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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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上次说到,玻尔提出了他的有轨原子模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许多困扰人们多时的难题在这个模型的指引下迎刃而解。在那些日子里,玻尔理论的兴起似乎为整个阴暗的物理天空带来了绚丽的光辉,让人们以为看见了极乐世界的美景。不幸的是,这一虚假的泡沫式繁荣没能持续太多的时候。旧的物理世界固然已经在种种冲击下变得疮痍满目,玻尔原子模型那仓促兴建的宫殿也没能抵挡住更猛烈的革命冲击,不久后便在混乱中被付之一炬,只留下些断瓦残垣,到今日供我们凭吊。最初的暴雨已经过去,大地一片苍凉,天空中仍然浓云密布。残阳似血,在天际投射出余辉,把这废墟染成金红一片,衬托出一种更为沉重的气氛,预示着更大的一场风暴的来临。

无可否认,玻尔理论的成就是巨大的,而且非常深入人心,玻尔本人为此在1922年获得了诺贝尔奖。但是,这仍然不能解决它和旧体系之间的深刻矛盾。麦克斯韦的方程可不管玻尔轨道的成功与否,它仍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庄严宣布:电子围绕着原子核运动,必定释放出电磁辐射来。对此,玻尔也感到深深的无奈,他还没有能力与麦克斯韦彻底决裂,义无反顾地去推翻整个经典电磁体系,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封建残余力量还很强大哪”。作为妥协,玻尔转头试图将他的原子体系和麦氏理论调和起来,建立一种两种理论之间的联系。他力图向世人证明,两种体系都是正确的,但都只在各自适用的范围内才能成立。当我们的眼光从原子范围逐渐放大到平常的世界时,量子效应便逐渐消失,经典的电磁理论得以再次取代h常数成为世界的主宰。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何时,两种体系都存在一个确定的对应状态。这就是他在1918年发表的所谓“对应原理”(The Correspondence Principle)。

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认同对应原理,甚至有人开玩笑地说,对应原理是一根“只能在哥本哈根起作用的魔棒”。客观地说,对应原理本身具有着丰富的含义,直到今天还对我们有着借鉴作用,但是也无可否认,这种与经典体系“暧昧不清”的关系是玻尔理论的一个致命的先天不足。玻尔王朝的衰败似乎在它诞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因为它引导的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虽然以革命者的面貌出现,却最终还要依赖于传统电磁理论势力的支持。这个理论,虽然借用了新生量子的无穷力量,它的基础却仍然建立在脆弱的旧地基上。量子化的思想,在玻尔理论里只是一支雇佣军,它更像是被强迫附加上去的,而不是整个理论的出发点和基础。

比如,玻尔假设,电子只能具有量子化的能级和轨道,但为什么呢?为什么电子必须是量子化的?它的理论基础是什么?玻尔在这上面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当然,苛刻的经验主义者会争辩说,电子之所以是量子化的,因为实验观测到它们就是量子化的,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但无论如何,如果一个理论的基本公设令人觉得不太安稳,这个理论的前景也就不那么乐观了。在对待玻尔量子假设的态度上,科学家无疑地联想起了欧几里得的第五公设(这个公设说,过线外一点只能有一条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人们后来证明这个公设并不是无可争议的)。无疑,它最好能够从一些更为基本的公设所导出,这些更基本的公设,应该成为整个理论的奠基石,而不仅仅是华丽的装饰。

后来的历史学家们在评论玻尔的理论时,总是会用到“半经典半量子”,或者“旧瓶装新酒”之类的词语。它就像一位变脸大师,当电子围绕着单一轨道运转时,它表现出经典力学的面孔,一旦发生轨道变化,立即又转为量子化的样子。虽然有着技巧高超的对应原理的支持,这种两面派做法也还是为人所质疑。不过,这些问题还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玻尔大军在取得一连串重大胜利后,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有一些坚固的堡垒无论如何是攻不下来了。

玻尔原子标志

比如我们都已经知道的原子谱线分裂的问题,虽然在索末菲等人的努力下,玻尔模型解释了磁场下的塞曼效应和电场下的斯塔克效应。但是,大自然总是有无穷的变化令人头痛。科学家们很早就发现了谱线在弱磁场下的一种复杂分裂,称作“反常塞曼效应”(Anomalous Zeeman Effect)。这种现象要求引进值为1/2的量子数,玻尔的理论对之无可奈何,只能一声叹息。这个难题困扰着许多最出色的科学家,简直令他们抓狂得寝食难安。据说,泡利在到玻尔家访问时,就曾经对玻尔夫人的问好回以暴躁的抱怨:“我当然不好!我不能理解反常塞曼效应!”还有一次,有人看见泡利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哥本哈根的公园里,于是上前问候。泡利哇哇大喊道:“当然了,当你想到反常塞曼效应的时候,你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这个问题,一直要到泡利提出他的“不相容原理”后,才算最终解决。

另外,玻尔理论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力量仅限于只有一个电子的原子模型。对于氢原子、氘原子,或者电离的氦原子来说,它给出的说法是令人信服的。但对于哪怕只有两个核外电子的普通氦原子,它就表现得无能为力。准确来说,在所有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电子的模型中,玻尔理论所给出的计算结果都不啻是一场灾难,甚至对于一个电子的原子来说,玻尔能够说清的,也只不过是谱线的频率罢了,至于谱线的强度、宽度或者偏振问题,玻尔还是只能耸耸肩,用他那大舌头的口音说声抱歉。

泡利Wolfgang Ernst Pauli 1900—1958

在氢分子的战场上,玻尔理论同样战败。

为了解决所有这些困难,玻尔、兰德(Alfred Landé)、泡利、克喇默斯(Hendrik A. Kramers)等人做了大量努力,引进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假定,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新模型,有些甚至违反了玻尔和索末菲的理论本身。到了1923年,惨淡经营的玻尔理论虽然勉强还算能解决问题,并获得了人们的普遍认同,但它已经像一件打满了补丁的袍子,需要从根本上予以一次彻底变革。哥廷根的那帮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开始拒绝这个补丁累累的系统,希望重新寻求一个更强大、更完美的理论,从而把量子的思想从本质上根植到物理学里面去,以结束现在这样苟且的寄居生活。

玻尔体系的衰落和它的兴盛一样迅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原子世界,并做出更多的实验观测。每一天,人们都可以拿到新的资料,刺激他们的热情,去揭开这个神秘王国的面貌。在哥本哈根和哥廷根,物理天才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原子核、电子和量子,一页页写满了公式和字母的手稿承载着灵感和创意,交织成一个大时代到来的序幕。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时代的步伐迈得如此之快,使得脚步蹒跚的玻尔原子终于力不从心,从历史舞台中退出,消失在漫漫黄尘中,只留下一个名字让我们时时回味。

玻尔研究所

如果把1925-1926年海森堡和薛定谔的开创性工作视为玻尔体系的寿终正寝的话,这个理论总共大约兴盛了13年。它让人们看到了量子在物理世界里的伟大意义,并第一次利用它的力量去揭开原子内部的神秘面纱。然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玻尔的革命是一次不彻底的革命,量子的假设没有在他的体系里得到根本的地位,而似乎只是一个调和经典理论和现实矛盾的附庸。玻尔理论没法解释,为什么电子有着离散的能级和量子化的行为,它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玻尔在量子论和经典理论之间采取了折中主义的路线,这使得他的原子总是带着一种半新不旧的色彩,最终因为无法克服的困难而崩溃。玻尔的有轨原子放射出那样强烈的光芒,却在转眼间划过夜空,复又坠落到黑暗和混沌中去。它是那样地来去匆匆,以致人们都还来不及在衣带上打一个结,许一些美丽的愿望。

但是,它的伟大意义却不因为其短暂的生命而有任何褪色。是它挖掘出了量子的力量,为未来的开拓者铺平了道路;是它承前启后,有力地推动了整个物理学的脚步。玻尔模型至今仍然是相当好的近似,它的一些思想仍然为今人所借鉴和学习。它描绘的原子图景虽然过时,却是如此形象而生动,直到今天仍然是大众心中的标准样式,甚至代表了科学的形象。比如我们应该能够回忆,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在中国的大街上还是随处可见那个代表了“科学”的图形:三个电子沿着椭圆轨道围绕着原子核运行。这个图案到了90年代终于消失了,想来总算有人意识到了问题。

在玻尔体系内部,也已经蕴藏了随机性和确定性的矛盾。就玻尔理论而言,如何判断一个电子在何时何地发生自动跃迁是不可能的,它更像是一个随机的过程。1919年,应普朗克的邀请,玻尔访问了战后的柏林。在那里,普朗克和爱因斯坦热情地接待了他,量子力学的三大巨头就几个物理问题展开了讨论。玻尔认为,电子在轨道间的跃迁似乎是不可预测的,是一个自发的随机过程,至少从理论上没办法得出一个电子具体的跃迁条件。爱因斯坦大摇其头,认为任何物理过程都是确定和可预测的。这已经埋下了两人日后那场旷日持久争论的种子。

当然,我们可敬的尼尔斯·玻尔先生也不会因为旧量子论的垮台而退出物理舞台。正相反,关于他的精彩故事才刚刚开始。他还要在物理的第一线战斗很长时间,直到逝世为止。1921年9月,玻尔在哥本哈根的研究所终于落成,36岁的玻尔成为了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他的人格魅力很快就像磁场一样吸引了各地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并很快把这里变成了全欧洲的一个学术中心。赫维西、弗里西(O. Frisch)、弗兰克(J. Franck)、克喇默斯、克莱恩、泡利、狄拉克、海森堡、约尔当、达尔文(C. Darwin)、乌仑贝克、古兹密特、莫特(N. Mott)、朗道(L. Landau)、兰德、鲍林(L. Pauling)、盖莫夫(G. Gamov)……人们向这里涌来,充分地感受这里的自由气氛和玻尔的关怀,并形成一种富有激情、活力、乐观态度和进取心的学术精神,也就是后人所称道的“哥本哈根精神”。在弹丸小国丹麦,出现了一个物理学界眼中的圣地,这个地方将深远地影响量子力学的未来,还有我们根本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