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荃考论——以曹荃序注《四言史徵》为中心
作为曹寅的弟弟和《楝亭集》中受赠诗最多的人之一、康熙保姆孙夫人之嫡子,曹荃历来受到学界的重视。
尽管《楝亭集》中保留有不少关于曹荃的诗歌,但因曹荃诗歌尚未被发现、相关资料亦少,学界对其人的了解仍旧甚少。
本文拟通过对学界既有资料和研究的梳理,勾勒出曹荃其人的一个大体轮廓,力图促进曹雪芹家世的研究,并求教于方家。
一、曹荃的生年与改名
曹荃,曹玺次子,曹寅之弟,一名宣,字子猷,号筠石、芷园,这已是学界人尽皆知的常识。
近年发现的曹荃序注《四言史徵》一书之曹荃序落款后用印两枚:“曹宣今名荃”、“芷园字子猷”,更是明确指出曹荃原名曹宣,字子猷,号芷园,以前学界的研究是正确的。
那么,曹宣何以要改名呢?
早在1963年10月中央档案馆明清部杜衿南写给周汝昌的信中即提出:“曹荃极可能原名为曹宣,因宣字与康熙帝名字玄字同音避讳,才改为荃字的。”
众所周知,康熙皇帝名玄烨,曹宣改名曹荃最大的可能和最直接的原因应为避康熙皇帝名讳。应该说,杜衿南的推测是有道理的。
问题是,曹宣是何时改名的呢?
按,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载:
三格左领下南巡监画曹荃,情愿捐纳监生,二十九岁。
知曹荃应生于康熙元年(1662)。
然而,顺治十八年正月初六(1661年2月4日)顺治皇帝逝世,年仅8岁的皇三子玄烨继位,次年正月改元“康熙”,是为康熙皇帝。
康熙元年,曹氏家族正在京师,曹玺正在内务府内工部(原称惜薪司,掌宫内所用薪炭。康熙即位后,改惜薪司为内工部,康熙十六年改称营造司,为内务府七司之一)任上。
《四言史徵》曹荃印
曹玺“承其家学,读书洞彻古今,负经济才”。如果曹宣生于康熙元年,以曹玺的身份(皇帝近臣,时在銮仪卫任上)与学问,何以为儿子起名故意不避皇帝名讳,径作“曹宣”呢?
故而,康熙二十九年咨文中的曹荃“二十九岁”,很可能是周岁,则曹宣之生年当在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六日前。
曹寅《楝亭诗钞》卷三有《支俸金,铸酒鎗一枚,寄二弟生辰》中云:“三品全家增旧禄(近蒙恩,擢阶正三品食俸),百花同日著新绯(生辰同花生日)。”前句写自己蒙恩,擢正三品,后句写二弟生于花朝节。
花朝,亦称百花生日,晋时,为农历二月十五日,宋以后,渐改作二月十二日。《田园乐事》引杨万里《诚斋诗话》云:“东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又引《陶朱公书》云:“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无雨百花熟。”可知曹宣生于农历二月十二日。
综上,曹宣之出生当在顺治十七年二月十二日。
那么,在康熙二十九年捐监时何以曹荃将年龄写小,这岂不与其旗档记载相冲突么?
实际上,在传统社会,科举、捐纳中,将年龄改小并不是罕见的事情,主要是为综合评选时提高砝码而作的技术性处理,虽违法而代不绝。《雍正上谕内阁》卷六二中载雍正对此现象的批示云:
朕览文武官员履历,开载年岁,任意增减,多有不实,外省文武年岁不实者尤多。
此种情况,康熙年间或少,但亦不至于无有。
二、曹荃的卒年
曹荃逝世于哪一年,文献并无明文记载,唯《楝亭诗抄》卷六有曹寅所作《思仲轩诗并序》。诗中写道:“忆汝持节来,锦衣貌殊众。举眼历十稔,拱木已成栋。”
拱木,有两指,一指径围大如两臂合围的树木,后泛指大树;又指墓旁之木,《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载:
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后遂因称墓旁之木为“拱木”。
那么,曹寅诗中用“拱木”一词,是作常规的大树解,还是用典,应作墓旁之树解呢?
朱彝尊《题曹通政寅思仲轩诗卷》是针对曹寅《思仲轩诗》而作的,其中云:“眷念同怀子,因题思仲诗。”诗末注云:“公弟居此,植杜仲一本于庭,故以名轩。”诗系于“屠维赤奋若”条下。
屠维,天干中“己”的别称。《尔雅·释天》:“(太岁)在己,曰‘屠维’。”《史记·天官书》释“赤奋若岁”云:“岁阴在丑,星居寅。”故而,所谓屠维赤奋若即己丑,也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可知,曹寅、朱彝尊上二诗皆作于康熙四十八年。
曹寅诗中之“拱木”如系用典,则说明曹荃逝于十年前,也即康熙三十七年;但是,我们知道,在康熙四十年五月、十月末内务府的题本、奏折还都显示曹荃尚在人世。如此,曹寅诗中“拱木”并非用典,只能作大树解,而这大树指得就是曹荃种下的那株杜仲。
稔,古代谷一熟为年,故十稔也即十年。结合康熙三十八、九年曹荃来南,各方面正合。
实际上,在曹寅友人王煐的诗作中明确指明了曹荃的逝世时间。康熙五十一年(1712),王煐作《挽曹荔轩使君十二首》,其五云:
红袖青蛾艳冶游,君家伯仲最风流。
登床一痛人琴失,地下为欢共子猷。
“地下为欢共子猷”句后,王煐自注云:“令弟芷园于戊子岁先逝。”
戊子岁,即康熙四十七年(1708)。此系记载曹荃卒年最明确的资料。
如此,则曹寅诗中“举眼历十稔”一句就好理解了,即从曹荃至扬州植树算起,到曹寅写诗的康熙四十八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你种下的杜仲都已经长大成材了。
按,康熙四十七年,曹荃逝世,其享年当在49虚岁。
《芦中吟》写曹荃卒年
三、曹荃之为荫生
康熙二十三年稿本《江宁府志》载:“(玺)仲子宣,官荫生”。
清制,文职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职二品以上,准送一子入国子监读书,称恩荫。肄业后,经过吏部考试即可授官。
康熙二年,曹玺以内工部郎中衔(正五品)外放为江宁织造,携曹寅、曹荃兄弟南下江宁,时曹荃年仅4岁。
康熙二十三年稿本《江宁府志》又载:
曹玺……丁巳、戊午两督运,陛见,天子面访江南吏治,乐其详剴,赐御宴、蟒服,加正一品,更赐御书匾额手卷。
丁巳,即康熙十六年(1677);戊午即康熙十七年。是年,曹玺加正一品衔,其前数年(康熙十一年,1672),曹玺长子、曹荃之兄曹寅已经入京为皇帝侍卫,则曹荃之得荫生、入国子监,或在康熙十五年前后,时18岁。
按,国子监读书肄业考试通过,即可得官。但是,康熙二十九年四月,曹荃有“情愿捐纳监生”之事。
两相对较,似可说明曹荃康熙十五年前后之“荫生”似未肄业,否则不应重新捐纳监生,考其因由,或者其国子监尚未肄业,即被皇帝选为侍卫,导致监业中断。
四、曹荃之为侍卫兼康熙《南巡图》监画
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载:“三格佐领下南巡图监画曹荃,情愿捐纳监生,二十九岁。”说明曹荃时任南巡图监画。
《康熙南巡图》系描绘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1689)全过程经典场景的设色长卷。共12卷,每卷纵67.8厘米、横1555至2612.5厘米不等。康熙三十年(1691)始绘,由著名画家王翚主持,康熙朝诸多绘画名家参与,历时3年完工。
实际上,早在康熙二十九年,兵部左侍郎宋骏业就奉命主持南巡图的绘制工作,有宋骏业绘《南巡图》(绢本、设色,纵58.8厘米,横1495厘米,署“臣宋骏业恭画”,《石渠宝笈初编——重华宫》著录)。
是年十月,著名画家、礼科给事中王原祁自京师致函王翚,请王翚并弟子杨晋入京,教习宋骏业绘画。次年,在宋骏业等人的举荐下,王翚正式出任《南巡图》首席画师。
在《南巡图》的绘制过程中,曹荃被委以“监画”的职责。不过,曹荃之任《南巡图》监画并非专职,当是兼差,其时,其正差应在侍卫任上。
康熙三十年(辛未,1691),苏州名士尤侗为曹荃之母孙氏作《曹太夫人六十寿序》,中云:“曹母孙太夫人者……农部子清、侍卫子猷两君之寿母也。”知康熙三十年十二月初一日时,曹荃正任侍卫之职。
尤侗又云:“(曹寅)难弟子猷以妙才为朝廷管册府。”册府,指古代帝王藏书之所。可知,曹荃是时的职务与任务。
五、侍卫期间的两次活动:曹荃的北征与南下
曹荃任皇帝侍卫期间,曾有过北征与南下的经历。
曹寅《楝亭诗钞·别集》卷三叶七收录《闻二弟从军却寄》诗,云:
与子堕地同胚胎,与子四十犹婴孩。
襄垂秃笔不称意,弃薄文家谈武备。
伏闻攘狄开边隅,闻子独载推锋车。
回忆趋庭传射法,平安早早寄双鱼。
曹寅生于顺治十五年九月初七,曹荃生于顺治十六年二月十二日,结合“伏闻攘狄开边隅,闻子独载推锋车”与清康熙年间战争实际,此诗当作于与子四十犹婴孩”结合历史史实,诗当作于康熙三十六年(1679)。
其后,曹荃复有一次南下。其时当在康熙三十八年下半年。
康熙四十八年春,曹寅作《思仲轩诗》,中云:“忆汝持节来,锦衣貌殊众。举眼历十稔,拱木已成栋。”则曹荃之来江南当是在康熙三十八年。
锦衣,一指华丽的衣服,一指锦衣卫官员。清余怀《板桥杂记·轶事》载:“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此处似当指曹荃以皇帝侍卫南来之意。
曹荃之南来似与盐政公务有关。经学家阎若璩居淮安,其《潜邱剳记·赠曹子猷》:
骨肉谁兼笔墨欢(令兄子清织造有“恭惟骨肉爱,永奉笔墨欢”之句),羡君兄弟信才难。
南临淮海熬波远,北觐云霄补衮宽。
坐啸应知胜公干,暮归还见服邯郸。
请挥一匹好东绢(善画),怪石枯枝即饱看。
补衮,补救规谏帝王的过失。语本《诗经·大雅·烝民》:“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康熙四十八年,曹寅《思仲轩诗》序称“思仲,杜仲也……在使院西轩之南”。使院,即扬州的两淮巡盐御史衙门。同年,朱彝尊《题曹通政寅思仲轩诗卷》诗注云:“公弟居此,植杜仲一本于庭,故以名轩。”可知,是年曹荃还曾到扬州两淮巡盐御史衙门,并在此植杜仲一株。
结合《思仲轩诗》中“忆汝持节来,锦衣貌殊众”、阎诗中的“南临淮海熬波远,北觐云霄补衮宽”,可知曹荃南来淮安(其地为两淮盐场淮安分司、淮北盐引批验所所在地)、扬州(康熙三十八年十月至康熙三十九年十月,两淮巡盐御史为满洲人阿尔法,康熙四十三年十月,曹寅方一任巡盐御史),是为访查盐务,目的是回京向皇帝进谏。
康熙三十九年春,曹荃、曹寅兄弟并友人王煐、姚潜等游苏州城西支硎山西侧的千尺雪(水自崖上跌落,故称)。王煐有《千尺雪,和荔轩、芷园两使君》,姚潜则有《吴门,同曹荔轩通政昆仲游千尺雪,限深字》,可知,彼等曾为“限韵作诗”之戏。
曹寅《留题香叶山堂》诗序云:“芷园弟及刘晦庵常游与此。”似回忆康熙三十八、九年间曹荃在南行动。
六、曹荃之任内务府司库
大概曹荃的南下任务完成的不错,让康熙皇帝感到满意,其后,曹荃的从侍卫调任内务府系统。
康熙四十年五月二十三日《内务府题请将湖口等十四关铜斤分别交与张鼎臣王纲明曹寅等经营本》载:“据物林达曹荃称:我兄曹寅拟接办十四关铜斤。”物林达,即司库,系内务府各司管库官员。
康熙四十年十一月十二日《内务府总管玛斯喀等奏曹荃呈称户部交进豆草,请与户部会议具奏折》载:“据物林达曹荃呈称,户部之普瑚等交进之豆草,接收后,将交进之呈文由赵昌等具奏。”
在任内务府司库期间,曹荃还协助曹寅一起办理铜觔事宜。
清代实行银铜两种货币,每年需要购买大量铜觔,铸造铜钱。为了保证铜的供应,清政府在诸多关口设专人负责购铜。
由于政府购铜价钱较高,其执行层面又有各种操作,承办关铜就成为有利可图的工作。康熙四十年间,曹寅、曹荃兄弟就一起插手了内务府关口铜觔的收购。
按照康熙四十年五月二十三日《内务府题请将湖口等十四关铜斤分别交与张鼎臣王纲明曹寅等经营本》记载,大约可以还原此事的前因后果:
(一)康熙三十九年,“将龙江等八关铜斤,赏给内务府员外郎张鼎臣、张鼎鼐,主事张常住等经营”,“每斤铜节省银一分五厘,总共铜一百三十四万二千六百余斤,一年共交节省银二万两。”商人王纲明、范玉芳、王振绪、翟共高等人承办其他芜湖等六关铜觔采买,每年节省银三万两。
(二)康熙四十年,曹寅折奏愿一人接办采购“十四关铜斤”,每年“交内库银十二万五千两”,共办八年。
(三)张鼎臣兄弟奏,去年不知内情,今对“铜价及杂用等项,既皆明了”,铜价每斤银一钱五分,其中:铜需银七分,运费及杂项用费需银三分,张鼎臣等每斤交“节省银一分五厘”,每斤铜的采购费剩余银“三分五厘”;铜商每斤铜交给傕关监督“盘缠银”一分一厘。
又,买铜借用内府帑银,每斤付息“二分四厘”。
如此,十四关每年“节省银十四万两”。
京师两局铸钱皆靠此十四关铜斤,关系甚大,并非一二人能办之事。奴才等题请将十四关之铜……分为三份,由曹寅、王纲明及我弟兄各自承办。
(四)总管内务府谨题“十四关铜斤”由彼曹、张、王三方势力“共同经营”。奉旨:“汝等二次所议甚是……著将曹寅之弟曹荃及张鼎鼐等叫来具奏。”
(五)物林达曹荃称:“我兄曹寅拟接办十四关铜斤,因绝不致贻误……倘因主上钱粮甚为重要,不可交与我兄曹寅一人办理,则奴才曹荃,既蒙主上鸿恩,派出差使,情愿协助我兄曹寅经营……今若交给八人共同经营,人数既众,则不一定能多节省钱粮也。”
(六)张鼎臣奏,“请将十四关铜斤分为三份经营,计交给张鼎臣兄弟三人一份,王纲明等四人一份,曹寅既系独自一人,即与共弟物林达曹荃共为一份……分给郎中曹寅、物林达曹荃以龙江、淮安、临清、赣关、南新此五关、共铜一百零一万一千一百八十九斤余。”奉旨:“依议。钦此。”
通过反复的斗争,曹寅、曹荃兄弟共争得五关铜觔的采购权,自康熙四十年至四十八年。
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十三日《内务府奏曹寅办铜尚欠节银应速完结并请再交接办折》载:
曹寅弟弟之子曹顺呈称:我伯父曹寅,自四十年五月起,接办铜事,至本年五月,八年期限始满。该一年应交之节省银三万九千五百三十两,我伯父曹寅,在限满之前,一定送交完结。
内务府以为:“铸钱铜斤及节省银两关系甚为重大,曹寅既系有家产之人,请将龙江、淮安、临清、南新、赣关五关采购铜斤节省银两之事,自本年五月起,限期八年,仍交曹寅承办。”但是,由于康熙四十七年曹荃已逝、曹寅办理两淮巡盐公务繁重且身体较差,未再继续办理。
七、曹荃、葛震与《四言史徵》
《四言史徵》藏辽宁大学图书馆,清雍正刻本,十二卷,卷首题“长白曹荃芷园甫注释,顿丘葛震星岩甫编辑,古歙程麟德蔚窑甫校订”,版心下刻“芷园”二字。封面刻“芷园藏板”,钤“御赐萱瑞堂”印。“芷园叙”后钤印二枚:阴文为“曹宣今名荃”,阳文为“芷园字子猷”。
可知,此书系葛震所作,曹荃注释,复由其诸多印章知,此书系曹氏家藏本。
书前有康熙二十七年九月陈廷敬序称:“星岩,辽西籍,丹阳勾容人,长于秦而寓于滇”,知葛震似应为旗人,惟随父之就职而有迁徙。序未及曹荃,结合清华大学图书馆藏康熙四十二年《诗史》(葛震自撰、注本)刻本前附录之陈廷敬《诗史序》(文全同《四言史徵》之陈序),知此序系陈廷敬为葛震书所作,序之“时间”概与曹荃之《四言史徵》无关。
清赵士麟《读书堂彩衣全集》之《葛星岩公传》载:
癸亥,入都,上召见养心殿,顾问南事。公应对称旨。上悦,命供奉武英殿。丁卯,再召见养心殿……寻命清查内库御窑瓷器。庚午,设立御书处,奉特旨监造御笔、御临法书,与北地米公汉雯、长洲宋公骏业同直内局……至三十一年癸酉七月二十二甲子终,年五十有七。
癸亥,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此年,葛震入京,供职于武英殿,康熙二十九年后,供职于御书处,与康熙《南巡图》的主持者之一的宋骏业同事,而彼时曹荃正任《南巡图》“监画”,故葛、曹相识。
康熙三十年,尤侗《曹太夫人六十寿序》称“子猷以妙才为朝廷管册府”,颇此“册府”即御书处,则曹荃是时系葛震的上司或同事。
正是因为这种交往,曹荃与葛震“一日相与衡论古今之际,(震)出此稿以示予”。
曹荃认为:“学士家究极经书所以治心也,博览史书所以资识也。经史学识不可偏废,犹辅车然。”览毕,曹荃以“其琢句之工、命意之善也,然亦微有因简致疏之处,乃不揣请而为之注。”
康熙三十三年七月,曹荃序“长白曹荃书于漱艺山房”,则此“漱艺山房”盖曹荃京师寓所书斋。
书前还有康熙三十九年宋荦序,盖曹荃南下两淮察盐,游苏州时,请宋荦所作。宋荦序评价《四言史徵》之功云:
语云:“莫为之后,虽盛弗传。”葛氏《史征》虽佳,得芷园注乃益明。今夫史乘之多,汗牛充栋,黄吻吚唔,白首不能罄其词。于是畏难而阻者,反籍口宋儒玩物丧志之说,高束不观,往往不知自古至今帝王几统南北,几朝制度。文章蒙然云雾,学问日入于荒陋,岂若于毁齿就传时、即授以此编读之。有韵之言寻行朗诵,即易于成熟而先入之所睹记,又可历久而弗忘,其有功蒙养不小也。
八、结合曹氏家藏本《四言史徵》,谈曹荃其人
(一)曹荃的交游
关于曹荃资料较少,其交游之文人,除曹寅、吴秋屏外,当有宋骏业、王翚等《南巡图》主事者与画家,康熙二十八、九年间南下两淮复有阎若璩、王瑛、姚潜、刘晦庵等人;而从《四言史徵》来看,又可知其与葛震、宋荦、程麟德等人亦有交往。
《四言史征》的校订者程麟德,字令彰,安徽歙县人,有《霱堂集》。程麟德与曹寅为好友,曹寅有《自润州至吴门,行将北归,杜些山、程令彰作诗见寄,奉和二首》、《和令彰十八夜饮南楼》、《浣溪沙·丙寅重五和令彰》、《高山流水·和霱堂韵》等,程麟德还曾为曹寅的《北红拂记》写过跋语。
吴秋屏(江宁府上元县人,诸生,曾为曹寅《全唐诗》、《集韵》等书校雠)的《秋屏词》中有涉及曹荃词两首:一为《满庭芳·芷园席上,曹东皋索赠》,说明曹荃与曹东皋殷六亦有交往;一为《沁园春·寄芷园,次南屏韵》,似可说明与曹荃交往者复有一号“南屏”的,词云:
放浪归来,寂寞三冬,伏居草堂。忆梧桐漏月,碧扶醉影,芭蕉倾雨,绿迸秋光。马上弹弓,人前戏墨,文采风流事事长。春帆外,晃蓼红濯锦,梦绕江乡。
临歧嘱我休忘。约春半、重来花正芳。看校书别殿,馔分麟脯,侍班内苑,曲听莺簧。片玉新词,泥金小扇,宝艳徵歌又一场。相思甚,托西山送爽,北雁回翔(宝艳,梨园班名)。
春帆,盖指曹荃之书斋。曹寅《和芷园消夏十首》诗注云:“春帆,芷园斋名。”“春帆外,晃蓼红濯锦,梦绕江乡,”写曹荃居京梦思江南“看校书别殿,馔分麟脯,侍班内苑,曲听莺簧”,知曹荃时来南身份系御书房侍卫。“相思甚”,知作于曹荃北返之后。
人以群聚,从曹荃的交游,我们可以对曹荃其人的学养、风采稍作想象。“马上弹弓,人前戏墨,文采风流事事长”,正是对曹荃其人的写照。
(二)曹荃的学养
清于化龙纂修《江宁府志》(康熙二十三年稿本)卷十七《宦迹·曹玺传》载:“宣,官荫生,殖学具异才。”唐开陶等纂修《上元县志》(康熙六十年刊本)卷十六《人物传·曹玺传》“寅……长,偕弟子猷讲性命之学……伯仲相济美。”可知,曹荃青年时代即对宋明理学深有研究,并在其他方面学术上初露锋芒。
曹荃能诗,有“水动渔舟出”句,化用王维《山居秋暝》“莲动下渔舟”句。由曹寅《人日,和子猷二弟〈仲夏喜雨〉元韵》、《和芷园〈消夏〉十首》、《虎丘雪霁,追和芷园〈看菊〉韵,寄松斋大兄、筠石二弟》、《夜泛湖至董氏园,登阁,和子猷韵》(四首)、《厅前红梅初开,折一枝寄子猷,索诗》、《西轩大雪,瓶中红梅盛开,忆去年寄子猷诗,感而有作》、《和孙子鱼食荠诗,寄二弟》(二首)、《渔湾夜归,忆子猷弟句,凄然有作》诸诗涉及曹荃诗作考虑,目前所知曹荃题诗可知者在20首上下。
曹荃善画,曹寅《喜三侄颀能画长杆,为题四绝句》中写道:“妙香一树花难描,泪洒荒原百草稍。此日天涯深庆喜,也如历劫见冰消。”(子猷画梅,家藏无一幅)”。阎若璩《赠曹子猷》中云:“请挥一匹好东绢(善画)”。结合曹荃为《南巡图》监画,曹荃之善画绝非虚语。
按,《四言史徵》曹荃自序系曹荃手笔,亦可知如曹寅,曹荃亦长于书法。
又,阎若璩《赠曹子猷》云:“坐啸应知胜公干,暮归还见服邯郸。”
公干,即三国时魏国刘祯。祯,性耿介,不苟合流,“警悟辩捷,所向应答如响,当其辞气锋烈,莫有折者”。邯郸,三国魏书法家邯郸淳。淳,字子淑,一名竺,以才气并名世。《书小史》称其“志行清洁,才学通敏,书则八体悉工,学尤善古文大篆。”
阎若璩引刘祯、邯郸淳故事,说明曹荃一如曹寅,系性情中人,其才气纵横,工于诗画、长于书法。
正是因为曹荃突出的文采与学养,尤侗在作《楝亭赋》时,将曹寅、曹荃兄弟同有佳才比作三国时曹丕、曹植兄弟,云:“昔有才子,子恒、子建;今有才子,子清、子猷。二惠竞爽,两难相求”。
曹荃《四言史徵》序
(三)曹颀与《四言史徵》
《四言史徵》卷一第十叶“胤侯六师”,卷八第一叶“姓赵氏,名匡胤”,“胤”字均缺末笔,且结体居中,不似后来铲版,“弘”字不避,则系雍正时刊版。
版心下刻“芷园”,封面刻“芷园藏板”,则可知版的刻存者当系曹荃京师居所芷园的继承者。
雍正年间,曹氏后裔中条件较好者当数曹颀。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初四《曹寅之子连生奏曹寅故后情形折》载:“九月初三,奴才堂兄曹颀来南,奉梁总管传宣圣旨,特命李煦代管盐差一年,著奴才看著将该欠钱粮补完。”康熙五十五年闰三月十七日《署内务府总管马齐奏请补放茶房总领折》载:“奉旨:‘曹寅之子茶上人曹颀,比以上这些人都能干,著以曹颀补放茶房总领。'”雍正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内务府奏奉旨赏给曹颀房屋折》载:“雍正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管理茶饭房事务、散秩大臣佛伦传旨:‘著赏给茶房总领曹颀五六间房。'”
颇疑雍正年间捐资为曹荃刊刻《四言史徵》的或为曹颀,或者以曹颀为主导,曹荃诸子参与,刻板藏于“芷园”。故曹氏家藏《四言史徵》上会钤有“御赐萱瑞堂”印、“曹宣今名荃”阴文印,“芷园字子猷”阳文印。
九、曹荃与曹寅
曹氏兄弟之父曹玺生二子,曹寅(顾氏出)、曹荃(孙氏出),一女,某,嫁傅鼐。
(一)曹寅至孝、友悌兄弟
曹寅与湖北顾景星有舅甥之谊,则其母当为顾氏,惟不知其人卒于何时,然观曹寅之待孙氏至孝,其任苏州,偕孙氏行。康熙三十年(1691)十二月初一日,孙氏60寿诞,曹寅为之做寿,尤侗为作《曹太夫人六十寿序》,备赞孙氏之妇德母德,能够协赞曹玺,养成曹寅、曹荃。
由曹寅之行径和尤侗之文,颇疑曹寅幼年丧母,由孙氏养大,故对孙氏以生母视之——此行可与李煦之待嫡母王氏(留在北京各子处)、生母文氏(随李煦往苏)对看。
曹寅、曹荃相差不过两岁,同生同长,同学楝亭之下,曹寅视曹荃若亲生兄弟,此可在《楝亭集》中看出。《楝亭集》中写给曹荃和写及曹荃者多达28题,多达数十首,其中,5题作于曹荃殁后,其感情之真挚、亲近,令人感叹。其《思仲轩》诗云:
方书例广裒,寓怀托杜仲。
仙迹虽多诬,令我心魄动。
音容杳无期,前夕曾入梦。
想逐冥漠游,尻马白飞羾。
只身念老兄,诸子尚乳湩。
骨肉鲜旧欢,飘流涉沉痛。
忆汝持节来,锦衣貌殊众。
举眼历十稔,拱木已成栋。
余生薾浮云,一逝岂能控。
因风寄哀弦,中夜有余恫。
曹寅信奉禅宗,认为“仙迹多诬”,然而,对曹荃的思念,却使得他对道教所谓的“仙迹”、“心魄动”;又称曹荃“音容杳无期,前夕曾入梦。”对曹荃的思念如此强烈,以至于曹寅“想逐冥漠游,尻马白飞羾”的举动。
尻马,见《庄子·大宗师》,云:“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成玄英疏:“尻无识而为轮,神有知而作马,因渐渍而变化,乘轮马以遨游,苟随任以安排,亦于何而不适者也。”后以“尻轮神马”为随心所欲遨游自然之典。
(二)曹家不合者非曹寅、曹荃,而是下一辈
或者以为,曹荃因不能继任江宁织造而与曹寅不合。
实际上,清代旗佐领有的可以世袭,而其他职位并无世袭一说,曹寅之所以能任江宁织造,固然有曹玺老臣、皇帝令其子承之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皇帝与曹寅的关系以及曹寅的才能符合皇帝的意图。孙氏也好,曹荃也好,根本没有嫉妒的理由。
至于曹颙死后,“他们兄弟原也不和”的解释也是有问题的。原档写作:
著内务府总管去问李煦,务必在曹荃之诸子中,找到能奉养曹颙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他们弟兄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
“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中的“不和者”,即前文所云“他们弟兄原也不和”者,此人不能使之去做李氏的儿子。可知,不和的不是曹寅、曹荃,而是,曹荃之子中的一个,与曹颙存在矛盾。
(三)由“错将薏苡谤明珠”谈起
曹寅《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中写道:“忽念南中桑叶长,错将薏苡谤明珠。”“长安近日多蓪草,处处真花似假花。”
“薏苡谤明珠”典见《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列传第十四》,云:
初,援在交址,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时人以为南土珍怪,权贵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马武与于陵侯侯昱等皆以章言其状。帝益怒,援妻孥惶惧,不敢以丧还旧茔,裁买城西数亩地槁葬而已,宾客故人莫敢吊会。
后世即以薏苡明珠比喻被人诬蔑,蒙受冤屈。
曹寅由曹荃摘诸葛菜,大发感慨,言及“薏苡明珠”之事,颇疑曹玺逝世后,江南或中央或有劾及曹玺者。
曹玺逝世后,曹寅、曹荃兄弟扶柩全家北返京师。途中,曹寅有《黄河看月,示子猷》、《北行杂诗》,曹寅又有《放愁诗》,可与前诗对看。
《放愁诗》见《楝亭诗别集》卷二,写作者“仰呼不应,口枯舌窘”,其下又写道:“南山有松,鹡鸰于飞”,用《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诗经·大雅·卷阿》“凤皇于飞,翙翙其羽。”指兄弟亲爱和谐。又云:“白发坐堂,绿发立阶”,“手足辑睦,琴瑟静谐”,说明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亲戚和睦,夫妻和美,实在没有必要忧愁,此即放愁之意。
《黄河看月,示子猷》中,曹寅写曹荃:“视子负奇气,”“与子共此杯,持身慎玙璠。莫叹无荣名,要当出藩篱。”劝曹荃“持身慎玙璠”,则曹荃之“负奇气”之理由,盖在于见不能持身清白之人有荣名,故发牢骚。
《北行杂诗》中写道:“火猛何如吏,心安即是僧。”曹家系皇帝包衣、曹寅又被皇帝任命为慎刑司员外郎,曹寅何以有此言呢?与前曹玺之可能被污对看,似可解释。
总之,终曹寅、曹荃一生,兄弟之间都亲爱有加,令人羡慕。正如曹寅自己写道的:“与子堕地同胚胎,与子四十犹婴孩。”以至于曹荃死后,曹寅将其幼子带至南京抚养,并时刻想起这位已经离去的弟弟。
十、结语
通过对曹荃生平事迹的考察,我们对曹荃之为人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对解读曹氏一门家风,曹寅、曹荃兄弟的感情与交往,《楝亭集》的背景与情感,曹颀、曹頫等人的学养,曹雪芹的幼年教育等相关问题都有相当的裨益。
随着曹氏文物、文献的发现,我们对曹雪芹生活时代、家风等问题的了解就会越发清楚,对了解曹雪芹的生存环境、教育构成、思想演变以及《红楼梦》的解读都会产生积极的作用。
附:曹寅《楝亭集》中写给和写及曹荃诗
1.《人日,和子猷弟〈仲夏喜雨〉元韵》,《楝亭诗钞》卷一
2.《黄河看月,示子猷》,《楝亭诗钞》卷一
3.《十八夜,对月,与子猷作》,《楝亭诗钞》卷一
4.《小轩辟除,已移居其中,有怀子猷》(二首),《楝亭诗钞》卷一
5.《十五夜,射堂看月,寄子猷二弟》,《楝亭诗钞》卷二
6.《虎丘雪霁,追和芷园〈看菊》韵,寄松斋大兄、筠石二弟》(四首),《楝亭诗钞》卷二
7.《闻芷园种柳 用少陵〈春日江村五首〉韵,写寄子猷》(五首),《楝亭诗钞》卷二
8.《夜泛湖至董氏园,登阁,和子猷韵》(二首),《楝亭诗钞》卷二
9.《和芷园〈消夏〉十首》,《楝亭诗钞》卷二
10.《朱园看梅,忆子猷,次同人韵》,《楝亭诗抄》卷三
11.《射堂柳已成行,命儿辈习射,作三捷句,寄子猷》(三首),《楝亭诗抄》卷三
12.《晚晴述事,有怀芷园》(二首),《楝亭诗抄》卷三
13.《过沂水,有怀芷园弟》,《楝亭诗抄》卷三
14.《厅前红梅初开,折一枝寄子猷,索诗》,《楝亭诗抄》卷三
15.《支俸金,铸酒枪一枚,寄二弟生辰》,《楝亭诗抄》卷三
16.《中秋,西堂待月,寄怀子猷及诸同人》(二首),《楝亭诗抄》卷四
17.《西轩大雪,瓶中红梅盛开,忆去年寄子猷诗,感而有作》,《楝亭诗抄》卷四
18.《闻孙冷斋有〈芹来阁看雪〉诗,率和代柬,兼念子猷》,《楝亭诗钞》卷四
19.《和孙子鱼食荠诗,寄二弟》(二首),《楝亭诗抄》卷四
20.《留题香叶山堂》(芷园弟及刘晦庵常游与此)(三首),《楝亭诗抄》卷五
21.《喜三侄颀能画长干,为题四绝句》(四首),《楝亭诗抄》卷五
22.《思仲轩诗并序》(二首),《楝亭诗钞》卷六
23.《渔湾夜归,忆子猷弟句,凄然有作》,《楝亭诗钞》卷七
24.《宾及二兄招饮,时值宿未赴,怅然踏月口占,兼示子猷二首》(二首),《楝亭诗别集》卷二
25.《夜泛湖至董氏园,登阁,和子猷韵》(二首),《楝亭诗别集》卷二
26.《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二首),《楝亭诗别集》卷二
27.《闻二弟从军却寄》,《楝亭诗别集》卷三
28.《辛卯三月二十六日,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西轩诸友三首》(三首),《楝亭诗集别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