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中华经典名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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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出 傍讶

【中吕过曲】【缕缕金】(丑上)欢游罢,驾归来。西宫因个甚,恼君怀?敢为春筵畔,风流尴尬,怎一场乐事陡成乖(1)?教人好疑怪,教人好疑怪。

前日万岁爷同杨娘娘游幸曲江,欢天喜地。不想昨日娘娘忽然先自回宫,万岁爷今日才回,圣情十分不悦。未知何故?远远望见永新姐来了,咱试问他。(老旦上)

【前腔】宫帏事(2),费安排。云翻和雨覆,蓦地闹阳台(3)(丑见介)永新姐,来得恰好。我问你,万岁爷为何不到杨娘娘宫中去?(老)唉,公公,你还不知么!两下参商后,装幺作态(4)(丑)为着甚来?(老)只为并头莲傍有一枝开(5)(丑)是那一枝呢?(老笑介)公公,你聪明人自参解,聪明人自参解。

(丑笑介)咱那里得知!永新姐,你可说与我听。(老)若说此事,原是我娘娘自己惹下的。(丑)为何?(老)只为娘娘把那虢国夫人呵,

【剔银灯】常则向君前喝采,妆梳淡,天然无赛。那日在望春宫,教万岁召他侍宴。三杯之后,便暗中筑座连环寨(6),哄结上同心罗带(7)(丑拍手笑介)阿呀,咱也疑心有此。却为何烦恼哩?(老)后来娘娘恐怕夺了恩宠,因此上嫌猜。恩情顿乖,热打对鸳鸯散开(8)

(丑)原来虢国夫人,在望春宫有了言语,才回去的。(老)便是。那虢国夫人去时,我娘娘不曾留得。万岁爷好生不快,今日竟不进西宫去了。娘娘在那里只是哭哩。(丑)咱想杨娘娘呵,

【前腔】娇痴性,天生忒利害。前时逼得个梅娘娘,直迁置楼东无奈。如今这虢国夫人,是自家的妹子,须知道连枝同气情非外,这点儿也难分爱。(老)这且休提。只是往常,万岁爷与娘娘行坐不离,如今两下不相见面,怎生是好?(丑)吾侪、如何布摆,且和你从旁看来。

(内)有旨宣高公公。(丑)来了。

狎宴临春日正迟,韩偓

(老旦)宠深还恐宠先衰。罗虬

(丑)外头笑语中猜忌,陆龟蒙

(老旦)若问傍人那得知!崔颢(9)

注释:

(1) 陡成乖:突然发生变化。乖,违背,相反。

(2) 宫帏事:帝王与后妃间的事。宫帷,后妃居住的地方。

(3) 云翻和雨覆,蓦地闹阳台:战国时期楚国宋玉《高唐赋》:“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处反其意而用之,意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形容两人突然翻脸闹别扭。

(4) 两下参商后,装幺作态:两人闹别扭,装腔作势。参、商,皆为二十八宿之一,两者此出彼没,此处比喻分离。

(5) 并头莲:即并蒂莲。比喻情人的亲密关系。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杂剧》有说白:“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

(6) 连环寨:原指互相连通的营寨,此处喻李、杨与虢国夫人的三角恋关系。

(7) 同心罗带:即同心结。

(8) 热:中原一带的方言,“几乎”的意思。

(9) “狎宴临春日正迟”四句:本出下场诗首句出自韩偓的《侍宴》,临春,南朝陈后主的宫殿名;第二句出自罗虬的《比红儿诗》;第三句见陆龟蒙《鹤媒歌》;末句见崔颢《孟门行》。

点评:

中国文艺中的爱情作品,多表现婚姻前或者婚姻外的爱情,表现婚姻里的爱情生活非常少见,故而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里的一些篇章就显得难能可贵。戏曲的情况亦复如此。《西厢记》《牡丹亭》都演述到婚姻就戛然而止。《长生殿》可谓把《西厢记》《牡丹亭》的终点作为了起点,“专写钗盒情缘”,即专写婚姻内的夫妻情缘。当然,这一对夫妻不是一般的夫妻,是帝妃,是贵族,应当缺少普遍意义。但是,戏剧向观众展示的,大量的却是世常化的夫妻生活画面,比如这出的闹别扭。

话说“三月三日”曲江宴游之后,李隆基召虢国夫人进宫陪主伴驾,两人暗中勾搭有了私情。这下可惹恼了杨玉环,醋海起波澜,于是便与李隆基好一阵撒泼吵闹。那李隆基乃是一朝天子,尽管心里有愧,但面子上无论如何过不去,帝、妃之间爆发了一场冷战。《傍讶》这出戏的特点就是把皇上与虢国夫人暗度陈仓的好戏,经过侧面旁人的对话一一交待清楚,可见作者在创作时的灵活多变。率先上来的还是高力士,不用多说,众所周知,高力士在这段帝妃之恋中扮演的角色有多重要了。

永新、念奴乃是侍奉杨玉环的两个宫女,对贵妃娘娘的事情,岂有不知之理。针对高力士看到的情况:杨贵妃提前一天回宫,也不留姐姐虢国夫人多住些日子,“万岁爷今日才回,圣情十分不悦”,看来,李、杨两个人还真的闹起别扭来了。永新便将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力士。

听完永新的汇报,高力士作了总结发言,真可谓一语中的:杨娘娘是“娇痴性,天生忒利害”。日后李隆基、杨玉环这点折腾,也够高力士忙乎好一阵子了。只是,君王重色与贵妃追求专爱之间,如何达到一个平衡点,恐怕是一个千古以来都难以解决的问题,就看洪昇在剧中如何打开这个结了。

董每戡先生在他的《五大名剧论·长生殿》篇里,对本出《傍讶》说过这样一段话:“表面上看来是一出‘过场戏’,却非有不可,一因从旁观者的眼里看出第一对矛盾之所以产生和成长比直接描写来得好,它虽是矛盾,在整个剧本中比重不大,不必要正面写;二因使观众产生时间间隔的错觉,没有它,就会显得刚刚定情,开始热恋,怎么能有下一出忤旨出宫的行为呢?未免时间太短,翻脸太快,有了这个‘过场’,这个缺点就消除了。”董先生还将此出与第九出《疑谶》做了比较,认为“同样由旁观者眼中看出另一巨大矛盾冲突必然产生”的《疑谶》,与《傍讶》出“对峙”,分别承担表现爱的矛盾与政治的矛盾。董每戡先生独具慧眼,他对本出的评论别出心裁,笔者同意他最后所说的评语:“此等处正是作者的文笔老练、匠心细致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