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徽州宗族与徽商兴起
徽州位于安徽、浙江、江西三省交接处,明清时期包括歙县、黟县、婺源、休宁、绩溪和祁门六县。关于徽州的自然环境,赵吉士说:“郡处万山,百货皆仰于外。陆则肩担顶荷之夫,沿崖陟岭,虽隆冬而汗雨彳亍;水则溯流推挽,从急湍石濑中负舟以上”。封闭的地域,使徽州成为避祸之地;贫瘠的资源,却创造了辉煌的徽州宗族文化,推动了徽商的崛起。
一、徽州宗族文化
徽州宗族多来自中原。据《新安名族志》记载,新安80余个大族中有60多个家族陆续于东汉末年、西晋末、唐末以及北宋末年等战乱时期迁徙而来。
徽州境内“东有大鄣之固,西有浙岭之塞,南有江滩之险,北有黄山之扼。即山为城,因溪为隍。”“自睦至歙皆为鸟道,萦纡两旁,峭壁仅通单车。”四面环山、水路惊险的自然环境使徽州成为了一个相对安宁的地区,也因此成为中原士族理想的避难场所。南迁的各大族须将本族人员团结起来,共同抵御天灾人祸,以获得生存资源,中原传统宗族文化得以发扬光大。李琳琦指出:随着北方大族的不断迁入,徽州的社会文化结构中逐渐形成了两个颇为突出的特点,这就是:“最重宗法”和“理学第一”。
中原大族原本就有强烈的宗法观念和严密的宗族组织,南迁后更是强固了原有的宗法制度。“家乡故旧,自唐宋来数百年世系比比皆是。重宗义,讲世好,上下六亲之施,无不秩然有序”“士习蒸蒸礼让,讲学不辍,诵说诗书,比户声名文物,盖东南屈指焉”。他们聚族而居,崇尚儒学,“旧家多世系,唐宋来不紊乱。宗谊甚笃,家有祠,岁时嘉会在焉。人重去其乡,婚姻论门第,辨别中上等”。徽州宗族文化日益浓郁。
徽州宗族文化兴盛,还有赖于朱子学的强化。徽州作为“程朱阙里”,学者在诠释朱子学方面独树一帜,形成以伦理纲常为核心的“新安理学”。“新安理学”成为宗族制定族规、祖训的理论依据。
在宗法制度严谨的徽州,“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一杂姓掺入者”,以至于形成“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义子异姓不得紊乱宗支,婚姻不缔于不重之门”的宗族传统。
祠堂是宗族文化最重要的物质载体。“徽州多大姓,莫不聚族而居,而以汪、程为最著,支祠以数千计。”徽州祠堂多规模宏大,装饰精美。《歙县志》记载:“邑俗旧重宗法,聚族而居,每村一姓或数姓;姓各有祠,支分派别,复为支祠,堂皇闳丽,与居室相见”。
祠堂的大量出现与当时的社会变迁有关。明中叶以降,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外出经商子弟日多,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徽州的宗族结构。为巩固宗法制度和宗族群体,徽州宗族建造了大量族祠、支祠和家祠以联宗睦族。祠堂成为徽州宗族的重要象征。此外,撰修族谱也是强化宗族文化的重要途径,“族必有谱,世系数十代”,有些大宗族“奉先有千年之墓,会祭有万丁之祠,宗裕有百世之谱”,形成了祠堂、族谱、祖墓三位一体的宗族文化有形载体。
徽州传统宗族文化以“纲常名教”为核心,“五常为人伦之重,而三纲又为五常之重也”,将三纲置于人伦之道中最重要的位置。“父为子纲”规定,“百善孝为先”“人子于父母,不得不愉色婉容,以欢其情;承颜顺意,以适其志;或其惑于宠嬖,厚于庶孽,而情有不均,为之子者,但当逆来顺受而已,不敢于自较也”。“夫为妻纲”要求,“妇人之道,从一而终,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潭渡黄氏宗族就规定,“风华肇自闺门,各堂子姓当以三从之道训其妇,使之安详恭敬,俭约操持,奉舅姑以孝,奉丈夫以礼,待娣姒以和,抚子女以慈,内职宜勤,女红勿怠,服饰勿事华靡,饮食莫思饕餮,勿搬弄是非,勿凌厉婢妾,并不得出村游戏,如观剧玩灯,朝山看花之类,倘不率教,罚及其夫。”在森严的宗法制度之下,徽州出现了大量的节妇烈女,不乏可歌可泣者。
三纲五常之外,徽州诸宗族恪守《家礼》中的规定和要求,秉承“新安为朱子桑梓之邦,则宜读朱子之书,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而以邹鲁之风传之子若孙也”的传统,形成“重宗义、讲世好,上下六亲之施”“每遇初三、十八日聚子弟于祠,申以孝悌姻睦之义”的宗风,对宗族子弟控制力不断加强,形成典型的宗族文化。
二、徽商崛起
徽州“地隘斗绝,厥土騂刚而不化。高山湍悍少潴蓄,地寡泽而易枯,十日不雨,则仰天而呼;一骤雨过,山涨暴出,其粪壤之苗又荡然空矣”,农耕环境相当恶劣。徽州府志也记载:“本府万山重,不可舟车,土地少,户口多,土产微”。
在中原士族南迁之初,由于人口较少,徽州土地尚能满足大多数人的生存需要。因“徽郡保界山谷,土田依原麓,田瘠确,所产至薄,独宜菽麦红虾籼,不宜稻梁。壮夫健牛,日不过数亩……新都故为瘠土,岩谷数倍土田,无陂池泽薮之饶,惟水庸为搰搰,即力田终岁,赢得几何”,故徽州人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耕种上,才能获得勉强够用的粮食。随着人口的增多,徽州人只能辟山林以农业,“深山穷民,仰给杂粮。早出皆耕于山,耦樵于林,以警狼虎;暮则相与荷锄负薪以归”。尽管已经“大山之所落,多垦为田,层累而上,指至十余级”,却依旧“不盈一亩”,“农终岁勤劬,亩不获一口之入”。每年所收粮食,仅供数月,生存艰难。
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传统的科举入仕或者耕地务农已无法满足徽州人的生存需要,外出经商成为生存的必要选择。“盖新安居万山之中,土少人稠,非经营四方,绝无治生之策矣”,也因此“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
徽州人经商可追溯到东晋时期,但尚未形成经商风气。南宋,徽州经济得到发展。据黄亚光先生口述,南宋设都临安。徽州毗邻临安,近水楼台,徽州人往来临安徽州两地经商。徽州经济在百年时间内获得了巨大发展。因此可以肯定,徽州经商的风气在南宋时期已见端倪,甚至已经出现了一批著名徽商,比如朱熹的外祖父祝确。南宋百年徽州积累的财富,为明清时期徽商的繁荣奠定了基础,但徽州商帮尚未形成。许承尧在《歙县闲谈》中曰:“吾许族家谱载,吾族于正统时已出居庸关运茶行贾,似出贾风习已久。”据此,徽州人开始经商的时期要远早于明嘉靖年代,但经商还未能成为徽州社会的主流。
16至17世纪的百年间,徽商获得较快发展,嘉靖时形成商帮。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北京歙县会馆的建立,可以看做徽商成帮的标志。汪道昆在《太函集》中写道:“吾乡业贾者什家而七,赢者什家而三。”徽州人从商风气渐盛,有俗语曰:“人到十六就要出门做生意。”当时的徽州“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歙休两邑民皆无田,而业贾者遍于天下。”经商对徽州人而言,是生存之道。
徽商兴起也与徽州文化务实与包容有关,“商读文化”流传已久。明代,徽州学者就提出士商乃殊途同归的思想,对商处于四民之末提出了质疑。汪氏统宗谱有载:“古者四民不分,故傅岩鱼盐中,良弼师保寓焉。贾何后于士哉!世远制殊,不特士贾分也,然士而贾其行,士哉而修好其行,安知贾之不为士也。故业儒服贾各随其矩,而事道亦相为通,人之自律其身亦何艰于业哉。”自然环境的生存挑战,儒、商界限的模糊,“良贾何负闳儒”的情怀,造就了徽商的崛起与辉煌。
很多成功徽商“津津行德施于州闾,泽及乡党。非但廉贾,其实商名儒行”,促进了宗族繁荣。“今寓内乔木故家相望不乏,然而族大指繁,藩衍绵亘,所居成聚,所聚成都,未有如新安之盛者。盖其山川复阻,风气醇凝,世治则诗书,什一之业足以自营。”徽商与宗族教化互相推动,不仅促进了当地宗族教化事业的发展,壮大了徽商队伍,也促进了士与商之间的交流。
随着经商人数增多,商业竞争日益激烈,宗族对徽商的作用日益显现。为共同抵制外商,徽州人大多与同族兄弟子侄合作,秉着“一贾不利再贾,再贾不利三贾,三贾不利犹未厌焉”的精神,以实现内部合作。激烈的商业竞争使得单个徽商孤掌难鸣,从而寻求宗族的庇佑,而宗族的介入使得徽商提高自身的竞争力,获得更大的发展。
宗族对徽商的另一帮助是通过宗族制度控制徽商群体,不会发生因个人利益而使团体分崩离析的情况。徽州独特的人文环境、深入每个人精髓的宗族文化、崇尚理学的历史风气,使得徽商具有其他地域的商人所没有的人格特征。相较于其他商帮,徽商体现出更强的一致性与合作性。
徽州宗族重视商业的发展,尤其是在士商平等这一思想精神的感召下,经商无疑是“士”之外最好的选择。许承尧说:“商居四民之末,徽俗则不然”。汪道昆更指出,“吾乡左儒右贾,喜厚利而薄名高。”徽州人经商往往不是个人活动,其背后是宗族力量的支持。
强大的宗族文化是徽州商帮能列十大商帮之首的重要因素。为使族内子弟获得生计,徽州宗族除了支持科举入仕,也支持经商治生。这种支持除了价值上对经商的认同,以及基础商业知识的教导,还有资金上的帮助。此外,对在外经商的徽州商人而言,宗族还是其最有利的靠山和垄断武器。宗族是徽商能够在江南一带造就“无徽不成镇”的内在力量。
清代,徽商开始涉及盐业。随着社会经济的恢复,人口的增多,盐的需求量日增,清朝政府又采取了一些恤商的政策,经营盐业获利丰厚。许多徽商聚集扬州,垄断盐业,获取巨额利润。同时,由于盐业受政府控制,徽商与官员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徽商的经营范围也进一步扩展,长江流域的贸易几乎被徽商垄断。徽商会馆的普遍建立是徽商财力雄厚的标志与结果。会馆不仅为徽商提供休憩的场所,还建有义学讲堂供子弟读书。此外,徽州地区宗祠牌坊遍立,建筑恢弘精美,也是徽商崛起及其与宗族互动的结果。
清道光中叶之后,在内外交困的政局与动荡的社会环境挤压下,徽商走向衰落并最终解体。由于徽州盐商失去了世袭的行盐专利权,加上鸦片战败,清政府须向外国支付巨额赔偿,向徽商追要积欠的盐课,许多徽商因此破产。1851年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长江中下游沦为主要战场。以长江沿岸贸易为主的徽商遭重创,长江一带“向之商贾今变而为贫民,向之小贩今变而为乞丐”。历史上因为地势特殊而成为避战之地的徽州,却成为太平天国的主战场,遭遇战火的洗劫,许多城镇“男丁百无一二”。至此,延续近四百年的徽商盛世不再,走向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