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身上的史书
苗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民族。
这不是我说的,是很多走近苗族、远望苗族的人说的。
中国著名画家乔十光也是说这番话的人之一。他那幅以苗族少女为表现对象的油画,就曾获过大奖。
我不清楚画家是否知道这个古老的民族背负重荷迁徙流浪的故事,那漫长的、为生存而跨江过海、翻山越岭的历史。这历史苦难、悲壮,充满了伤痛,充满了哀婉,也充满了刚毅,充满了智慧。
正是这苦难、悲壮的历史,让苗族如此美丽,更让苗族服装如此美丽。
苗族服饰所凝聚的,是历史的记忆。
我的家乡在贵州省雷山县,苗族的神山雷公山就坐落于此。雷山县历来被称为中国苗族文化的中心地带;前些年,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当今人类保存最完好的一块未受污染的生态文化净地”,“人类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的理想王国”;近年还被新闻媒体和旅游爱好者评选为“体验中国”“十大最好玩的地方”之一。
我的童年,是在苗岭深处的达地乡的老街度过的。父母因工作忙,没有时间照料我,因而我在8个月大时就被送到了老街外公、外婆的家。
我在老街生活了8年。
在我的心目中,外公非常严厉。他是私塾先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供我读书,学有所成。而爷爷则不同。爷爷的家上马路和老街隔着好几座山,他是寨子里有声望的长老。爷爷总是在老街的赶场天来看我。他总想给我制作一套苗族的银饰盛装,那可是我童年最盼望的事情啊。可是,我的外公却不同意。
我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曾经参加过姑姑的婚礼。我特别羡慕她穿的那套银饰盛装,色彩那么艳丽,直勾人的眼睛。还有,那一件件白花花、亮闪闪的银饰,也简直漂亮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疼爱我的外公却不愿意我打扮得更漂亮一些。
在老街时,我经常听到有的小伙伴喊一些人是“苗子”。我虽然不知道这称呼的含义,但却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称呼。
有一天,我在家里念一首有关“苗子”的顺口溜时,外公突然严肃地对我说,你就是“苗子”!
我一下愣住了。
那时的我,虽然似乎隐隐约约地知道在老街上有着不一样的民族,他们有着不同的生活,穿着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话语,但是,我不可能明白关于“民族”的含义和关于“苗族”的概念。
外公的话刺激了我。
我仿佛明白了,所谓“苗子”,实际上是对苗族的一种带有轻视和侮辱成分的称呼。
而我,就是苗族,就是“苗子”。
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那时,我强烈地怨恨我的汉族妈妈为什么嫁给了爸爸这个“苗子”。否则的话,我怎么也会成了“苗子”了呢?
我的汉族妈妈是在学校里认识我的苗族爸爸的。他(她)们先是自由恋爱;然后,又自由结婚;再然后,就有了我。
听说,生我那天,我的年轻的妈妈还从上马路赶去老街看我的外公外婆。在返回途中,妈妈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因为差一点就要在半路上生下我。直到天黑以后,妈妈才总算忍着巨痛赶回家,被褥都没有来得及铺上,就把我生在草床上。包裹我的,是妈妈的嫁衣。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苗族”似乎有了一点朦朦胧胧的感觉,特别是在爸爸身上,感受到了这个民族的坚韧、朴实和乐观旷达。
爸爸出生于一个普通的苗族农民家庭,18岁参加了革命,23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爸爸辛劳了一生。他和妈妈一起,建立起了一个民族团结的家庭,并把四个子女都培养成大学生和共产党员。
在我小的时候,爸爸没有为我讲述过苗族的历史。即使讲了,那时,我也不可能了解这个历经苦难以落后形式表现出自己生存状态的民族。
19岁那年,我走出了老街,走出了大山,走进了中央民族学院也就是今天的中央民族大学这个少数民族的最高学府。
书本,为我送来打开苗族这扇大门的钥匙。
之后,当我有能力穿越时间的隧道,去追溯我的民族的源头,认识我的民族的先民,体会我的民族的历史时,我无时无刻不被它深深感动。
苗族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迁徙史。
古籍记载,苗族起源于5000多年前的九黎部落。这个部落由81个氏族组成,居住地为黄河和长江中下游一带。专家曾有这样的评价,说苗族系“中国本部之主人,有史以前,曾占优势地位”。
九黎部落的首领蚩尤,便被视为苗族的先祖。
《逸周书·尝麦解》中记述了中华民族历史初始时期的一个故事:
这一故事,记述了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著名的大战争——涿鹿大战的始末。
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为我的先祖蚩尤的命运而扼腕:不就是蚩尤的命运,才决定了苗族的命运,注定了这个古老民族数千年的不幸?
涿鹿大战,揭开了苗族大迁徙的序幕。
蚩尤兵败,战死冀州,九黎部落群龙无首,分崩离析,不得不向黄河以南迁徙。
不久,一个新的政权——三苗国,建立在江淮河湖地区。
《战国策·魏策》中有这样的话:
然而,历史赋予这个民族的命运是悲惨的。
当苗族的先民们总算在相对理想的环境中有了一个休养生息、继续发展的机会,又相继遭到尧、舜、禹的长期征伐,最终,三苗被迫迁徙到江西、湖南的崇山峻岭中。至秦汉时期,已基本集中在武陵五溪地区。
大约从公元3世纪起,武陵五溪地区的苗族先民又开始了较大规模的迁徙。他们大部分沿乌江西行,进入贵州、云南、四川等地。而那些未参加迁徙或未完全参加迁徙而留在中原的苗族先民,早已融入汉族之中。
一位国外的民族学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世界上有两个苦难深重而又顽强不屈的民族,他们是中国的苗族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族。”
我的眼前,常常出现那个异常悲壮的场景:
在浓浓的阴云下,在萧萧的寒风里,我的苗族先民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带着心灵上的巨创和精神上的重荷,眼含热泪、一次又一次地告别自己辛勤建造的家园,踏上向西向南的艰辛之路。在苦苦的、长长的跋涉中,他们或许不知道究竟还会有什么苦难和不幸在前方等待着他们,但是,他们肯定知道,他们会直面苦难和不幸——因为,任何苦难和不幸都不可能摧垮他们顽强的生命力!
苗族古歌唱道:
这是从流淌着血的心的深处流淌出来的歌声。听到这样的歌声,有谁能不为之动容?
然而,令人动容的,又不仅仅是悲伤。
即使是最悲伤的时刻,苗族先民们也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眷恋、热爱和对美的歌颂、追求,没有放弃为昨天、为历史留下永恒的见证:
在林林总总的苗族服饰中,有一种叫做“兰娟衣”的女装。其来历,有这样的传说,说兰娟是古代的一位苗族女首领,在带领苗族同胞南迁时,为了记住南迁的历程,想出了用彩线记事的办法。离开黄河时,她在自己的左袖子上用黄丝线缝上一根黄线;渡过长江时,她在右袖子上绣上一根蓝线;渡过洞庭湖时,她在胸口处绣上一个湖泊状图案。以后,每渡一条河,每翻一座山,她都要在衣服上缝下记号。记号越来越多,竟然从领口一直缝到裤脚,密密麻麻,陆离斑驳。后来,她的女儿要出嫁了,她按照所记的符号,重新用各种不同的彩线,精心绣制出一套特别精巧漂亮的女装,作为女儿的嫁衣。“兰娟衣”从此流传开来。
就这样,苗族把自己民族的千载传奇和先辈的蹉跎岁月,把自己的历史、文化和民族精神,把自己的苦难、回忆和缅怀,都“写”在了自己的服饰上。
就这样,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苗族同胞“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以布为纸”,让自己的服饰承担了其他任何服饰都不能够承担的沉重使命,并最终让它变成了一部穿在身上的史书。
反映历史,是苗族服饰最大的文化内涵。
有专家做出这样的评价:
我以为,这样的评价同样也是不为过的。
在贵州的黔中地区,流行着饰有江河图案的裙子。一种被称为“迁徙裙”的,一般为老年妇女所穿,它的裙面有81根横线,分为9组,每组9小条。当初,蚩尤所统率的九黎部落有81个氏族,当地人自称就是这81个氏族中的其中一个氏族的后裔,由于长时间远距离的迁徙,这一支系就在裙面上绣制81根横线,以示不忘族源。一种“三条母江裙”,裙面绣染有三大条横线,代表其祖先迁徙经过的黄河、长江和嘉陵江。“七条江裙”则为纪念祖先迁徙中所跋涉的七条仅次于黄河、长江的河流。
在黔东南地区,苗族妇女都要在花色衣裙的披肩和褶裙沿的图案中锈上两道彩色镶边的横条花纹,其象征意义同样也是黄河和长江。
广泛流行于苗族地区的“骏马飞渡”“江河波涛”等图案,更凝聚着苗族人民巨大的心理容量和强烈的感情色彩。
“骏马飞渡”的主题依然是迁徙。花边的底色代表一条洪水滔滔的大河——苗语叫做“埋迈埋清”(浑水河之意,即黄河),花边图案由无数个代表马的花纹组成,相互连成一片,横贯在河水之中,表示万马飞渡黄河。马的两边,又有用红、蓝、黄、橙、紫各种颜色的丝线挑绣而成的无数个代表山的三角形或塔形花纹,重重叠叠地排列在一起,表示崇山峻岭。
“江河波涛”图案中,有两条白色横带,表示黄河、长江。带中有一些细小的星点,花纹隐约可见,北岸是较小的山坡,南岸是一组似乎是人乘着船进行划渡的图案,据说是代表“洞庭湖”。此外,南岸还有一条小路和一排松树,象征苗族经过千辛万苦迁徙来到林木茂密的西南山区。
其实,只要走进苗寨,反映苗族历史的图案随处可见。
苗族服饰中,有一种叫做“背牌”的背部装饰件,苗语称为“劳搓”,形状是横的长方形,工艺以刺绣为主,纹样为回环式方形纹,非常像一座城池的平面图。当地的苗族同胞会很认真地告诉你,这就是苗族先祖曾经拥有过的城市。甚至哪里是城墙,哪里是街道,哪里是角楼,哪里是蚩尤祖先的指挥所,他们都会说得清清楚楚。
苗族妇女的百褶裙,其裙边和裙腰一般都有约两厘米宽的蜡染几何纹,间为白地,白地上有回环绳辫纹及平行线段。百褶裙的主人会告诉你,中间那叠压并行的三条布条分别代表黄河、平原和长江,而白地则象征着清静的天空——那些,都是他们曾经的家园。
我曾经久久地驻足于一件绣有牡丹花图案的湖蓝色的苗族服装前——我知道,这服装上的湖蓝色所表达的,一定就是苗族先祖曾经生活过的中原地区一望无际的田野或湖泊,而在服装上绣上苗族今天的家乡并不生长的美丽的牡丹花,肯定就是用来纪念他们辉煌的先辈们曾经是中原文化的拥有者——虽然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了中原。
每逢这样的时刻,我的心就会倏然一颤。
苗族服饰图案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久远的过去。1855年,苗族地区爆发了以张秀眉为领袖的苗族农民起义,反抗清政府的压迫与剥削。此次起义一直坚持到1872年。百年之后,在民间仍能发现绣有反映当时张秀眉起义情形图案的女装,有的图案场面恢弘阔大,仅人物就多达近百个。
当然,苗族服饰图案所反映的,不可能是具体的史实,只能是对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片段的一种朦胧的记忆。但是,它毕竟承载了苗族的史迹,完全可以当做一部卷帙浩繁的史书来读。
我曾读到过这样一首诗:
有专家指出,苗族服饰中那些“凝固历史”化的图案的创制和传袭,起初无疑具有明确的功利目的:既是祖先辛酸屈辱的历史见证,又是日后返回故土的路标;后来,严酷的现实使回归故里的希望不再,其功利目的渐为思想意义所取代,变为对本民族历史的展示与传承。
我作为苗族中的一员,对此有切身感受。
我以为,正因为如此,苗族才更显得美丽和伟大。
苗族有一种风俗,就是老人去世后,必须要穿上绣有传统图案的寿服。
在苗族的观念里,人死后,只有穿上这种衣服,才能被祖先所承认,灵魂也才能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
那是壮丽而神圣的“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