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研究第二十三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郡望

誌云李寶艷“隴西狄道人也”,如所周知,李唐皇室的郡望問題歷來是中古史研究的重要關注點,《舊唐書·高祖紀》記載李唐先世出於隴西狄道[650],而《新唐書·高祖紀》云李淵爲隴西成紀人[651],陳寅恪先生考證李虎家族出自趙郡李氏“破落户”或“假冒牌”[652],筆者認爲是不易之説,故採信之,劉後濱先生在《李唐皇室家世書寫再議》[653]一文中指出,陳先生考證辨明的是李唐先世的祖籍而非郡望,唐代皇室墓誌中亦兼有狄道與成紀兩種郡望叙述,那麽,兩郡望並存的叙事應當作何解釋[654]

筆者認爲,解决郡望叙述問題,首先需要將其與李唐皇室先世叙述聯繫起來考察,關於李唐家世最詳盡的記載見於《新唐書·宗室世系表》[655],其中至受重視的先世名人是老子李耳、秦將李信、漢將李廣和凉武昭王李暠,太史公言老子出身苦縣,《新表》亦採用之,故於此無詳考之必要,而重點在後三人之籍貫,《史記·李將軍列傳》云:“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爲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紀,”[656]由是可見隴西成紀乃李信、李廣二人之籍貫,而“徙成紀”似表明李廣已有攀附先世之嫌,或可知李信舊居槐里,李暠郡望則有兩種不同記載,《太平御覧》卷一二四《偏霸部》八引崔鴻《十六國春秋·西凉録》云:“李暠,字玄盛,隴西狄道人也,漢前將軍廣十六世孫,廣子侍中敢之後世,李氏世爲西州右姓,”[657]《魏書·李寶傳》亦云李暠孫李寶爲隴西狄道人[658],目前已经發現的李寶家族墓誌中,直至唐武德八年(625),李寶後人仍然自稱隴西狄道人[659],且北魏時期李寶家族墓誌多稱誌主籍貫爲“秦州隴西郡狄道縣都鄉和(華)風里人”[660],對籍貫的叙述精確到里一級,既表明隴西李氏正宗之身份,亦防好事者攀龍附鳳,以後漸簡稱“隴西狄道人”,然而在唐初編修的《晉書》《北史》中,西凉皇室郡望變成了隴西成紀[661],《晉書·李玄盛傳》《北史·序傳》及《新唐書·宗室世系表》對於李唐先世郡望的叙述都有明顯的斧鑿痕迹,且最終指向成紀,李唐皇室爲何苦心孤詣地將先世的郡望冒認到隴西成紀?其“製造成紀”的過程又如何?

筆者認爲,李唐製造皇室郡望濫觴於西魏政治體對入關諸將姓氏與郡望的重塑,陳寅恪先生於此論述精當[662],本文無需贅言,問題在於,宇文泰改諸將郡望時,李虎被賦予的郡望是隴西狄道還是隴西成紀?竊以爲當是前者。

由《新唐書·宗室世系表》可見,爲將攀附諸位先世名人的籍貫聯繫起來,皇室譜牒費盡心機將“先人”住地從老子故鄉苦縣一直移到李信、李廣所居的成紀縣,並且將天下諸李通譜共祖,追溯到上古,形成一个内部統一的李氏家族先世、郡望叙述,李唐皇室此舉背後的心理不難揣摩,在尚未走出中古士族社會的時代,李唐皇室需要建構一个維繫皇族——士族共治天下格局的郡望,因而選擇了祖先中最具號召力的人物漢代名將李廣的出身地——隴西成紀,而非隴西狄道,相比此前將先世攀附到李廣而没有冒認隴西成紀郡望的李暠家族,李唐皇室似乎做得更致密,甚至不惜修改早已見諸史籍的西凉皇室郡望,意圖在先世、郡望問題上讓人無可指摘,滴水不漏。

然而,“隴西成紀”地望久已不存,《漢書·地理志》云:“天水郡……縣十六:……成紀,”[663]注云武帝元鼎三年(前114)置天水郡,即分隴西置天水,此後,成紀縣再未置於隴西郡下,李廣在分郡之前已去世,自可稱隴西成紀人,東漢以後士族郡望皆言郡及縣[664],李唐皇室追認隴西成紀地望,顯然屬於僞冒,與叙述本貫的情况不同,因爲李虎及其先人並不曾居於隴西成紀,而是起於趙地[665],所謂郡望沿漢之舊名,並不適用於觀察李虎家族籍貫叙述的變遷。

反觀狄道縣,在唐以前行政級别一直比成紀高,長期作爲隴西郡治,從史地而言,狄道縣扼洮水以建通邑,乃隴西郡大縣,即今臨洮所在,亦北魏時隴西李氏正宗之所出,另一大族隴西辛氏亦出狄道;而在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紀沿瓦亭川西支流成紀水而建,不仅行政級别低,且並非隴西大族所在[666],甚至在北魏末年成紀水斷流後廢置[667],《晉書·地理志》云前凉張駿將狄道改爲武始郡[668],故李暠亦屬追溯先世而言其郡望,但與李唐皇室不同的是,李暠郡望“隴西狄道”於其祖生時仍在,故不屬僞冒,李唐則作僞太甚矣。

值得注意的歷史現象是,首先僞冒隴西成紀人之李氏並非李唐皇室,北齊天統三年(567)《李法洛墓誌》誌主即自叙爲隴西成紀人[669],李法洛生於北魏景明二年(501),其家並非第一流高門,無法攀附當時貴盛無比的隴西狄道李氏、趙郡李氏或頓丘李氏,故自目爲名將李廣之後,稱隴西成紀人,目前尚無從得知是否有與其同時代而自稱源於隴西成紀者[670],但至少可知隴西成紀地望名號的再造不晚於北齊,李唐皇室只是这股潮流中的集大成者,至於此事是否與北周復置成紀縣有關,尚不可考,即便北周不復成紀縣,攀附者依然可以讓李廣故鄉“復活”。

《李法洛墓誌》這一特殊文本發現於北齊統治地域,未必可證冒認隴西成紀郡望的潮流從時間和空間上興起於北齊,前文已述,直至唐初,李寶後人仍堅持原郡望,以標榜其隴西李氏正宗之地位,關隴集團中的其他李氏家族曾向隴西狄道郡望靠攏,如李弼孫李裕[671]以及本文所討論墓誌的誌主,李虎孫李寶艷,從傳世文獻和目前已出的墓誌材料看,只有李賢家族不曾稱隴西狄道人,《周書·李賢傳》曰:“李賢字賢和,其先隴西成紀人也,……祖斌,襲領父兵,鎮於高平,因家焉,”[672]李賢墓誌逕稱誌主爲“原州平高人”[673],以遷居地爲郡望,但在《北史》本傳中李賢却被説成“自云隴西成紀人”[674],從其本人的墓誌來看,此説之誤自不待辨,李延壽當是據《隋書·李穆傳》的説法而改寫了《周書》的叙事,其背後的邏輯是兄弟郡望應當相同,實則未必,李穆的郡望可能是隋代所改,李賢曾孫女李静訓的墓誌即記誌主爲隴西成紀人[675],李静訓幼年早逝,其郡望叙述必依其父祖輩之説,故《隋書·李穆傳》曰李穆“自云隴西成紀人”或非厚誣,李穆改郡望一事,應與李遠被宇文護逼令自殺後李賢家族的重振有關,李穆極力支持隋文代周,以報宇文氏殺兄抑族之仇,其家遂於隋初煊赫一時,改郡望以攀附古代名將,或爲適應家族復興之需,但李穆不稱狄道而附成紀之事未可詳,或稍晚於《李法洛墓誌》的寫作年代,周隋之間,改易郡望之事常見於關隴集團第一流軍功高門中,李弼、獨孤信等名將後人的墓誌、傳記中,郡望叙述變化多端,筆者推測,北周平北齊、隋朝建立的歷史過程中,舊時居於山東的正宗趙郡李氏、隴西狄道李氏逐漸融入周隋政治體,對宇文泰主持的關西諸將攀附高門舉措深爲不滿,因此“關西三李”(李弼、李虎、李賢家族)不得再稱趙郡平棘/栢仁人或隴西狄道人,在李賢家族的首倡下,三李相繼改稱隴西成紀人(詳下),但此説無法解釋獨孤信家族的郡望變遷問題[676],且李弼家族在北周初年郡望叙述已是混亂不堪,兹舉出此必須留意之歷史現象,其因俟考。

繼李賢家族之後,李弼後人李密的墓誌(武德二年,619)[677]始稱隴西成紀人,李唐皇室中最早稱隴西成紀郡望的文本則是唐高祖八子酆王李元亨的墓誌[678],此誌撰於貞觀六年(632),《貞觀氏族志》恰於同年修纂,而前一年下葬的同樣理應由王人監護喪事的李壽,其墓誌中仍稱隴西狄道人[679],或可證氏族志以官方文本的形式最終確認了皇室“隴西成紀”郡望的權威性,但有唐一代皇室墓誌中仍多見“隴西狄道人”的郡望叙述[680],筆者認爲,隋唐之際李寶、李弼、李賢家族均已衰敗,門户人物凋零,無法在政治上有所作爲,因此李唐皇室輕而易舉地將先世攀附到西凉皇族,但在郡望問題上,宗室内部存在分歧,太宗以李廣郡望爲權威,另有以李暠郡望爲準者。

綜上,李唐皇室所謂“隴西成紀”郡望實屬唐朝成立以後之塑造,並非西魏時所定,與之相適應,在唐代,周隋舊成紀縣廢弛[681],成紀南移,時或昇級爲秦州州治[682],行政級别反超狄道,至於唐代皇室墓誌中兼出的兩種郡望叙述,恰可説明李唐皇室内部對於郡望問題的舉棋不定。

撰於隋開皇十年的《李寶艷墓誌》一出,雖尚無石本旁證,却可一舉奠定周隋時期李虎這支“隴西李氏”冒認郡望的“狄道説”之權威性,换言之,宇文泰賜給李虎的郡望是隴西狄道而非隴西成紀,唐初編纂《貞觀氏族志》,爲將先世追溯到李廣並自圓其説,編造了“隴西成紀”郡望,並將其反映到官修前朝史中,有趣的是,《唐代墓誌彙編》中收録的《冠軍大將軍行右衛將軍上柱國河東郡開國公楊君亡妻新城郡夫人獨孤氏墓誌銘并序》[683]云獨孤氏本隴西成紀李氏,祖李楷開皇中有功,賜姓獨孤氏;而《隋書·獨孤楷傳》却説楷不知何許人也,本姓李氏,其父李屯被獨孤信掳爲部曲,因漸得親近而獲賜姓獨孤,非有功賜姓[684],此中或可見成紀並非地望之著,或可證唐代對成紀地望有塑造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