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幕间(1)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们坐在有窗户朝向花园的大房间里,谈论着污水池的事。郡政府曾答应把水引进这个村子,但至今尚未兑现。
海恩斯太太是一位乡绅农场主的妻子,她的脸酷似鹅脸,眼球突出,好像看见了路旁排水沟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她虚情假意地说:“夜色这么好,怎么谈起这事来了!”
随后是一片寂静;一头奶牛咳嗽了一声;于是她说,多奇怪呀,她小的时候从来没怕过奶牛,只怕过马。可是,那时候,她很小,坐在童车里,有一匹拉车的大马经过她身边,差一点碰上她的脸。她对坐在沙发上的老先生说,她的家族在里斯克德镇生活了有好几百年。教堂院子里有坟墓能证明这一点。
一只鸟在外面咕咕叫。“是夜莺吗?”海恩斯太太问。不是,夜莺不会到这么远的北方来。那是一只习惯于白天觅食的鸟,它在暗笑,因为它白天找到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有毛虫、蜗牛、小沙粒,它连睡觉时都在暗笑。
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是奥利弗先生,曾是政府印度事务处的官员,现已退休。他说,如果他没听错的话,他们选定挖污水池的地点就在当年古罗马人筑的大路上。他说,你从飞机上仍然看得见大地上的累累伤痕,有清楚的印记;那些伤痕有不列颠人[4]留下的,有古罗马人留下的,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宅邸留下的,还有犁铧留下的,因为拿破仑战争[5]期间有人在这座小山上犁地种麦。
“可是你不记得……”海恩斯太太开始说。是啊,他不记得了。然而他确实还记得——他刚要告诉他们他还记得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声音,他的儿媳妇伊莎走了进来;她梳着辫子,穿着一件晨衣,上面有褪了色的孔雀图案。她像一只天鹅,径直游了进来,受到阻止便停了下来;她惊奇地发现屋里有人,灯也都亮着。她抱歉地说,她一直陪生病的小儿子坐着。刚才他们谈什么来着?
“谈污水池的事。”奥利弗先生说。
“夜色这么好,怎么谈起这事来了!”海恩斯太太又说一遍。
关于污水池的事他都说了些什么呢?或者关于别的什么事?伊莎很想知道,她朝乡绅农场主鲁珀特·海恩斯歪了歪头。她在集市上见过他,在网球聚会上也见过他。他曾递给她一个杯子和一个网球拍——仅此而已。可是她一看见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就感觉一种神秘,一看见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就感觉到一种激情。她在网球聚会上就有这种感觉,在集市上也是如此。现在是第三次了,她又产生了这种感觉,尽管没有前两次强烈。
“我记得,”老人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的母亲……”他记得他的母亲身体壮实,常把茶叶罐锁起来;然而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她送给他一本拜伦[6]的诗集。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告诉他们,他母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给了他一本拜伦的诗集。他停顿了片刻。
“她在美之中行走,就像夜晚。”[7]他背诵着拜伦的诗句。
然后又背了一句:
“于是我们不再漫步于月光下。”[8]
伊莎抬起头。这些词语形成了两个圆环,完整的圆环,托着他们两个人——她和海恩斯——像两只天鹅,并载着他们顺流而下。可是他雪白的胸脯上缠了一圈肮脏的浮萍;她那双像鸭蹼的脚也缠上了浮萍,是她那个当股票经纪人的丈夫干的。她坐在三角形的椅子上摇晃着身子,深色的辫子垂了下来;她的身子包裹在褪色的晨衣里面,活像一个长枕头。
海恩斯太太已经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感情,它萦绕着他们,把她排除在外。她等待着,就像一个人离开教堂之前等待着管风琴的音符逐渐消逝。等到回家的时候,等到汽车往玉米田里的红别墅驶去的时候,她要在汽车上毁掉这种感情,就像鸫鸟啄掉蝴蝶的翅膀。她待了十秒钟后,站了起来,停留片刻;然后,她似乎听见最后的音符消逝了,于是向贾尔斯·奥利弗太太伸出了手。
然而伊莎仍然坐着,她本应在海恩斯太太起立时站起来的,可她仍然坐着。海恩斯太太用一双像鹅眼的眼睛瞪着她,嘴里咕哝着:“贾尔斯·奥利弗太太,请你友好一点,承认有我这么个人存在……”贾尔斯·奥利弗太太不得不响应,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穿着褪色的晨衣,辫子垂到双肩。
在初夏的晨光里,可以看见波因茨宅是一座中等大小的住宅。它绝不是旅游指南里提到的那种房子。它太普通了。然而这座有一个直角侧翼的灰顶白墙建筑物却是一个理想的居所;尽管它不幸被建在草场低处(它周边的高埂上有一排酷似流苏的树木,因此炊烟可以袅袅上升,直达树梢的秃鼻乌鸦巢),可是仍然令人向往。人们乘车路过这里的时候总会互相议论:“不知道那幢房子将来会不会进房地产市场。”他们问司机:“这儿住的是谁呀?”
司机不知道。奥利弗家族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买下了这块地产,他们和韦林家族、埃尔维家族、曼纳林家族、伯内特家族都没有亲戚关系。那几个老家族相互通婚,就连死后躺在教堂院墙底下也还是纠缠在一起,像常春藤那样盘根错节。
奥利弗家族在那里才住了一百二十多年。然而踏上波因茨宅的主楼梯(另外还有一个楼梯,仅仅是个架在房后供仆人使用的梯子),就可以看见一幅肖像画。上到半楼梯处,一角黄色锦缎显露出来;到了楼梯顶端,一张涂满脂粉的小脸、一个缀满珍珠的大头饰立即映入眼帘;这位也算个老祖宗吧。楼道里有六七间卧室,都敞着门。那位男管家以前当过兵,后来娶了一位勋爵夫人的女仆;还有,在一个玻璃橱柜里陈列着一块手表,它曾在滑铁卢战场抵挡过一颗子弹。
现在是早晨。青草上沾满露珠。教堂的大钟响了八下。斯威辛太太拉开卧室的窗帘——那褪了色的白印花布窗帘,从外面看十分悦目,绿色的衬里给窗户增添了几分绿意。她站在那里,用衰老的手摸着插销,抖动着将它拉开。她是奥利弗老先生的妹妹,是个寡妇。她总说想置办一处房产,也许是在肯辛顿区,也许是在邱区[9],那她就能常去肯辛顿公园和邱园了。可是整个夏天她还是住在这里;当冬天哭泣着把潮气洒满窗玻璃,并用落叶堵塞排水沟的时候,她说:“巴特,他们当初为什么把这房子建在低处,而且还朝北呢?”她的哥哥说:“很明显,想避开大自然。要把家里的马车拉过湿泥地不是得用四匹马吗?”然后他给她讲了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关于十八世纪那个令人难忘的冬季,当时这所房子被大雪封了整整一个月。而且大树都倒了。因此每年冬季来临的时候,斯威辛太太都要躲到黑斯廷斯市[10]去过冬。
然而现在是夏天。她已经被鸟儿吵醒了。它们唱得多欢啊!它们抢着迎接黎明,就像唱诗班的男孩子们抢着吃一块冰点心。由于鸟鸣不绝于耳,想不听也不行,她便伸手拿过一本平素最爱读的书——《世界史纲》[11],从凌晨三点到五点花了两个小时思考皮卡德利[12]一带的杜鹃花森林;她知道,那个时候整个欧洲大陆还没有被一条海峡分隔开,还连成一片;她知道,那个时候森林里生活着许多怪物,它们长着大象的身子、海豚的脖子,喘着粗气,往前涌动,慢慢扭动身躯;她设想它们都是大声吠叫的怪物,是禽龙、猛犸象,还有乳齿象。她一面抖动着插销打开窗户一面想,我们大概就是它们的后裔吧。
她实际上用了五秒钟(但心里觉得时间要长得多)就把用托盘端着蓝瓷器的格雷斯本人与在原始森林里水汽蒸腾的绿色灌木丛中低声吼叫的厚皮怪物区分开来了;房门打开时,那怪物正要毁掉一整棵大树。她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此时格雷斯放下托盘说:“太太,早安。”格雷斯喊她“巴蒂”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目光分成了两半,一半看着沼泽里的野兽,另一半看着穿印花衣裙、戴白围裙的女佣人。
“鸟儿唱得多欢啊!”斯威辛太太随口说。现在窗户敞开了;那些鸟儿肯定是在歌唱。一只善解人意的鸫鸟跳跳蹦蹦地穿过草坪,鸟喙之间有一团粉红色的胶状物在蠕动。看到这一情景,斯威辛太太渴望在想象中继续回忆过去,因此她停了一会儿;她喜欢让自己的想象飞进过去,或飞向未来,或侧身飞进无数走廊和小巷,从而增加这个瞬间的内涵;可是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就是在这间屋里训斥她的。“露西,别张大嘴站着,要不然风就会……”多少次了,她母亲训斥她,就在这间屋里——“可是在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她的哥哥常这样提醒她。于是她坐下来吃早茶,像任何一个老夫人那样,高鼻梁,瘦面颊,戴着一只戒指,还戴着几件首饰,都是那个既穷酸又讲究的旧时代所常见的,包括她胸前那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架。
早餐以后,两个保姆推着一辆童车在台地上慢慢走来走去;她们一边推车,一边聊天——既不是制造信息弹丸,也不是相互出主意,而是在嘴里搅动词语,就像用舌头搅动糖块;糖块融化成透明状时,发散出粉红色、绿色和甜味。今天早晨的甜味是:“厨师为芦笋的事把他训了一顿;她来电话的时候,我说:那件演出服配上衬衫多漂亮啊。”这些话又引出关于一个人的某些事;她们就是这样在台地上走来走去,嘴里搅动着词语的糖块,同时推着童车。
真是遗憾,波因茨宅的建造者竟然把房子建在了洼地上,其实这块位于花园和菜地后面的高地当时已经存在了。大自然本来提供了建房的场地,人们却偏要把房子建在洼地上。大自然本来提供了一片草泥地,平展绵延一英里,然后突然倾斜,伸展到睡莲池边。这块台地很宽敞,能容得下那些倒伏的大树之中任何一棵的树影。在台地上,你可以在树荫下任意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那些树两三棵靠得很近,树团之间有一定的空间。树根穿破了草泥层;形似骨骼的树根之间长着野草,像绿色的瀑布,像绿色的软垫,草丛里开满鲜花,春天是紫罗兰,夏天是紫野兰。
艾米正讲着某个人的事,手扶童车的玛伯尔突然转过身来,词语糖块也咽了下去。“别挖草啦,”她严厉地说,“乔治,快过来。”
小男孩乔治落在她们后面,正在挖草。坐在童车里的婴儿凯洛突然把小拳头伸到了被单上,毛毛熊玩具就被碰到了车外。艾米只得弯下腰去捡。乔治还在挖草。鲜花在树根形成的角落里灿烂地开放。一层薄膜又一层薄膜被撕掉了。那朵花闪着柔和的黄光,一种从薄薄的法兰绒底下透出来的柔和光芒;它照亮了眼睛后面的眼窝。心中所有的黑暗都变成了一座充满黄色光芒的大厅,散发着树叶的气味和泥土的气息。那棵树就在那朵花的后面;那草、那花、那树是一个整体。男孩跪在地上挖着,他捧起了一朵完好的鲜花。然后,传来了一声吼叫,一股热气和一缕粗糙的灰白头发突然来到他和花朵中间。他跳了起来,吓得差点跌倒;他看见一个尖头顶、没有眼睛的可怕怪物迈步向他走来,还挥舞着双臂。
“先生,早安。”一个低沉共鸣的声音对他说,那声音是从一个纸做的鸟喙后面发出来的。
那位老人已经从树后的藏身地朝他扑了过来。
“乔治,说‘早安’呀,说‘爷爷早安’。”玛伯尔催促着乔治,把他往老人那边推了一下。可是乔治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乔治站在那里目不转睛。随后奥利弗先生把纸做的鼻子团成一团,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老人个子很高,眼睛炯炯有神,面有皱纹,头已经秃了。他转过身来。
“跟上!”他大喊,“跟上,你这畜生!”乔治转过身,那两个抱毛毛熊的保姆也转过身;他们都转身看着阿富汗猎犬索拉伯在花丛中跑过来跳过去。
“跟上!”老人大喊,好像在指挥一个军团。在两个保姆看来,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能大喊大叫,还能让这样的畜生听他的话,实在了不起。阿富汗猎犬回来了,悻悻地走着,很抱歉的样子。它乖乖地来到老人脚边时,老人把一条绳子套进了它的项圈;那是奥利弗老先生随时带在身边的索套。
“你这野兽……你这坏狗。”他弯腰低声骂道。乔治只是盯着那条狗。狗的后背两侧的长毛随着呼吸起起落落,鼻孔里有一滴泡沫。乔治突然大哭起来。
奥利弗老人站起身,他青筋暴涨,面颊通红;他生气了。他刚才用报纸玩的小把戏没起作用。那孩子是个哭宝宝。他点点头,慢慢地往前走,一面抚平那张揉皱了的报纸,因为他想找到专栏文章里他想接着读的那一行,他嘴里嘟囔着:“哭宝宝——哭宝宝。”可是一阵清风把那张重要的报纸向外吹去;他从报纸边缘上方眺望着眼前的风光——起伏的田野、草原和树林。如将它们收入画框,就成了一幅图画。假如他是画家,他会把画架支在这个地方,因为从这里看过去整个乡野就是一幅图画,上面还有树木构成的条纹。后来,风停了。
“爱·达拉第[13],”他读着专栏中已找到的那一行,“成功地稳定了法郎币值……”
贾尔斯·奥利弗太太用梳子梳理着浓密凌乱的头发(她经过充分考虑,从来不让理发师做层发或短发);她拿起一把有清晰浮雕花纹的银质梳发刷,那是一件结婚礼物,曾给许多旅馆的客房女服务员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她拿起梳发刷,站到一面三折镜子前面,这样她就能从三个角度看见自己有些凝重却相当漂亮的脸蛋了,还可以看见镜子外的景物:台地的一角、草坪和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