，侣鱼虾而友麋鹿[16]，驾一叶之扁舟[17]，举匏樽以相属[18]。寄蜉蝣于天地[18]，渺沧海之一粟[20]。哀吾生之须臾[21]，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22]，抱明月而长终[23]。知不可乎骤得[24]，托遗响于悲风[25]。”

注释

[1]愀（qiǎo）然：忧愁变色。

[2]正襟：整理衣襟。危坐：端坐。

[3]何为：为何。

[4]曹孟德：即曹操。前面两句诗出自曹操的《短歌行》。

[5]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的西面。

[6]武昌：今湖北鄂州市。

[7]缪：同“缭”，缭绕，环绕。

[8]郁：茂盛的样子。

[9]此：这地方。孟德之困于周郎：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即公元208年，吴将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击溃曹操大军。

[10]方：当。

[11]下：进兵。

[12]舳舻（zhúlú）：船头和船尾的并称，泛指首尾相接的战船。

[13]酾（shī）酒：斟酒。

[14]横槊(shuò)：横执长矛。赋诗：曹操当时所吟的诗就是《短歌行》。

[15]渔樵：打鱼砍柴。渚（zhǔ）：江中小洲。

[16]侣：伴侣，这里用作动词。“友”字用法与此同。麋（mí）：鹿的一种。

[17]一叶：形容船小。

[18]匏（páo）樽：用葫芦做成的酒器。匏，葫芦。

[19]寄：寓托。蜉蝣：一种小飞虫，夏秋之交生在水边，生存期很短，古人说它朝生暮死。

[20]渺：小。沧海：大海。一粟：一颗米粒。

[21]须臾：片刻，时间极短。

[22]挟：携带。

[23]长终：至于永远。

[24]骤得：数得，屡次得到。

[25]遗响：余音，指箫声。悲风：秋风。

译文

苏子不禁感伤起来，整理了衣裳，端正地坐着，问客人说：“为什么会这样？”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向西望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山川缭绕，郁郁苍苍，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吗？当他夺取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行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临江饮酒，横端着长矛朗诵诗篇，本来是一代英雄啊，可如今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同你在江中沙洲上捕鱼打柴，以鱼虾为伴，与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孤舟，在这里举杯互相劝酒。只是像蜉蝣一样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谷粒。哀叹我生命的短暂，而羡慕长江的流水无穷无尽。希望同仙人一起遨游，与明月一起至于永远。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经常得到的，因而只能把箫声的余音寄托给这悲凉的秋风。”

段解

写客人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此段由赤壁的自然景物转写赤壁的历史古迹，抚今追昔，抒发感慨。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1]，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2]，而卒莫消长也[3]。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4]，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5]；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6]，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7]，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8]，虽一毫而莫取[9]。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10]，而吾与子之所共适[11]。”

注释

[1]逝：往。斯：此，指水。

[2]盈：满。虚：缺。彼：那，这里指月亮。

[3]卒：到底，最终。消长：消减和增长。

[4]盖：这里表示假设的语气。

[5]曾：语气副词。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6]无尽：没有穷尽，永恒。

[7]且夫：发语词，表示另起一层意思。

[8]苟：假设，如果。

[9]虽：即使。

[10]是：这。造物者：天地自然。无尽藏（zàng）：无穷无尽的宝藏。

[11]适：这里有舒舒服服地尽情享用的意思。

译文

苏子说：“你们也知道那水和月亮吗？流去的江水总是不停地流逝，但它们并没有流走；月亮总是那样有圆有缺，但它终究也没有增减。要是从它们变的一面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甚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发生了变化；要是从它们不变的一面来看，万物同我们一样都是永存的，又何必羡慕它们呢！再说，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其主，假如不是为我所有的东西，即使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得到。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了才成为声音，眼睛看到了才成为颜色，占有它们，无人禁止，使用它们，不会枯竭，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而我能够同你们共享。”

段解

本段是苏轼针对客的感慨陈述自己的见解，以宽解对方。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1]。肴核既尽[2]，杯盘狼籍[3]。相与枕藉乎舟中[4]，不知东方之既白[5]。

注释

[1]更（ɡēnɡ）酌：重新摆出酒肴。

[2]肴核：菜肴和果品。既：已经。

[3]狼籍：凌乱。

[4]相与枕藉（jiè）：相互枕着睡觉。

[5]既白：已经露出白色，指天明。

译文

客人（听了之后，）高兴得笑了，洗净杯子，重新斟酒。菜肴果品已吃完了，杯盘杂乱地放着。大家互相枕靠着睡在船中，不觉东方的天空已经亮了。

段解

游览的结尾，照应开头。

情境默写

1．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两句写作者引吭高歌，吟诵古代咏月诗篇的场景。

2．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三句明写月亮升起后，似对游人依依眷恋，其实是写游人对明月的喜爱。

3．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四句写作者在江面上自由漂荡，似乎是在浩荡的宇宙间乘风飞行，飘飘忽忽如升入仙境。

4．苏轼的《赤壁赋》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是诗人在饮酒后歌唱的内容，表达出心中的政治理想。

5．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四句写箫声之幽怨绵长。

6．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两句从听者感受的角度，从侧面写出琴声的凄婉动人。

7．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写作者荡舟江中，与麋鹿为伴的情景。

8．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写作者与友人于扁舟中举杯共饮。

9．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慨叹人生短促、人很渺小。

10．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四句叙写江水流逝却始终长流不息，月亮盈亏却无所增减的哲理。

11．苏轼在《赤壁赋》中阐述了“盈虚”与“水月”的关系，从“变者”的角度看，两者关系应是：“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2．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从不变的角度，描述人与万物的关系。

13．苏轼的《赤壁赋》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两句告诉我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虽小也不能占有。

14．苏轼的《赤壁赋》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是说清风与明月可尽情享用，无人禁止，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