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注释】
[1] “词人者”二句:王国维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引用叔本华之语云:“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
【译文】
所谓词人就是指那些真纯、朴实、自然,总是葆有赤子之心的一类人。所以,从小生养在重门深院的皇宫中,在一群女性的呵护下成长,这种封闭单一的人文环境对于作为一国之君的李煜来说,就明显有不足了;但对于作为一个伟大的词人来说,却正需要这种单纯的环境才能不遮蔽、不扭曲这种词体所需要的最朴实、最纯真的天赋情感。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一〇七则。宗旨在结合词之体性说明李煜词何以“神秀”、何以具备“无我之境”的身世背景原因所在。手稿原是在李煜与温庭筠的对比中评说的,故其结尾原为:“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温飞,人工之词也。”手稿又将“温飞”改作“他人”二字,目的是为了在更广阔的背景比较中凸显李煜词的特别之处。但王国维最后将此结尾数语删除,然后在开头补上“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句(按,手稿漏一“心”字)。如此,乃去其比较的意味,而转为就词体及李煜的特殊经历来正面立说。
此则在内容上继续诠释李煜的“神秀”。前两则提出李煜之神秀及其具体表现,这一则追寻其何以神秀的原因。王国维撰述词话,经常以连续数则,从不同方面解说同一话题的内容特色。此相连三则,正可合并而看。王国维提出了词人的本色问题,葆有一颗赤子之心,是李煜大过人处。因为李煜自幼生长于深宫,周围亦以女性为多,深宫的单一和女性的单纯便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李煜的性格和思想。这种单一和单纯使他不能很好地履行国君的职责,以应对纷繁复杂的政治局面,尤其在他统治南唐的时期,所面临的压力堪称巨大,而李煜的进退无据,使南唐在周围诸国渐趋强大之时,而不免呈现出衰落之势,并最终为宋朝所灭。李煜治国之无方,乃是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
但李煜性格中的单一醇厚之质以及对文学艺术的精通,也使他把更多的精力转移到文艺方面,使他的才能在另外一个天地里发挥出来。在词这一文体中,李煜堪称词帝而允无愧色。当一般诗人困于互相关系、彼此限制的“自然之物”,而无法将这种关系、限制予以清除之时,李煜只需秉持澄澈之心灵,随意择取,已是直抵物性的本质层面。故其观物也真,思虑也纯,再辅以其天纵之才能,自然能成就一番文学上之伟业。
“赤子之心”其实是中西哲学、文论共同关注的话题。如叔本华便将赤子之心视为天才的基本特征,而孟子所谓的“大人”,袁枚心目中的“诗人”也都是以“赤子之心”为主要内涵的。因为心思没有被种种社会关系、限制所污染,故能呈天真烂漫之状。王国维提出境界而讲究“真感情”,像李煜这类葆有赤子之心的词人,自然是最契合这一标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