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货舱的大门打开了,刺骨的寒风在舱内乱窜,吹得德琳飞行服上的皮带噼啪作响。她戴上防风镜,探出身子,观察着下面飞速移动的地面。
茫茫雪原上点缀着几棵松树。早晨的时候,利维坦号刚刚从西伯利亚城市鄂木斯克的上空掠过,没有停靠补充给养,而是直接朝北方的秘密目的地飞去。不过德琳一直都没顾上考虑航线的问题。距离御雕到达飞艇已经有三十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她一直都在忙着训练,准备这次货物抓取。
“熊在哪儿呢?”纽柯克问。他正在德琳的旁边,挂着安全带在冷风里晃荡。
“前面,保存体力。”德琳拉紧手套,然后又悬在起重绞盘的缆绳上测试了一下。那缆绳足有她的手腕那么粗,额定载重量两吨。损管兵折腾了一整天才弄出这台机器,而且马上就要投入使用,就连《航空手册》上都没介绍过这玩意儿。
“我不喜欢熊。”纽柯克说,“某些动物真是长得太大了。”
德琳朝缆绳尾端的抓钩打了个手势,那玩意儿和宴会厅的吊灯差不多大,“那你可得留点神,万一不小心把那玩意儿扔在熊鼻子上,熊对你可是会有意见的。”
尽管隔着防风镜,德琳也能看出纽柯克睁大了眼睛。
她朝纽柯克的肩头打了一拳,很羡慕这家伙分配到的位置——缆绳取货端。她和阿列克在伊斯坦布尔策划革命的时候,纽柯克却在飞艇上学习飞行技术,这真不公平。
“这下我更紧张了。多亏了你,夏普先生!”
“我以为你以前干过。”
“在希腊的时候确实抓取过几次。不过那可都是邮包,不是这么重的玩意儿。而且邮包都在马背上,不是在这么吓人的大熊背上!”
“听起来确实有点不一样。”德琳说。
“原理一样,小伙子们,而且结果也会一样。”里格比先生走到了他们身后。尽管正盯着自己的怀表,但他耳朵可灵得很,任凭西伯利亚的寒风呼啸,他的耳朵可什么都不会错过,“戴上你的翅膀,夏普先生。”
“是,长官。就像守护天使一样。”德琳将滑翔翼安在了肩上。她要带着纽柯克,用这双翅膀把他引导到战熊的头顶上。
里格比先生给绞盘边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孩子们,祝你们好运。”
“谢谢,长官!”两名见习军官齐声回答。
绞盘开始转动,抓钩朝着大开的货舱门滑了下去。纽柯克抓住钩子,把自己固定在一根细一些的缆绳上,飞出去后就要靠这根缆绳来承受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德琳把滑翔翼展开,走到了舱门前。外面很冷,风也大,即使隔着琥珀防风镜,阳光也仍然很强,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抓紧连接两人的安全带。
“准备好了?”德琳大叫道。
纽柯克点了点头,两个人上前一步跃入了空中……
寒风将德琳吹向了船尾的方向,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天与地飞速地变换着位置。不过滑翔翼马上兜住了冷风,再加上还有挂在下面荡来荡去的纽柯克拽着,两个人很快就像风筝一样稳定了下来。
利维坦号开始下降,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越来越大。纽柯克紧抓着抓钩,胳膊钩住粗缆绳,抵御着寒风。
德琳调整了一下滑翔翼,这东西和从浮升水母上降落时穿的滑翔翼一样,她都用过十多次了。不过和从漂浮的水母上跳下来相比,被全速前进的飞艇拽着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滑翔翼绷得紧紧的,拉着两个人滑向右舷,模糊的地面缓缓地从他们下方划过。德琳再次修正航向,两个人在飞艇下荡来荡去,就像一个发条没劲儿了的大钟摆。
脆弱的滑翔翼承载两名见习军官的重量已经有点儿勉强,而利维坦号的驾驶员又只能带他们到目标上空,精确调控还要靠德琳自己。
飞艇继续下降,德琳和纽柯克距离地面只剩下不到二十码的距离。纽柯克大叫着,靴子扫过松树的树尖,踢落了大片的松针和雪花。
德琳目视前方,寻找着战熊……就在那儿。
她和阿列克早上就看到过几只,当时那些黑色的大家伙正在蜿蜒的西伯利亚兽道沿线徘徊。尽管隔着一千多英尺,它们的样子仍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现在的距离只有这么一点儿,那家伙看起来就更是个庞然大物了。它的肩膀有一座房子那么高,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凝成一股白雾,就像烟囱里冒出来的烟一样。
熊背上绑着一个载货台,上面放着个货包,货包上有个扁平的金属环供纽柯克抓取,周围还有四个穿着俄军制服的军人,正忙着检查固定货物的带子和网是否结实。
骑手的长鞭从空中扫过,战熊开始慢慢沿着铁路线向前走,前进的方向和利维坦号的航向一致。
巨兽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开始跑了起来。按照巴斯克博士的说法,战熊只能以飞艇那么快的速度跑很短一段时间。要是第一次接触时纽柯克的抓钩没有钩住,他们就必须缓缓地转个弯儿,让大家伙休息一下。不按常规方法降落,装货所节省下来的时间也会被浪费掉一半。
而沙皇似乎很着急,想要让这货物尽快运到目的地。
飞艇离战熊越来越近,德琳感到了空气中那如闷雷一样的震动。战熊所到之处,大团的泥土从冰冷坚硬的冻土上被掀起。她想象着一个战熊中队带着刺刀冲入战场的情景,每头战熊都能载至少二十名步兵。德国人居然敢挑起这样的战争,真是疯了。不但要对抗英国的飞艇和克拉肯海妖,还要面对俄法两国的巨型陆地怪兽。
德琳和纽柯克飞到了笔直的兽道上方,安全避开了树梢。西伯利亚兽道是当今世界的一大奇迹,就连阿列克也承认这一点。由猛犸兽踩平的路基从莫斯科一直延伸到日本海海滨,整条兽道都有板球场那么宽——即使两头战熊相向而行,交汇时也不会惹到对方。
熊真是一种不好亲近的动物。昨天晚上,里格比先生给纽柯克讲了一夜熊吃饲养员的故事。
利维坦号不一会儿就追上了战熊,纽柯克给德琳打了个手势,让她把自己放下去。德琳调整着滑翔翼,感受着从身边滑过的气流,这让她又想起了驾驶滑翔机的丽丽特。不知道那丫头在新兴的奥斯曼共和国过得怎么样?她摇了摇头,甩掉了脑中的杂念。
货包越来越近了,但纽柯克要抓住的那个金属环随着大熊的步伐不停地上下颠簸。纽柯克放下抓钩,想把它摆动到距离货物更近的地方。一个俄国兵爬上了货包顶,伸手准备帮忙。
德琳微调了一下滑翔翼,将纽柯克拉到载货台左侧。
纽柯克扔出抓钩,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从下方的冷风中传来,先是一声闷响,然后是尖利的咔嚓声——抓钩钩住金属环了!
俄国人一边大声喊话一边解固定货包的绳子。骑手前后挥舞着手中的鞭子,这是给利维坦号驾驶员的信号,飞艇该上升了。
巨鲸的鼻尖向上抬起,抓钩钩紧了货包,粗壮的缆绳也拉紧了。不过货包没有离开战熊的背。谁都不能指望飞艇在凭空多拉两吨货物的情况下还能像平常那样飞走。
压舱水从利维坦号的舱口喷涌而出。这些水来自巨兽的胃肠道,咸咸的,冒着热气,就像尿液一样。不过热水在西伯利亚的寒风里不一会儿就冻成了冰,变成了空中细碎的冰渣。
冰渣如冰雹般砸在德琳的脸上,在防风镜上乒乓作响。她咬着牙,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次性成功,货物很快就会被拉到利维坦号上。而她正在飞!
随着笑声的隐没,一阵低沉的吼声渐渐响了起来,声音威严而愤怒,德琳一阵寒战,那吼声感觉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瘆人。
是战熊在闹情绪。
它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由几千头怪兽的排泄物冻成的冰渣正砸在它头上呢。传信蜥蜴、荧光虫、浮升水母、氢气嗅探犬、镖蝠、蜜蜂、鸟类,还有巨鲸本身——这几百种动物的气味儿战熊闻都没闻过。
大熊抬起头又吼了一声,恼怒地抖了抖肩膀,俄国兵都被甩到了空中,不过他们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身手就像风暴中的飞行员般敏捷。
大熊扭动着,抓钩也在金属环里叮当作响,缆绳剧烈抽动。德琳把重心移到左侧,想将自己和纽柯克转到安全些的方向。
骑手又挥了几下鞭子,战熊稍微安静了些。越来越多的压舱水被排到了舱外,货包终于被提了起来。
最后一名俄国兵从货包上跳了下来,转身挥了挥手。战熊慢慢停下了脚步,德琳朝下面的士兵敬了个礼。货包在空中晃荡着,距离地面只有一点点距离。
德琳皱了皱眉。为什么利维坦号爬升得这么慢?距离下一个弯道没有多远了,而她、纽柯克和货包还没有升到树顶的高度以上。
她抬起头,压舱水都排光了。机械引擎冒着烟怒吼着,想要把他们都提起来。可飞艇爬升的速度仍然很慢。
德琳皱了皱眉,这次提货的计算工作是首席研究员巴斯克博士亲自完成的。他计算得很精确。而德琳和里格比先生亲自监督了朝冻土平原丢弃辎重的整个过程,保证让飞艇精确地达到计算的重量……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货物比沙皇所说的要重。
“该死的皇帝!”德琳叫道。神圣的皇权并不能改变万有引力法则和氢气的密度,这可是确定无疑的。
头顶上传来了抛弃辎重的警报,德琳忍不住骂了一句。不管货舱里扔出来的是什么,她和纽柯克都有可能被砸到。
“我们太重了!”她对下面的纽柯克叫道。
“嗯,我注意到了!”纽柯克回答,下方的兽道开始向右拐。
货包一下子撞上了万年青的树尖,溅起的雪尘和松针淹没了纽柯克。
“我们得把货扔掉些!”德琳边叫边操纵滑翔翼向右拐。和纽柯克滑翔到货包上空时,她朝货包缆绳上挂了个挂钩,然后脱掉了滑翔翼。
两个人尖叫着滑了下去,靴子重重地踩在货包上。
“该死,夏普先生!你想把我们都弄死吗?”
“我这是为了救我们俩的命,纽柯克先生,和往常一样。”她解开挂钩,在货包上站稳,“我们得扔掉点儿东西!”
“那还用说!”纽柯克叫道。货包又撞上了一棵树的树尖,整个世界一下子旋转了起来,德琳赶紧趴倒在货包上,抓紧绳网。
她闻到了一股肉味,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一大包牛肉干吗?
德琳抬起头看了看。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什么好扔的,没有可以分出来的小盒子,只有一团被层层绳网裹住的棕色东西。他们只有两把匕首,想用那玩意儿从货包上切一块下来得花不少时间。
“该死!”纽柯克叫道。
德琳顺着他的目光朝上望去,自己也骂了一声。这抛弃辎重的警报可是动真格的了。镖蝠都被赶到了天上,洗碗水也从厨房的窗户里泼了出来。一个大桶出现在货舱门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掉了下去。
德琳又抓紧了一些,以防大桶砸到货包让货物又转起来,或者整包货物被砸个稀烂。
不过大桶从距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掉了下去,在坚硬的苔原上爆成了一团白色碎片。
“这边,夏普先生!”纽柯克叫道。他正抓着货包远端,一只脚荡在空中。
“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他叫道。德琳犹豫了一下,纽柯克又叫道:“过来就行了,你个蠢货!”
德琳朝纽柯克的方向走去,货包随着她的体重倾斜了过来。她手指一滑,没抓住绳网,一下子朝着货包边缘滑了过去。
纽柯克伸手拦住了她。
“抓紧了!”他大叫道,货包倾斜得更厉害了。
德琳终于明白了他的计划——他们的体重使经过精确平衡配重的货包倾斜到了一边,变成了一把穿过树丛的利刃。这样不仅减少了受撞击的面积,而且货包顶在两个见习军官上面,也能保护他们不受直接碰撞的伤害。
又一个桶落了下来,距离他们非常近。飞艇颤动着,好像要伸懒腰一样。几个堆满积雪的树尖擦过货包,不过利维坦号终于又开始爬升了。减轻的重量把他们提升几码,这几码可非常关键。
纽柯克笑了笑,“你不介意我救了你吧,夏普先生?”
“不,一点儿也不介意,纽柯克先生。”德琳回答。她换了个姿势,以便更好地抓住绳网。“毕竟,你还欠我一次呢。”
树尖离他们越来越远,德琳又爬回原位,让货包重新恢复平衡。随着缆绳的收紧,他们越升越高,德琳又仔细看了看绳网下的东西。看起来似乎就是一团牛肉干,一块一块地垒在一起。
“你觉得这味道像什么?”她问纽柯克。
纽柯克吸了吸鼻子,“像早餐。”
德琳点了点头,闻起来就像还没下锅的腌肉。
“嗯。”她轻声说,“不过是谁的早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