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新闻或喜剧

文/Jonathan Ringen

摄影/Mackenzie Stroh

塞斯·梅耶斯 NBC电视台《塞斯晚间脱口秀》主持人

最近的某一个周四，距离节目开始录制还有5个小时，洛克菲勒中心30号楼8层的办公室里热闹非凡。NBC电视台的《塞斯晚间脱口秀》（Late Night With Seth Meyers，又被戏称为《赛金花深夜秀》，以下简称《深夜秀》）共有16名编剧，大部分人共用一个类似棒球替补球员区的空间。此时，他们正在iMac键盘敲出各种各样的笑话段子，比如一女子因在圣帕特里克节游行现场派发大麻饼干而被捕（“街上没有人打架斗殴，警察不禁起了疑心”），以及有人提议纽约市公共交通性骚扰行为“二击出局”（“二击？！”）。没有人抓耳挠腮，也没有人搓手顿脚。沿着走廊，我们走到一间角落里的办公室，塞斯·梅耶斯（Seth Meyers）正在通读一段剧本，进行细微的调整。对于深夜电视神话的粉丝来说，这一切似乎有些平淡，毕竟，他们早已习惯了十万火急的制作日程和飓风般喜怒无常的主持人。“我认为，《周六夜现场》的节奏以及它带给员工的感受，对那档节目来说是很重要的。”梅耶斯说道。在《周六夜现场》担任了8年的首席编剧之后，他进入了《深夜秀》的节目组。“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不需要追求那样的节奏。领悟到这一点，对我们而言也很重要。”

梅耶斯今年45岁，过去五年里，每周四天，他都会在傍晚六点半走进走廊那头冷飕飕的录影棚，浓缩回顾当天的新闻，揭露惊人离奇之处，嘲讽故事主角，一字一句都是那么精准而稳定。他的电视网主持同行，包括吉米·法伦（Jimmy Fallon）、吉米·坎摩尔（Jimmy Kimmel）以及同时段的竞争对手詹姆斯·柯登（James Corden），通常在独白中把新闻标题作为点睛之笔，但很快就会转向轻松愉快的名人段子。相比之下，《深夜秀》会邀请形形色色的嘉宾[最近某集里出现了加州联邦参议员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和导演亨利·温克勒（Henry Winkler）]，呈现由一支多元化的演职队伍创作和表演的滑稽讽刺片段，进一步探讨这些话题。

梅耶斯没有斯蒂芬·科尔伯特（Stephen Colbert）那么戏剧化，也比特雷弗·诺亚（Trevor Noah）更轻松一些。[搞笑程度更是远超雷切尔·玛多（Rachel Maddow）。]与他志同道合的主持人约翰·奥利佛（John Oliver）和萨曼莎·比（Samantha Bee）至少都有一整周的时间为自己的电视节目润色剧本，而面对每天爆炸式喷发的地缘政治时事、“鲨鱼宝宝”迷因以及特朗普政府主导的另类行径，梅耶斯的团队都能迅速吸收，并以深度和智慧立即做出回应。假设喜剧圈是一家医院，那么梅耶斯就专门负责“急救”，而他的竞争对手只做“选择性手术”，观众是能看出两者的区别的。在总体收视率方面以及18-49岁的观众群中，《深夜秀》一直雄霸上午12:35的时段，当季平均吸引了180万观众。对于观众日益分散的电视网而言，这类深夜节目变得格外有价值，因为它们是吸引年轻观众的可靠资源。“我刚入行时，很多报道都说，‘我们还需要深夜秀吗？’”梅耶斯说道，“现在，再也没有人问这个问题了。”

我们很容易忘记，在奥巴马政府的垂暮之年，当梅耶斯从法伦手中接过《深夜秀》的主持棒时，大家还普遍认为，电视网观众只想在睡觉前看点逗趣轻松的节目。法伦的《今夜秀》（Tonight Show）以“对口型假唱大赛”和猜字谜游戏等明星参与环节著称，和柯登的“拼车K歌秀（Carpool Karaoke）”一样，成为了YouTube上一种新型的病毒式传播（且长“火”不衰的）内容。与此同时，喜剧新闻先锋乔恩·斯图尔特（Jon Stewart）退出了《每日秀》，科尔伯特放弃了他在喜剧中心（Comedy Central）的讽刺人设，转而在CBS电视台扮演一个不那么尖锐的角色。于是，脱口秀领域出现了一个空缺，观众需要一位思想进步的主持人，敢于面对这个时代的惨痛现实，并将其创作成段子，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不管观众已经看过多少新闻，他都能呈现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当时正值大选期间，即便没有特朗普，我们也都感觉，‘形势要变了。’”梅耶斯回忆道，“新的人物和故事线突然出现了。后来，特朗普参选，我们也逐渐进入战斗状态，适应海量的新闻。”

最能体现《深夜秀》独特政治喜剧技巧的环节，莫过于人气最旺的“近距离观察（A Closer Look）”。开播第二年，该节目开始站稳脚跟，随后引进了这一环节。每周三次，梅耶斯会用15分钟的节目时间，深入探讨当天与特朗普相关的新闻，妙语连珠，形式松散，笑料百出。针对更迭迅猛、难以消化的循环新闻报道，他送上了一份清晰而诙谐的解读。“我们讨论原本并不好笑的话题，希望给大家提供一个大笑宣泄的渠道。”梅耶斯说道，“我们要讲真话，讲我们相信的事情，我们不会试图隐藏自己的感受。我们也会尽量地多挖笑料。”

“近距离观察”的每一份剧本都是由33岁的编剧萨尔·金泰尔（Sal Gentile）起草的。在此之前，金泰尔曾在纽约正直公民剧团（Upright Citizens Brigade）磨练自己的即兴表演能力，同时为克里斯·海耶斯（Chris Hayes）在MSNBC电视台播出的周末节目《与克里斯·海耶斯同行》（Up With Chris Hayes）撰写新闻分析稿。2014年，金泰尔加入《深夜秀》，担任环节制片人，专门为政治和文学类嘉宾制作节目。随着总统竞选活动的升温，梅耶斯和金泰尔常常围绕相关新闻展开有趣的对话，最终演变成了第一期的“近距离观察”。当时，没有人想到，一段关于FBI前局长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被解雇的12分钟视频竟然能够在网上疯传。“我们都听说，没有人会在网上看超过两分钟的东西。”梅耶斯回忆道，“我还记得Lonely Island喜剧团队刚出道的时候。在我看来，这是过去20年来最伟大的喜剧作品，但都只有两分钟。”

在充斥着重大突发新闻的日子里，金泰尔和助理制片人艾米丽·埃罗塔斯（Emily Erotas）必须保持高度警惕，随时修改剧本，然后需要在手写提示卡、视频短片和图表里体现出来，直到下午5点45分。金泰尔回忆说：“迈克尔·科恩（Michael Cohen）作证的那天，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说什么我就写什么。感觉就像玩《勇敢者的游戏》（Fear Factor），跟蝎子面对面一样。”

金泰尔早期的剧本草稿时事性略强于喜剧性，梅耶斯、首席编剧亚历克斯·巴泽（Alex Baze）和编剧珍妮·哈格尔（Jenny Hagel）会帮他修改剧本，突出幽默的元素。但如今，基本上金泰尔写什么，梅耶斯就演什么，大部分的删减和修改都是为了节省时间或插播突发新闻。金泰尔说：“我热爱的一切，我想做的一切，都融汇在这份工作里了。而它也给了我重要的情感回报，否则我可能会在中央公园里四处游荡，冲着行人大喊大叫，告诉大家现在都发生了些什么。”

观众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在YouTube平台发布后的24小时内，此节目环节平均吸引了167万的浏览量，有时甚至超过了300万。2019年第一季度，《深夜秀》YouTube频道的各项重要指标（包括浏览量、观看时长、点赞数和分享数等）都呈上升趋势，使其成为NBC的一项重要数字资产。NBC联席主席乔治·奇克斯（George Cheeks）表示：“我们仍然重视线性收视率，但现在，我们更期待看到赛斯的节目在数字平台找到另一拨观众。”奇克斯一直负责管理该电视台的深夜节目，直到去年被提升。《今夜秀》越来越浓厚的政治色彩从来不是一个障碍。根据Variety杂志2015年的一篇报道，由于观众对NBC的深夜节目兴趣大增，该公司的广告费率至少提高了10%。据奇克斯回忆，从来没有广告商抱怨过。他说：“赛斯的方法有一些特点，放在特定背景下可能会引起争论，但不会造成疏离。”

“赛斯的方法有一些特点，放在特定背景下可能会引起争论，但不会造成疏离。”

据梅耶斯的同事们说，他骨子里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喜剧演员，道德观健全，求知欲旺盛。所以，他经常邀请马龙·詹姆斯（Marlon James）这样的小说家上节目，还认真拜读了他们的作品。但他并不总是那么胸有成竹。《深夜秀》开播的头一年半给人一种缺乏重点的感觉，因为梅耶斯想把这个节目和《周六夜现场》的“周末新闻（Weekend Update）”区别开来，所以，他选择站着讲独白，尽管坐在桌子后面要舒服得多。“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搞明白。”他说，“但这样的错误是难免的。”在《周六夜现场》工作的头几年里，梅耶斯绞尽脑汁把小品搬上节目，却越来越受挫，他感觉自己就像个骗子。因此，当他成为首席编剧的时候，他对员工的情感需求变得非常敏感。《深夜秀》主要制片人、《周六夜现场》前同事迈克·舒梅克（Mike Shoemaker）说：“塞思最适应、最擅长的是写作。他喜欢鼓励大家写作。每个编剧各自负责自己的剧本。他不会直接拿过来修改，而是提出建议，由你来修改。他在努力培养这种控制感。”

今年三月的一个周四下午，我在梅耶斯的办公室见到了他。他穿着随意，上身是一件很舒服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灰色毛衣，脚上是一双蓝色的New Balance运动鞋。他完成了一封电子邮件的最后润色，起身在那张上世纪中叶风格的L型办公桌周围来回走动，然后坐在了靠窗位置一张舒服的椅子上。他的办公室很通风，装修朴素，根据实际工作需求布置。一张大沙发，几把舒适的椅子，就提供了足够的座位，可供梅耶斯每天主持多次会议，包括小品方案推介、独白通读和“近距离观察”的剧本通读。前一天晚上，金泰尔在办公室奋战到午夜时分，打磨修改29页的“近距离观察”剧本草稿，大约相当于10分钟的播出时间，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重大新闻，梅耶斯可以放松一下了。他期待着纽约国会女议员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特兹（Alexandria Ocasio-Cortez）出席当晚的节目，她将用一句俏皮话制造新闻，问问她的“大老党”（美国共和党的别称）同事为什么对她如此着迷。

要想了解梅耶斯的内心世界，不妨参观他办公室里的小型“博物馆”。《周六夜现场》时代的各种礼物和纪念品被摆在了格外显眼的位置。眼尖的观众应该会注意到电视桌上的“史小芳”[Stefon，《周六夜现场》的城市联络员角色，由常驻卡司之一比尔·哈德尔（Bill Hader）饰演]单个套娃，而套娃的其它部分都在这头的架子上，凯特·麦金农（Kate McKinnon），弗雷德·阿米森（Fred Armisen），老同事们变成了一只比一只小的椭圆娃娃。一套形状独特的小瓶子，灵感来自阿姆斯特丹运河边的房子，追忆着梅耶斯大学毕业后在异国他乡度过的日子。当年，他在那里成为了英语即兴表演团体Boom Chicago的一员，遇到了《深夜秀》编剧安柏·鲁芬（Amber Ruffin）和乔丹·皮尔（Jordan Peele），还常常跟他们一起去看恐怖老电影。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庄严的肖像照，那是梅耶斯养的意大利灵缇犬Frisbee，架子上放着一块牌匾，装饰着他的妻子亚历克斯·梅耶斯（Alexi Meyers）曾经用过的地方检察官徽章，她是布鲁克林一名专门打击性犯罪的检察官。夫妻俩育有两个年幼的儿子，因此，设定合适的工作节奏，让员工们（包括金泰尔在内）过上充实的生活，当然是一件头等大事。“重点在于工作成效，而不是工作时长。”哈格尔表示，“我孩子5岁，我感觉特别好。我可以一整天全身心投入到这份工作中，晚上还能回家睡觉。这都是赛斯的功劳。”

《深夜秀》工作环境的包容性很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有意营造这样的氛围。梅耶斯说：“当时，我们还不完全确定节目的内容，所以我们不仅寻找不同的背景，也追求不同的风格，并以此塑造出这档节目现在的样子。”节目组的多位编剧也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了电视名人。鲁芬是第一位为深夜秀撰稿的美国非裔女性，她在节目中负责的环节叫“安柏说了啥（Amber Says What）”，以无厘头而尖锐的风格回顾奥斯卡和冬奥会等重要活动。[她最近刚刚拍完了一部情景喜剧的试播集，由她本人编剧并出演，梅耶斯、《深夜秀》和《周六夜现场》的执行制片人洛恩·迈克尔斯（Lorne Michaels）担任制作人。] 哈格尔是第二城喜剧团（Second City）的资深编剧兼演员，本人既是同性恋者，也是一位母亲，这两种身份在深夜秀编剧圈里并不常见。她和鲁芬合作推出了“赛斯不能说的笑话（Jokes Seth Can’t Tell）”环节，内容如字面所示。鲁芬说：“我一直在试探他们给我设定的底线，但我还没有找到。”

《深夜秀》延续了《周六夜现场》的许多特点，比如提词卡比提词机更好，比如在现场观众面前测试笑话的惯例。每天下午4点左右，他们都会把一群参观洛克菲勒中心的游客集合起来，带进8G演播室，作为独白和“近距离观察”的测试观众。这栋楼里分布着几间传奇演播室，《周六夜现场》的8H演播室就在隔壁，但8G绝对不是其中之一。梅耶斯跟观众打招呼，告诉他们，这个房间曾经录制过不少经典节目，比如初版《抢答》（Jeopardy）、罗西·奥唐纳（Rosie O’Donnell）90年代末的日间脱口秀节目，以及《银河战星》（Battlestar Galactica），最后一个是他瞎说的，目的是看观众是否认真在听。接着，他来了场快速而必要的投票，了解哪些游客来自国外，结果发现，他们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来自美国以外的地方。梅耶斯说：“当观众对笑话没什么反应时，我常常感到震惊，所以，我们学会先问这个问题。”然后，他半开玩笑地补充说：“如果你的观众都来自瑞典，你会发现，他们对迈克尔·科恩几乎一无所知。”

他滔滔不绝讲着独白，间或呈现几位编剧对同一新闻主题的看法。当他拿着纸质稿子念金泰尔的剧本（房间各处的显示器上同步播放图片和视频片段，突出笑点）时，舒梅克和编剧们密切留意着观众的反应。之后，当测试观众列队离开时，巴泽、哈格尔、舒梅克和金泰尔聚集在梅耶斯的舞台办公桌前。在当天早些时候的剧本通读会上，梅耶斯对一段几乎全是题外话的长段落没有什么把握。那段话讲的是如今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贝托·欧洛克（Beto O’Rourke）和对特朗普持怀疑态度的共和党代表威尔·赫德（Will Hurd）在2017年因为快餐踏上了一趟自驾之旅，当年他们俩还都是德州的国会议员。不过，现场观众似乎从头到尾都很专注，所以，他们保留了这个段子。另一个关于格伦·贝克（Glenn Beck）的话题则反响一般：他们播放了一段福克斯新闻的视频，画面中的贝克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发表着激昂而怪异的反奥巴马演讲，最后，他潦草地写下“Oligarhy”一词。这一段没能击中大家的笑点，因为视频里奇奇怪怪的点太多了，以至于梅耶斯和观众都没注意到拼写错误。金泰尔建议加一个简短的标签，解释这个笑话，比如：“你拼寡头（oligarchy）少了个c……快要拼成橄榄园（Olive Garden）了！”录制当晚，这句台词成为当晚最大的笑点之一。

梅耶斯知道，《深夜秀》这档节目，尤其是“近距离观察”，对当下的政治话语有所贡献。他可能也觉得，对于美国目前所处的困境，他负有一点点的责任。2011年，梅耶斯主持白宫记者晚宴，和时任总统奥巴马齐齐拿特朗普“开涮”，而坐在台下的特朗普明显一脸不快。（梅耶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唐纳德·特朗普一直说，他要以共和党人的身份竞选总统，我惊呆了，我还以为他要以小丑的身份竞选总统。”）有人认为，特朗普正是当晚受了羞辱，才下定决心认真参选的。不管怎样，这也不是梅耶斯乃至整个喜剧圈子最后一次激怒特朗普了，而他也时常在推特上抱怨深夜喜剧节目待他不友好。最近，这位总统甚至指控他们都与俄罗斯存在秘密联系，并建议联邦机构展开调查。梅耶斯是否担心这个可能性？他笑着说：“我担心很多事情，但这件事还排不到前几。特朗普已经意识到，当娱乐圈名人比当政治名人好玩多了。因为政治名人是一门苦差事。”

深夜节目的独特之处在于主持人既是明星又是制作人。从嘉宾的挑选到员工的满意度，他们的印记无处不在。关于后者，梅耶斯多年来学到了一点。“当你推的笑话和他们的一样好，但又有点不同时，编剧就会不满。”他说道，“如果自己的版本被选中播出，那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情了。”尽管如此，从它的荒诞主义、书卷式感性、政治倾向乃至对多元视角的接纳来看，《深夜秀》都完美地展现了主持人的特点。而这只是脱口秀的基本原理。梅耶斯的导师洛恩·迈克尔斯曾经跟我讲过他和约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的唯一一次谈话。当被问及一档优秀深夜电视节目的秘诀时，卡森说：“归根结底要看桌子后面坐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