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谷艺术解读
用“固本博取”四个字概括周昌谷的中国画艺术追求,较“中西融合”或“传统出新”更为确切。“固本”者,坚持中国画之本,保持中国画鲜明的特色是也。“博取”者,从古今中外广博汲取,从绘画以外的各种文化艺术,甚至是民间艺术中汲取,不存偏见是也。这符合他的实际,亦是浙派人物画的特点之一。
他一心钻研中国画,自谓“敦煌回来时,看到祖国艺术的伟大,思想通了,将油画放弃了,油画工具也送人了。我决心献身祖国艺术,我要在继承上发扬创造”。
但是他并不偏废西方艺术,始终认为:“西洋的现代艺术和祖国的文人画二者对我影响是最深的。”“潘天寿说要提高民族绘画,使之立于世界艺术之林而无愧色。林风眠说要将中西绘画的顶峰融合为另一个创新的高峰。”“我要用他们的方法(去学),他们各自的渊源将会带给我很大的好处,而不是表面地去像他们。”
对于西方绘画的吸取,他并未定于一尊。学习素描提高造型能力,开始他一丝不苟,甚至用水墨画出了铅笔素描长期作业同样的效果。《早期素描》完全用水墨按西方明暗素描的要求来画,尽管也很准确又很传神,但作者后来的素描并不是按这个方向发展,而是改造成一种与中国画相适应的专业素描,主要用线来表现形体,画成白描、速写或者结构性素描。
早期素描(水墨人体写生)
两个羊羔
拉卜楞集市
《两个羊羔》和《拉卜楞集市》这一类作品都是典型的写实作品。作为新中国第一个国际美术金奖之作,《两个羊羔》表现的藏区风情浓郁,诗意盎然,特有意境。通篇简洁明豁,对比呼应,变化丰富,整体统一,空间延展,开阔意远,有笔有墨,艺术感染力很强。既传统又有时代感,达到一种高水准的境界。学术界一般以《两个羊羔》的得奖作为“浙派人物画”的起始。
但身为写实画派画家,周昌谷后来却从写意的角度来思考创作路子,他实际上“成为一个超越‘浙派’写实,回归写意,但仍以现实人物为对象,并像文人画那样诗书画结合,高扬民族性与时代性,光大优秀文化传统的先驱”(洪惠镇语)。
他的传承是有源头的,坚持“固本”,坚持中国画要保留的特色,同时他又极其聪明地认识到,应该从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化中广博汲取。博取是有前提的,在固本的原则下进行。
他非常明确,不是接受外来的东西愈多成就就会愈高,外来的东西一定要“洋为中用”,否则外来的风格愈强,反倒愈削弱了民族风格。
周昌谷的画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美,他是一个唯美主义追求者,但不是西方概念中的“唯美主义”追求者。因为“唯美主义”在西方是个约定俗成的美术史概念,是指那种摈弃内容的唯形式主义;而周昌谷却是关注内容的,这内容便是“纯情”,所以用“纯情至美”四个字可以概括他的艺术特点。
他画的少数民族女子非常纯真,人物姿态和服饰背景都很美。但屡屡受到批判,说他表现小资产阶级情调。好心的同事暗地里“曾劝他多画画工农兵、英雄模范,少画或不画少数民族妇女,他立即反对:‘工农兵、英雄模范,我也画的。但少数民族妇女是我十分倾心的题材,而且也是我求索、发挥彩墨画技巧的好题材,我是不会放弃的!’”(参见郑朝《望江阁上倚栏干——漫忆昌谷》)也正是他在艺术上的这份自信,终于成全了他艺术的鲜明个性和高度。
1956年他独自去了西双版纳,画了很多少数民族速写,其中创作的《傣人汲水》因妇女领口太低,太漂亮,被说成形式主义代表作,是“毒草”,遭到批判。1958年5月号《美术》点名批判了这幅作品,后来画的《傣人汲水》构图完全不同,但见过第一幅作品的人都说第一幅画得美,但已经被销毁了。后者构图很特别,主体少女背向画心连同陶罐挤在右边,画面左方留出大片空白,疏密反差极大,却在上方横题画名,一增纵横之势;题款上方双钩的竹叶起到呼应主体的作用,少女从裙摆下露出一只光脚丫,该是跪着舀水。回眸一瞥,那眼睛虽然美丽,多少带着一丝忧伤,留下了作者下意识的惊恐。此画黑白对比强烈,非常有整体性。
傣人汲水
1973年遇上全国刮起的“批黑画”之风,他的《荔枝熟了》被列为全国四大被批判的黑画之一。《荔枝熟了》现在被学术界认定是他最有代表性的佳作之一。该画描绘了傣家少女肩挑竹篮满载而归的美好情景。人物形象甜美动人,整体造型以浓墨画成,具有丰富的墨韵变化,与概括简洁的竹竿形成对比,充分体现了周昌谷绘画的“阔笔”特色。画面用色少而朴素,人物头巾处施以冷蓝,竹竿上点缀有用笔很小的暖褐色,点画之间显示出对色彩冷暖原理运用之自如娴熟。
周昌谷的传统文化修养很全面,无论诗文、书画、金石、考古各方面都很在行,虽然他平时温文尔雅,厚道纯朴,但在艺术上却不是一个安稳、守旧的人。他的思维非常活跃,妙悟独造精神处处表现出来。
荔枝熟了
周昌谷的艺术成就,最富创意的在于用色,在于对色彩艺术原理的深入研究和在作品中无与伦比的卓越处理。他的作品用色特别鲜艳明丽、清新典雅,超越了千年文人画,也远远领先于同代画人。其妙处在于,尽管他的色彩效果让人联想到西方印象主义绘画,但缜密观察又可发现,其用色皆从中国画的用色规律出发,这是他最鲜明的特点。别人色彩用多了会有水彩画、水粉画或者油画的感觉,可他的画始终保持着中国画的特点,非常难能可贵。《草原儿女》描绘藏族少女迎风侧立在骏马旁,红衣黑马,色泽浓厚,对比强烈。少女头上的皮帽质地表现得极为传神,衣服上的朱砂色厚重、艳丽,与前景中以浓厚石绿色画的劲草相呼应,表现出草原特有的粗犷豪迈之气,这是作者从古代壁画、工笔重彩画中吸取用色方法,创造了一种他所特有的重墨重彩样式,以红与黑为主色调,又间以草叶的蓝绿色,效果特别强烈。尤其当此类作品置于众多画家的集体展览中时,就具有无与伦比的竞争力,常常能深深刻入观众的脑海里。
草原儿女
昌谷先生深入研究传统的色彩观,研究古代壁画和卷轴画工笔重彩的色彩关系,研究山水画、花鸟画的工笔和意笔的色彩关系,研究民间年画的色彩,研究林风眠先生的色彩,研究西方以印象派为代表的对色彩科学的理解和艺术的运用。
长期以来,他将古今中外种种色彩知识去芜存菁,从理论上研究各种规律,并借鉴吸收到现代意笔人物画中去,反复以作品进行试验。比如,他发现印象派画家减弱物象的素描造型的完整形,让外形趋于朦胧、模糊,以增强光色的流动感,同时使画面更具有形式感和抽象性特征,这种特有的未完成感的写意特质,与中国意笔画中的“尚意”精神有相通之处。《听雨》通篇风助雨势,斜横雨丝覆盖天地,让人物和荷花荷叶均罩在其下。人物居画面左下,有论者称人物身姿犹似蛟龙,与水结缘,倍增雨意氛围,这是观者的自然生发。好的作品就是这样,即使作者未必如是面面俱到,但他留给观者联想的余地越大,越说明内涵之丰富。观此作,充耳所闻皆为风声与雨声。
站在意笔人物画的立场来吸收各方面的色彩艺术处理方法,无疑是一条正确的道路。为了取得与意笔用笔用墨的协调,他一方面吸收工笔画用色的艺术处理方法,另一方面改变工笔色彩的用笔,将晕染法、钩填法改变成点染法、点厾法。这是他的创造。另外,他借鉴近代花卉画的用色用笔而产生的色彩艺术效果,移入意笔人物画,也非常有新意。
以前的意笔人物画,有单纯的水墨法,或用一二种颜色的淡彩法,优美潇洒,高尚清雅,主要是以水墨为主,色彩只起辅助作用。周昌谷《两个羊羔》就是此类作品。这是传统的意笔人物画用色法。但他不满足于水墨淡彩的成就,认为意笔色彩的方法应该多种多样,他努力寻找规律,要使色彩在意笔人物画实践中得到更深刻、更广泛的应用和发展。他不直接吸收西画中受光面与反光面的冷暖对比做法,而是去吸收西画中形成色彩美的科学原理。
听雨
他从西方印象派色彩学的冷暖关系中得到启发,深信色彩关系值得研究。那么中国画的色彩规律是什么呢?既然有水墨淡彩,是否可以有水墨重彩呢?是否可以有重墨重彩呢?是否可以有淡墨重彩呢?
他认为都可以有。他发现色彩的调和与对比规律,适用于西画,也同样适用于中国画。如果能将调和对比规律自如运用,就能千变万化。他发现:一般在色块较大的画面中,用的是色彩对比的方法,将调和放在对比的色块之中;一般在色块较小的画面中,用的是色彩调和的方法,将对比放在调和的色块之中。
比如,他以“万绿丛中一点红”作为色彩调和与对比的典型,剖析红色在不同深浅的调和绿色的万点冷色中,成了一点暖色的陪衬。在这个对比中,要注意中国画色彩特有的厚薄和轻重的对比,如万绿是用薄或轻的绿色,则一点红就可以运用厚或重的矿物质“朱砂”。如万绿是用各种各样厚或重的矿物质“石绿”等,则一点红就可以运用薄或轻的“朱砂”。他又反过来研究是否可以“万红丛中一点绿”,或者“万墨丛中一点红”,并一一做出回答。
他分析齐白石创造的“红花墨叶法”,是墨与红的色彩调和的深浅对比法,绿与红则是色彩冷暖对比和深浅对比双重对比法,这就是单纯对比与双重对比的不同。
在常见的对比之外,他还研究非常见的对比。比如主宾与反客为主的研究,探索从深浅、浓淡、多少、厚薄、轻重等方面如何下功夫改变关系。
此外,他研究色彩的“进退”或“远近”问题:如何将进作退,将远作近,将清晰新鲜变作模糊暗淡,将暗淡变作清晰。常态中热是进色,冷是退色。反过来,如何以热衬冷。
总之,他认为在色彩的对比之中,任何翻覆变化总可找到规律,而且既有常态的对比,易于被人接受,又有反常态的对比规律,只有对色彩的各种对比十分娴熟又运用自如,才能创造出超过常态对比规律的美感来。
他归纳色彩一共有七种对比,即颜色的深、浅、冷、暖、空白加上墨色的深和浅。而且指出,事实上还不止这七种,就墨色说,也不止两种,所以又有双重对比和多重对比。昌谷先生画出了对色表,又指出这种对比规律只能按照艺术内容的需要灵活运用,这种色彩规律只能帮助我们对色彩的理解,而不能刻板死搬。
他分析民间口诀,从理论到实践阐述为何“粉笼黄,胜增光”,为何“青间紫,不如死”,为何“红衣裳绿裤子”不易处理,敦煌壁画又是怎么处理成功的,等等,让人非常信服。他对“丹枫当于夕阳时看最妙”和“映日荷花别样红”都进行了色彩对比的原理研究。
由此,他认定“我们古代艺术家们是很懂得色彩对比原理的,只是他们没有将这个原理依科学道理分析出来罢了”。他认为那些国画大家的用色独创之处和他们色彩上的独特风格,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他研究吴昌硕先生对中国画色彩“古艳”的追求和表现,又研究民间年画十分响亮的色彩美,纯黄、纯紫、翠绿、桃红造成年画强烈的民间色彩,两种色彩风格绝不相同,绝不调和,不可交融。
他捉摸恽南田、任伯年、吴昌硕等的花卉画的色彩艺术规律和方法,大大拓宽了意笔人物画的用色法。做到了墨分五彩,色有墨韵,墨色的对比、穿插、调和浑然一体,各种方法兼收并蓄,使学术研究的路子更宽了。
可以说,周昌谷对传统的“随类赋彩”原则有所突破,他的意笔人物画对古今中外绘画的色彩艺术长处的吸收之广之深,至今无人可及。意笔人物画在他手里,于水墨和淡彩之外,别开生面,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从而开辟新路,其色彩几乎被推到极致。
周昌谷曾在一幅《边寨春晓》中自题“色彩阔笔点厾为周昌谷人物画之一格”。其自创“以卧带转”的“阔笔法”和改造了的“点厾法”,使意笔人物画的用笔超越了过去对轮廓线的认识,用笔更富质感,从而拓展了笔墨意义,深化了笔墨精神。其人物靓丽秀美,其花草娇艳出色,整幅作品灿烂无比。
荷塘牧女
春
吉诺十岁
秋风飒爽
牧羊
比如,他曾毫无保留地介绍自己的独家本领,怎样用阔笔点厾法画草帽和头巾,怎样应用破墨法去画眼睛,为将破墨法首次用于人物的眼睛,据说他经过六年实验才取得成功。对于“明暗”如何服从“笔墨”问题,他又以“头发的画法”为例做过详细介绍,让人敬佩。
他的结论是:“从中国画的时代气息和发展情况看,应该说可以不使用表现光暗的技法,也可以直接描写光暗。但在描写之中要光暗服从中国的民族形式,即服从于中国画的笔墨特点。如果笔墨服从明暗,则是强调了明暗而减少了中国画的气息。这里要强调的是寓明暗于笔墨之内,反对以小笔墨去刻意追求明暗。”
对照当前画坛许多所谓中西融合的追求,以至诸家还在喋喋不休的道路之争,其实在周昌谷这里早已有了明确的结论,并且以技法的突破给出答案。这就是前瞻性,这就是天才让人汗颜的魅力。
周昌谷的创新是多方面的。潘天寿曾将山水画与花鸟画相结合,创作了名作《小龙湫下一角》,周昌谷则大胆尝试花鸟画与人物画相结合,创作出诸如《荔枝熟了》《草原儿女》《荷塘牧女》《春》《吉诺十岁》等大量新作,此类作品创造的环境气氛相当特别,抒情调子浓郁,以极富诗意的境界构思,烘托出人物细腻的内心感情。他甚至“把人物当花卉来画,清灵洒脱,明艳而超逸,别开生面”(潘公凯语),画面笔致遒劲,墨韵清润,色彩明丽,对比明朗优雅,艺术效果特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