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汉初儒学与“六艺”说之确立
虽然陆贾在《新语》中已使用“六艺”一词,但在战国至汉初的各类文献中,同时还存在着“四经说”“五经说”“六经说”等多种“经目”理论,这一方面不符合汉儒“大一统”的国家理念,另一方面也不利于儒学整体学术地位的提升。在实现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学”各自的经典化之后,“六艺”本身也需要一个经典化的过程,而这正是贾谊致力完成的事业。通过对于“六”这一数字背后神秘性的系统阐释,贾谊在构建了“六艺”神圣性的同时,也试图树立崇尚“贯通”的儒学风气。不过,汉初儒学继承齐鲁、燕赵儒学主流,“专经”传授仍然是其最基本的传习方式,如何通过对于“六艺”说的调整,使得“专经”传授这一多少带有“反六艺”意味的学术传统获得合理性,成为董仲舒所尝试的工作。
一、“以六为度”:贾谊的“六艺”论
与“六艺”的提出一样,汉儒中最早对“六艺”内部的学理关系进行阐释者也是陆贾,其说见于《道基》篇:
这里陆贾虽未揭出“六艺”之名,但《乾》《坤》、八卦显然指《易》,故其论述实已囊括“六艺”。据其所言,“仁义”是贯穿于“六艺”的一条主线,“六艺”内容虽然广博,但最终都以“仁义”为归依,“六艺”由此获得内在的一致性。不过,作为“经目”理论,陆贾之说未能注意到“六艺”内部的互补性与“六艺”作为整体的完备性问题,这显然还是一种比较粗疏的“经目”理论。
从现存材料看来,贾谊似乎才是第一个全面、系统地论述“艺”何以须“六”这一核心问题的汉代学者。在《六术》篇中,他首先以“德之六理”“六行”比附“六艺”:
贾谊的逻辑体系是,一“德”而生“六理”,“六理”生“六法”,“六法”外显为仁、义、礼、智、圣、乐“六行”,“六行”为人与生俱有之禀赋,然细微难识,必须借助对于“六艺”的研习方能涵养,“六艺”遂成为凡人修成其“德”的必由之路。至于为什么必须是六理、六法、六行、六艺呢?贾谊进而从数理层面提出“六”为大成之数的说法,并以他经验世界中所见的若干例证作为援据:
贾谊举出六合、十二月、六律、六吕、六音、六亲、丧服、数度等一系列例证,证明无论是时间、空间、声音、数度、人伦,宇宙间的一切维度都以“六”为备,这种颇具神秘性的论说方式在今日看来虽然难称合理,但却符合战国、秦汉社会普遍的思维方式,这一点我们只要借助“五行”理论在此期的高度发达就可以理解。在“五行”观念下,一切自然存在和人伦关系都可以纳入“五”的数理框架内,因此,只要积累足够多的例证,“六”同样可以获得一种神秘的数理“完备性”。
但贾谊对于“六艺”论的建构仍不止于此,在《道德说》中,他进一步以“德之六理”为准的,将“六艺”与“德”之间的关系加以申说:
在这段论述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五者之道备,则合于德矣”这句话了。我们注意到,贾谊将“六艺”分成两个部分,其一是通过不同方式呈现“德”的《书》《诗》《易》《春秋》、礼,他们或注重对于“德”的理论阐释,或注重对于“德”的外在文饰,或通过占筮彰显“德”义,或通过成败显示“德”理,“五学”对于“德”各有体现,但必须将此五者加以贯通,然后才能获得完备的“德”,而这个“合德”再对应“六艺”中的另一部分——乐。
我们知道,在贾谊的时代,儒家乐学除了有部分文本尚存以外,真正可用于演奏的雅乐系统已经基本失传,以仪式表演为基础的传统“乐学”已然处于名存实亡的状态。因此,贾谊“六艺”论对于“乐”的架空式处理或许有迁就现实的无奈。不过更值得关注的是,贾谊特别强调“五者之道备”这一前提,显然是要求学习者应系统掌握这五种经典,然后才能真正体会到“德”之精妙。这一论说方式于《荀子》中的“五经”说具有一定的延续性,反映出荀子、贾谊对于繁琐经学学风的反感,以及对于“贯通”学风的崇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贾谊“颇通诸子百家之语”[306],贾谊思想中“尚通”的色彩或与其早期知识结构的养成有关。
总之,贾谊通过对“六”这一数字的神秘化,完成了其“六艺”论的神圣性建构;又通过对“乐”的架空式处理,解决了“六艺”之名与“五经”之实的矛盾;再通过对“五经”与“德”之间关系的陈述,树立起“尚通”的经学主张。“六艺”的一致性、互补性与完备性至此得到了全面的论证,“六艺”作为一种“经目”理论获得了经典化的全部理由。
那么,贾谊的这一理论是否有其学理渊源呢?我们注意到,贾谊将“六艺”归本于“德”,这与陆贾将其归本于“仁义”略有不同,却与郭店简《六德》篇显出某种相似,李学勤先生即认为贾谊或系受到《六德》的影响[307]。不过,如果细绎文本,可以发现,虽然贾谊强调“六艺”皆“德”为本,甚至其自身也有“六德”之说,但贾谊对于“德”的理解与《六德》却明显不同。《六德》认为“德”包括圣、智、仁、义、忠、信,其依序两两一组,分别对应君臣、夫妇、父子的人伦关系;而贾谊《道德说》则认为,“六德者,德之有六理”,即道、德、性、神、明、命,表现为道、仁、义、忠、信、密“六美”,六者共同构成“德”之要义,各自之间并无两两对应关系。《六德》所言“六德”与贾谊所言德之“六美”虽然存在一些重合,但两者的结构、指向则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注意到,郭店简《六德》篇的主张大多不见于汉儒文本,并无直接证据能够证明贾谊曾经见过《六德》,贾谊“六艺论”源自郭店简《六德》的假设恐难成立。
不过,贾谊“六艺”论与郭店简《五行》篇的理论建构倒存在一定因袭关系。前文已言,贾谊“六艺”论中最重要的论述环节是“六行”:“艺之所以六者,法六法而体六行故”,设立“六艺”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人们通过对经典的研习而涵养自身所禀赋之“六行”,从而修成大德。至于“六行”的内部结构,则包括两个部分:“人有仁、义、礼、智、圣之行,行和则乐与,乐与则六,此之谓六行。”这种“5+1”的模式与《六术》篇所言“六理”“六律”“六吕”“六亲”等都不相同,仅与“六艺”相合,显然有牵合“六艺”说的直接用意,而“六行”说无论是具体的德目,还是“5+1”的内在结构,都与郭店简《五行》篇显示出密切的关联:
此文又见于马王堆帛书《五行》篇:
两段文字基本相同,只是郭店简在“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句衍出“德之”二字[310]。《五行》篇将仁、义、礼、智、圣作为五种基本德目,认为只有合此“五行”,方谓之“德”。这种模式与贾谊的“六行”论几乎一致,所不同的是,贾谊将《五行》中的“德”替换为“乐”,并将其又与“五行”合称为“六行”:
贾谊的这一调整显然是为了照顾《六术》篇整体上以“六”为备的叙述方式,同时也恰好配合“六艺”中“乐”有名无实的现状,将原本处于平行关系的“六艺”调整为:
既然《五行》篇中“五行”需要“皆形于内”才可谓之君子,则“六艺”论中,“五学”自然也需要兼通才可达至“乐”的境界,贾谊“六艺”论与郭店简《五行》篇之间的同构性显示出其思想来源的某种可能,值得我们注意[311]。
二、“六学皆大”:董仲舒的“六艺”论
以贾谊在汉初士林的影响力,可以想象,随着其“六艺”论的传播,“六艺”观念在汉初当逐渐得到学者的认可,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董仲舒“天人三策”等汉初重要学术文献均径用“六艺”一词,显示出至晚到武帝初期,“六艺”已经成为一种“经典性”的经目理论。不过,贾谊“六艺”论在赋予“六艺”神圣性的同时,也树立起“尚通”的经学主张,而这显然与西汉初期“专经”传习的普遍现实有所不合,在大多数儒士根本无法贯通“五经”的现实压力下,贾谊“六艺”论几乎必然面临被调整的命运,而《春秋繁露》中的一种说法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这一说法见于《玉杯》,一般被认为是董仲舒本人所编纂者。这里“六艺”被塑造为“君子”用以“赡养”君主的知识体系,其中“《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等说法尚属平常,比较特别的是“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一句,这里“各有所长”强调“六艺”的互补性,但“皆大”则暗含了一种可能性,即任何一种经典个体都具有完足的教化作用,足以化成民性,臻于德政。因此,究道明德的途径虽然仍然是经典,但似可不必贯通全部经典,只需选择其中的一条路径即可。《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自称“闻于董生”的议论更加鲜明地展现了这一立场:
在这段论述的开始部分,司马迁尚并言“六经”之长,但到文末,其话锋一转,开始高度评价《春秋》“拨乱反正”的功能,并以“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作结。与贾谊《新语》中“五者之道备,则合于德矣”的思路不同,这里《春秋》显然已经成为一种自足的经典,完备地囊括了世间一切义理,因此,通往“道”的方式也就不再是贾谊所论会通“五经”这一条大路,而是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条大路可供选择,这种“六学皆大”的经目理论显然与西汉儒学“专经”传授的现实更加吻合,因此也更能得到汉儒的理解与接收。
总之,经过陆贾、贾谊、董仲舒等汉初大儒的阐释,“六艺”作为儒家基本经典范畴的身份逐渐得到确立,尽管汉武帝建元五年所立为“五经”博士,但“六艺”作为经典的“经目”理论,其影响力与权威性并未受到影响。元康元年(前65)秋八月,汉宣帝在诏令中称:“朕不明六艺,郁于大道,是以阴阳风雨未时。”[314]这是今日所见诏令中最早使用“六艺”一词者,可见至晚到宣帝时,“六艺”已经成为非常规范的官方用语了。而在此之后的两千多年里,尽管五经、六经、九经、十三经之说纷起迭兴,但“六艺”的基本格局则经久不变[315],并不断成为后人思考群经价值的出发点与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