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第二
文王问太公曰:“天下熙熙(1),一盈一虚(2),一治一乱,所以然者,何也?其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天时变化自然乎(3)?”
太公曰:“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4)。”
文王曰:“古之贤君可得闻乎?”
太公曰:“昔者帝尧之王天下(5),上世所谓贤君也。”
文王曰:“其治如何?”
太公曰:“帝尧王天下之时,金银珠玉不饰,锦绣文绮不衣(6),奇怪珍异不视,玩好之器不宝(7),淫佚之乐不听,宫垣屋室不垩(8),甍桷椽楹不斫(9),茅茨遍庭不剪(10)。鹿裘御寒,布衣掩形,粝粱之饭(11),藜藿之羹(12)。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绩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13)。吏忠正奉法者尊其位,廉洁爱人者厚其禄。民有孝慈者爱敬之,尽力农桑者慰勉之,旌别淑德(14),表其门闾(15),平心正节,以法度禁邪伪。所憎者,有功必赏;所爱者,有罪必罚。存养天下鳏寡孤独,赈赡祸亡之家(16)。其自奉也甚薄,其赋役也甚寡。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百姓戴其君如日月(17),亲其君如父母。”
文王曰:“大哉!贤君之德也(18)。”
【注释】
(1)天下熙熙:意即天下纷乱扰攘的样子。
(2)一盈一虚:意即时而强盛,时而衰弱。盈,满,此处意为强盛。虚,空,此处意为衰弱。
(3)天时:天地自然演变的时序,此处指天命。
(4)祸福在君,不在天时:施子美曰:“盈虚治乱,虽若有数,实人君有以致之也,非天时必然也。……人事尽处,是为天理,不修其所以在人者,而泥其所以在天者,亦惑矣。尧舜桀纣,不可同日而语也久矣。宽简之化,慈俭之德,尧舜之所以治也;暴虐之政,矫诬之行,桀纣之所以亡也。故国之安危,民之治乱,在乎君之贤圣不肖,而不在于天时也。”邵鸿、徐勇说:“本篇一开头,作者就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人类社会和国家的治乱,取决于君主的贤否,而不是上天的意志。‘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不言而喻,这个命题闪烁着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芒。同时,它又是《文师》‘道之所在,天下归之’思想的哲学基础。《六韬》在天人关系上的这种进步的认识,是它在思想上的一个突出点。在书中,类似的精彩文字还有很多。”“这种鲜明的唯物主义观点,可以与战国时期任何一个唯物主义思想家相媲美。《六韬》所以能够提出许多比较正确的政治主张,首先就应该归因于此。”
(5)尧: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姓伊祁氏,一作“伊耆氏”,名放勋,号陶唐。曾为黄帝嫡裔高唐氏部落长,故史称“唐尧”。后成为黄河下游强大的部落联盟首领。命羲、和掌管天文、历象,命鲧治理水患。在确定继承人选时,广泛征求部落长意见,最后确定舜作继承人。
(6)绮:有花纹的丝织品。衣:作动词讲,意为穿衣。
(7)玩好:指人们喜好玩赏的物品。
(8)垩(è):原指粉刷墙壁的白土,这里作动词讲,意为粉刷。
(9)甍(méng):屋脊,屋檐。桷(jué):方形的椽子。椽:椽子,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圆木条。楹(yíng):柱子,特指堂上两柱。斫(zhuó):砍,削,此处意为雕琢。
(10)茅:茅草。茨:蒺藜。
(11)粝:粗米。
(12)藜藿:分指灰菜和豆叶,这里指粗劣野菜。
(13)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朱墉引《指南》曰:“无为不是一无所为,只是削心约志,不以多事自扰,即不以多事扰民,所谓垂裳恭己是也。其忧勤咨警,未尝一刻暇逸,而实未尝有一事之扰。君心为万化之原,惟其无欲,所以无为。”按,《六韬》的“无为观”,既有道家、儒家尊重自然、休养生息的成分,更有法家所主张的权术的成分,即君主高居隐秘,严密观察并牢牢控制臣子,使其感到深不可测。
(14)旌别淑德:意即甄别善恶良莠。旌别,识别,甄别。
(15)表其门闾:意即表彰良善人家。门闾,指良善人家。闾,里巷的大门。
(16)存养天下鳏寡孤独,赈赡祸亡之家:刘寅曰:“存养天下鳏寡孤独之人,孟子云:‘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幼而无父曰孤,老而无子曰独;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又赈济赡养有祸患丧亡之家。”
(17)百姓戴其君如日月:百姓像爱戴日月一样爱戴他。朱墉引《衷指》曰:“如日月者,言其德化普同毫无遗漏也。百姓戴尧德之光被,即如仰日月之照临。”又引《合参》曰:“日月之戴,言日月之在天,未有不共知共见共戴之理。天下之人没有个不共戴日月的,便没有不戴尧的。盖由尧之君道如日月,故百姓戴之亦如日月也。”
(18)大哉!贤君之德也:贤君帝尧的德行真伟大啊。朱墉《全旨》曰:“此章言气化盈虚治乱,皆人事所致。人事动于下,天道应于上,人事即天道也。”“圣人有参赞位育之能,有斡旋转移之力,惟其修德于己,则虽天地之所不足者,皆可有以补救之。若纯用气数,是圣人亦囿于天地之中,无贵为圣人矣。太公论盈虚而归之于人君,明以拨乱反治之权望文王,复以帝尧为言,见必德如帝尧,方可以回天道。”钮先钟说:“这一篇以阐明‘君道’为主题。不仅说明君之重要性,而且也解释君德之要件。诚如,文王问太公曰:‘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所以然者何也?其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天时变化自然乎?’太公曰:‘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可见《六韬》的基本观念与《尉缭子》颇为相似,即重人事而不重天命。于是也可想见二书成书之时可能很接近。”
【译文】
文王问太公道:“天下纷乱扰攘,时而强盛,时而衰弱,时而太平,时而混乱,导致这些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国君贤与不贤的不同呢?还是决定时序变化的天命使然呢?”
太公答道:“国君若不贤,则国家危亡,民众生乱;国君若贤明,则国家安定,民众平安。国家祸福的根源在于国君,不在天命。”
文王问道:“能让我听听古代贤君的治国之道吗?”
太公答道:“过去帝尧在天下称王,他就是上古人民所称道的贤君。”
文王问道:“他是怎么治理国家的?”
太公答道:“帝尧在天下称王的时候,不用金银珠玉装饰,不穿精致华丽的丝织衣服,不观赏奇珍异物,不珍视古玩器皿,不听淫佚靡乐,不粉刷宫苑房室,不雕饰屋脊椽柱,不修剪庭院杂草。以鹿皮御寒,以布衣遮体,吃粗粮饭,喝野菜汤。不因为劳役的缘故,耽误百姓耕田纺织的农时。抑制欲望,无为而治。对官吏中忠正守法的,擢升其职位;对官吏中廉洁爱人的,增加其俸禄。对民众中孝顺仁慈的,就热爱敬重他;民众中尽力于农桑的,就慰问勉励他。甄别善恶良莠,表彰良善人家,揄扬公正品节,以法制禁止奸邪诈伪。对他所憎恶的人,能做到有功必赏;对他所喜爱的人,能做到有罪必罚。赡养天下的鳏寡孤独,救济遭受天灾人祸的人家。他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很俭朴,他征用的赋税劳役非常少。所以他治理下的万民富足安乐而没有饥寒之苦,百姓像爱戴日月一样爱戴他,像亲近父母一样亲近他。”
文王说:“贤君帝尧的德行真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