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的惶恐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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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荒谬

就在布洛克向死神告解的时候,他的护卫琼斯正在和画师谈论死亡之舞和瘟疫的壁画。画师拿出了杜松子酒,两个人都喝了不少。屋里屋外都在谈论死亡和尘世,但气氛迥然不同。屋里是扑朔迷离的告解与死神的圈套,屋外却是“一杯浊酒喜相逢”的推心置腹。醉醺醺的琼斯借用画师的工具为自己画了一幅肖像:“这就是护卫琼斯。他咧着嘴笑话死神,嘲弄地笑话上主,他也笑话自己,还色迷迷地笑话女孩。他的世界只为他自己存在,对所有人而言都是荒谬的,包括他自己。他于天堂无意义,于地狱无所谓。”

布洛克与琼斯一起参与了愚蠢的十字军东侵,都对战争的宗教理由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使布洛克看到了虚无,但琼斯却看到了荒谬。在琼斯眼里,上帝的荣耀给他们带来的,是“毒蛇和苍蝇的叮咬,野蛮人的屠杀,烈酒的毒害,女人带来的虱子的传染,热病的侵蚀”。琼斯和画师说到这里,都划了个十字,然后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他在对自己的评价里说,现在的琼斯满是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里更多是对无处不在的荒谬的嘲讽。正像他说的:“无论我们朝哪边转,屁股都在我们后面。”

琼斯没有像布洛克那样生活在幻象中,所以他也看不见死神。他在面对死神的作品时,也往往能用笑声评价这荒谬的世界。就像他在自己写的歌谣里唱的:“伟大的上帝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魔鬼却是你的兄弟,你随处可以见到他。”就在他大谈世界末日的征兆时,琼斯和布洛克看到了路边坐着一个人,身边还趴着一条狗。琼斯下马前去问路,但那人毫无反应。他就去摇晃那人的肩膀,那人的脸赫然出现在了他面前:他用黑洞洞的眼眶瞪着琼斯,还有白森森的牙齿——一具尸体。与死亡的这个照面吓了琼斯一跳,但他马上恢复了镇静,重新上马。布洛克问他:“他告诉你路了吗?”琼斯说:“没有。”“那他说什么?”“什么也没说。”“他是个哑巴吗?”“不是,大人。他其实有相当雄辩的口才。”“是吗?”“他确实很雄辩。只是他所说的太令人压抑了。”这压抑的结果,是琼斯的又一首歌:“命运是坏蛋,而你是他可怜的牺牲品。刚刚还喜笑颜开,现在就与蛆虫一起蠕动。”

与死亡的这个照面吓了琼斯一跳

死亡使琼斯也在重新思考世界的意义,但他没有在失去对上帝的信念后怅然若失。他始终牢牢把握着自己的理性和勇气。在剧本中,上面那首新歌是琼斯在看到那具尸体之后唱的,但在电影里,伯格曼却把它插到了主仆二人出了教堂之后的路上。歌声未落,他马上要看到又一件荒谬的事。

琼斯为讨水进了一间农舍。屋里没有人声,地上却趴着一个农妇的尸体。琼斯忽然听到脚步声,于是藏在了门后。有人鬼鬼祟祟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袋。他在屋里搜寻一遍之后,从死尸的手臂上扒下一个银手镯,一抬头,发现门口有一个女孩正盯着自己。就在他要伤害那女孩的时候,琼斯现身了。他认出来,这个小偷正是当年鼓动布洛克参加十字军的神学生雷夫:“见到你,我突然明白这十年虚耗的时光了。我们过得太安逸了,对自己太满意了。上主想要打击我们的骄傲,所以他派你来泼出你那神圣的毒药,毒害我主人的头脑。”琼斯将雷夫按倒在地。要不是旁边的女孩的尖叫,雷夫早已没命了。

琼斯讽刺雷夫是“奇异博士,天堂的和魔鬼的”(Dr.Mirabilis, Coelestis et Diabilis)。一个人,竟然既代表天堂,也代表魔鬼。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主仆二人就虚耗了十年光阴。这个博士,或许就是他和画师所说的“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今已沦落为小偷。没有哪件事比这更荒谬了。尽管琼斯见过那么多荒谬的事,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只能把这事理解为,上帝为了打击人的骄傲,通过这个坏蛋来磨炼人。所以他的鼓动虽然披着神圣的光芒,其实却是毒药。

雷夫的出现使琼斯更明确了他对待荒谬的态度。现实虽然让他怀疑各种宗教说教,但他毕竟没有否定上帝。而今他认为,那些以上帝代言人自居的人们,或许正是魔鬼的化身。上帝派他们来不是因为他们能代表自己,而是为了磨炼人的意志和判断力。因此,只有靠人自己的甄别,上帝的正义才会显明。在这荒谬的尘世,人只有靠自己的反抗和努力才能称义。

面对新结识的女孩,琼斯又给出了一个自我评价:“我叫琼斯。我是个快乐的年轻人,满脑子都是善良的念头,做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这个快乐而勇敢的青年无疑有着无穷的魅力。女孩从此加入了布洛克和琼斯一行当中。

琼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行侠仗义。在小酒馆里,他解救了正遭雷夫等人戏弄的演员约夫,并再次惩罚了那个“奇异博士”。而面对戴了绿帽子的铁匠普洛格,他也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普洛格也遇到了一件极为荒谬但又司空见惯的事。小剧团正在上演一个妻子与情人偷情的故事。约夫扮演郁郁寡欢的丈夫,米娅演妻子,斯卡特则演那个情人。现实中的约夫和米娅是再恩爱不过的夫妻,英俊的斯卡特根本不可能插足。但舞台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在现实中出现了。普洛格的漂亮老婆丽莎被斯卡特迷住了。在约夫和米娅的伴奏中,丽莎用两根鸡腿把他引诱到了草地上。而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庄严的圣歌,那个忏悔的队伍走了过来。

戏演完了,教堂的队伍也过去了。约夫的抑郁转移到了普洛格身上。他明明知道丽莎被斯卡特拐跑了,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没有人真正帮他,他的熟人都只会嘲笑他。还是琼斯愿意和独自坐在酒馆里的普洛格喝杯酒聊一聊。“有了她是地狱,没了她也是地狱”,无论那个负心女子多么可恶,铁匠都无法因为终于摆脱掉了她而轻松起来。尽管爱不过是“欲望、欺骗和谎言”,普洛格还是痛苦不堪。有什么比苦苦依恋一个终究会伤害自己的负担更荒谬的事?然而“爱是所有瘟疫中最黑暗的一种”,人们一旦爱上就会愈陷愈深。琼斯总结说:“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如果一切都是不完美的,爱就是最完美的,因为它的不完美达到了完美的程度。”

就像面对任何荒谬的事的时候一样,琼斯对痛苦中的铁匠无可奈何,但还是慷慨答应带着他穿越森林。虽然普洛格的抱怨和软弱只能让他心烦,丽莎的水性杨花也让他没有任何好感,但在这荒谬的世界中,他还是只能让这对冤家以他们荒谬的方式去成就不可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