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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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逢到春天,我就格外怀念家乡,这大概是因为它和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回忆,交织在一起的缘故。

童年可不是童话,也许还和童话恰恰相反,但它还是让人怀恋。

在那乡野的游戏里,最使我神往的莫过于春天放风筝。

那时,太阳照在黄土岗子上,照在刚刚返青的树枝上,照在长着麦苗的田野上,也照在孩子们黑黝黝的脸蛋上……淡蓝的、几乎透明的天空中,悠悠地飘着孩子们的风筝。那些风筝,牵系着他们的欢乐、苦恼和幻想。偶尔,断了线的风筝,会使那小小的、本是欢乐的心,立时变得怅惘,仿佛自己的魂儿,也随着那断了线的风筝飘走了。

想到风筝,自然会想到兰英姐姐。

小时候,我是一个十分笨拙的孩子(现在又何尝不是一个笨拙的老太太),对我来说,不论什么事,都比别的孩子困难得多,自然也就常常成为其他孩子的笑柄。比如我扎的风筝,要么飞不起来,要么刚飞起来就像中了枪弹的鸟儿,一个倒栽葱跌落下来,便立刻引起其他孩子的哄笑。那些笑声,往往伴着我的眼泪。

兰英姐姐不但责备那些讪笑我的孩子,还为我扎我喜爱的、任何一种样式的风筝。我坐在她身旁的小凳子上,一边看她扎风筝,一边听她轻轻地唱着。她轻曼的歌声,像母亲轻柔的手,抚爱着我受了委屈的心。

她扎的风筝,比哪个孩子的风筝都好看,也比哪个孩子的风筝起得更高,更平稳……且不说放风筝的游戏有着多么大的乐趣,只看兰英姐姐挺着秀美的身条,在旷野里随着不大的风势,不时抖动着风筝上的绳索,一根长长的辫子,在柔韧的后腰上甩来甩去,就够让我心旷神怡的了。

后来,兰英姐姐出嫁了。

在乡下,嫁姑娘讲究卖了几担麦子。姑娘越好,卖的麦子越多。我记得,没有哪个姑娘超过兰英姐姐的麦价。

等到迎亲的那一天,做父亲的、做母亲的,大伯子、二姨子、亲戚朋友,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就像到了年根儿,人们脱手了一头牲口,到手了一笔好价钱那么知足。

人们吃着、喝着,一直吃到、喝到连他们自己也忘了他们聚到这里吃喝的原因。他们谁也不会去想一想,兰英姐姐嫁的那个男人好不好,会不会疼她,她满意不满意自己的出嫁……

那个男人长了一脸的胡子,一双眼睛长得那么野。他也像参加婚礼的那些人一样,放肆地吃着、喝着、笑着。他的笑声又大又刺耳,逢到他笑的时候,就像放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排炮,总是吓得我心惊肉跳。

兰英姐姐就要走了。她骑在那匹小毛驴儿上,毛驴儿的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铃擦得真亮,铜铃上还挂着红缨子,鞍子上还铺着红毡子。兰英姐姐的发辫梳成了髻子,插着满头的红绒花儿,耳朵上摇曳着长长的银耳环,穿着红袄、绿裤子。脸蛋儿是那么丰腴,嘴唇是那么鲜红,一个多么漂亮、多么新鲜的新媳妇啊。

我却伤心地想到,她再也不是我的兰英姐姐了,她已经变成那个男人的新媳妇了。我好嫉妒、好伤心哪!我巴不得那个男人一个失脚,跌到地狱里才好。

迎亲的唢呐吹起来了,好火热的唢呐啊。兰英姐姐却哀哀地哭了。我明明知道,村子里的姑娘出嫁时都要哭的,但兰英姐姐的啼哭,却让我分外气闷。

她哭的什么,是惋惜一去不复返的少女时代?是舍不得爹娘兄弟?是害怕以后就要陪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过着的漫长岁月……那日子真长啊,长得让人看不到头。

这以后,我很少看到兰英姐姐了。偶尔她回娘家住上几天,也总是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人们渐渐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愉快而美丽的姑娘,在这里出生、长大、出嫁……更忘记了在那姑娘的婚礼上,吃过、喝过用卖她得到的麦子换来的美酒佳肴、换来的欢乐……

过了几年,我听说那男人得了一场暴病,死了。我暗暗为兰英姐姐松了一口气。

以后,兰英姐姐也就常常回娘家了。

可是,那曾经丰满的脸蛋,像是用刀一边削去了一块,又总是蜡黄蜡黄的。闪亮闪亮的眼睛,变得又黑、又暗、又深,让人想到村后那孔塌陷的、挂满蛛网、久已无人居住的废窑。她老是紧紧地抿着变得薄薄的嘴唇……那嘴唇曾那样鲜红。

她锄地、她割麦、她碾场、她推磨……逢到冬天农闲有太阳的时候,她就靠着场边的麦秸垛纳鞋底,一双又一双,没完没了。那鞋有西家铁蛋的,鞋面上做个老虎头;有东家黑妞的,鞋面上绣朵红牡丹……

可是,她再也不给我扎风筝了。我呢,也长大了,在镇上的中学念了书,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内容,放风筝的游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吸引我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见她,她的眼神让我看了之后,总是觉得心口堵得慌,喘不上气。

而在那个年龄,我本能地逃避着阴暗。为了这个,我又觉得对不起她,倒好像我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阴暗里了。

生活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把我带到这里,又带到那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三十多年的岁月,已在转眼间过去,我常常想起她,想起那个曾经快乐而美丽的姑娘。

197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