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位于伯尔尼的瑞士专利局如今是一个高效和现代化的机构,为人们提供专利、商标的申请和查询服务。漂亮的建筑和完善的网络体系使得它如同商业大公司一样,呈现出一种典型的现代风格。其实,作为纯粹的科学家来说,一般很少会与专利局打交道,因为科学无国界,也没有专利可以申请。科学的大门,终究是向全世界开放的。
爱因斯坦在专利局
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
不过对于科学界来说,伯尔尼的专利局却意味着许多。它在现代科学史上的意义,不啻于伊斯兰文化中的麦加城,有一种颇为神圣的光辉在里边。这都是因为在100多年前,这个专利局“很有眼光”地雇用了一位小职员,他的名字就叫作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这个故事再一次告诉我们,小庙里面有时也会出大和尚。
1905年,对爱因斯坦来讲,坏日子总算都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那些个为了工作和生计到处奔波彷徨的日子已经结束,不用再为自己的一无所成而自怨自艾。专利局给他提供了一个稳定的职位和收入,虽然只是三等技师——而他申请的是二等——好歹也是个正式的公务员了。三年前父亲的去世对爱因斯坦是个不小的打击,但他很快从妻子那里得到了安慰和补偿。他的老同学,塞尔维亚姑娘米列娃·玛利奇(Mileva Maric)在第二年(1903)答应嫁给这个常常显得心不在焉的冒失鬼,两人不久便有了一个儿子,取名汉斯。
现在,爱因斯坦每天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8小时,摆弄那堆形形色色的专利图纸,然后他赶回家,推着婴儿车到伯尔尼的马路上散步。空闲的时候,他和朋友们聚会,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休谟、斯宾诺莎和莱辛。要是突然心血来潮了,爱因斯坦便拿出他的那把小提琴,给大家表演或是伴奏。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钻研最感兴趣的物理问题,陷入沉思后,常常废寝忘食。
1905年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年份。在这一年,人类的天才喷薄而出,像江河那般奔涌不息,卷起最震撼人心的美丽浪花,以致今天我们回头去看,都不禁要惊叹激动,为那样的奇迹惊奇不已。这一年,对于人类的智慧来说,实在要算是一个极致的高峰,在那段日子里谱写出来的美妙的科学旋律,直到今天都让我们心醉神驰,不知肉味。而这一切大师作品的创作者,这个攀上天才顶峰的人物,便是我们这位伯尔尼专利局的小公务员。
1905年的一系列奇迹是从3月17日开始的。那一天,爱因斯坦写出了一篇关于辐射的论文,后来发表在《物理学纪事》(Annalen der Physik)杂志上,题目叫作“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A Heuris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Radi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Light)。这篇文章仅仅是爱因斯坦有生以来发表的第6篇正式论文,而就是这篇论文,将给他带来多少人终生梦寐以求的诺贝尔奖,也开创了属于量子论的一个全新时代。
爱因斯坦是从普朗克的量子假设那里出发的。大家都还记得,普朗克假设,黑体在吸收和发射能量的时候,不是连续的,而是要分成“一份一份”,有一个基本的能量单位在那里。这个单位,被他称作“量子”,其大小则由普朗克常数h来描述。我再一次把量子的计算公式写在下面,供各位复习一遍:
在这里笔者要停下来稍微交代两句。对于我们这次量子探险之旅的某些队员,特别是那些对数学没有亲切感觉的队员来说,一再遇到公式可能会引起头晕呕吐等不良症状,还请各位多多包涵体谅。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在他的畅销书《时间简史》里面说,插入任何一个数学公式都会使作品的销量减半,所以他考虑再三,只用了一个公式E =mc2。我们的史话本是戏作,所以不考虑那么多,但就算列出公式,也不强求各位看客理解其数学意义。不过唯有这个E=hν,笔者觉得还是有必要清楚它的含义,这对于整部史话的理解也是有好处的。从科学意义上来说,它也绝不亚于爱因斯坦的那个E = mc2。所以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下这个方程的描述:E代表一个量子的能量,h是普朗克常数(6.626×10-34焦耳/秒), ν是辐射频率。最后宣布一个好消息:除此之外,读者在后面的旅途中如果对任何其他公式有不适反应,简单地跳过它们就是,这对于故事的整体影响不大。
回到我们的史话中来。1905年,爱因斯坦阅读了普朗克的那些早已被大部分权威和他本人冷落到角落里的论文,量子化的思想深深地打动了他。凭着一种深刻的直觉,他感到,对于光来说,量子化也是一种必然的选择。虽然有天神一般的麦克斯韦理论高高在上,但爱因斯坦叛逆一切,并没有为之止步不前。相反,他倒是认为麦氏理论只能对于一种平均情况有效,而对于瞬间能量的发射、吸收等问题,麦克斯韦理论是与实验相矛盾的。从光电效应中已经可以看出端倪。
让我们再重温一下光电效应和电磁理论的不协调之处:
电磁理论认为,光作为一种波动,它的强度代表了它的能量,增强光的强度应该能够打击出更高能量的电子。但实验表明,增加光的强度只能打击出更多数量的电子,而不能增加电子的能量。要打击出更高能量的电子,则必须提高照射光线的频率。
提高频率,提高频率。爱因斯坦突然灵光一闪:E=hν,提高频率,不正是提高单个量子的能量吗?而更高能量的量子,不正好能够打击出更高能量的电子吗?另外,提高光的强度,只是增加量子的数量罢了,所以相应的结果自然是打击出更多数量的电子!一切在突然之间,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爱因斯坦写道:“……根据这种假设,从一点所发出的光线在不断扩大的空间中传播时,它的能量不是连续分布的,而是由一些数目有限的、局限于空间中某个地点的‘能量子’(energy quanta)所组成的。这些能量子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只能整份地被吸收或发射。”
组成光的能量的这种最小的基本单位,爱因斯坦后来把它们叫作“光量子”(light quanta)。一直到1926年,美国物理学家刘易斯(G.N.Lewis)才把它换成了今天常用的名词——“光子”(photon)。
从光量子的角度出发,一切变得非常简明易懂了。频率更高的光线,比如紫外光,它的单个量子要比频率低的光线含有更高的能量(E=hν),因此当它的量子作用到金属表面的时候,就能够激发出拥有更高动能的电子来。而量子的能量和光线的强度没有关系,强光只不过包含了更多数量的光量子而已,所以能够激发出更多数量的电子来。但是对于低频光来说,它的每一个量子都不足以激发出电子,那么,含有再多的光量子也无济于事。
我们把光电效应想象为一场有着高昂入场费的拍卖。每个量子是一个顾客,它所携带的能量相当于一个人拥有的资金。要进入拍卖现场,每个人必须先缴纳一定数量的入场费,而在会场内,一个人只能买一件物品。
一个光量子打击到金属表面的时候,如果它带的“钱”足够(能量足够高),它便有资格进入“拍卖现场”(能够打击出电子来)。至于它能够买到多好的物品(激发出多高能量的电子),那要取决于它付了入场费后还剩下多少钱(剩余多少能量)。频率越高,代表了一个人的钱越多,像紫外线这样的大款,可以在轻易付清入场费后还买得起非常贵的货物,而频率低一点的光线就没那么阔绰了。
但是,一个人有多少资金,和一个“代表团”总共能够买到多少物品是没有关系的。能够买到多少数量的东西,只和“代表团”的人数(光的强度)有关系,而和每一个人有多少钱(单个光子的频率)没关系。如果我有一个500人的代表团,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钱入场,那么我就能买到500样货品回来,而你一个人再有钱,你也只能买一样东西(因为一个人只能买一样物品,规矩就是这样的)。至于买到的东西有多好,那是另一回事。话又说回来,假如你一个代表团里每个人的钱都太少,以致没人付得起入场费,那么哪怕你人数再多,也是一样东西都买不到的,因为规矩是你只能以个人的身份入场,没有连续性和积累性,大家的钱不能凑在一起使用。
爱因斯坦推导出的方程和我们的拍卖是一个意思:
是激发出电子的最大动能,也就是我们说的,能买到“多好”的货物。hν是单个量子的能量,也就是你总共有多少钱。P是激发出电子所需要的最小能量,也就是“入场费”。所以这个方程告诉我们的其实很简单:你能买到多好的货物取决于你的总资金减掉入场费用。
这里面关键的假设就是:光以量子的形式吸收能量,没有连续性,不能累积。一个光量子激发出一个对应的电子。于是实验揭示出来的效应的瞬时性难题也迎刃而解:量子作用本来就是瞬时作用,没有积累的说法。
但是,大家从这里面嗅到些什么没有?光量子,光子,光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难道我们不是已经清楚地下了结论,光是一种波动吗?光量子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仿佛宿命一般,历史在转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起点。关于光的本性问题,干戈再起,“第三次波粒战争”一触即发。而这次,导致的后果是全面的世界大战,天翻地覆,一切在毁灭后才得到重生。
饭后闲话:奇迹年
如果站在一个比较高的角度来看历史,一切事物都是遵循特定轨迹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也没有不合常理的发展。在时代浪尖上弄潮的英雄人物,其实都只是适合了那个时代的基本要求,这才得到了属于他们的无上荣耀。
但是,如果站在庐山之中,把我们的目光投射到具体的那个情景中去,我们也能够理解一个伟大人物为时代所带来的光荣和进步。虽然不能说失去了这些伟大人物,人类的发展就会走向歧途,但是也不能否认英雄和天才们为这个世界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在科学史上就更是这样。整个科学史可以说就是以天才的名字来点缀的灿烂银河,而有几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它们所发射出的光芒穿越了整个宇宙,一直到达时空的尽头。他们的智慧在某一个时期散发出如此绚烂的辉煌,令人叹为观止。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找出更加适合的字句来加以形容,而只能冠以“奇迹”的名字。
科学史上有两个年份,便符合“奇迹”的称谓,而它们又是和两个天才的名字紧紧相连的。这两年分别是1666年和1905年,那两个天才便是牛顿和爱因斯坦。
1666年,23岁的牛顿为了躲避瘟疫,回到乡下的老家度假。在那段日子里,他一个人独立完成了几项开天辟地的工作,包括发明了微积分(流数),完成了光分解的实验分析,以及对于万有引力定律的开创性思考。在那一年,他为数学、力学和光学三大学科分别打下了基础,而其中的任何一项工作,都足以让他名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之列。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思维何以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涌动出如此多的灵感,人们只能用一个拉丁文annus mirabilis来表示这一年,也就是“奇迹年”。
1905年的爱因斯坦也是这样,在专利局里蜗居的他在这一年写了6篇论文:3月18日,是我们上面提到过的关于光电效应的文章,成为量子论的奠基石之一。4月30日,关于测量分子大小的论文为他赢得了博士学位。5月11日和后来的12月19日,两篇关于布朗运动的论文,成为分子论的里程碑。6月30日,题为《论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的论文,这个不起眼的题目后来被加上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称,叫作“狭义相对论”,它的意义就不用我多说了。9月27日,关于物体惯性和能量的关系,这是狭义相对论的进一步说明,并且在其中提出了著名的质能方程E = mc2。
单单这一年的工作,便至少配得上3个诺贝尔奖。相对论的意义是否是诺贝尔奖所能评价的,还很难说。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在专利局的办公室里,一个人用纸和笔完成的而已。的确很难想象,这样的奇迹还会不会再次发生,因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后来的1932年在原子物理领域也可称为“奇迹年”,但荣誉已经不再属于一个人,而是由许多物理学家共同分享。随着科学进一步高度细化,今天已经无法想象,单枪匹马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当时的庞加莱(Henri Poincaré)已经被称为数学界的“最后一位全才”,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富有个人英雄主义传奇色彩的物理理论了吧?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为了纪念1905年的光辉,人们把100年后的2005年定为“国际物理年”。我们的史话,也算是对它的一个小小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