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非鞅第七
【题解】
汉家内兴制度外伐四夷,在形式上有些类似于战国时期的商鞅变法。因此大夫试图通过歌颂商鞅,来为汉家盐铁官营政策寻找历史依据。由此引发辩论双方对商鞅的评价,评论商鞅实际上是评论汉家的经济军事政策。大夫认为商鞅内立法度,外收山泽之税,最终实现国富兵强、攘地斥境的强国目标,为后来秦朝统一全国奠定了基础。文学指出,商鞅“弃道而用权,废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为俗,欺旧交以为功,刑公族以立威,无恩于百姓,无信于诸侯,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不仅给自己带来五马分尸的悲惨结局,而且也为秦朝的短命埋下了祸根。
大夫曰:“昔商君相秦也(1),内立法度,严刑罚,饬政教(2),奸伪无所容。外设百倍之利,收山泽之税,国富民强,器械完饰(3),蓄积有余。是以征敌伐国,攘地斥境(4),不赋百姓而师以赡(5)。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6)。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7),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8),所给甚众(9),有益于国,无害于人。百姓何苦尔,而文学何忧也?”
【注释】
(1)商君:商鞅,战国卫国人,姓公孙,入秦游说秦孝公,在秦孝公支持之下实施变法,重农抑商,奖励耕战,使秦国迅速走上富强道路。封于商,号商君。秦孝公死后,秦惠王即位,因宿怨杀死商鞅。事迹见《史记·商君列传》。
(2)饬:整治。政教:政令教化。
(3)完饰:装备齐全。
(4)攘:夺取。斥:扩大。商鞅为相期间,曾率兵打败魏军,迫使魏国割让河西之地。
(5)不赋百姓:不向老百姓征税。赡:丰足。
(6)地尽西河:秦国疆域拓展到西河。西河,黄河以西地区。
(7)佐百姓之急:帮助老百姓解决急需。
(8)备乏绝:防备不足。
(9)所给甚众:好处很多。
【译文】
大夫说:“从前商鞅担任秦国丞相,在朝廷之内建立法度,严明刑罚,整治政令教化,使奸诈虚伪的人没有容身之地。在地方上兴办获得百倍厚利的事业,征收山林湖泽的赋税,国家富有,民众强盛,武器装备齐全,粮食蓄积有余。所以征伐敌国,开拓疆域,不向老百姓征税,而军队有充足的费用。秦国财利费用取之不竭,而民众并不知情;疆域拓展到西河,而民众并不感到征战的痛苦。盐铁官营的好处,是用来帮助老百姓解决急需,补足军费开支,尽力蓄积粮食,以此防备不足,盐铁官营好处很多,对国家有益,对民众无害。老百姓有什么痛苦,文学又有什么忧患呢?”
文学曰:“昔文帝之时(1),无盐铁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见利之所利也(2),而见其害也。且利不从天来,不从地出,一取之民间(3),谓之百倍,此计之失者也。无异于愚人反裘而负薪(4),爱其毛,不知其皮尽也。夫李梅实多者(5),来年为之衰(6);新谷熟而旧谷为之亏(7)。自天地不能两盈(8),而况于人事乎?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犹阴阳之不并曜(9),昼夜之有长短也。商鞅峭法长利(10),秦人不聊生,相与哭孝公(11)。吴起长兵攻取(12),楚人搔动(13),相与泣悼王。其后楚日以危,秦日以弱。故利蓄而怨积,地广而祸构,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人不苦也?今商鞅之册任于内(14),吴起之兵用于外,行者勤于路,居者匮于室(15),老母号泣,怨女叹息;文学虽欲无忧,其可得也?”
【注释】
(1)昔:原作“盖”,据王利器说校改。
(2)利之所利:疑为“利之所在”。
(3)一:一律,全部。
(4)反裘而负薪:将皮衣反过来穿,毛在里,皮在外。反穿皮衣背柴,似乎保护了毛,但却容易把皮板磨坏。
(5)李、梅:两种水果。实多:果树上挂果多。
(6)来年为之衰:果树结果实有大年、小年之分,头年果实丰收为大年,第二年果实少为小年。
(7)新谷熟而旧谷为之亏:新谷成熟,旧谷品质下降。
(8)自:即使。天地不能两盈:天和地不可能同时盈满。盈,充满。
(9)阴:月亮。阳:太阳。曜:照耀。
(10)峭法:严刑峻法。长利:崇尚财利。
(11)相与哭孝公:秦人哭孝公之事,不见于历史文献。
(12)吴起:战国时期卫人,学于曾参。初为鲁将,后受人谗毁,投奔魏文侯,为西河守,攻城略地。文侯死后,魏武侯听信谗言,吴起奔楚,为楚悼王相。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养战士,务在强兵。楚悼王死后,吴起被贵族大臣射杀。事迹见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长兵:兴兵。
(13)搔:通“骚”。
(14)册:通“策”,策略。
(15)匮:匮乏。
【译文】
文学说:“以前文帝时期,没有盐铁官营的好处而民众富裕;如今有了盐铁官营而老百姓贫困,没有看到盐铁官营的好处,反而看到盐铁官营的害处。况且财利不从天上来,不从地中出,全部取之于民间,你却说获利百倍,这是策略的失误。无异于愚蠢的人反穿皮裘背负柴火,爱惜皮裘的毛,不知道皮板被磨损了。李子梅子今年果实结得多,来年肯定结得少;新谷成熟了,旧谷品质下降。即使是天地也不能做到两方盈满,何况是人事呢?因此对彼有利,一定对此有损,如同月亮、太阳不能同时照耀,白天和黑夜互有长短。商鞅严刑峻法,崇尚财利,秦国民不聊生,都去向秦孝公哭诉。吴起兴兵攻战,楚人骚动不安,都去向楚悼王哭诉。后来楚国日益危险,秦国日益削弱。因此财利蓄积了,民怨也积累了;地域拓广了,灾祸也构成了,哪里有什么秦国财利取之不竭而民众并不知情,疆域拓展到西河而民众并不感到征战痛苦呢?如今朝廷沿用商鞅的策略,对外像吴起一样频繁用兵,征夫在路上勤苦,思妇在家中挨饥受冻,老母亲号哭,单身女子叹息。文学即使想无忧无虑,又怎么做得到呢?”
大夫曰:“秦任商君,国以富强,其后卒并六国而成帝业。及二世之时(1),邪臣擅断(2),公道不行,诸侯叛弛(3),宗庙隳亡(4)。《春秋》曰:‘末言尔,祭仲亡也。’(5)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6),善作者使人绍其功(7)。椎车之蝉攫(8),负子之教也(9)。周道之成,周公之力也(10)。虽有裨谌之草创,无子产之润色(11),有文、武之规矩,而无周、吕之凿枘(12),则功业不成。今以赵高之亡秦而非商鞅,犹以崇虎乱殷而非伊尹也(13)。”
【注释】
(1)二世:秦二世胡亥。
(2)邪臣:指赵高。擅断:独断专权。
(3)叛弛:叛离。
(4)隳(huī)亡:毁坏。
(5)末言尔,祭仲亡也:见于《春秋公羊传·桓公十五年》。末言尔,原作“未言介”,据王利器说校改。祭仲,春秋时期郑国宰相。郑庄公死后,嫡子忽上台,是为郑昭公。后来祭仲在宋国胁迫下赶跑昭公而让公子突上台,是为郑厉公。三年之后,祭仲又迎回郑昭公,郑厉公逃亡。祭仲死后,郑厉公又归国夺权。“末言尔,祭仲亡也”,这两句意思是说:不说郑厉公夺权了,因为祭仲已经死了。
(6)续其声:接续他的歌声。
(7)作:首创。绍:继承。
(8)椎车:独木轮车。原作“推车”,据王利器说校改。蝉攫(jué):车轮外面的车辋。
(9)负子之教:语意不详。负子,指诸侯生病。王利器怀疑椎车之蝉攫是某位诸侯生病时发明的。
(10)周道之成,周公之力也:周公,姬姓,名旦,为周文王第四子,西周初年大政治家。武王在伐纣后不久病死,成王年幼,管、蔡鼓动武庚反叛。周公东征,平定叛乱。其后制礼作乐,制定周朝制度,为周朝政权稳定做出了独特贡献。
(11)虽有裨谌(pí chén)之草创,无子产之润色:《论语·宪问》:“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裨谌,春秋时期郑国大夫。郑国发布政令,先由裨谌起草,再由子产加工修饰。子产,春秋时郑国的大夫,姓公孙,名侨,字子产。
(12)周:周公。吕:太公吕尚。凿:榫眼。枘(ruì):榫头。凿枘比喻相互配合。
(13)崇虎:殷朝末年崇国君主,又称崇侯虎。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崇侯虎在殷纣王面前说周文王姬昌的坏话,殷纣王将周文王囚于羑里。周文王出狱后消灭崇国。
【译文】
大夫说:“秦国任用商君,国家得以富强,其后最终吞并山东六国而成就帝业。到秦二世胡亥时期,奸臣赵高独断专权,公平之道得不到伸张,导致六国诸侯纷纷起义叛离,秦朝宗庙毁坏。《春秋公羊传·桓公十五年》说:‘不用说郑厉公夺权了,因为祭仲已经死亡了。’善于唱歌的人能够使他人接续自己的歌声,善于首创的人能够使他人继承自己的功业。独木轮车的车辋,是上古诸侯生病时发明的。西周王道的成功,是周公的功劳。有裨谌的草创,没有子产的加工润色;有周文王、周武王的规矩,没有周公、姜太公的配合,周朝功业就不能成就。现在你以赵高灭亡秦朝而非难商鞅,如同以崇侯虎扰乱殷朝而非难伊尹。”
文学曰:“善凿者建周而不拔(1),善基者致高而不蹶(2)。伊尹以尧、舜之道为殷国基,子孙绍位(3),百代不绝。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故二世而夺。刑既严峻矣,又作为相坐之法(4),造诽谤(5),增肉刑(6),百姓斋栗(7),不知所措手足也。赋敛既烦数矣(8),又外禁山泽之原(9),内设百倍之利,民无所开说容言(10)。崇利而简义(11),高力而尚功(12),非不广壤进地也,然犹人之病水(13),益水而疾深(14),知其为秦开帝业,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狐剌之凿(15),虽公输子不能善其枘(16)。畚土之基(17),虽良匠不能成其高。譬若秋蓬被霜(18),遭风则零落,虽有十子产,如之何?故扁鹊不能肉白骨(19),微、箕不能存亡国也(20)。”
【注释】
(1)善凿者:善于凿榫眼的人。建周而不拔:安上榫头,周严而不脱落。拔,原作“疲”,据张敦仁说校改。
(2)善基者:善于打地基的人。致高而不蹶:砌上高墙,牢固而不倒塌。
(3)绍位:继承王位。
(4)相坐之法:连坐法。一人犯罪,其他相关人连坐受刑。坐,定罪。
(5)造诽谤:制定诽谤法,诽谤朝廷的人要治罪。
(6)肉刑:切断犯罪者肢体或割裂其肌肤的刑法。商鞅制定的肉刑有凿颠(在头上凿洞)、抽肋(抽掉肋骨)、镬烹(在大锅中烹煮)等。
(7)斋栗:胆战心惊。
(8)烦数:很多。
(9)原:同“源”,资源。
(10)民无所开说容言:民众没有说话讲理的地方。
(11)简义:鄙视礼义。
(12)高力:提倡武力。尚功:崇尚武功。
(13)病水:得了浮肿病。
(14)益水而疾深:喝水越多病越重。
(15)狐剌之凿:歪邪的榫眼。狐剌,通“弧剌”,违背常规。
(16)公输子:鲁班。
(17)畚(běn):用竹编制的盛土器物。
(18)秋篷被霜:秋天篷草遭到霜打。
(19)扁鹊:春秋战国之际名医,名叫秦越人,因为医术高超,所以人们用黄帝时期名医扁鹊来称呼他。事迹见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肉白骨:使白骨生肉。
(20)微:微子,殷纣王庶兄,名启。箕:箕子,殷纣王叔父,名胥余。殷纣王暴虐,微子、箕子都曾经对他进行劝谏,殷纣王不听。事见《史记·殷本纪》和《史记·宋微子世家》。
【译文】
文学说:“善于凿榫眼的人,凿出的榫眼周严而不脱落;善于打地基的人,砌出的高墙牢固而不倒塌。伊尹以尧、舜之道作为殷商王朝的基础,商汤的子孙继承王位,经历百代而不断绝。商鞅以严刑峻法作为秦王朝的基础,因此到了秦二世就被夺权。刑法已经非常严峻了,又颁布相坐法令,制定诽谤法,增加肉刑,百姓胆战心惊,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苛捐杂税已经很多了,又在地方禁止任意开发山林河泽的资源,在朝廷设立牟取百倍利益的机构,民众没有说话讲理的地方。崇尚财利,鄙视礼义,倡导武力,推崇武功,秦朝并不是不能拓展疆域,但就像一个人得了浮肿病,喝水越多病越重。你只知道商鞅为秦国开创帝业,不知道他将秦国引向灭亡的道路。歪歪斜斜的榫眼,即使是能工巧匠鲁班也不能做好榫头。由一畚箕土打成的地基,即使是高明瓦匠也不能砌成高墙。如同秋天蓬草遭到霜打,遇到风吹就会凋落,即使有十个子产,又能怎么样呢?因此,名医扁鹊不能使白骨生肉,仁人微子、箕子也不能保存即将灭亡的殷国。”
大夫曰:“言之非难,行之为难。故贤者处实而效功(1),亦非徒陈空文而已(2)。昔商君明于开塞之术(3),假当世之权(4),为秦致利成业(5),是以战胜攻取,并近灭远,乘燕、赵(6),陵齐、楚(7),诸侯敛衽(8),西面而向风(9)。其后,蒙恬征胡(10),斥地千里(11),逾之河北(12),若坏朽折腐(13)。何者?商君之遗谋(14),备饬素修也(15)。故举而有利,动而有功。夫畜积筹策(16),国家之所以强也。故弛废而归之民(17),未睹巨计而涉大道也(18)。”
【注释】
(1)处实:脚踏实地。效功:建立功业。
(2)徒陈空文:只说空话。
(3)开塞:开塞,开放有利的事业,堵塞不利的事情。
(4)假当世之权:凭借当时的权力。
(5)致利:增长财利。成业:成就帝业。
(6)乘:制服。
(7)陵:通“凌”,凌驾。
(8)敛衽(rèn):参见尊者时整顿衣襟,以此表示敬意。
(9)西面:秦居西方,六国皆在崤山以东,臣服秦朝必须向西,故曰西面。向风:望风景仰。
(10)蒙恬:秦朝大将。受秦始皇之命,率兵三十万北抗匈奴,收复黄河以南土地,修筑万里长城以备胡。后为赵高杀害。
(11)斥地:开拓疆域。
(12)逾:渡过。河北:黄河之北。
(13)坏朽折腐:摧枯拉朽。
(14)遗谋:遗留下来的奖励耕战谋略。
(15)备饬:防备整治。饬,原作“饰”。素修:平时做好准备。修,原作“循”,据孙诒让说校改。
(16)畜:通“蓄”。筹策:运筹策划。
(17)弛废:废除。
(18)巨计:重大政策。
【译文】
大夫说:“说起来并不难,做起来才是难事。因此贤明的人脚踏实地,建立功业,不是只说空话而已。从前商君懂得开发什么和堵塞什么的道理,凭借当世的权力,为秦国增长财利成就帝业,所以能够战必胜,攻必取,吞并近邻,消灭远国,制服燕国、赵国,凌驾齐国、楚国,山东诸侯整顿衣襟,向西面望风归服。后来,蒙恬征讨匈奴,开拓千里疆域,渡过黄河以北,势如摧枯拉朽。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继承了商君遗留下来的谋略,平时加强整顿和准备。因而一举手就有利,一行动就有功。蓄积财利,运筹策划,这是国家富强的原因。因此,废除盐铁官营而归之于民,这是没有看到国家重大政策,不懂得大道理。”
文学曰:“商鞅之开塞,非不行也;蒙恬却胡千里(1),非无功也;威震天下,非不强也;诸侯随风西面,非不从也(2);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商鞅以权数危秦国(3),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4):此二子者,知利而不知害,知进而不知退,故果身死而众败。此所谓恋朐之智(5),而愚人之计也,夫何大道之有?故曰:‘小人先合而后忤,初虽乘马,卒必泣血。’(6)此之谓也。”
【注释】
(1)却胡:驱逐匈奴。
(2)从:听从。
(3)权数:权术。
(4)社稷:指代国家。社,古代国君祭祀土神的地方。稷,古代国君祭祀谷神的地方。
(5)恋朐(qú):又作“孪拘”、“拘孪”,手脚弯曲,此处指慧根浅薄。
(6)小人先合而后忤,初虽乘马,卒必泣血:《淮南子·人间训》:“故圣人先忤而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合,迎合。忤,背叛。《周易·屯卦》:“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乘马,表示得意。泣血,表示失意。
【译文】
文学说:“商鞅开发和堵塞的思想,并非不能施行;蒙恬驱逐匈奴千里之外,并非无功;威震天下,并非不强;诸侯望风西面归服,并非不听从;然而这些都是秦灭亡的原因。商鞅用权术危害秦国,蒙恬以得到千里土地灭亡秦国社稷:这两个人,只知道利益而不知祸害,只知道前进而不知后退,因此最终自身惨死,而众人随之失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浅薄智慧和愚人计谋,哪里有什么大道?所以说:‘小人先迎合而后背叛,当初虽然乘马得意,最终必定血泪涟涟。’说的就是商鞅、蒙恬这两个人。”
大夫曰:“淑好之人(1),戚施之所妒也(2);贤知之士,阘茸之所恶也(3)。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4),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5)。夫商君起布衣,自魏入秦(6),期年而相之(7),革法明教,而秦人大治。故兵动而地割(8),兵休而国富。孝公大说,封之於、商之地方五百里(9),功如丘山,名传后世。世人不能为,是以相与嫉其能而疵其功也(10)。”
【注释】
(1)淑好:贤淑美丽。
(2)戚施:相貌丑陋驼背的人。
(3)阘茸(tà rónɡ):卑贱无能的人。
(4)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据此,上官大夫是向楚怀王进屈原谗言。大夫此处说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是记忆错误。上官大夫,复姓上官,官职为大夫。短,说坏话。顷襄,楚怀王之子顷襄王。
(5)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见于《论语·宪问》:“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公伯寮,字子周,春秋鲁国人,孔子弟子。愬,通“诉”,毁谤。子路,仲由的字,春秋卞国人,孔子弟子。季孙,季康子,鲁国执政大夫。子路为季氏家臣,公伯寮在季孙面前说子路的坏话。
(6)自魏入秦:商鞅曾为魏国宰相公叔痤门客,后闻秦孝公求贤,由魏入秦。
(7)期年:一年。
(8)地割:原作“割地”,据卢文弨说校改。
(9)於(wū)、商:地名,在今陕西商县东南。
(10)疵:批评,诽谤。
【译文】
大夫说:“贤淑美丽的女子,被驼背丑女所嫉妒;贤明智慧的士人,被卑贱无能的人所厌恶。所以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公伯寮在季孙氏面前诋毁子路。商鞅起于平民,从魏国进入秦国,一年就担任秦国宰相,改革法度,修明教令,秦国民众得到大治。因此军队出动,魏国割地求和;军队休整,国家富强。秦孝公大为高兴,将於、商地方五百里封给商鞅,功勋如丘山,美名传后世。世俗之人不能做出商鞅的功业,因此互相嫉妒他的才能,诽谤他的功绩。”
文学曰:“君子进必以道(1),退不失义(2),高而勿矜(3),劳而不伐(4),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顺(5);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业。今商鞅弃道而用权,废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为俗(6),欺旧交以为功(7),刑公族以立威(8),无恩于百姓,无信于诸侯,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虽以获功见封(9),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10)。苏秦合纵连横(11),统理六国(12),业非不大也;桀、纣与尧、舜并称,至今不亡,名非不长也;然非者不足贵(13)。故事不苟多(14),名不苟传也(15)。”
【注释】
(1)进:进身仕途。道:正道。
(2)退:退隐。义:礼义。
(3)矜:自大,骄傲。
(4)伐:夸耀。
(5)理顺:通情达理。
(6)虐戾:残暴凶狠。
(7)欺旧交以为功:《史记·商君列传》载:“军既相距,卫鞅遣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商鞅通过欺骗旧友公子卬而建立功勋。
(8)刑公族以立威:《史记·商君列传》载:“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
(9)获功见封:《史记·商君列传》载:“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10)愉:“愈”的变体。罹其咎:遭到毒害。
(11)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期洛阳人,他曾游说山东六国合纵抗秦,佩六国相印。后被齐人所杀。事迹见于《史记·苏秦列传》。合纵连横:是战国纵横家提出的两大国际战略,合纵是山东六国联合抗拒秦国,连横是秦国联合一个或几个国家攻打他国。苏秦是合纵战略的设计者和领袖,此处“合纵连横”,是指苏秦的合纵,连横是连类而及。
(12)统理:统一协理。
(13)非者:指苏秦、桀、纣这些被历史否定的人。
(14)不苟多:不能随便赞美。
(15)不苟传:不能随便流传。
【译文】
文学说:“君子进身仕途一定要以正道,退隐一定不要失去礼义,处于高位而不要骄傲,功劳多而不夸耀,地位尊贵而行为谦恭,功绩甚大而通情达理;因此世俗不会嫉妒他的才能,世人不嫉妒他的功业。商鞅抛弃正道而使用权术,废除道德而任用强力,严法重刑,以残暴凶狠为风俗,欺骗老朋友公子卬来建立功业,施刑贵族公子虔、公孙贾来树立威信,对老百姓没有恩情,对诸侯不讲信用,人人都与他结怨,家家都是他仇敌,虽然因为军功而被封为商君,但这如同吃毒肉太饱而遭到毒害。苏秦倡导合纵,统一协理山东六国,功业不可谓不大;桀、纣与尧、舜并称,名字至今不消亡,声名不可谓不长;然而被历史否定的人不足为贵。因此对事业不能随便赞美,对名声不能随便传颂。”
大夫曰:“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1),贤圣不能自理于乱世(2)。是以箕子执囚(3),比干被刑(4)。伍员相阖闾以霸(5),夫差不道(6),流而杀之(7)。乐毅信功于燕昭(8),而见疑于惠王(9)。人臣尽节以徇名(10),遭世主之不用(11)。大夫种辅翼越王(12),为之深谋(13),卒擒强吴,据有东夷(14),终赐属镂而死(15)。骄主背恩德,听流说(16),不计其功故也,岂身之罪哉?”
【注释】
(1)缟素:白色丝织品。缁墨:黑色染料。
(2)自理:自我保全。
(3)箕子执囚:《史记·殷本纪》载:“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
(4)比干被刑:《史记·殷本纪》载:“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5)伍员相阖闾以霸:《史记·伍子胥列传》载:“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伍员,伍子胥,楚国大夫伍奢之子,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伍子胥逃奔吴国,率吴兵打败楚国,借外力复父兄之仇。阖闾,吴王。
(6)夫差:吴王阖闾之子,继位后听信太宰伯嚭谗言,不听伍子胥忠告,放弃劲敌越国,北上与齐、晋争霸,最后被越王勾践所灭。
(7)流而杀之:夫差赐伍子胥属镂之剑,令其自杀。又将伍子胥尸体装入皮袋之中,浮之江中。
(8)乐毅:战国后期中山人,闻燕昭王求贤,遂入燕。公元前284年,乐毅统帅燕国等五国联军攻打齐国,连下七十余城,报了强齐伐燕之仇。后因受燕惠王猜忌,投奔赵国,被封于观津,号望诸君。信功:立功。信,通“伸”。燕昭:燕昭王,姬姓,名职,燕王哙之子,即位后招贤纳士,打败齐国。
(9)见疑于惠王:《史记·乐毅列传》载:“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10)殉名:为名节而死。
(11)世主:当世君主。
(12)大夫种:越国大夫文种。文种与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功成之后范蠡泛舟五湖,而文种贪恋宝贵不愿离去,结果被勾践所杀。辅翼:辅佐。越王:勾践。
(13)深谋:长远谋划。
(14)东夷:指吴国,在今江苏大部和安徽、浙江的一部分。
(15)属镂(zhǔ lòu):宝剑名。
(16)流说:流言,谗言。
【译文】
大夫说:“白色丝织品在黑色染料中不能避免被污染,圣贤不能在乱世中自我保全。所以箕子被囚禁,比干被剖心。伍子胥辅佐吴王阖闾称霸,夫差无道,杀死伍子胥,将尸体装进皮袋浮于江中。乐毅在燕昭王时期建立大功,但却被燕惠王怀疑。人臣为节操牺牲自己,只是遇到平庸的君主而不被任用。越国大夫文种辅佐越王勾践,为越王作长远的谋划,最终消灭强大的吴国,占领了吴国的土地,最后越王却赐剑令他自杀而死。这都是骄横的君主背弃恩德,听信谗言,不考虑他们功劳的缘故,难道是他们自身的罪过吗?”
文学曰:“比干剖心,子胥鸱夷(1),非轻犯君以危身(2),强谏以干名也(3)。憯怛之忠诚(4),心动于内,忘祸患之发于外(5),志在匡君救民(6),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7),虽在刑戮之中,非其罪也。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吴人恨。今秦怨毒商鞅之法(8),甚于私仇,故孝公卒之日,举国而攻之,东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叹曰:‘嗟乎,为政之弊,至于斯极也!’(9)卒车裂族夷(10),为天下笑。斯人自杀,非人杀之也。”
【注释】
(1)鸱(chī)夷:用兽皮制的口袋,因外形像鸱,故名鸱夷。此处指伍子胥死后,吴王夫差把他的尸体装入皮口袋投入江中。鸱,猫头鹰。
(2)轻犯:轻率地触犯。
(3)干:求。
(4)憯怛(cǎn dá):悲痛,忧伤。
(5)忘祸患之发于外:“祸”字原在“发”字上,据卢文弨、俞樾说校改。
(6)匡:纠正。
(7)行是:做正确的事情。御非:抵御别人的非难。
(8)怨毒:怨恨。
(9)嗟乎,为政之弊,至于斯极也:《史记·商君列传》:“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10)车裂:即五马分尸。族夷:即夷族。夷,灭。族,亲族。古代犯有谋反大逆罪行的人,要诛及父、母、妻三族。
【译文】
文学说:“比干被剖心,伍子胥尸体被装进皮袋浮于江中,并不是他们轻率地触犯君主而危及自身,也不是他们强行劝谏以求名。而是忧伤、忠诚的心在胸膛跳动,忘记祸患在身外发生,志在纠正君主过失,拯救民众,因而身死而不怨恨。君子能做正确的事情,但不能抵御别人的非难,即使遭到刑罚杀戮,也不是他们的罪过。所以比干被杀死,殷人怨恨纣王,子胥被杀死,吴人痛恨夫差。而秦国民众怨恨商鞅之法,超过个人的私仇,因此孝公去世当天,秦国全国民众围攻商鞅,商鞅东西南北没有一处可以逃走,他仰天叹息道:‘哎呀,秦国朝政的弊病,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商鞅最终被五马分尸,亲族被夷灭,成为天下笑柄。这个人是自杀,而不是别人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