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中华经典藏书·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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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枝头春意闹”[1],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释】

[1] “红杏”句:出自北宋词人宋祁《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2] “云破”句:出自北宋词人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ft

【译文】

“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中间因为有这个“闹”字,就将那种热烈、喧闹、拥挤的境界全部带出来了。“云破月来花弄影”,也同样因为这个“弄”字而将境界灵动地传达出来了。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四十七则,前移此处,盖集中论境界说诸条目也。

据说王国维父亲王乃誉在王国维少年时曾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为题命王国维赋诗,当年所赋诗已难觅踪影,但王国维对此诗句的特别感受应该渊源甚早了。

以名句的句眼为例,说明境界呈出之情形。可见,境界本有内藏于心与外现于文字的差异。内心之境界或常人亦有,但能予以表出者,则需要特别之诗才。后来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曾引用并十分赞同黄庭坚“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之论,并说:“……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王国维在这里当然悬格甚高,是从“大诗人”的角度来说的,但即使是一般诗人,也应该具有这种表述内心想法的能力。

王国维是从读者对作品的感悟的角度来说明句眼的作用和意义。有了这样功用明显的句眼,作品之境界不耐细思而自然呈现出来。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闹”字是句眼,因为宋祁“浮生长恨欢娱少”,又适逢“绿杨烟外晓寒轻”,所以对于枝头红杏的喧闹,才会特别敏感。句中的“闹”是闹腾、喧闹的意思,大概枝头红杏密集,似乎彼此在争抢有利位置而挤挤挨挨,互不相让;又似乎经历了一冬的沉寂,所以面对春天,红杏争相表达着激动欣喜之情。原本是一句写景之作,因为“闹”字的点缀,景物中所包含的情感也就彰显出来了。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也有类似之妙,月儿照花,花儿留影,也是常见之静景,自有一种静谧的情调。但张先缀一“弄”字,将静景变得流动起来,在静谧之外,更增添一分悠闲的动态之美。这里的“弄”是摆弄、赏玩的意思。而且这一“弄”字与“云破”的情形也有一种逻辑上的关系,都标明了当时风力的存在。盖风吹方能云破,风动花枝才能使花影随之摆动,“弄”字的拟人意味颇值得玩味。

两处句眼,虽然都是以动词带出境界,但意味各有不同。宋祁的“闹”只是一种感觉中的动态,并无喧闹的实际情形,兼有听觉的吵闹与视觉的拥挤两层意思;而张先的“弄”则是对一种实际动作的描摹,侧重在视觉的描写——虽然其中也包含作者内心的赏玩之意,但“弄”的动作是客观存在的。而就这两处句眼在篇中的意义而言,两者也有差异:宋祁由大自然春意之“闹”而感慨自己欢娱太少,红杏的“闹”从反面触发了其内心的寂寞,是先景后情;张先则是先有了愁情笼罩,然后将愁情转移到花儿弄影的景象之中,是先情后景。刘熙载《艺概》将句眼看作全篇或全句的“神光所聚”,应该是契合王国维此则的语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