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陋巷谈兵满怀风 西山衔月剑出鞘
夜里头(晚上),天像扣在地上的大铁锅,耷拉着眼乌珠,脸上漆黑一团,特别阴沉,爱理不理的,就像谁抢了它半碗米饭似的。窗外面刮着风,风声像一个涉临死神的老倌儿(那个人)一样,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声音忽高忽低,有时来气儿啦,就挣扎起来,把屋外的树木拽得弯了腰,将阿爸郑阿五晾晒的、忘记收回来的烟叶扬得团团转。一阵一阵的骤雨从格(那)口大铁锅顶上的苍穹袭来,哗哗啦啦砸在地上,和风的怒号声遥相呼应,就像眼镜蛇打喷嚏,满嘴毒汁喷洒着,噼啪噼啪,皮鞭一样凶狠地抽打着窗棂。一串忽隐忽现的微弱灯光从钱塘江下游急急逆江而来,在江面点缀出一团团美丽的火球,怕是晚归的渔夫在急急忙忙赶夜路吧。啊咿呀,毛(太)大的雨,钱塘江要涨大水啦,这些老倌儿(那些人)就不怕喂鱼精虾怪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接着传来咚咚咚地敲门声。
“阿铁哥!阿铁哥!不好啦!土匪来咱村讨老婆啦!啊咿呀!”奶弟郑福土的声音。
土匪来啦?哪儿的土匪?马三虎不是被我们抓起来了吗?讨哪儿的老婆?郑铁头一头雾水。他迅速拉开门,郑福土和牛曲蟮一同扑进来。后面还有一个人,是阿狗。郑福土、牛曲蟮和阿狗仨人气喘吁吁地抢着说:
“啊咿呀!是……是天马山的土匪……”郑福土说。
“不是…是小昆山的土匪……”牛曲蟮说。
“不,不对……是天马山的……我亲口听我爹爹(祖父)说的!啊咿呀……”
“啊呀!……是这……有天马山的土匪,也有小昆山的土匪,这些贼骨头全是沪上来的,一溜全背的长枪短炮……我也是听老爷说的……”
“啊咿呀,对对对!晓得啦……他们讨老婆来啦,来者不善啊!”郑福土的大脚膀(大腿)重重地撞在门框上,疼的吸溜着嘴巴,着急地说,“啊咿呀,这大青娘(姑娘)是谁呢?就是马春秀,是阿秀妹啊!看来啊,我爹爹(祖父)居心不良啊!是不是他特为(故意)串通上海的土匪打阿秀妹的主意啦?我们赶紧接个套(商量),瞧瞧结办(怎么办)?啊咿呀!”
“三姨太太给我姆妈说啦,让我们想办法救救阿秀姐姐!”阿狗愁眉苦脸的,黑瘦面孔上的黑鼻头呼吸不畅的样子,他焦虑的快哭啦,说,“阿秀姐姐多好啊,大家闺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仅长得好看,棋琴书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啊!她……我们结办(怎么办)呢?”
郑福土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样子。郑铁头紧紧握着拳头,大而明亮的眼乌珠直视着郑福土,一边思考,一边示意他说下去。
“啊咿呀,上海黑社会头子赵子龙看上的女伢儿,就是奶妹马春秀啊。简直不可思议啦。本来啊,我爹爹(祖父)是想把她纳为四姨太太的。三姨太太死活不答应,再者,阿秀妹也不愿意啊!我爹爹(祖父)觉得倒霉(丢脸),就出馊主意啦,哼!既然老夫得不到的花,老夫就让你这朵花儿谢啦……你们晓得的,在上海我们家有个杂货店嘛!旧年子(去年)被这帮黑社会、这帮土匪来杂货店绑票,把我们家刘掌柜抓走啦,到现在都没放人。我想啊,我爹爹(祖父)是要用阿秀妹换回刘掌柜呢……啊咿呀,刘掌柜是我大奶奶娘家侄儿呢!啊咿呀……”
“是啊,是啊!阿秀向我们求救呢,老爷给三姨太太下了迷糊药,没人能帮她了啊!”牛曲蟮急得嗓子都哑啦说,“我还听老爷的保镖勒格(难相处的人)陈阿豹说,那拨土匪在邻村车家埭阿旺家里吃酒呢,有十几个人手,两把盒子炮,两杆汉阳造……这消息应该准确些。阿铁呀,你是团长啊,快拿主意吧,结办(怎么办)?必须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
“啊咿呀,他们吃完酒就麻烦啦。”郑福土急的直跺脚,大胖脸的肌肉哆嗦着,就像笨拙的跳舞似的,没规没矩的样子。“可是可是,我们有人没枪啊,就几竿破长矛,几把破刀剑啊!爹爹(祖父)派勒格阿豹(难相处的人)联系在上海为民团买枪械呢,十天半月拿不到手的……再说,爹爹(祖父)他心怀鬼胎,枪拨(给)不拨(给)我们,还是未知数呢……啊咿呀,结办(怎么办)?结办(怎么办)啊?为了阿秀妹,阿铁哥你快点决断啊!”
窗外,雨嘲弄地向屋里瞧瞧,幸灾乐祸地越落越大;风干脆把窗户纸撕破,伸进一只手膀(胳膊),把屋子吹得窝丰叭叽糟(脏兮兮)。钱塘江更来邪的,顷刻之间掀起铺天盖地的大潮,咆哮如雷,发出轰隆轰隆巨响,整个儿九坝村都剧烈摇晃起来啦!
郑铁头感觉额角头的青筋突暴,心扑通扑通狂跳,仿佛全杭城的老鼓在胸膛挥响。马春秀,自己的未婚妻,自己喜爱的奶妹啊!马春秀在他的头脑中舞蹈着,旋转着,唱着悲情的英文歌儿向他呼救。把郑大杭这个妖魔当成菩萨拜,害了自己又害了阿秀妹!他格(那)双明亮的大眼乌珠便忽闪忽闪地,显露出大胆、自信、倔强、野性、深邃的神采,仿佛要穿透阴霾密布的夜空。他算看明白啦:郑大杭寡廉鲜耻,和土匪沆瀣一气,这次一定要拨(给)他一次致命回击,揭穿他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面纱,坚决、机智地粉碎他这个阴谋诡计。涸辙之鲋虽然掀不了大浪,但郑大杭指鹿为马、颠倒是非、助纣为虐的行为太令人气愤啦!事不宜迟,郑铁头手膀(胳膊)一挥,振振有词地说道:
“暴戾恣睢,其能容忍!这样吧,阿狗,去找阿壮他们,把队伍先集合起来,把长矛剑戟都带上。阿土你去找夏局长借几杆枪,用完再还回去。曲蟮,你立马回郑宅去,千方百计稳住郑老爷、勒格陈阿豹(难与人相处)和格(那)些保镖、家丁。他们有暗中私通土匪的嫌疑,应该是一伙的。另外,包老倌、骆姆妈他们都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关键是,暗中保护阿秀!我们当一回勇士吧,勇士是在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的……”
“啊咿呀!去找跷拐儿借枪?这不是死乞白赖从猴精格(那)里借桃子吃吗?简直是木榔豆腐(很笨),馊主意!亏你阿铁哥想得出来……”郑福土眯缝眼乌珠乜斜着,大喊大叫地,像个大皮球似的一蹦一蹦。“远水能救近喝,红土都成朱砂啦!省了麸皮狗吃面,省的没有费的多!”
郑阿花向姆妈冯桂子挤挤眼儿,嘟嘟囔囔地说:“要不要我们花木兰助一臂之力呢!”
姆妈冯桂子斜睨一眼郑阿花,朝向三个男伢儿带着微笑,有板有眼地对他们说:
“非要等顺风才扬帆的人,会耽误很多航程。丢下灶王拜神仙,舍近求远是下策啊!没有枪,刀锋剑戟照样管用。俗话说得好,狭路相逢勇者胜。话说回来,有勇无谋办不成大事呀!非针不引线,无水不渡船。依姆妈的意思,你们应该来个……”
姆妈冯桂子迅速摊开她的双手,然后使劲儿一合掌,眼乌珠放着光彩,眉毛皱成了个几字形。
郑铁头、郑福土、牛曲蟮、阿狗等人的目光随着姆妈冯桂子的手势转来转去,然后几个人的表情从疑惑到豁然开朗,随后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阿爸郑阿五突然站起来,木讷地点点头,看得出他在使着劲儿,说:
“不是落雨嘛,土匪有闲工夫,我们也有时间接个套(商量)嘛!车家埭阿旺家是郎中,我熟悉。他家后院是山坡,前院临江。我可以带你们去,一息息(一会儿)就到啦。先把土匪的船控制住,再把山坡高头(上头)守住,然后呢,大家伙突然冲进去,短兵相接,让贼骨头的长枪短炮吃不落(用不上)!”
郑铁头嗖地冲到床头前,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七星宝剑,明亮的眼乌珠扫视一遍所有的人,掷地有声地说:“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阿爸,你带路。你水性好,到了之后领几个人控制土匪的船。阿花,阿哥也让你显摆显摆,记住,这不是小伢儿(小孩)过家家,一定认真对待。让阿狗、阿壮带上铁皮桶和鞭炮,别淋湿啦,必要的时候要派上用场呢。阿土弟,我们俩带二十个精壮干将,自配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土匪吃酒的屋子,干掉这伙贼骨头,一个也不留!快。曲蟮,你火速赶回郑宅,保护阿秀妹,相机行事。大家赶快分头行动,快集合人去……”
车家埭是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民大多姓车。村里有首童谣唱道:
老爹爹(祖父)老奶奶高高在上,
他伯伯他阿爸模样端庄。
大姆妈小婶娘都着裙装。
老头儿老倌儿乡里乡党。据考证,车姓,可不能牵牛花当喇叭闹着玩,车出自妫姓。据《元和姓纂》《汉书》所载,舜后田氏之裔,汉丞相千秋以年老得乘小车出入省中,时人谓之车丞相,子孙因氏,车家埭人一直引以为荣。车家埭车氏一族明末清初从山西大槐树移民迁徙而来,已有四百多年历史。
车阿旺字德全,世代郎中,祖上曾拨(给)四下江南的乾隆皇帝看古(过)毛病(看病),受古(过)浩荡皇恩,格(那)是石头缝里的金疙瘩,根子硬,人缘在故里好评如潮,家底殷实。老百姓说,扎针拔罐子,病好一半子。阿旺年方三十而立,医术精湛,中医师承阿爸,西医师承传教士法国人福尔曼牧师。他面色苍白,长着一双女性化的眼乌珠,嘴唇皮很薄,牙齿像大理石,留着稀疏的小胡子。三句话不离本行,张口闭口满嘴中医经络和西医名词,为人正直,乃中医世家。治病救人是阿旺郎中之天职,近悦远来,声誉鹊起。钱塘江边的人常言:人怕出名猪怕壮。阿旺郎中的精湛医术,天下尽人皆知,这也为天南地北的土匪寻医提供了便利。在阿旺郎中看来,做郎中的,凡来看毛病(看病)的,都是弱者,应一视同仁,悉心诊治。无论对处于高头(上头)的市警察局夏耀管局长、郑宅郑大杭老爷,还是对处于下底(底层)的像菜馒头郑阿五一样的普通小民,阿旺郎中都会笑脸相迎,嘘寒问暖。而对于走南闯北的土匪者流,却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只能傻伢儿拉耙,老离不开这块地。如果这些老倌儿(这些人)起搁头(寻衅),格(那)就糟啦!因此,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敬而远之。
两天前,郑宅郑大杭老爷打招呼,让接待一拨人,又送来了大洋,阿旺郎中只好应承下来。日里(白天),就来了十二个人,全是长袍马褂,还带着家伙,怪吓人的,仔仔细细一听,清一色上海口音,不晓得做撒西(什么)的。
阿旺郎中让家里人招呼土匪吃酒,他自己心虚地在院子转来转去,一筹莫展。正在此时,狗吠起来,接着有人敲门。
一个土匪出来呵斥:
“侬干啥啊!找阿拉要吃枪子?”
门开了,是姆妈冯桂子。她拢拢白发,镇定自若地说:
“车郎中啊!不得了啦!我老头发寒热(发疟疾)啦,生病得来(病了),只有出来的气儿,没有进去的气儿,求你啦,请你看毛病(看病)去……”
阿旺郎中和土匪虚与应付一番,就和冯桂子走出院子。街上漆黑一团,天空虽然阴云密布,风雨却停啦,只传来钱塘江哗啦哗啦的怒号。郑铁头从黑暗中古(过)来和阿旺郎中打招呼,说明来意。听到母子俩的陈述,阿旺郎中顿时慌慌张张,手膀(胳膊)大脚膀(大腿)颤巍巍抖起来,说:
“千万不能在我家杀掉土匪啊,他们会寻仇的。再说,我是个郎中,还看不看毛病(看病)啦?杀了他们,车家埭将永无宁日啊!与其杀一伙人,不如杀一个来得痛快。他们的土匪头子赵子龙不是来郑宅讨老婆吗?那家伙猴急得不行,他安排他弟兄在这儿吃酒,他只身一人去郑宅啦,头毛(刚才)迢(走)……”
不好!这家伙额角头流脓,坏到顶啦!郑铁头听到这话,脑袋轰的一声像要炸了似的,他风风火火从小巷里喊来郑福土,压低声音说:
“这里,阿土弟你全面负责,有阿旺叔和我阿爸、姆妈他们在,千万不能出漏洞,要相机行事啊!我想,在阿旺叔家不能杀人,不然后患无穷。这帮土匪穷凶极恶,是三伏天卖不掉的肉,都是臭货,撒西(什么)事体(活儿)都能干得出来,小心防范,要用智谋,给他们来个羝羊触藩,让他们进退两难。我们有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有长枪短炮,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要斗智,斗勇,不能生吞活剥啊!他们的头子赵子龙去你家郑宅啦,有你爹爹(祖父)在,你回去不方便。我化妆去看看,不能让阿秀妹有任何闪失……”
“啊咿呀,阿铁哥,你赶快去吧,注意安全。我们保证完成任务!”郑福土咬着牙齿说。
上海黑社会头子赵子龙,说穿了就是上海滩的一个小混混,仗着姐夫是上海市闸北警察分局局长,飞扬跋扈,无恶不作,声名狼藉。阎王老爷嫁女,抬轿的是鬼,坐轿的也是鬼。旧年子(当年),花朵般绽放的白玉兰在上海滩舞池崭露头角,就被赵子龙这泼皮盯上啦,一百斤面粉蒸个寿桃,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他软硬兼施把白玉兰弄到手,可是又不珍惜,加膝坠渊,不是打就是骂。虽然每日锦衣玉食,白玉兰也不愿意窝囊一辈子,干脆脚板擦油,只身偷偷跑出来,躲在杭州继续做舞女。才月把光景,白玉兰又出名啦!郑大杭可是高山头上点灯,来明的,他拨(给)白玉兰送了一份重重的聘礼,期望纳她为妾。郑大杭尽管是水道眼上贴对联,门头不算高,但他是杭州有名望的革命元勋,富甲一方,白玉兰就心甘情愿地嫁给郑大杭做了三姨太太啦。
话说回来,白玉兰无缘无故失踪啦,赵子龙火冒三丈,舌头绕到拴牛桩上,开始胡搅蛮缠啦。他让小马仔四处打探,没眼的石匠到处瞎凿,才听说白玉兰在杭州,而且嫁给一个老不死的,这让他大为光火。赵子龙本来想让天门山的拜把子兄弟马三虎帮忙,把白玉兰抢出来,把这个老不死的杀掉。马三虎传来话说,老不死的不是非凡之人,他叫郑大杭,救过大名鼎鼎的黄兴,是杭州市的国大代表,富甲一方,有钱有势,郑宅有一帮家丁护院,不好下手。马三虎出主意:郑大杭在上海闸北有家杂货店,生意不错,店铺里的刘掌柜,是郑大杭大太太的娘家侄儿,这里面可做文章呢。赵子龙一拍脑袋瓜,大喜过望。闸北是姐夫的地盘,老子在那里目中无人,想做撒(干什么)就做撒(干什么)。姐夫是城上的狐狸,我赵某人便是土地庙的老鼠,城狐社鼠啊!赵子龙一不做二不休,立马让手下查封郑大杭在闸北的杂货店,绑架了刘掌柜。
刘掌柜失踪啦,上海闸北杂货店被查封啦。沪上传来的消息弄得郑大杭惊慌失措,茶饭不思,昼夜难安,左右为难,无计可施。郑大杭面对的:一边是大太太为了侄儿刘掌柜被绑票的事儿哭天枪地吵翻天,一边是无赖赵子龙的软硬兼施苦苦相逼,他几乎乱了方寸。对于白玉兰,郑大杭、赵子龙两个人都视为心肝宝贝疙瘩,她格(那)妖艳、淫猥的美丽,让谁也割舍不下。赵子龙是通过马三虎给郑大杭传话的,马三虎被杭州市警察局抓住后,赵子龙就派手下马仔亲自找上郑宅大门,威逼要挟郑大杭用刘掌柜交换白玉兰事宜。
事件出现转机,还是马春秀来到郑宅以后。郑大杭啊,剪开个蚕茧贴在眼乌珠上,满眼都丝(私)。起根发苗啊,郑大杭见白玉兰的姨外甥女马春秀气质、魅力高雅,体态迷人高贵,又是洋学生,欲火难耐,想纳为第四房姨太太的。怎奈三姨太太白玉兰死活不答应,只好作罢。他寻思,既然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何不顺水推舟让与赵子龙呢?他瞒着三姨太太白玉兰,安排保镖勒格陈阿豹为赵子龙送去马春秀的照片。他想,只要赵子龙答应,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事情果然如郑大杭所料,赵子龙不但看中了马春秀,还痛快地答应,等他领回马春秀,就放刘掌柜回来,杂货店照开不误,从此不收任何保护费啦。保镖勒格陈阿豹还和赵子龙相约,夜晚赵子龙来讨老婆,郑宅绝不设防,不加任何阻拦,还提供暗中保护呢。
赵子龙:“呀到(晚上),老子来困(睡)那女拧(女伢儿),不要让吾(我)呒啥落场水(没有面子)。”
保镖勒格陈阿豹点头哈腰:“一定!一定!我们把打更的、巡夜的全撤啦。不会撮空(没有心思做事)。老爷您就放心吧!”
赵子龙擅长飞檐走壁,他脱掉湿漉漉的雨衣,唰唰唰窜上郑宅的高墙,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天井(院子)。按照勒格陈阿豹的交代,马春秀的居室在里屋第二个寝室里,边上是骆姆妈的寝室。赵子龙想,啊呃,我不是圣贤,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向往艳福的。虽然侵犯一个少女应该受到惩罚,但是老天爷也应该给我一次机会。我先摸进马春秀的寝室,搂着洋学生美美睡一觉,然后让酒足饭饱的弟兄们赶天亮之前,把这小美人接到船上弄回上海去。
赵子龙摸进里屋第二个寑室,兔丝子爬秧子,胡勾乱连,发觉里面空空如也。泥心(恶心)!躺伐老(受不了)!他刚想发火,又一想,恐怕自己找错了地方吧。赵子龙盲人卖豆芽,瞎抓,随手摸进了骆姆妈的寝室。他伸手一抓,摸了一下,感觉是个女人,对,就是那漂亮的女拧(女伢儿)。他就饿虎扑食般压了上去。岂不晓,蚊子叮牛角,找错了人啦。
格(那)天啊,骆姆妈过来准备伺候马春秀休息,她一边铺被褥,一边说:
“秀伢儿,早点休息吧!落雨啦,晚上头(夜晚)凉啊!”
“骆姆妈,谢谢你,不用啦。我姨妈让我去厢房睡去呢,还让三个年轻的女伢儿陪我呢……”马春秀翘着睫毛,忽闪着眼乌珠,乐呵呵地说。
“哎哟,格(那)风闹闹(不卫生)的,也休息不好的。去吧去吧,三姨太太安排的嘛……”
骆姆妈眼看着马春秀和三个女佣人在厢房睡啦,就回了自己寝室。骆姆妈走后啊,马春秀心疼地看看三个女佣人,都是下人、丫鬟,辛劳了一天,很快就进入梦乡啦。她们白天格(那)么累,夜晚还要陪她睡眠,真有些对不住她们呢。马春秀怎么也睡不着,她纳闷儿,姨妈怎么拨(给)自己换寝室啦?是怕郑大杭不老实来骚扰自己吗?她合上门,侧耳听听,生怕姨妈还会有撒西(什么)吩咐。哎哟,还不如早点去阿铁哥家,搬过去和阿花一起住,和奶妈冯桂子他们一家一起生活呢,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啦。想想啊,姨妈在这大户人家过日子,动不动猫枕大头鱼,不吃还捣两爪子,险象环生,实在是不易啊!
骆姆妈回到自己寝室,总觉得有些反常,她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时不时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在郑宅里走动。她故意弄出些动静来,外面的脚步声马上就消失啦。骆姆妈实在熬不牢(忍不住)啦,睡神使她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睡着啦。迷惑中,骆姆妈感觉一只冰凉的东西在她身上乱窜。哎呀,秋后的田鼠,偷稻米的能手,都偷到床上来啦!接着,那只冰凉的东西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态度十分蛮横。不好!有贼骨头(小偷)进宅子啦!她没有慌神,一骨碌侧过身子,顺手抓把剪刀胡乱挥舞起来。“啪”,剪刀碰上个冰冷的铁疙瘩,是枪吧,骆姆妈有点害怕啦。她借贼骨头(小偷)慌乱的刹那间,伸脚用力一踹,急忙跳下床,拉开房门,涨红着脸,斜披着头巾慌慌张张跑到天井(院子)里去啦。这动静惊动了所有的佣人,大家忙问怎么回事?
骆姆妈大惊小怪地喊道:
“不得了啦!有贼骨头(小偷)进屋子啦!一举一动像猿猴子一样,两只眼乌珠又黑又大又狰狞,格(那)么凶狠地一瞪,就像凶神恶煞似的,太可怕啦!身上还带着枪呢!瘟鸡坠头啊!阿豹,阿豹啊!快来人啊!”
“这么说是土匪来打劫啦?”一个佣人说。
“哎呀!快告诉老爷啊!”另一个佣人说。
“有金银珠宝的地方不去,怎么跑这儿来啦?”
“怕是寻仇的吧……”
郑宅进土匪的消息迅速在郑宅的下人之间传开啦,说土匪神通广大,郑宅前后门、侧门都关得死死的,土匪会使法术,他吹口气儿,门就轻轻打开啦,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狗都没吠一声。在管家包老倌的带领下,十几个佣人、帮工拿着棍棒,吵吵闹闹向里屋涌来。
“出来!出来!不然打死你个贼骨头!”
这时,赵子龙光着膀子从里屋走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用枪指着大家,喝道:
“做撒(干什么)?十三点(脑子有问题),赤老(鬼)!拎不清(不识抬举),哈来来(做事不计后果)?吾(我)搓女拧(追女孩子),就搓进(追到手)了,被那(你们)搅得呒啥落场水(没有面子),让吾(我)坍招势(下不了台),侬格个人(你们这些人),哪能做事体神之胡之(不知天高地厚)?侬想哪能(想打架吗)?”
赵子龙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众佣人格(那)里是他的对手,早被他打得四散而逃。
骆姆妈急得哭着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爷!老爷!阿豹啊!快来人哪!强盗进宅子啦!”
赵子龙瞎猫拖鸡死不放手,把骆姆妈的头发缠在手上,用另外一只手打她的嘴巴,一溜儿拖在地上在院子跑了一圈又拎起来,使劲儿往墙上撞,一声尖利的哭嚎淹没了所有的吵闹声。
正在这时,身着黑衣黑裤的郑铁头出现啦,他推开五六个佣人,像一道闪电向赵子龙扑过去,他毫不犹豫轮圆七星宝剑,从赵子龙的后面斜斜地劈下去,把他从右肩一直劈到腰带断开。然后,郑铁头喘着粗气转身从赵子龙腰上抽出七星宝剑,只见寒光闪闪,又飞舞成一个弧线,一下子把赵子龙的额角头劈成两半。
黑暗中,两个人影儿出现啦,身子鬼鬼祟祟隐藏在小花园的花草丛里。牛曲蟮这时躲避在走廊里,看得一清二楚,这不是老爷郑大杭和勒格陈阿豹吗?两个阴险的家伙,演的一出好戏!要不是他对郑宅轻车熟路,马春秀早遭遇不测啦。牛曲蟮接到郑铁头的命令后,火速赶回郑宅,悄悄告诉三姨太太白玉兰,让她给马春秀换个房间睡觉。然后,他自己暗暗躲在黑暗处,静观事态发展,随时准备救援马春秀。不料,土匪赵子龙没找见马春秀,居然摸进骆姆妈的房间里去啦。牛曲蟮手膀(胳膊)支撑着栏杆,揉搓揉搓眼乌珠,忽然听见郑大杭和勒格阿豹嘀嘀咕咕说起话来:
“老爷,我们安排得好好儿的,这黑衣人不晓得从格(哪)儿冒出来啦……”勒格陈阿豹压低了声音说。
“好啦啦啦!你真是两豆塞耳,不闻雷霆!哈,太大意啦,你被细小的东西所蒙蔽,以致漏洞百出啊,坏了我的大事!”郑大杭气喘吁吁地骂道,“哈,快去,先抓了格(那)个黑衣人再说!莫开枪,要活口!”
“老爷,可能是郑铁头?抓了郑铁头,我们没有理由啊,再说,他是来保护郑宅的,您不是任命他为民团团长了吗?抓了这小子,还不是小菜碟吗!”
“同虾儿个一只!结办(怎么办),总不能让一具尸骸烂在宅里吧?老夫我就不便出面啦!阿豹你处理吧。好啦啦啦,哈,总之,找个理由让郑铁头蹲几天牢子去……瘟鸡堕头!”
“好的老爷,我们就说郑铁头私闯民宅……哎呀喂,这不是格是格非(八卦)啦!”
“好啦啦啦!脑子进水啦,木而各子(迟钝),抓起来再说,豪扫(赶快)些……”
勒格陈阿豹点点头,拔出盒子枪,向埋伏的家丁私下交代,准备抓捕郑铁头。
牛曲蟮心想,坏了,这刀光剑影的一幕刚好被老爷和勒格陈阿豹看见啦,他们可能要对郑铁头下手呢,应该赶快离开郑宅,赶紧去和郑福土他们汇合,再去消灭车家埭的土匪啊!
牛曲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拽着郑铁头来到一个山墙后面,郑铁头迫不及待地问:
“阿秀怎么样啊?”
“她好好的,放心吧!快迢(走)!他们可能抓你呢!跟我来!”
二人一路向郑宅后门狂奔,郑宅里的所有佣人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纷纷避让。牛曲蟮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打开郑宅后门,刚跨出门槛,四个持枪的家丁堵住了去路,一个黑瘦子把枪栓拉的哗啦哗啦,说:
“哈哈,我们恭候一个晚上头(夜晚)啦,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让弟兄为难,老爷让把你们绑了见官呢。放下手中的家伙吧……”
“大胆!”郑铁头大喝一声,他的火赤郎当的烈性子暴发啦,“我是民团团长,你们谁敢绑我?立正!稍息!命令你们回去把沪上匪首赵子龙的尸体扔到钱塘江喂王八去!”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是啊,老爷是任命郑铁头为民团团长啦啊?怎么眯(想)还是有撒西(什么)不对劲儿,结办(怎么办)?谁也没了主意。黑瘦子又说话啦:
“郑……团长……,可是,阿豹对我们说,是老爷亲口舌个套(决定)的,抓你呢……说你是插手儿(小偷)……”
“我堂堂正正的团长岂能是插手儿(小偷)?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的!匪首赵子龙才是插手儿(小偷)!”郑铁头厉声道,“匪首赵子龙进郑宅你们晓得不?!”
“晓得的,”黑瘦子回答,“是阿豹让我们放进来的,还说匪首赵子龙干撒西(什么),干撒西(什么)都不让干涉,不然,就不让弟兄们差抚(吃饭)啦……”
“向后转!”郑铁头喝令道,“跑步走!回郑宅去!”
黑瘦子和三个家丁听着郑铁头的口令,机械地向后转,一路小跑进了郑宅后门,却撞见跌色拜倒(匆匆忙忙)赶来的勒格陈阿豹。
“郑铁头呢?”勒格陈阿豹气急败坏地问道。
“郑团长他……在后门外呢,安排我们回去收拾土匪尸体呢……”黑瘦子说。
“你们六二(笨蛋)!脑子有块儿的!”陈阿豹骂道,“还不赶快抓住郑铁头!”
勒格陈阿豹率领十几个家丁冲出后门外,格(那)里还有郑铁头他们的踪影呢。勒格陈阿豹没办法交差啊,他让黑瘦子等人站成一排,然后每人甩了一巴掌,命令他们向黑暗的山上追去。
阴云和暗夜交织在一起,雨滴儿淅淅沥沥地打在杜鹃花上,杜鹃花又把雨水一下一下甩在人的脸上。弯弯的羊肠小道上,方圆几十里都是波浪滚滚五颜六色的杜鹃花。葛毛(现在),已到了杜鹃花落红的时节啦,若是在日里(白天),便能瞧见落在地上的花瓣有粉红的、洋红的、橙黄色的、淡紫色的、黄中带红、红中带白、白中带绿,千变万化,无奇不有。仔细闻闻,还有股淡淡的清香飘入肺腑,让人陶醉。可是,郑铁头和牛曲蟮根本无暇顾及。
郑铁头和牛曲蟮一口气跑上一个紧邻小湖泊的山坡,才气喘吁吁慢下来。
“阿秀妹没事就好,明天让她搬到我家住吧?快点迢(走),到车家埭去!还有饿皮臭虫等我们收拾呢!”郑铁头凝重地说。
“是啊,阿土他们那儿的情况不明,快去支援他们。”牛曲蟮擦把眼乌珠上的雨水呼哧呼哧回答。“但愿他们进展顺利,千万别节外生枝……”
风雨从钱塘江上游的山谷里,掠过一片刚刚挖过竹笋的竹林,凉凉地、冷冷地吹了过来。除了雨水,还有灌木丛的枝条不时划过来,像是有人不厌其烦地用树枝儿蘸着水甩打着。隐约中,风声里飘着一股火药味儿,还隐隐约约传来爆竹般的噼啪声。郑铁头忽然停住脚步,将剑柱在地上,焦急地向车家埭方向眺望。难道阿土弟他们动手啦?可土匪有枪啊,弄不好会吃大亏的啊。
黑暗里,郑铁头、牛曲蟮互相拍拍肩膀,卯着一股劲儿向车家埭方向一路小跑着。刚转过一个山包,郑铁头发现迎面踉踉跄跄跑过来一个人,他们急忙轻轻隐藏在灌木丛里观察情况。借着东方的一丝光线,郑铁头看见来人乱钻乱撞,手里还有枪,应该是土匪啦。土匪是半夜里吃黄瓜,不晓得头尾呢。好哇,收拾一个是一个!郑铁头拣起一块石头扔到土匪身后。土匪惊慌的“啊呀”一声,当土匪回头的瞬间,郑铁头嗖地跳起来,挥动七星宝剑,狠狠劈向土匪的后脑壳,只听“咔嚓”一声,这个无名的土匪楜里达喇(黏黏糊糊)就去赵子龙格(那)里汇报去啦。他们来不及多想,郑铁头拣起土匪的盒子枪和子弹带,把宝剑扔给牛曲蟮,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车家埭飞奔而去。
何来爆竹声?原来啊,郑阿花来了个蚂蚱上豆架,小东西借大架子吓人呢。阿花因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既担心哥哥和马春秀姐姐的安危,又担心阿爸、姆妈吃不消,心里感觉乱七八糟的,没有底气儿。不小心啊,她手忙脚乱引爆了铁桶里的鞭炮,噼哩啪啦就响起来啦,远远听去就像打机关枪似的。阿旺郎中家的土匪乱糟糟跑出来大呼小叫,只听“啊里只”“啊里的”“伐来塞”“拉刚”“刮三噢”地吵成一团。
郑福土见状急中生智,赶快把守船的人撤回来,让大家把另外几处的鞭炮都点燃,并让大家拼命喊着“冲啊!杀啊!”郑福土还让大家齐声呐喊:“赵子龙死啦!赵子龙被杀啦!”
一特骨子(霎时间),整个车家埭爆炸声、呼喊声、狗吠声响成一片,仿佛天塌陷了似的。十几个土匪仿佛曹操遇蒋干,倒灶的事全摊上啦,他们慌不择路,扔掉木船,折戟沉沙,胡乱地开了几枪为自己壮胆,就一窝蜂没命地向远处的山上跑去。
大家高高兴兴打扫完战场,郑铁头批评妹妹郑阿花说:
“阿花,必须做检讨!”
郑阿花的眸子清丽如水晶,不无得意地说:
“凭撒西(什么)啊?呵呵,好啊,我做检讨。可是,如果我没有点燃鞭炮啊,我们怎么吓跑土匪啊?再者,我们拣了一支枪,哥哥你夺了一支枪,这不都是阿花的功劳吗?为好跌一跤(办了好事反被人怨)!”
“强词夺理!”郑铁头轮廓分明的脸上绽开笑容,不乏自信,他想唬唬妹妹。
不料,此举却惹恼了阿爸郑阿五。他几乎跳起来啦,挥舞着手膀(胳膊),用手指头点拨着儿子的额角头,好像是在暗夜的墙壁上运笔写书法似的,他气哼哼地说:
“铁伢儿啊,你头大心慌(自以为是),花伢儿歪打正着,立功劳啦,为好跌一跤(办了好事,不被认可,还被人怨)!你呀,没长眼乌珠啊?哼哼!”
“哎呀,他阿爸,阿哥阿妹闹着耍子(玩呢)呢,你倒当真啦?”姆妈冯桂子连忙来拨(给)老头儿灭火,她笑着说,“一遍生,二遍熟,三遍不用问师傅。花伢儿当真帮了大忙啦!雨润山头一半,稻子多打一石。这回开首就打了胜仗,是个好兆头呢!花伢儿,快去接你阿秀姐来家里住吧,狼行千里吃肉,狗迢(走)万里吃屎,格(那)儿不是秀伢儿久留之地啊!咱们先回!”
郑铁头送别阿爸、姆妈,又忙着拨(给)大家安排任务。他对大家说:
“曲蟮,你不是说郑大杭老爷告诉勒格陈阿豹,让格(那)几个家丁来抓我吗?走,咱们先找军管区金安杭主任去。他郑大杭勾结上海的土匪来咱们九坝村抢劫民女,他还有理了不成?”
郑福土面有难色,眯缝眼乌珠红红的,急急忙忙撇清自己,他说:
“啊咿呀,阿铁哥,这样吧,让我回去和爹爹(祖父)理论理论,咱们现在是民团啦,保一方平安,是咱们神圣的职责啊!把土匪打死在我们郑宅啦,啊咿呀,就是最佳的证明啊!”
郑铁头胸有成竹,大而明亮的眼乌珠炯炯有神,他有板有眼地说:
“阿土弟啊,咱们丁是丁,卯是卯,你和你爹爹(祖父)不是一路人啊!你说的有道理。我们这么办吧,郑宅里赵子龙的尸身还在,阿土弟你回郑宅去帮忙处理一下,和你爹爹(祖父)别理论啦,他成立他的民团,我们也要重打鼓另升堂呢,另起炉灶啦!先别撕破脸,你爹爹(祖父)还要帮我们买枪炮子弹呢,还要寄点希望呢。曲蟮、阿狗,我们已经有两支枪啦,还有十发子弹,你们就带领他们操练去,声势大一点,大家都学点真本领,花花架子害人啊!还有,你们和姆妈讨点米啊、菜啊、鱼虾哬,拨(给)大家搞好伙食。阿花妹妹,去把阿秀姐姐喊来,你们一块儿来帮厨啊!”
“格(那)么你呢?”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我去省军管区啊!”郑铁头帅气逼人地笑笑。“我才不稀罕当撒西(什么)民团团长呢。葛毛(现在)在场的人,都是我们队伍的成员。队伍都成立起来啦,看金主任有撒西(什么)安排……”
“铁头啊,车家埭格(那)里结办(怎么办)?”牛曲蟮不无忧郁地说,“就怕土匪来寻仇?格(那)就害苦阿旺郎中啦!”
“好!做事体(活儿)要考虑周全啊!”郑铁头把眼乌珠低了下去,然后果断地说,“从葛毛(现在)起,保卫车家埭,就是我们的第一个要务!土匪再来啊,就让他吃拳头!阿壮!”
“阿壮到!”虎虎生威的胖阿壮跳出来,手执一把大砍刀,狠声狠气地说道,“铁头团长,有何吩咐,阿壮保证完成任务!”
“阿壮啊,好兄弟,命令你带五个车家埭的伢儿,要在车家埭巡逻,必须保证阿旺郎中的安全!有撒西(什么)情况,及时报告!”
“是!瞧阿壮的吧,谁敢动阿旺郎中一根毫毛,他就是房里打灯笼,照屎(找死)!”
雾霭整整儿主宰了一夜。早半日(早晨),天还没放晴,日头公(太阳)懒洋洋地出来啦。推开山顶上的草木一看,嗬!好大的雾霭啊!杭城、乡村、河流、山川、房上、屋下,全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霭,雾蒙蒙,灰沉沉,无垠的杭嘉湖平原,变成了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的世界啦。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啦?呵呵,我就贪睡了一息息(一会儿),就有人想变天啊?真是胆大包天啊!
西湖边披着一身金黄叶子的柳树挣扎着,闷得快要窒息啦,它使劲儿想从雾霭里解脱出来,格(那)些毛茸茸的枝条儿,手膀(胳膊)似的挥霍着,把格(那)几棵常青树也吵醒啦!
一株高大的云杉打个哈欠,手膀(胳膊)投降似的举过额角头,在这期间它闭目塞听,全身神经、肌肉得到完全放松,脸部的肌肉运动着,抖搂几下挂满了蓬松松雾霭球儿的身子,说:
“矮邻居啊,你们折腾撒西(什么)啊?黑天进六谷(玉米)地,瞎掰啊?”
“高邻居啊,你是没生古(过)伢儿不晓得腰痛?”柳树愤愤不平地说,“雾霭就缠在我们的额角头上,都快憋屈死啦!你呢,雾霭仅仅拨(给)你系了条腰带儿,当然落胃(舒服)啦!”
“啊哟,怪不得我感觉头大心慌呀,”云杉低头瞧瞧,说,“原来雾霭把我的腰勒得快成麻花啦!怎么就没王法啦?还有人管管吗?”
“是呀,雾霭这么嚣张的气焰,怎么就没人管啦?”柳树可着嗓门儿喊起来。
它们的对话呀,日头公(太阳)早听见啦。它手膀一挥,便有一阵风儿吹来,雾霭无奈地散去,千万树枝开始轻轻地摇晃,美丽的秋菊笑啦,西湖的浪也欢啦,小溪唱起了采茶调儿,麻巧儿(麻雀)簌簌落下来觅食,金的、银的、玉屑似的桂花末儿随风飘扬,映着清晨的日头公(太阳),显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
在市警察局,郑大杭早派格勒陈阿豹恶人先告状,把郑铁头如何夜半三更翻入郑宅,如何杀了赵子龙等等,绘声绘色汇报拨(给)了警察局长夏树立。
夏树立局长听罢格勒陈阿豹的陈述,眼乌珠龙虾似的鼓起来,声音哑沙着说:
“赵子龙何许人也?这老倌儿从格(那)里来啊?”
“嘿嘿,局长大人,”格勒陈阿豹长手膀(胳膊)长脚膀(大腿)的躬身哈腰的说,“赵子龙乃是郑大杭老爷的坐上宾啊!他从上海来郑宅做客啊!”
“既然是郑大杭老夫子的佳宾,又是上海老倌儿,与郑铁头何冤何仇啊?郑铁头好端端去郑宅杀人,岂不怪哉?”
“嘿嘿,局长大人,格(那)铁伢儿他是夜入民宅……”
“格勒陈阿豹!”警察局长夏树立仿佛橘子皮拼凑起来的面孔愠怒着,厉声喝问,“不许造话(说谎)!赵子龙是否沪上匪首?郑铁头为民除害勇气可嘉,你还想诬陷他?”
格勒陈阿豹瞧瞧夏树立局长的脸色,九九八十二,算错账啦!局长大人怎么撒西(什么)都晓得啦?他心虚呀,旧年子(去年),他在赌场上砍伤一个老倌儿,差点儿被夏局长扭送大狱。他就像被猎人追赶的金鹿,遭遇悬崖,慌里慌张无处可逃之际,多亏了郑大杭老爷出面相救,这才化险为夷啊!救命之恩,恩比天高哪!赵子龙明明是沪上匪首,可是如果承认啦,郑大杭老爷格(那)儿如何交代啊?啊呀呀,头破血流也不能出卖郑大杭老爷呀!
他故作镇定地说:
“嘿嘿,局长大人,小的只晓得赵子龙是郑老爷的朋友,其他,啊呀呀……”
夏树立局长又鼓起龙虾似的眼乌珠,真想拍着桌子骂姆妈。对于前辈郑大杭,各种不同的感情像刮风的晴天里的云彩格(那)样,又轻又快地在他的眼乌珠里不断地撩过。许多理智的、不理智的想法在他的脑袋瓜子里像火花似的一个个爆发啦,然后又一个个熄灭啦。郑老夫子欺男霸女,侵占乡邻山林,诓骗同宗茶叶店,染手人命案,甚至帮助黑道儿走私大烟土等。据知情人报告,葛毛(现在),老夫子又和沪上土匪勾结上啦,企图强卖大青娘(少女),而这女伢儿还是其三姨太太白玉兰的至亲啊!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六亲不认吗?一桩桩一件件的案件,好像是一个神奇的筛子,筛去了垃圾,却保留了些许‘金沙’:这是唯有的亮点—护送黄兴的辉煌历程。呜呼!值此国难之际,看人要看长处啊!木匠拉线呢,眼乌珠睁一下闭一下吧!
“格勒陈阿豹啊?啊呀呀?啊呀呀?”夏树立局长气势汹汹地指着陈阿的豹额角头,怒不可遏地骂道,“宁跟君子闹架儿,不跟小人说话儿。你真是瘟鸡坠头啊!回去吧,至于你拨(给)你的郑老爷怎么回话,就瞧你的啦!”
“小的阿豹有数(明白)啦!多谢夏局长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谢谢啦!”格勒陈阿豹连连叩首,千恩万谢的,灰溜溜的出了警察局。他其实心里恨着呢,色千千的跷拐儿,得意撒西(什么)呀?有朝一日兵荒马乱啦,瞧老子不宰你个王八蛋!哼,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呀!啊呀呀,回去只能拨(给)老爷瞎摆糊啦。
格勒陈阿豹刚迢(走),郑铁头就英姿勃发地来到了市警察局,他举目一望,夏树立局长居然玉树临风地站在办公室门口,龙虾似的眼乌珠写满笑意。夏局长看来心情不错啊,昨晚发生的事,要如实汇报啊!郑铁头双手抱拳,连忙问候,说:
“夏局长里(你)好!郑铁头前来……”
“好你个郑铁头,孤胆豪杰呀!”郑铁头的问候还没说完,夏树立局长就哈哈大笑着开腔啦,他说,“大闹车家埭,刀劈赵子龙,郑宅救民女,杭城留美名啊!”
“夏局长你都晓得啦……”郑铁头不好意思地挠挠额角头,好有数(明白)的夏树立局长啊,公私分明,开封府的包公,铁面无私啊!真乃孔融所言:忠果正直,志怀霜月,见善若惊,疾恶如仇啊!
“早晓得啦,为民除害,好事一桩啊!”夏树立局长笑成了弥勒佛,说,“有人告你的御状呢,也不眯一眯(思考),在我夏某人这儿,能告赢吗?你们先把这支武装拉起来,保卫杭州,抗日保国,民心所向啊!我再拨(给)高头(上头)汇报吧!回去吧,没事啦!”
郑铁头从警察局出来,一眼看见了他的阿秀妹。马春秀紧锁的愁眉舒展开来,美丽的脸蛋儿挂满泪水,她一下子扑进了郑铁头温馨的怀抱里。
“阿秀妹,放心吧!夏局长是支持我们的!”郑铁头轻轻拍打着阿秀妹单薄的身体,“你怎么来啦啊!”
“阿土哥、牛曲蟮他们都来啦!人家都担心死啦……”
郑铁头向站在远处的郑福土、牛曲蟮他们招招手,回头刮了一下马春秀的小鼻子,牵着她纤细白嫩的小手,爬上钱塘江畔的月轮山,登上的造型别致的六和古塔。从六和塔内向江面眺望,可看到壮观的钱塘江大桥和宽阔的江面,风光美不胜收。
“阿秀妹,要向前看啊,明天一定比今天更美好呢。”郑铁头深情地望着马春秀说,“如果心里难过,就抬头望天空吧,它格(那)么大,一定可以包容你的所有委屈;如果觉得压抑,就看看浩然的钱塘江吧,它浩气长存,一定带给你无限欢乐的。昨天土匪赵子龙进郑宅,客冲梦东(没睡醒)吓着阿妹啦……”
“阿铁哥啊,一切都过去啦。”马舂秀笑了,坦诚着她在格(那)个年龄阶段所呈现出来的格(那)些无法复刻的美。她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撒西(什么)都不怕啦。阿铁哥啊,真的……”
“好啊,阿秀妹,盯牢黄包车不放(不气馁不放弃)。”郑铁头释然地说,“你从阴影里跳出来啦,我就放心啦。从葛毛(现在)起啊,我就全心全意抓队伍啦,让队员们练好杀敌本领,为抗日工作建功立业啊!”
“阿铁哥啊,建设一支抗日的队伍,不光是草草地凑人数儿,配上枪就能打仗啦?没格(那)么简单呢。桌子底下耍拳,起手不高。小时候啊在洪泽区,爸爸尽管是县长,尽管他的事务又多又杂,可是他还是要抽出时间来,亲自过问县保安团的事情呢,怎样训练啊、住宿卫生啊、吃喝拉撒啊,还有纪律啊,扰不扰民啊,甚至啊,谁谁谁家里的情况怎样啊?子弹受潮了没有?训练时有人受伤没有?遇到紧急匪事保安团能不能拉得出去啊?他都过问呢。阿铁哥啊你可不一样啊,你建立的是一支要抗日的队伍,格(那)就更要严上加严呢,千万不能马虎大意啊……”
“是啊,是啊。阿秀妹言之有理啊。如果把成立一支抗日队伍比作建造大厦的话,首先是夯基垒台、选材备料、立柱架梁啊,太仓促啦,基础就不牢固呢。撒西(什么)时辰(时候)训练,撒西(什么)时辰(时候)开火仓(生炉子做饭),都要有计划啦。可是,那有时光(时间)磨磨蹭蹭啊?小日本鬼子的屠刀已经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啦,时不我待啊!这几日力争把队伍的主体框架搭建起来,尽快投入训练,说不定啊,明天就有战事呢……”
“阿铁哥啊,我和阿花妹妹,还有格(那)些女伢儿们,也能成立一支女兵队伍呢。格(那)天和女伢儿们在一起,她们的抗日热情可高涨啦。有个叫阿巧的大青娘(少女),还是个杭城里的学生,看她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性格可刚强呢。有人说舟山渔行藏有大批日货,阿巧振臂一呼,带领女伢儿去搜查,果然没说造话(假话)呢。她们不但查出了大批日货,还有鸦片呢。她们可立大功啦!就是有些女伢儿不识字,有些女伢儿还认识不少字呢。特别是广大农村的女伢儿,家长让她们应遵守妇道女德规范,压得她们喘不过气儿来啊,矛盾重重,剪不断、理还乱……”
“是啊,女伢儿占哈夫(一半)呢,这是农村女伢儿们成长的烦恼啊!阿秀妹,对呀,我们也要把女伢儿们组织到队伍里来,你呀,阿巧啊,就可以教女伢儿学文化,破除封建思想,走出闺阁,走向大社会,和男人家一样为抗日工作加添砖加瓦。你们有文化的女伢儿,就是播火者,要大刀阔斧地猛药去疴、重典治乱,使所有女人家挺直腰杆站起来,成为中华儿女抗日的一支中坚力量……”
“阿铁哥啊,在你的身边啊,我的追求更加执着哩……啊,六和塔高云端祥,目录钱江滔滔浪。华夏好山亦好水,岂容日寇逞疯狂……”
“韵律压得毛好(太好)啊!阿秀妹晓得吗?六和古塔几百年历史啦……”
“阿铁哥啊,六和古塔撒西(什么)年代建的啊……”
“阿妹,隔门缝瞧不到吕洞宾,可别小瞧六和古塔!大概是北宋开宝三年建的啊,应该是公元970年吧。阿秀妹够遥远了吧?当时啊,杭州就是吴越国国都啊,国王为了镇得住钱塘江滔天大潮,派僧人智元禅师建造了六和塔,葛毛(现在)的六和塔塔身重建于南宋。塔名啊取佛教‘六和敬’之义,命名为六和塔。六和塔啊还有个别名呢,叫六合塔,取‘天地四方’之意呢。阿秀妹你看啊,塔身内部砖石结构分七层呢,外部木结构有八个面,数一数,噢,十三层啊,就是阿秀妹说的:六和塔高云端祥啊……”
“啊呀,六和塔每层还有题字呢,谁题的呢?阿铁哥哎……”
“谁题的啊,当然是清乾隆皇帝啦!阿秀妹你瞧啊,‘初地坚固’‘二谛俱融’‘三明净域’‘四天宝纲’‘五云覆盖’‘六鳖负载’‘七宝庄严’哈,笔力雄厚,挥斥方遒,真乃书法大家呢啊!这皇帝老倌儿,练书法可是下了功夫了啊!”
“阿铁哥啊,仅看这六和塔的外形啊,格(那)是雍容大度,气宇不凡呢……”
“八面找九面,没见古(过)十(世)面!阿秀妹你瞧啊,塔内真漂亮,螺旋阶梯相连在一起,设计匠心独具啊。再瞧塔内,瞧那第三级须弥座上,雕刻的花卉飞禽啊、走兽啊、飞仙啊等各式图案,刻画多么精细啊!构思精巧,结构奇妙,堪称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杰作啊!这叫烂船板碰船帮,当当响呢!”
“听说啊,曾有人评价杭州的三座名塔呢,说六和塔如大将军,保俶塔如大美女,雷峰塔如老衲,是吗?阿铁哥啊……”
“呵呵,阿秀妹,也许是因为六和塔不仅塔身壮美,而且面向钱塘江,所以呀,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啊,也曾发生过不少有趣的往事呢。相传梁山泊英雄南征方腊的时辰(时候),宋江将兵马驻扎在六和塔外的寺庙内,格(那)花和尚鲁智深与武松忽听得钱塘江上潮声雷响啊。花和尚鲁智深是北方人,从没听说过钱江潮,以为是战鼓声,便匆忙拿起武器准备迎战呢。后来啊僧人跟他解释,他才晓得这是钱塘江的大潮之声呢。于是啊,花和尚鲁智深想起以前出家时师父说过‘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偈言,觉得这是宿命哩,他便整整衾衫在六和塔边圆寂坐化了啊。旧年子(1936年)4月啊,在六和塔下举行过一场轰动一时的电影明星集体结婚啊,著名民主人士沈钧儒为赵丹和叶露茜,蓝苹和唐纳,顾而已和杜小鹃证婚呢……”
“在六和塔下啊?好让人羡慕啊!人家是电影明星,而我们是普通人啊。不过啊,阿铁哥,我想啊,我们的婚礼,但愿能在抗日战争的战场上举行呢……”
“好啊!阿秀妹,但愿在胜利了的战场上举行,那才叫真正的婚礼呢!天目山上山鸡叫,高鸣(明)啊……”
“格(那)更好啦!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啊。葛毛(现在),先从一点一节抓筹建队伍吧。阿铁哥啊,正所谓,细微之处见精神,人人都应从小事做起。钱塘江就是从一滴泉水,最后汇聚成了惊天动地的大潮的啊……”
“一滴冷泉出生于青藏高原,一路东奔眨眼间掀起波澜啊,这是黄河、长江的魅力啊!咱们钱塘江也一样啊,阿秀妹说的在理儿呢。有哲学家说过:细节差之毫厘,结果谬之千里,西汉时期,赵充国奉汉宣帝之命去平定西北地区叛乱,见叛军军心不齐,就采取招抚的办法,使得大部分叛军投诚。可汉宣帝命他出兵,结果出师不利。后来他按皇命收集军粮,造成叛乱,他感慨地说: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真理和谬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医生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个错误的数据可以导致病人死亡,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可以使编辑几个通宵的心血白费,一篇新闻稿的失误,可以使记者若干年的努力泡汤,而人生紧要关头一步踏错,可以使一生的命运彻底改变。这就是细节的重要,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啊……”
“阿铁哥啊,有一首民谣是这样说的:丢失了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呀。”
“阿秀妹啊,马蹄铁上一个钉子是否会丢失,不禁使我们想起‘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这句中国传统的古语。糊里达喇(黏黏糊糊)干不成大事体(活儿)。无论做人、做事,都要注重细节,从小事做起。古人还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精辟地指出了我们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要有所作为,要获得硕大的胜利果实,就要从我们身边的小事做起,把一个个小的胜利果实聚集起来,才能获得更大的胜利果实。然而,在我们面临抗战的关键时辰(时候),想做大事的人很多,但愿意把小事做细的人很少;雄韬伟略的战略家很多,而精益求精的执行者很少;各类管理规章制度很多,而规章条款不折不扣执行的很少。所以我们必须改变心浮气躁、浅尝辄止的毛病,提倡树立细节意识,注重细节、把小事做细,火候不到不揭锅……”
“是的,阿铁哥,成也细节,败也细节。撒西(什么)是细节?一般来讲,细节就是细小的事物、环节或情节。可以形象地说,细节是转动链条上的扣环,是千里钢轨上的铆钉呢。一个战士,听错了口令的一个字,可能导致全盘皆输呢……”
“是啊,是啊,阿秀妹,也许不经意的失误,会导致一场战役的失败,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写呢。民国时期啊,军阀混战。冯玉祥的政府与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对峙,蒋介石决定北伐,于是啊,冯玉祥的西北军与阎锡山的晋绥军商议合兵伏击蒋介石的中央军呢。不料啊,冯玉祥的电报员把集结军队的地点搞错,以致贻误战机,最后和蒋军在河南呈胶着状态了。这时啊,双方都欲拉拢张学良的东北军,冯玉祥给张学良出的价码是全国三军副统帅,此事被从事情报工作的戴笠得知啦,蒋介石立马给张学良出更高的价码,除三军副统帅之外呀,还有六百万两黄金,并且呀,把内蒙古,河北,热河划归张学良的势力范围呢。格(那)时辰(时候),张学良正在差抚(吃饭),碗一扔,手膀(胳膊)往南一甩,挥师入关,与中央军南北夹击大败冯、阎联军,这次战役双方死伤共计30万人,史称中原大战啊,为以蒋介石为首的南京国民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奠定了基础啊……”
“阿铁哥啊,不晓得那位哲人说过:当双方势均力敌时,战争的天平将趋于平衡,也许一只蚂蚁就可以左右天平的倾向呢……”
“是啊,阿秀妹,我心里有数(明白)啦!我认为讲的是非常有道理的,试想如果不是那个电报员的失误,或许蒋介石早就魂归西天啦,这只蚂蚁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小小操作失误,也可能是指挥员的决策失误,总之啊,这只瞧不见摸不着的蚂蚁却左右了战争的胜败,它不容忽视啊。小事不能小瞧,细节方显魅力啊。阿秀妹啊,我们要以认真的态度做好队伍筹建的每一件小事,只有小事做好啦,才能在平凡的岗位上创造出最大价值。但是想要做到重视细节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它需要你每时每刻都注意着,因为细节不会摆在你的眼乌珠跟前,它需要你去寻找并发现它们。只有抓住每一个细节,我们才会更靠近成功!我们应该学会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放眼未来,着手葛毛(现在)。因为:细节决定成败……”
“别怕,阿铁哥啊,我会来监督你的……”
“好啊,我的好秀妹啊!”
阳光斜射,万里碧蓝,两人紧紧地拥抱着,格(那)剧烈的、跌宕起伏的心跳,一下子盖住了钱塘江的万古涛声……
黎明,天有点冷,日头公(太阳)还没出来,启明星在天际挤眉弄眼的,用小手手遮着东山头的鱼肚白色,竭力显摆着自己华丽的衣裳,生怕初升的日头公(太阳)抢了它的风头。远处的天目山被鸟儿鸣唱的歌声吵醒啦,它打个呵欠,揉揉客冲梦东(没睡醒)的眼乌珠,胡乱抓几片薄如轻纱的、淡淡的云团,缠绕在自己峻峭的手膀(胳膊)上,一息息(一会儿),它的大半个身子都衬上了一片浅红的彩霞,就像新嫁娘一样美丽。这时辰(时候),日头公(太阳)扬扬眉头,露出了红扑扑的半边脸儿,它毫不客气地把启明星摘下来装进口袋,然后伸出双手,抛出千万条闪闪红线,缠绕着群山峰峦之巅,缠绕着大地的角角落落,像满山遍野盛开着杜鹃花似的。眨眼工夫,火红的、圆圆的旭日笑着从山窝窝里跳出来,从森林的尽头燃起了火焰,一特骨子(刹那间)点燃了整个儿杭嘉湖平原的大地,映红了千里钱塘江。连屋后格(那)一丛丛秋后的高粱杆儿,也从头到根红透啦!
在郑铁头家,阿爸郑阿五第一个醒来。他趿拉着鞋子,一面东张西望、扑塌扑塌走着,一面摸索着替自己格(那)蓝青色的衬衫系着布扣子,走到院子西墙根下,把卷起来的竹席子展开,从篮子里倒出几小堆堆碧绿的茶叶,用双手捧着均匀地抛洒在整个席子上。他不时弯下身子,从地上把溢着芬芳的一片片茶叶捡起来,放在手巴掌里,吹吹尘土,贪婪地闻闻,再扔在席子上。他又拿起斧子,走到垒着木材棒的墙角,准备劈些干柴。哼哼,丢了针,慌慌张张,丢了牛,慢慢腾腾。铁伢儿去警察局啦,不晓得怎样啦?没一个人操心的!哼哼!
姆妈冯桂子弯腰在院子东旮旯里打扫了半天,扒拉出一堆垃圾。末了,她又东挑挑西拣拣,把一篓子谷子晾晒在院子里,然后抱着一捆干柴,到厨房去为一家人准备早饭。
郑阿花一骨碌爬起来,揉揉惺松的眼乌珠,从窗口往院子望了望,忙不迭声地喊叫:
“姆妈,姆妈。姆妈哎—”
“早半日(上午)喊撒西(什么)?叫魂呢?衣服都没穿齐整呢!难看!”阿爸郑阿五一面“噼啪噼啪”的劈柴禾,一面烦躁地说。“你阿哥回不来啦,你就不操心!”
“阿爸木佬佬(很)好看呢!我又没喊你,喊我姆妈呢!‘噼啪噼啪’把人家吵死啦!谁不操心啦?阿秀姐都去警察局看阿哥去啦!”
“阿花啊,你阿秀姐去啦,你怎么不做个伴儿去啊?她一个人啊?”姆妈冯桂子有些担心。“阿秀撒西(什么)时辰迢(走)?”
“我还客冲梦东(没睡醒)呢,她就迢(走)啦!放心,还有阿土哥、牛曲蟮他们呢……”
“啥时光(什么时候)啦?起床。还牵煞煞(忸怩作态)的。”姆妈冯桂子说。
“哎哟!晚上头(夜晚)我梦见我哥讨老婆啦!还不是阿秀姐姐。”
“死女伢儿!做这样的梦不好呢!倒霉!”阿爸郑阿五哼哼着说。
姆妈冯桂子用围裙擦拭着手,走到天井(院子)中央,望着两颊更加深陷的老公,愁肠百结。郑铁头剑劈赵子龙后,第二天郑大杭就派格勒陈阿豹赶到市警察局,把郑铁头告啦,诬蔑他私通沪上土匪,还在他富丽堂皇的郑宅闹出血光之灾。市警察局跷拐儿夏局长立即派几个警察来到九坝村,说说笑笑地把郑铁头带走啦。郑铁头去杭州市警察局以后,不晓得怎样啦。哎,枪膛里的子弹不会拐弯儿呀!马春秀、郑福土、牛曲蟮他们不放心,日里(今天)天刚麻麻亮,他们也去市警察打探情况啦。
阿爸郑阿五弯下身子,把劈柴一根一根码起来,眼乌珠布满悲伤。他木讷地说:
“哎!阿土他们还没回来。夏局长能给面子吗?哎!手膀(胳膊)拧不过大脚膀(大腿)啊!都说我郑阿五菜馒头,我真的无能为力啊!郑大杭是不会放过铁伢儿的……”
“风能刮倒高大的雪松,但刮不倒低矮的灌木。路是人走出来,办法是想出来的。咱们也到警察局去,就说咱阿铁为民除害呢!偌大个杭州地面,我就不相信没有不讲理的地方啦!他夏局长撒西(什么)人,羊角葱儿靠南墙,老辣着呢,明明的理儿,他不会穿着靴子搔痒痒。咱铁伢儿占着理呢,郑大杭老爷格(那)是瓦上的霜,见不得日头公(太阳)。寒冬腊月插秧苗,坑人也不是个时辰(时候)啊!”
院子外面的街上,忽然吵吵闹闹赶过来一群人,大家攘攘熙熙在郑铁头家门口围着。郑阿花飞快地跑去开门,高兴地嚷嚷着:
“阿土阿哥!你们回来了?哎哟,毛(太)好啦!阿爸、姆妈!阿土阿哥他们回来啦!哎哟,我阿哥呢?阿秀姐呢?”
郑福土、牛曲蟮、阿狗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三姨太太白玉兰、阿香婆和脸上还有伤痕的骆姆妈。阿爸郑阿五红着眼乌珠怔怔地望着,不晓得说撒西(什么)好。
姆妈冯桂子赶快上前挨个拉着他们的手,刚毅而和善的面庞上,充满无言的感激。她特别走到骆姆妈跟前,拉拉手,拍拍肩胛,问长问短的,表示慰问。
郑福土横着他横里竖里一般长的身体,挺着大肚皮,眯缝的眼乌珠笑着,说:
“啊咿呀!别急。奶妈,阿五叔,阿铁哥没事啦!我求我爹爹(祖父)啦,他好不容易答应不追究啦。我三姨奶奶白玉兰也帮着说了几筐篓好话呢。还有夏局长,他最够朋友啦,他说,阿铁啊是冲动了点,但在格(那)个特定场合,也只能百无禁忌啦,这叫作悖入悖出,赵子龙也命该如此。他的姐夫不就是格(那)个上海北闸警察分局的小局长嘛!惩羹吹齑,不用格(那)么小心过甚。你们回去,把民团组织好,训练好队伍,装备好队伍!他说警察局永远支持我们。但是呀,要提防赵子龙手下的弟兄来报复啊。啊咿呀,没事啦!没事啦!”
“没事啦好啊,铁伢儿、秀伢儿呢?莫非是后上船者先登岸?他们怎么没和你们一块回来?”姆妈冯桂子额角头汗都淌出来啦,她着急地问道。
“大姆妈啊,阿铁他和春秀去小西山看训练场啦。”牛曲蟮憨憨地说,“格(那)天晚快边儿(傍晚),上海的土匪跑的惊慌失措,他们顺便去看看有没有长枪短炮落下来。要是能拣一两支枪就好啦!”
郑福土、牛曲蟮、阿狗他们打声招呼,喊着“训练去啦,”就一窝蜂地冲出天井(院子),在村道上跑起来。三姨太太白玉兰快步走近姆妈冯桂子,抱着她的膀子把头贴在姆妈冯桂子的胸脯上,媚人的眼乌珠泪水斑驳。
冯桂子轻轻拍着三姨太太白玉兰的纤巧的脊背,念叨着说:
“秀伢儿的好姨姨啊,这里就是秀伢儿的家,和小伢儿时辰(时候)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和全家人会把秀伢儿当自己亲亲生养的女伢儿一样看待啊。出了这档子事,咱扣紧坛子关好门,即使他光头捡到梳子,也派不上用场呢!再说啊,秀伢儿和铁伢儿也有婚约啦,这是大钉子锈在木头里,铁定啦。咱们就是一家人啦。秀伢儿好姨姨啊,阿花拨(给)秀伢儿把床都铺好啦……”
这时,阿香婆和三姨太太白玉兰交换一下眼神,翘着嘴巴,尖声尖气地说:
“哟哟哟!我说侄媳妇儿冯桂子哎,我葛毛(现在)说呀,阿秀从葛毛(现在)起,就是你们家阿铁的老婆啦,他们俩金童玉女配成双,择个日子把婚定啦!实话实说吧,两个伢儿早就好得不得了啦!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呀!裁就的衣,配好的妻!哟哟哟!”
“办了!男伢儿大了当婚,女伢儿大了当嫁啊!一分钱掰两半花,也把铁伢儿、秀伢儿的终身大事办啦!”姆妈冯桂子眼乌珠里都是喜气儿。
“哼哼,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阿爸郑阿五木讷地说,“铁伢儿姆妈说啦,就办吧!”
“哟哟哟,大侄儿,你也应承啦?”阿香婆神色飞扬着,说,“人无妻,房无梁啊!你可世了好老婆啦,里里外外一把手,上床剪刀下床镰,顿顿能食落胃(舒服)饭呀!贤妇令夫贵,恶妇令夫败呀!大侄儿啊,可烧了斗香啦!哟哟哟!”
姆妈冯桂子欢欢喜喜地唤郑阿花搬来几张凳子,放摆好茶几,还让郑阿花用毛巾抹抹凳子,擦擦茶几。她自己麻溜地沏好茶,摆好点心儿、水果儿,拽着三姨太太和阿香婆坐下来,三人边吃茶边聊起来。
日头公(太阳)升起来啦,天目山就落下来啦!它自觉矮了半截子,于是就把脚下的余脉蜿蜒地伸展着,伸展着,伸展成了偌大一片茶园。一株古茶树摇头晃脑的,不无得意地唱道:
啊哟嗬,
神农遇毒,得茶复苏。
壶中日月,延年益寿。
龙井茶叶虎跑水,
细品茶叶解千愁。
茶水喝足百病除,
苦茶不用百岁忧。
啊哟嗬,
空腹茶心慌,
晚茶寐难休,
烫茶伤五内,
温茶保春秋。
走近一瞧,原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倌儿(茶农)在唱采茶调儿呢。他身后葱绿的茶园,被采茶的大青娘(少女)踩踏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花坛,充满诗情画意,分外迷人。在茶园的两边,漫山遍野的阔叶松树、橘子树、香榧树、青樟、榉树……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丛,全都喧嚣起来。一群花喜鹊叽叽喳喳在树上吵闹,不断地有快要成熟的野果子落在山坡上,引来几只松鼠和一只刺猬的争夺战。几只乌老哇儿(乌鸦)探头探脑的,也想分一杯羹,无奈蛤蟆蝌蚪子撵船,搭不上帮,只能干瞪眼乌珠。
训练完毕,阿壮把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揉成一团攥在手里,裤子的膝盖也磨出两个圆圆的洞儿。他吸溜着鼻涕,一把大砍刀舞起来唰唰唰带着风声,明光闪闪,在空中划着弧线,好不得意。几个日里(白天)下来,他身体方面改变了很多。他的样子不再是肥肥胖胖的啦,虽然他依旧保持他们祖上格(那)结棍(结实)有力的遗传外形。一片稀疏的胡子茬儿遮起他的阔嘴巴,一团生了虱子的乱头发像帽子一样盘绕在他的额角头上。他的眼乌珠有些呆滞,但神情是坚决的,没有任何松懈的劲儿,仿佛随时都有可以行动和反抗的饱满精神支配着他。
“训练完啦,歇力去啊,阿壮?来喝杯温吞水(开水)!”马春秀刚刚来为大家送水,她的青春美丽,引来许多老倌贪婪的目光。
“阿秀姐哎,吃泡饭耍子西湖边,穷开心!”阿壮像是牵着自己的腮帮子说,还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褶纹。“阿秀姐哎,你瞧,邻居三婶拨(给)我补的衣裳,又破啦!”
“啊哟,破皮的饺子都露了馅啦!”马春秀瞧瞧阿壮的破衬衫,忍不住笑啦,她说,“晚快边儿(傍晚)你送古(过)来,我拨(给)你补吧!以后啊,多拨(给)邻居三婶干些事体(活儿),她就拨(给)你补得结棍(结实)啦!”
“格(那)三婶啊,花儿都不起……”说这话时,阿壮眼乌珠往上一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她啊,格(那)两下子,在我眼乌珠里可是一点都瞧不上!我拨(给)她插秧、修屋漏、赶水牛,撒西(什么)事体(活儿)少了我啦?晚快边儿(傍晚)补条裤子,日里(白天)就破啦!”
郑铁头看见阿壮爬梯子摘星星的样子,笑啦。阿壮这块头儿,神堂里的鸡子儿,宝贝蛋呢,打小日本鬼子绝对是把好手呢。他脱下自己的衬衫,扔拨(给)阿壮,示意说:“拨(给)你啦!”
阿壮惊讶地瞧瞧衬衫,裂着大嘴巴傻笑啦,他飞快地穿上,左看看,右瞧瞧,一蹦老高,到训练的年轻人格(那)儿显摆去啦。
郑铁头肩膀靠在马秀的肩膀上,两人相视而笑。马春秀仰起脸颊,睫毛向上翻卷着,静谧的、斜睨着自己心仪的阿哥。青春的少女此刻感觉无限的满足与幸福。自从和阿铁哥吃一口奶,马春秀就喜欢上阿铁哥啦,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感,感觉山也青,水也秀,瞧谁谁都是格(那)么顺眼。她的一只手膀(胳膊)任凭阿铁哥使劲儿攥着。她感觉那双粗糙的大手是格(那)么炽热而充满力度。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背诵唐诗宋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南歌子词二首·新添声杨柳枝词》)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卓文君《白头吟》)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佚名《上邪》)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李白《秋风词》)
呵呵,毡袜裹脚靴,背诵的全是爱情诗,离不开啦!这大概就是两个热恋的年轻人的心灵碰撞吧!半天,马春秀起身拢拢蓬乱的头发,推推郑铁头:
“渴睡啦?阿铁哥?我想听听你对爱情的见解呢。”
郑铁头微微睁开合起的宽大的眼皮,附起身子笑笑说:
“没有。我想啊,关于爱情,就是彼此之间的无私给予,然后,才能丰富二人世界,让二人世界越来越兴旺,越来越精彩。其实,一个美丽的大青娘(少女),内心还是一张白纸,需要一个有理想、不空谈的男伢儿来描绘。我的画技功夫扎实,又有好的构思,又肯吃苦,我画出的可能是一幅名画之作。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男伢儿,也许会完成一幅画作,但达不到名画的水平。还有,如果是一个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的男伢儿,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也许画出的就不是撒西(什么)画了,可能只是涂鸦而已。想想吧,阿秀妹,如果让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的男伢儿,来在你的心田上胡涂乱抹,这样的婚姻能经营下去吗……”
“女伢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遇见一个好的女伢儿,你必须要会了解她,了解就是套儿(恋爱),就是不断地调整、修炼自己的过程,也是彼此间相互适应、磨合、包容的过程。我们女伢儿大都比较冷,需要一股温暖的火焰来点燃。火候过了不行,火候欠了也不行,只能恰到好处……”
“好啊,阿秀妹。我正是一把燃烧的火炬,暖暖的火炬,平静、含蓄、随和,我要唤起你的激情。我要呵护你,温暖你,帮助你。如果一个男人家没有能力帮助他心爱的女人家,格(那)那么,请走开,靠边儿溜去。当然啦,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帮助女人家恐怕算不上爱情,但却是一种责任,可是,责任不能不包括在爱情之中啊!姆妈说过,种庄稼怕误了节气,嫁女伢儿怕选错女婿。阿秀妹啊,我一定是个好丈夫的。”
“快别贫嘴啦,阿铁哥,队伍成立啦,下一步结办(怎么打算)呢。”
“我在想,我们如何建设一支能打仗的队伍呢。大海的浪花靠劲风吹起,生活的浪花靠理想鼓起。葛毛(现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寸山河一寸金。中华大地养育了千千万万人民,我热爱自己的国家,当国家有难时,我们就要勇敢地站出来,保卫祖国!我那天夜里头(晚上)夺了把枪!是一把老式的盒子炮,好像是德国造。我托城里的阿叶姑姑买了五发子弹,那天我试着打了一枪,这真打下来一只麻巧儿(麻雀)。过几日,郑大杭还要给我们添几支枪,那我们队伍就财大气粗啦!以后,我们在一起训练,练好武艺,迎接来犯的小日本鬼子,打他个人翻马仰,有来无回,让他们到东海喂鱼鳖海怪去!等打跑了小日本鬼子,阿秀妹啊!你可要给咱们家生好多好多伢儿(孩子)啊!让他们把咱俩的裤子抓个稀巴烂,让他们把咱阿爸咱姆妈烦死……真的,我期待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大局,希望国家是有点魄力,有点出息,有点格调。但是这几年看下来,愈搞愈糟,如果还在这个框框,还在自绑手脚,只在抗日方面做些语言上的表达,没有有所作为的话,那是我们这一代不负责任的表现啊!我想找于阿喜阿哥聊聊,不然的话,我也加入共产党去……”
“啊哟!毛(太)好毛(太)好!”马春秀喊道,“加入共产党我想不会错的,我爸爸就是倾向共产党,才被他们杀害的啊!”
“共产党应该是救国救民的真正力量,不然,苏联怎么能站起来啊?你爸爸是对的!”
“我想问,队伍以后永远操纵在郑大杭手心里吗?你心甘情愿唱傀儡戏吗?你们要独立自主啊!”
“阿秀妹,你放心吧!我已经请示军管区金安杭主任啦。”郑铁头大而明亮的眼乌珠兴奋地忽闪着说,“我们接个套(商量)了,咱们这支队伍呀,葛毛(现在)叫九坝村民团,等郑大杭提供了枪支弹药,军管区就会发文成立钱塘江小队,然后人员增加了,就升格为钱塘江中队;随着队伍进一步的扩大,还要升格为钱塘江大队呢!金安杭主任说啊,必要的时候,根据战时需要,很可能在钱塘江大队的基础上成立独立团呢,由军管区直接领导……到那时辰(时候)呀,你们女伢儿也要参加进来呢。真正和小日本鬼子打起来啦,你们女伢儿战地救护呀,后勤保障呀,宣传鼓动呀等,都是你们女伢儿的工作呢……”
“啊哟!我想好啦,”马春秀喜悦地说,“我的特长啊,就是把合唱团搞起来,平时啊,写写歌词,谱谱曲子,教大家唱唱抗日歌曲,拨(给)大家表演文艺节目,战时啊,就到前线抢救伤员去。必要的时辰(时候)啊,也能杀敌呢。”
“哈哈,胡萝卜拌红辣椒,吃出来却没看出来啊?还穆桂英呢……”郑铁头吹呼着,“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马春秀,披挂铠甲杀日寇啊……”
俩人毫不顾忌地笑着,惊得鸟儿飞啦,鼠儿跑啦。特别是站在不远处的郑福土,心里别提有多憋屈啦!啊咿呀,漂漂亮亮的阿秀妹和奶兄牵手啦,这难道是老天爷安排的吗?小时辰(时候),记得是一个晚快边儿(傍晚),我和秀伢妹在一起画画,秀伢妹的画笔掉啦,我急忙蹲在桌子底下寻找。太黑啦,瞧不见啊!秀伢妹就举着蜡烛替我照明,我一抬头,秀伢妹手中的蜡烛泪就烫在我的面孔上。格(那)个烫啊,痛啊,都烫到心里去啦,都痛到骨头里去啦,整个人都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的啦!后来啊,秀伢妹瞧我脸上都留下疤啦,还说长大嫁拨(给)我呢!可是,秀伢妹啊,你葛毛(现在)却和奶兄郑铁头套儿(恋爱)啦,对我毛(太)不公平啦!啊咿呀!
这时候,马春秀完全没有发觉另一个奶兄郑福土的表情,她的小手手攥成两个小拳头,使劲儿砸着郑铁头的肩膀,捣得自己的小手手麻痛麻痛的,不由尖叫起来,而郑铁头则显得不痛不痒,舒服得直喊“落胃(舒服)落胃(舒服)。”
“采茶调学会了吗?我给你教吧!”
“我早会啦!阿花妹教的……”
“啊!会唱啦?好哇,”郑铁头站起来,向大家招招手,“哎,我们一起来唱吧?”
郑福土、郑阿花、牛曲蟮、阿壮他们立刻高高兴兴集合起来。马春秀和郑阿花几乎同时喊道:
溪水清清—一、二、三!唱——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
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
你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来匀又快啊,
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
敢与老天争春光,
啊争呀么争春光。
左采茶来右采茶,
双手两面一起下。
一手先来 一手后,
好比那
两只公鸡争米上又下啊。
两个茶蒌两旁挂,
两手采茶要分家。
摘了一会停一下,
头不晕来眼不花。
多又多来快又快,
年年丰收龙井茶……
歌声优哉游哉,飘过茶园,飘过树林,飘过钱塘江,化作杭州城上空明澄的云朵儿,像秋天晒在钱塘江岸边的一张张渔网似的。
“秀儿,你的嗓音毛好(太好)了,要不,天天拨(给)大家教唱歌吧。”郑铁头喜笑颜开,“格(那)么,你究竟会唱多少歌曲啊?”
“可多呢。中外的、南方的、北方的、抗日的、抒情的,还有民歌……”马春秀如数家珍,“人常说,一花开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呢!要不,我们成立个合唱团,宣传抗日,唤醒民众,为抗日工作添一把火,加一把油。怎么样?铁伢儿哥……”
“啊呀呀,让我阿壮唱戏文呀?”阿壮吵闹着,“头发上贴膏药,有毛病啊?我的手膀(胳膊)不会指挥,大脚膀(大腿)不会跳舞,鸭子嗓只会咯咯咯……”
“啊咿呀,阿壮呀,你挨砖不挨瓦的,李逵一样打打杀杀行,”郑福土心情不佳,便故意嘲弄地说,“唱歌呀,跑调儿绝对跑到天目山上去啦!捡都捡不回来啦!啊咿呀!”
“阿壮啊,头毛(刚才)唱歌呀,我就听见你滥竽充数呢!”牛曲蟮打着哈哈说,“你不是格(那)块料!不拉屎还占个茅坑!”
“啊呀呀!你们都是狗眼看人低呀?”阿壮横啦,鼻子不是鼻子,眼乌珠不是眼乌珠,杂了旺天(咆哮)的,喊道,“头毛(刚才),对啦,头毛(刚才)你狗屁牛曲蟮骂我烂鱼,你才是虾儿个一只!瘟鸡坠头……打虎不着在羊身上出气啊?刚放下打狗棍,就骂叫花子啦?”
“阿壮阿弟呀,好啦,好啦!”郑铁头忍住笑说,“滥竽,不是烂鱼。滥竽充数是则成语,滥是失实,与真实不符,引申为蒙混的意思;竽是一种簧管乐器;充数是凑数。指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混在行家里充数,或是以次充好,有时也用作自谦之辞。”
“对呀,阿铁哥,牛曲蟮没骂我烂鱼,可是骂我阿壮是桂花师傅(没本事)啦?”
“这个成语来源于《韩非子·内储说上》”郑铁头一本正经的讲解道,“齐宣王使人吹竿,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潜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阿铁哥啊?我听的没数(不明白)呀,是不是说我逃啦?我可要脱了裤子打老虎,不要脸啦,也不要命啦!”
大家听得哄笑起来,有人喊道:
“阿壮是南郭先生啊!”
“你们才是南瓜先生!千色色!”
“啊咿呀,别闹啦!接个套(商量)合唱团的事情呢,阿壮阿弟,我们耍子呢!”郑福土安慰阿壮说,却在心里对自己安慰说,大度大度再大度,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啊!
郑铁头扫视着大家,随后望着马春秀迷人的眼乌珠,兴奋地笑着说:
“成立合唱团,这个主意好啊!只要有利于抗日工作,我们就支持啊!即便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壮美的事业,都需要几只手来扶持啊!阿秀,阿花,还有格(那)个阿巧,再有几个男伢儿女伢儿,都发动起来,合唱团就成立起来了啊!我再和阿喜表兄说说,他们格(那)师生有的是人才呢。好啊,阿秀,你能正确的提出成立合唱团,就是新主意,就是为抗日工作做贡献啦,而且,还是有创意的贡献呢!大家的意见呢?”
“我同意!”郑阿花跳跃着,心里乐开了花。
“啊咿呀,于阿喜老师一定会支持的!毛好(太好)啊!”郑福土望着奶兄郑铁头,肯定地说。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能成!”牛曲蟮点点头。
“阿壮呢?”郑铁头大而明亮的眼乌珠笑盈盈地。
阿壮拧了拧头胫(脖子),他头毛(刚才)的气还没消呢。哼哼,唱戏文,蚊子咬菩萨,找错人啦!反正别让我唱歌就毛好(太好)啦!
一棵老香榧树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马春秀抬头一望,发现一只鸽子,银灰色的头,洁白的翅膀,尾巴涂着红色,现出漂亮的花纹。在阳光的映照下,鸽子的翅膀如彩霞般炫丽。它探头探脑的,瞪圆一双眼乌珠,惊讶地凝视着众人。
啊!是花尾巴!阿狗派来的!郑铁头跳起来,咕咕叫了两声,鸽子一下子就落到他的大手掌里。郑铁头从鸽子的腿肚子上解开绳子,取下一张纸条儿,只见上面写着:
阿铁,城里来消息,日本鬼子的飞机拨(给)城里投弹了,炸死炸伤我同胞一十二人,你的姑夫被炸身亡。节哀。我英勇的驻军进行还击,在云会乡和康桥镇之间击落敌机一架……
郑铁头有些班牢(情绪激动),挥着粗大的拳头,对着翠绿的群山喊道:
“小日本鬼子瘟鸡坠头!在小日本鬼子横行的日子里,生命是格(那)么脆弱,他们手无寸铁啊!阿秀妹啊,为追求生命的意义,我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固然可爱,但阴暗、寒冷、流血、流泪的生,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死!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绝不能没有尊严地活着!我们每一个年轻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格(那)就是:我们要强大起来!弟兄们啊,阿秀妹啊,不灭狗东洋,郑铁头誓不为人!”
马春秀站直身体,媚人的眼乌珠神情庄严,她喜欢阿铁哥这种自尊心、自信心和独立性,她伸出两个手膀(胳膊),朝着蓝蓝的天空做拥抱状,如玉树临风,喊道:
“是的,阿铁哥,巴尔扎克说过,尊严是一种不大经得起赞扬的东西。可是我想,虽然尊严不是美德,但是如果没有尊严,格(哪)儿来的美德可言啊!泰山压卵,执正伐邪!堂堂中华,定能胜之。”
郑福土、郑阿花、牛曲蟮、阿壮伸出手膀(胳膊)高呼:
“血债要用血来还!”
在杭州城里,有一个叫万佛巷的弄堂(小巷道),弯弯曲曲,七拐八拐的,像一条准备冬眠的灰蛇,懒洋洋地蛰伏在弄堂中心腹地,贯穿东西,好像随时准备以屈求伸似的。万佛巷有座古寺叫万佛寺,高七层,第七层被小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出了两个洞,乍一瞧,活生生一双充满哀伤的眼乌珠。这双眼乌珠向前面望去,弄堂有一千多米长吧,四五米宽的样子,整条街用天目山的青石铺成,形态各异,石头光滑清洁,异常美丽。弄堂街面中间隆起,两边低凹,下雨时,水流向两边,人走在街上鞋也不会湿。两边全是单檐二层土木小楼,附近李氏商号磨粉的呜咽声,仿佛带着一缕缕的哀伤。还有做木器的,做铁铜器的,开油房的,经营丝绸店的,缝戏装的,做玻璃器具的,给瓷器上颜色的,修鞋的,剃头的,吹糖人儿的,总而言之,凡是制造各式江浙货的小作坊,无不应有尽有。这条弄堂建于明末清初,仿造宋代民居样式,十分古朴。在平时,弄堂本来是很清静的,但现在忽然繁忙起来啦,街中间聚集了一大群人,具有各样的身材,穿着各种的衣服,有着各样的面孔,层层密密,来来往往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还不时传来几声哭泣。
一个憔悴的女人家郑阿叶,正在为丈夫举办葬礼。她是阿爸郑阿五的姐姐,郑铁头的亲姑姑。她五十二三岁,看着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了许多,身材矮小,瘦削,哭得红肿的眼乌珠满含悲愤。姑姑郑阿叶的语速很快,诉说像倒豆子似的。她和丈夫于松明有两个孩子,儿子于阿喜三十岁,已经成家,是万佛巷国民小学校的教员,杭州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女儿郑阿佳二十多岁,在城里一家丝绸厂当工人,她在小日本鬼子第一次轰炸杭州时,就被炸死啦,成为杭城头一批罪恶的殉葬者。
郑阿叶和丈夫在城里万佛巷开了家餐馆,勉强能维持生计。谁料肩头上放花炮,祸(火)在眼前啊!昨天,小日本鬼子就像后主低魏,歪嘴骑驴,不晓得羞耻,派飞机突然飞临杭州城上空,疯狂地向手无寸铁的市民投掷炸弹。当时,姑姑郑阿叶和姑夫于松明正在招呼客人,一颗炸弹呼啸着飞下来,穿透屋顶,落在餐馆的桌椅上,再把桌椅砸扁,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然后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掀起巨大的气浪。于松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在血泊中。和于松明一起遇难的还有一个男人家、一个女人家,他们都是附近商铺来用餐的店员和学徒。
姆妈冯桂子正在家里的院子收拾晾晒的衣裳,一抬头看见一个老倌儿(那个人)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她走出来一瞧,发现格(那)老倌儿用右手倒挟一把雨伞,不进门,把雨伞柄朝下放在门外。啊呀,这不是“倒挟报死伞”吗?(在杭州地区,长辈去世后,家里人要遣族人或者近邻向亲友家里报丧,俗称“报死讯。”报丧时,报丧人无论晴天雨天都要用右手倒挟一把雨伞。)这个特殊的标志,使报丧人风雨无阻,一路方便,所有路人都不会同他啰唆。
姆妈冯桂子慌啦,一打问,才晓得铁伢儿的姑夫于松明被小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啦。姆妈冯桂子听了,不由对小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姆妈在心里狠狠骂道:“旧年子(去年),外甥女郑阿佳刚刚遭难,葛毛(现在)又让他姑夫摊上啦!万恶的小东洋狗咬石匠,想挨锤子啦!你们不就是风地里的一盏灯吗,不晓得撒西(什么)时候就灭啦,中国人迟早会找你们这些王八蛋算总账!算血账的!”
郑铁头和马春秀、姆妈冯桂子、阿爸郑阿五、妹妹郑阿花一起来为姑夫于松明送葬。另外,郑福土、牛曲蟮、阿狗和阿壮他们也来啦,算是代表九坝村的娘家人来为郑阿叶捧个场,以表同情和慰问。同时,他们还以九坝村民团的名义送来了挽联,上书:
兄弟姐妹悲伤莫过度,此仇必报。
小小倭寇得意莫忘形,兴我华夏。
郑铁头紧蹙眉头,入殓仪式的整个过程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进行。几个老倌儿拨(给)死者洗手膀(胳膊)、洗大脚膀(大腿),揩脸面,很费劲地为死者僵硬的躯体穿寿衣。郑铁头感到莫名其妙的不适,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听见悼念开始的声音,他看见表哥于阿喜、表姐于阿佳和孝眷们前后拥挤着哭上前厅来,他们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声嘶力竭地拼命痛哭,一个个表情悲伤欲绝。
执事们也忙得满头大汗,张罗着纸糊的人儿,这个要佩宝剑,格(那)个要敲渔鼓,执茶壶的必须是小美人,棒酒盏的也必然是面若桃花的仙女。还有马上的衙役,执宝刀挎雕弓,金箱要担着,银柜要抬着,林林总总。看的郑铁头眼花缭乱,也没看得明白。有人喊道:
“带上十把花伞、八个镶嵌金箔的阴宅、二十个纸糊的鹿马羊鹤……”
孝眷们环绕灵堂一周,表兄于阿喜八十岁高寿的爹爹(祖父)走到直挺挺的儿子尸体面前,泣不成声,突然一个巴掌打在尸体僵硬的脸上:
“贼骨头啊!日里(白天)你还说天下太平了,替阿爸造坟呢,你葛毛(现在)走到阿爸前头了,你不难为情吗?你留下阿爸糊里达喇(迷迷糊糊)讨生活,你于心何忍?小倭寇啊!小倭寇啊!该天杀五雷轰啊!小倭寇啊,你把脏水罐子掉茅坑里,越闹越臭啦,血债要还啊……”
老人诉说着晕倒啦,表哥于阿喜急急忙忙搀扶着老人去歇息。
姑姑郑阿叶走上前,抽搐着替老公阖上眼皮,又按杭州的风俗,把三牧铜钱塞到死者嘴里、手里和心口上,俗称“含口钱”,以便他充做通往阴间的买路钱,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呢。随后,姑姑郑阿叶对着棺木拜了拜,趴在地上又号啕又哽咽,一声啼哭一声控诉,模模糊糊的话语,缠缠绵绵的悼念,咬牙切齿地对小日本鬼子的咒骂。哀伤到极点时,她拍打着地面,嘴巴里嘟囔着“东洋贼寇该杀该刮,”披头散发,把头在地上发疯般地乱撞。
“起灵啦——”执事拖着长长的声音,面孔肃然,神情专注地盯着十几个杠夫。杠夫七嘴八舌的接个套(商量),黑脸杠夫头儿一声喊“起!”黑黝黝的棺木离开地面,慢慢向天井(院子)的大门移动。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哭哭啼啼,如泣如诉的喃喃哽噎,如同钱塘江波浪汹涌似的悲鸣。
郑铁头感觉心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喝了一大碗黄连汤,都在自己肠胃里翻腾,他受不了啦,想把这种苦味吐掉,但是这东西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弥留在他口中的苦涩,甚至窜上了额角头。在小日本鬼子的铁蹄下,中国人的人生是苦难的。我们要敢于对抗小日本鬼子,不甘于平庸凡俗,要有绝不当忘国奴的决心!爱国高于一切,为了祖国,格(那)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们不是为自己而生,我们华夏民族赋予了我们应尽的责任,格(那)就是为民族而战—抗日!这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腥风与血雨中展开的斗争,这个斗争是伟大的。尽管我们贫穷,尽管我们羸弱不堪,但是我们要振作起来,振奋人们的信心,增强人们的勇气,不赶迢(走)小日本鬼子绝不收兵!
沿街上一拨一拨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行进着。一息息(一会儿),啼哭声被石破天惊的口号声淹没啦: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小日本鬼子滚回去!血债要用血来还!”
“华夏儿女团结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日救亡,振兴中华!”
“杭州民众不是好欺负的,一定要报仇雪恨!”
“为死难的杭州同胞报仇雪恨!”
一群一群学生的游行队伍蜂拥迢(走)来,他们高举“驱逐日寇,还我河山”的横幅游行,呼喊口号,一些学生群情激昂的演讲着,使送葬队伍和游行队伍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
马春秀水汪汪的眼乌珠无意一望,瞧见一个老倌儿(那个人)歪戴瓜皮帽子,皮肤黑瘦,一副近视眼镜晃晃悠悠的,鬼鬼祟祟一会儿窜进游行队伍里,一会儿又挤进送葬的队伍中,形迹十分可疑。她急忙告诉了郑铁头。
郑铁头眨巴眨巴宽大的眼皮,示意马春秀和郑阿花跟上去。马春秀装作丢失了东西的样子,向瓜皮帽子走近。她眼乌珠上(格)那翻卷的睫毛眨啊,眨啊,定睛一看,瓜皮帽子戴的眼镜像是小日本鬼子的工艺制造。瓜皮帽子手里拿着笔和一个小本子,时不时用目光目测商铺和楼房的方位,用走路的方法丈量大街小巷,丈量撒西(什么)呢?难道他是小日本的密探?再仔细观察,他手里的小本上密密麻麻用日文记着许多符号。是小日本鬼子的密探!
马春秀急急忙忙用手势告诉郑铁头:
“他是小日本鬼子的密探!特务!”
郑铁头点点头,从送葬队伍里拽出郑福土他们,交代一番,计划擒拿小日本鬼子。此刻,小日本鬼子密探的举动也引起几个学生的注意,他们猛然大声喊起来:
“抓小日本鬼子!抓鬼子!鬼子偷情报啦!快抓住他!抓住他!格(那)个瓜皮帽!”
瓜皮帽子撒腿便跑,他像丧家犬一样闯进一伙又一伙人群,冲出一支又一支队伍,两只脚后跟飞快地在屁股蛋儿上撞击,没命地向一条弄堂(小巷子)深处跑去。
郑铁头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抓住小日本特务!他大步流星靠近送葬队伍,急切地在穿着孝衣戴着孝帽人群的里寻找表哥于阿喜。于阿喜撩开孝帽的白纱布,只见他面色苍白、无限悲伤的样子,胸脯里一阵阵痛楚泛上心头。痛失先父,而且是被小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的,格(那)个当儿子的不义愤填膺呢。郑铁头拨(给)表哥简单地说明情况,表哥于阿喜说:
“去吧,阿铁弟。这儿有我安排呢。快去抓住小日本鬼子,让他们偿还血债!”
郑铁头点点头,轮廓分明的脸上分外晴朗,用拳头晃了晃,意思是:放心吧,表哥!他咬着牙,带领郑福土、牛曲蟮、阿狗、阿壮他们向一条弄堂追去。弄堂,即北方俗称的小巷子,是杭州地区特有的民居形式,它里面是由连排的老房子、石库门所构成。代表着近代杭州城市文化的特征,创造了形形色色风情独具的弄堂文化。弄堂的种种、弄堂的性感、弄堂的感动,已经成为杭州城市的华丽的背景色。弄堂作为休闲娱乐、社会往来活动、经济交易等活动的场所,比任何地方都热闹。
郑铁头他们来到一座破烂的旧房,有四五间房,建成一排,上下两层,底层的房间用石头砌了将近一米,上面是土墙,石头已经有点发黑,土墙已经斑斑驳驳,像是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房门有的已经没有啦。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上已经歪歪斜斜的木楼梯,二楼房间墙面是用木板做的,都发黑啦。一顶瓜皮帽扔在地上,十分扎眼。
郑铁头紧蹙眉头:这家伙想金蝉脱壳呢,他把破帽子扔在这儿,肯定往城外跑啦。郑铁头一双大手紧握木棍,还轻轻紧紧系在腰间的武装带,可惜没带盒子枪,有枪就好啦。
他压低声音对郑福土说:
“向城外追!一左一右包抄过去。记牢(记住),格(那)家伙扔了瓜皮帽了,但长得贼眉鼠眼,皮肤黑瘦,戴一副近视眼镜……”
郑福土、牛曲蟮、阿狗、阿壮立马分头行动,向着日本特务逃跑的方向追去。一伙学生、其中有几人还骑着脚踏车,他们也紧随其后追来。弄堂的尽头有个没戴礼帽的人,光着脑袋,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在张望,旁边有辆时兴的摩托车,这个人跑到摩托车跟前,跳上去,用脚又踹又蹬,熟练地发动着马达,随着轰隆隆的嘶鸣,小日本特务驾着摩托车一溜烟沿着弄堂三拐两转,朝清波门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郑铁头、郑福土和几位学生一合计,追、堵、截三管齐下,大家分头行动起来。
一位出城的老伯伯告诉他们:
“伢儿们啊,你们小心点,清波门(清波门,又称“柴摊儿”,顾名思义,是卖柴的。古时的城门地形,尚可清晰辨认。吴越钱王时,此地只是水门一座,东通流福沟。时称“涵水门”,也称“暗门”。北宋,清波门建成,时人仍然以“暗门”相称。譬如,陆游《夜泛西湖》,有“骑马出暗门”一说。1913年7月,杭州城大规模拆除城墙,但清波门一带,仍留有半壁残垣。因为出了清波城门,除了水路,就是山道,山外有山,连绵盘亘。所以民国时期,清波门虽则半截,却相当倚重。城门里边右手,就是警察三分局的派出所,进出山民、船夫,必须盘问,谨慎有加。这在当时杭州城绝无仅有。古清波门有一处遗址仍可觅,这就是城门内侧的关帝庙。人说这是当年小康王南逃的暗道,其实,这正是古清波水门的遗址。)外还有两个小鬼子接应呢,两辆摩托车,车上还有两把小日本军刀呢!豪扫(快点)追啊,出了清波门,小鬼子可能往山上窜呢,过了山恐怕就不好抓捕啦!哎呀,蚊子叮着象鼻子啦,小日本鬼子逃不掉啦……”
小日本特务和两个小鬼子在警察三分局的派出所停下来,给一名警察递了件撒西(什么)东西,就脚踩西瓜皮,想溜。摩托车像一头怪兽,呜呜嘶鸣着喷着黑烟,朝山道上仓皇逃。
郑铁头他们急忙大喊:
“哎——警察——别放跑了小鬼子!”
“他们是小日本的探子!”
“他们是小日本特务!”
“狗咬骆驼啊?不沾耳?”
“啊?有不有(有没有)?吵撒西(什么)?”
“格(那)几个老倌儿(那几个人)还杂了旺天的(咆哮)?”
警察竖起耳朵,可是撒西(什么)也听不灵清(明白),等灵清(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名小鬼子骑着摩托车冲到山道上去啦。
郑铁头脑袋瓜子一转悠,山道是羊肠小道,不利于摩托车奔跑,只要我们继续围、追、堵、截,就能抓住小鬼子。他们各自随手找了石头、木棒、土疙瘩做武器,分头包抄,分工合作,奋勇向小鬼子逃跑的方向跟踪追击。有两名警察也端着枪追过来。
三个小鬼子转来转去,左冲右突,峰峦险隘,摩托车无有用武之地,瞧见郑铁头他们和警察穷追不舍,就扔下摩托车向山上拼命攀登。
郑铁头蹙着眉头抬头一望,面前壁立的山峰,几乎高耸入云,从脚到顶,全是墨黑色的岩石。上,扁担砸杠子,直打直!
这就是吴山脚下之云居山。吴山是西湖南山延伸进入杭州城区的尾部,春秋时期,这里是吴国的南界,由紫阳、云居、金地、清平、宝莲、七宝、石佛、宝月、骆驼、峨眉等十几个山头形成西南、东北走向的弧形丘冈,总称吴山。
吴山不高,但由于插入市区,其东、北、西北多俯临街市巷陌,南面可远眺钱塘江及两岸平畴,上吴山仍有凌空超越之感,且可尽揽杭州江、山、湖、城之胜,“吴山天风”即由此而得名。
登阁远眺,左湖(西湖)右江(钱塘江),杭城尽收眼底。此联应景,悬挂于“江湖汇观亭”,这里海拔不足百米,既不会难倒足下,又可瞰钱塘江和西湖的秀色,杭城美景尽收眼底。这里,以云居山为最高,以紫阳山“巫山十二峰”,亦名“十二生肖石”为最奇。是吴越、南宋文化荟萃之地。古有“吴山十景”,并摩崖刻众多,有宋人米芾手迹“第一山”等。现吴山上建有极目阁、茗香楼。遍植银杏、枫香、金钱松、香樟等,与“宋樟”为伴,新老交融,面貌一新。恰如苏东坡所云:“吴山故多态,转侧为君容”。
郑铁头眯起眼乌珠极目望去,云居山有些岩壁支离破碎,巨大的石块好像随时就要崩塌一样,有些岩壁又凹陷了进去,像山洞似的能隐藏二三十人。岩石上那一条条竖立弯曲的缝隙里,疯狂地生长着野生植物,居说时常有毒蛇怪兽出没呢。
三个小鬼子一个光头,一个戴礼帽,一个矮墩墩的小胖子,他们黑瞎子耍马叉,还想露一手呢。三个活宝一头钻进岩壁上面的灌木丛里,掏出两把军刀,没命疯砍杂草灌木,想开辟一条生路。
郑铁头和阿狗爬到了侧面距离小鬼子一箭远的地方,用石块向小鬼子投掷,小鬼子也用石块回敬他们。两个警察在小鬼子的正下方向,想开枪,岩壁凹陷,找不着目标。郑福土、牛曲蟮还有两个学生爬到了小鬼子所在的小山峰之上,居高临下控制了制高点。
马春秀、郑阿花和一大群学生、老百姓围在半山腰上,为郑铁头和警察他们摇旗呐喊,擂鼓助阵。他们吵吵嚷嚷喊道:
“小鬼子是熊瞎子拜年呢,不敢受这个礼!”
“啊哈,拨(给)眉毛上搭梯子,上面孔啦?”
“豪扫(快点),抓住王八蛋,宰了它!”
市警察局长夏树立闻讯赶来啦,亲临抓捕现场,还带来大批警察。他字耀管,外号跷拐儿,满嘴桐庐口音。他足登猪皮靴子,一瘸一瘸地从警车里下来,指挥警察呈扇形往山上包剿。警察分散爬上郑铁头、郑福土他们的所在位置,迅速对小鬼子缩小包围圈,形成犄角之势。夏局长鼓着龙虾似的眼乌珠,哑沙着声音,藏在警车后面,扯着嗓子喊话:
“山上的!你们已经被包围啦,你们是丧家之犬,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只有檄械投降,弃旧图新,才是你们唯独的出路,否则,惩一儆百,严惩不贷!”
山上那个戴礼帽的颤颤巍巍从草丛中站起来,说话啦,纯正的杭州话,原来是个假洋鬼子。他颤巍巍地说:
“夏局长大人,饶命!饶命!早半日(上午)中村给了我这个枣儿瓜(不知好歹的人)十块大洋,让我还赌债,我糊达达(黏黏糊糊)就去帮忙测量街区啦。我罪该万死啊!”
山下的人群暴怒地骂起来:
“狗汉奸!卖国贼!贼骨头!”
“打一记!打死他个乌龟王八蛋!”
“别相信他,吃空心汤糊(说空话)的瘟孙(无用的人)!枪毙他,打死他!”
夏局长龙虾似的眼乌珠红红的,抖动着腮帮子喊道:
“诸位!诸位!大家注意安全,赶快散开,小鬼子手里有枪,枪子儿不长眼乌珠。诸位放心,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对于损害我华夏儿女之贼骨头,绝不轻饶!对于初犯者,可网开一面。呵呵,山上戴礼帽的,念你是个同胞,又是初犯,只要你认罪伏法,既往不咎。我们对你葛毛(现在)有个要求,你告诉小鬼子,让他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否则,犯我杭城治安警察者,严惩不贷!”
戴礼帽的连连点头称是,答应给小鬼子做工作让他投降。山岩上灌木丛里暂时安静下来,偶尔有几句声音随着风儿飘下来,谁也听不清说些撒西(什么)。大家都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
站在高处的郑福土用手作话筒状叫唤起来:
“夏局长、铁头哥!他们打起来啦!”
郑铁头定睛一看,戴礼帽的和光头的小鬼子扭打在一起,戴礼帽的军刀被打落掉下岩石缝隙里去啦,光头小鬼子残忍的用军刀一捅,戴礼帽的杭州人身子一歪,软绵绵地跌坐在岩石上。戴礼帽的杭州人拼命呐喊道:
“中村……是拨(给)日本飞机……确定……轰炸目标的,他是学测量的……”
这个光头中村黝黑的脸上闪着凶光,他又用军刀向戴礼帽的杭州人捅去。看在眼里的郑铁头,来不及多想,手执木棍从岩石侧面腾空而起,稳稳地在一块长着苔藓的石头上站定,用木棍架住光头中村砍过来的一刀,飞起一脚踹了小鬼子光头中村一个趔趄。两个人在狭窄的岩石上你来我往,难分难解。光头中村又狠狠地用军刀砍古(过)来,郑铁头将身子轻轻一闪,就躲过了格(那)次打击。光头中村的军刀猛砍在岩石上,石头上迸溅出一团火花,刀柄折断了,反弹力十分强烈,军刀刀刃从光头中村的手上滑落,在石头间蹦跳着、碰撞着,发出铿铿锵锵的金属响声,掉下山谷去啦。
郑铁头瞅准机会,用木棍以横扫千军之力打来,光头中村把他的武士道身体一特骨子(霎时间)贴在岩石壁上,木棍闪电般地撞击在岩石上,折断啦。见郑铁头手无寸铁,光头中村露出狰狞的冷笑,他拿起刀柄准备一下子砸碎郑铁头的脑袋。可是郑铁头居然像家乡山里的金钱豹一样敏捷。他大跨越冲进光头中村的怀里,来了个恶虎掏心,再把光头中村的右手狠狠一拧,刀柄掉啦。在激烈的殴斗中,两个人都跌倒啦,郑铁头奋勇翻身压在光头中村的身上,抡圆手膀(胳膊),大葱蘸酱头朝下,拳拳打在对方的脸上。光头中村鼻血如注,他伸手一抹,瞬时变成了猩红的大花脸,就像传说中的厉鬼。
站在高处的郑福土急坏啦,他“啊咿呀,啊咿呀”的惊叫着,生怕奶兄郑铁头吃亏,几次想跳下去帮助郑铁头打小鬼子。可是,郑铁头和光头中村站的那块地方实在太狭窄啦,只能容下一个半人,别人只能干着急而使不上劲儿。有几个警察端着枪瞄啊瞄的,也不敢开枪,担心误伤了郑铁头啊。再说,夏局长在下面大喊:
“别开枪!别开枪!你们桂花师傅(没本事)啊?豪扫(快点)……从下面搭人梯上去啊……上去增援啊……”
嘈杂声中,郑铁头稍一分神,光头中村一个猛子咬住了他的一只手,眼看自己的手指头快要断啦,郑铁头原始的、野性的本能爆发啦,他大吼一声像老虎一样咬住了光头中村的脖胫(脖子),用力之狠,竟然使中村的血管如喷泉奔涌,鲜艳的血喷射出了几道弧线,洒在岩石壁上,一片猩红。郑福土、牛曲蟮、阿狗、阿壮以及众多警察从峭壁上,崖壁下攀援到郑铁头与光头中村作生与死的决斗场时,光头中村已经气绝身亡啦,而郑铁头也面目全非,俨然变成了一个血人儿……
在郑铁头无所畏惧精神鼓舞下,郑福土、牛曲蟮、阿狗、阿壮以及众多警察呐喊着向欲逃跑的、矮墩墩的小胖鬼子扑过去,那山呼海啸的呐喊声,足以令山摇地动;那泰山压顶的阵势,足以让一切妖魔鬼怪吓破胆、丢掉魂儿。在这浙东的小山包上,在这杭州城的清波门之外,矮墩墩的小胖鬼子居然,居然……被吓死啦。
郑铁头和小鬼子光头中村殊死搏斗时,山腰的人都看呆啦。马春秀的心提到了喉咙眼儿,惊恐、绝望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郑阿花也吓得哭啦,她疯子一样哭喊着:
“阿土哥!牛曲蟮!你们的眼乌珠瞎啦!快帮忙啊!快过去打小鬼子啊!啊?啊?啊?”
而当人群晓得已经全部消灭了小日本鬼子时,人群中就响起了一阵欢呼。
面前发生的一切,让夏树立局长感慨不已。年轻人就是青春的生命力,如果它不释放光彩,任何东西都会失去意义。他一句话没说,龙虾似的眼乌珠噙着泪光,瘸着腿不顾深浅地向山上爬去,迎接浑身是血的郑铁头下山。
江南的正午,日头公(太阳)眯缝一下眼乌珠,天就灰蒙蒙的啦,空气有点闷热。南宋御街医院的大门敞亮着,大夫护士进进出出,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路格(那)样绵长,人格(那)样拥挤,这边望不见头,那边望不见尾。市民、学生、店员、工人们、种田的、打鱼的,他们听说打死鬼子特务的英雄郑铁头负伤了,纷纷赶来看望。一群泪痕满面的爹爹(祖父)、奶奶,相互扶着手膀(胳膊),踮着脚尖儿瞭望着,议论着。
这时,医院大门里走出一行人,原来是警察局长夏树立、郑福土、马春秀,郑阿花、牛曲蟮、阿狗、阿壮他们。警察局长夏树立一拐一拐往前走了几步,向大家招招手,手上无名指戴着的美式戒指闪着光,大脸膛上的龙虾眼乌珠鼓起来,哑沙着声音说:
“感谢诸位父老乡亲对我们警察、对我们预备役军官郑铁头的厚爱!日里(白天)啊,我们警察,还有我们的预备役军官郑铁头、郑福土等壮士,奋勇抓捕日本小鬼子,浴血奋战,抓获日奸一个,击毙小鬼子两名,真乃大快人心事,可谓石破天惊!尤其是啊,预备役军官郑铁头,更是以一抵十,名下无虚啊!我们杭州城,撒西(什么)地方啊,那是鸾翔凤集之地啊,岂容小鬼子涉足。我们要以预备役军官郑铁头为榜样,郑铁头,真正的杭铁头啊!我们要磨好利刃、喂饱战骊、准备战斗!因为,杭州城是我们的……”
一群各个报纸的记者匆匆赶来,他们争先恐后地提问、拍照,谁也不让着谁。他们提出的问题五花八门,撒西(什么)“警察为撒西(什么)不一枪毙敌,反而让敌人跑到山上去啦?”,撒西(什么)“为撒西(什么)是预备役军官参加战斗?”,撒西(什么)“警察撒西(什么)时候才能把城里的日奸肃清”等。一位杭州周刊的记者沈乾元挤到前面,瘦弱、文静,脸刮得干干净净,戴副宽边儿眼镜,他说:
“我是杭州周刊的记者沈乾元,请问英雄郑铁头负伤以后正在抢救吗?伤势怎样?”
警察局长夏树立龙虾眼乌珠鼓起来,难得地笑啦。他说:
“哈哈,这个问题提得好!格(那)个被抢救的是日奸,伤的比较重,但必须抢救过来,他掌握许多小日本鬼子的机密呢!而我们德隆望重的英雄、预备役军官郑铁头,是个好样的!他仅仅受了点轻伤,医院里正给他体检呢。”
真是苗娃的戏,谁听了谁叫好。当听说郑铁头并无大碍时,群众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晚上头(夜晚),几株紫荆树凑在一起,互诉衷肠,它们不开花,它们结月牙儿呢。瞧,温润的月牙儿在头顶飘着,抓几颗流星,拽几把浮云,逍遥自在,抿着嘴儿偷着乐呢。在银白色江水的尽头,传来呜噜呜噜的声音,就像格(那)个乐师在远处吹箫似的,声调温和曲折悠扬,漫长而和谐,引起听者意味深长的共鸣。江的彼岸,隐约地出现两三座山丘、七八间农舍和一排稀疏的树木,恍惚间,还有几声呓语,仿佛大地的喃喃细语。一只鱼鹰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低矮的堤坝上便有些黄色的灯火模模亮起来,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像是被缭乱的夜幕捕捉到的几颗星星。一片明丽的月辉抛洒开来,薄薄的,真丝绡一样飘古(过)头顶,洒脱地在地上流泻,如同卖豆腐的扛戏台,生意不大排场不小呢。
杭州古镇古城门在南宋以前,杭州有旱门十三座,水门五座。自元、明、清以来,杭州城已固定为十个城门,从前人们把十大城门及各门的物产编成杭曲小调:
百官(武林)门外鱼担儿,
坝子(艮山)门外丝篮儿,
正阳(凤山)门外跑马儿,
螺蛳(清泰)门外盐担儿,
草桥(望江)门外菜担儿,
候潮门外酒坛儿,
清波门外柴担儿,
涌金门外划船儿,
钱塘门外香篮儿,
太平(庆春)门外粪担儿。
几经沧桑,随着杭州城池的不断变迁,昔日起重要作用的城门均已湮没,取而代之的是古城门遗址的石碑。
在钱塘门外的那桩石碑旁,黝黑的香樟树的掩映下,中共杭州市委统战委员会负责人于阿喜和各区县的中共负责人,集合在一个老百姓家的天井(院子)里开会。大家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小木凳上,有的坐在土坯上,有的坐在草垫子上,会场上鸦雀无声。于阿喜这位城里万佛巷国民小学的教员,长袍马褂,戴副近视眼镜,沉重稳健,说话风趣而不失逻辑性,张口闭口满嘴新名词,一副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样儿,却有着一双蒲扇大手。他长相随和,人家都说他天生的喜相,爱笑,眼乌珠一滴溜都是笑。远处的楼房里彻夜笙歌,有人唱道:
银灯结彩花呀花成双,
玉蟾移步过呀么过厢房。
夜阑人杳更漏响啊,
悄悄儿静啊百鸟入啊梦乡……
“同志们,咱们抓紧时间开个短会,还有个事情需要接个套(商量)。一,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于阿喜在会上挥着蒲扇大手,说,“上海战场随时要爆发大的冲突,小日本鬼子正在不断地增兵,战争不可避免,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要心中有数(明白),要随时随地动员民众支前、劳军。二,上级党组织指示,小日本鬼子很可能要在杭州湾登陆,围堵我们中国军队的供给线或者退路,我们要全力以赴支援中国军队,参与到保卫杭州湾的行动中去。高头(上头)建议啊,成立一支学生突击队,由叶铠歌、李宗泽两位年轻党员负责,也是我们发展抗日力量的生力军。三,继续发展入党积极分子加入党组织。九坝村最近成立了一支队伍,我们的同志牛曲蟮成功打进了这支队伍。这支队伍的核心人物叫郑铁头,省立警官学校学生,后补军官,思想进步,群众基础好,敢做敢当,是棵好苗子。我们要把这样的年轻人发展到我们的党组织里来,壮大我们的力量。有了郑铁头,将来啊,也好控制这支队伍,让它成为革命的力量……郑铁头是我舅舅郑阿五的伢儿,我们是表兄弟,我代表组织和他谈话,大家有撒西(什么)意见……”
十几个开会的共产党员全部点头表示同意。会议结束后,远处灯火斑斓,仍然有人在咿呀咿呀地唱着,不时有掌声、叫好声随风飘来。几家小店堂、小饭馆的烛光忽明忽暗,店小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拖得长长的,尾音还拐个弯儿,巧妙地加入一个“啦”字,生怕冷落了夜晚最后一个顾客似的。鱼儿在江中游,猫头鹰在林子里窜。有脚步从桥上轻轻走过,有渔船从江边晚归,格(那)三个老倌儿全是秃子,还在楼外楼卖艺,喊着:瞧咱的……四周的一切都在暗中活动,毫无睡意地翻身、咳嗽、争吵、鸣叫,过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的、颠簸的而又顽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