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是语言艺术”:一个需要辨析的命题
文学是用语言写成的,人们在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首先而且直接与人们的感官发生联系的就是文学作品的语言,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对于欣赏者来说,如果不能理解文学作品的语言,欣赏文学作品就成了空谈;对于理论研究来说,文学语言是文学研究的第一入口。如果文学理论轻视了对文学语言的研究,那么这样的研究是不全面的。可以认为,对文学语言的研究,在文学理论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这也应该看做是文学理论中最基本的研究。
中国古典思想家们在语言问题上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他们认识到对自然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刻感受,必须借助于生动富有文采的语言形式,从而获得传之久远的生命力。《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里记载孔子的话说:“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里强调的是要表达深刻的生命之“志”,必须运用生动的语言形式。但是,另一方面,古代先哲又充分认识到语言的局限性,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语言的表现能力又是极其有限的,最深刻的生命体验又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一点不仅道家如此表述,即使是对文言有特殊认识的儒家也常常看到语言表述的苍白无力,孔子仰望苍穹发出这样的感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42创造了一切的造物与自然,是无声的,而只有人类还在喋喋不休。因此中国古代哲学家与文学家们,都尝试着运用最简练的语言,甚至是无声空白的状态表现无限的生命体验。中国文学当然不是哲学上的逻辑思维,也不是一般文艺的所谓形象思维,而是象征式的意象思维,这一点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走了不同的道路。而值得指出的是,中国目前的文学理论研究,对文学与语言之间关系的研究是很不够的,甚至在有的文学理论教程中根本不谈这一问题。在已有的研究中,有一个很流行的命题:“文学是语言艺术”。的确,文学是用语言写成的,语言是文学的物质材料,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常识。可是,这一命题能否包括文学的本质和文学与语言关系这两个问题的全部内涵呢?单就文学与语言的关系来说,这一命题也是需要认真检讨的。
我们知道,“文学是语言艺术”这一命题是基于从物质媒介角度对艺术所作的分类这一事实基础上的。从现实层面来看,艺术的分门别类是艺术自身历史发展的结果。在人类的早期文化中,原始艺术具有明显的综合性,比如诗乐舞在人类早期文化中的三位一体。随着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原始艺术中的各种要素逐渐分化,以致最后独立出来不同的艺术样式。从理论层面来看,不同艺术品种的存在,以及不同艺术样式之间的差异必然带来人们进行思考的兴趣,这样,探讨不同艺术的本质与规律也就成了文学理论的目标之一。
艺术分类首先遇到的是分类的标准和原则问题,从不同的标准和原则出发,会有不同的分类结果。比如,从艺术作用于人的不同感官的角度,人们把艺术分为视觉艺术、听觉艺术和视听综合艺术;从艺术使用的物质媒介的角度,人们把艺术分为造型艺术、表演艺术、语言艺术和综合艺术。
“文学是语言艺术”这一命题,作为从某种角度对艺术进行分类的结果,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作为文学本质命题,就有了问题。非但如此,而且,仅在艺术分类的意义上使用这一命题,也应该持审慎态度,因为只要我们向相邻艺术门类看一眼,马上就会发现问题的要害所在。大家知道,雕塑的物质材料可以是石头,也可以是木头,还可以是其他物质材料,是石头也好,是木头也好,我们总不能把雕塑叫做石头的艺术,或者木头的艺术吧?
其实,对我们来说,比辨析“文学是语言艺术”这一命题是否妥当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对文学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做出具体而深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