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德琳慢慢站了起来,满眼冒金星。
该死的闪电!那玩意儿从机械战舰的船尾升起,扫过整片天空,然后穿过利维坦顶部的每一片金属。浮升水母的绞盘冒出了刺眼的白光,正好电到操纵绞盘的她。
德琳看看四周,害怕会看到从表膜喷出的火光。不过除了眼里的金星外,周围一片黑暗。战前氢气嗅探犬的工作完成得不错,表膜上一点氢气泄漏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利维坦刚刚猛地转身,整艘飞艇就像追逐自己尾巴的狗一样扭成了一个圈。
氢气……
她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惊得合不拢嘴。
纽柯克正在疯狂地挥舞手臂,头顶上的浮升水母像浇了白兰地的巨型圣诞布丁一样燃烧着。
德琳想要呕吐。她曾几百次梦到爸爸的事故,每次醒来时都会有这种感觉,眼前的场景和那时真是相似极了。浮升水母拖拽着缆绳,被火焰的热气托得越来越高,绞盘被拽得飞速转动。
不一会儿,随着氢气的消耗,飞行兽开始下落。
纽柯克在驾驭装置里扭成了一团,不过还活着。这时德琳才发现,星光下的浮升水母周围有一层薄雾。纽柯克放出了压舱水好让自己不被点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飞行兽的残骸像一顶破裂的降落伞一样在空中乱舞,但下落的速度仍然很快。
浮升水母距离飞艇顶部一千英尺,如果没有撞到利维坦号的顶部,它就会再向下坠落一千英尺,直到被缆绳拽住。最好还是不要让它坠落太久。德琳朝绞盘伸出手,但忽地停住了。
电流不会还在吧?
“Dummkopf ! ”德琳骂了自己一句,鼓足勇气伸手去抓把手。
没有火花,她用尽全力快速转动着绞盘把手。但浮升水母的下降速度要快得多。缆绳迅速跌落在脊柱区,绊住了往来穿梭的船员和氢气嗅探犬。
德琳一边使劲收缆绳,一边抬头看。纽柯克正挂在燃烧的残骸上,朝远处飘去。
飞艇的引擎停止了工作,探照灯也灭了。船员们正用手电指挥镖蝠和巡鹰飞上天空——机械主义者的闪电让整个飞艇都断了电。
不过,如果飞艇已经失去了动力,为什么风会把纽柯克吹到一边?他们不是应该都随着风朝一个方向飘吗?
德琳看了看下方的侧面,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纤毛还在继续运动,帮助飞艇脱离险境。
“这才叫怪呢。”她咕哝道。
通常情况下,没有引擎的氢气型怪兽只会随波逐流。当然,在阿尔卑斯山脉坠落后,飞行兽就曾经有过惊人的举动。老船员们都说,坠毁——或者还有机械主义者的引擎——弄坏了它的脑子。
不过,现在可不是思考的时候。纽柯克正从一百多英尺外飘过,近到德琳可以看清他那张被熏黑的脸和湿漉漉的制服。但他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知觉。
“纽柯克!”德琳一边转动绞盘,一边大叫。但纽柯克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滑下去。
堆积在顶部的缆绳开始收紧,就像一窝蛇一样在飞艇顶端扭动。浮升水母一边下落一边拖拽着缆绳。
“快闪开!”德琳对一个站在缆绳堆边的船员叫道。那人跳到一边,缆绳从他的脚边滑过,差点把他也一起带了下去。
德琳继续转动绞盘,缆绳猛地绷紧了。她赶紧按下锁扣,检查了一下标尺——刚刚五百英尺。
利维坦从上到下有两百英尺高,也就是说纽柯克会被挂在距离底部不到三百英尺的地方。有驾驭装置的保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除非之前被火烧伤,或者被急停的那一下扭断脖子……
德琳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稳住颤抖的双手。
她不能拉纽柯克上来,绞盘是为充满氢气的浮升水母设计的,拽不动死去的残骸。
德琳顺着紧绷的缆绳沿绳梯从飞行兽的侧面爬了下去。从半中央正好可以看到浮升水母那深色的残骸,在白色浪涛的映衬下,残骸显得格外显眼。
“该死。”她咕哝了一句。残骸距离水面的距离比她估计的近得多。
利维坦号正在下降。
这也难怪——巨兽正在寻找能将它带离德国装甲舰的气流。在这个过程中,它可不会在乎刚被烧过的纽柯克会不会撞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但军官们可以放掉压舱水,无视飞艇的意愿而将它重新升到空中。德琳掏出指挥哨呼叫传信蜥蜴,然后继续紧盯着下面的浮升水母。
看不到任何活动。纽柯克至少昏迷了,而且他也没有顺着缆绳爬上来所需的工具。从没有人想过要从浮生水母上沿着缆绳向上爬。
该死的传信蜥蜴怎么还不来?她看到一只蜥蜴正摇摇晃晃地爬过表膜,就向那蜥蜴吹了下哨子,但蜥蜴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咕哝了一句什么“电器故障”。
“真是太好了。”德琳低声道。机械主义分子的闪电把这些小家伙的脑子搞坏了!而每过一秒,漆黑的海面似乎就越靠近一分。
她只能自己去救纽柯克了。
德琳摸了摸飞行员制服夹克的口袋。在飞行课上,里格比先生曾教过他们损管兵是如何“速降”的,这是沿绳索下滑而又不弄断脖子的军方专业说法。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副安全钩和一截长度够做一对摩擦绳结的绳索。
德琳把安全钩固定在浮升水母的缆绳上。她不能将绳索绕到屁股底下,因为浮升水母残骸的重量会将她切成两半。经过一阵折腾,她将剩下的安全钩固定在了安全带上,并将绳索从安全钩中穿了过去。
里格比先生肯定不会认可这种做法的。德琳边想边使劲一蹬,离开了表膜。
她一小段一小段地下落着,安全钩的摩擦力使她不会下降得太快。不过摩擦产生的热量透过手套传导了进来,每次急停绳索表面都会被磨掉一块。德琳很怀疑这缆绳能不能承受浮升水母的尸体外加两名见习军官的重量。
下方的海面传来阵阵涛声,夜色已深,风也比之前冷了许多。一道海浪的浪尖扫过浮升水母那下垂的表膜,发出的音响有如枪声。
“纽柯克!”德琳叫道,驾驭装置里的男孩动了动。
德琳长出了一口气——他还活着,没有遭遇像爸爸那样的不幸。
德琳又向下滑了二十码,绳索发出一阵嘶嘶声,一股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德琳轻轻落在浮升水母残骸那绵软的表膜上,周围到处都是烟味和咸腥味混合的气味,就像炭烤鱿鱼一样。
“见鬼,我这是在哪儿?”纽柯克咕哝道,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涛声淹没。他的头发被烧焦了几块,脸和手都被烟熏得黑乎乎的。
“就快到海里了!你还能动吗?”
男孩儿看了看自己被熏黑了的双手,动了动手指,然后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摇摇晃晃地站在了驾驭装置里。
“还行。刚被燎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剩下的头发。
“能爬上来吗?”德琳问。
纽柯克抬起头看了看利维坦那漆黑的腹部,“能,但那有好几英里远呐!你收缆绳的时候就不能再快点儿吗?”
“你就不能落慢点儿吗!”德琳回击道。她解下两个安全钩递给纽柯克,然后又塞给他一截绳索,“自己系个摩擦结,别告诉我你忘了里格比先生是怎么教的了。”
纽柯克看看手里的安全钩,又看了看远处头顶上的飞艇。
“没忘。但我没想过要上行这么远的距离。”
“上行。”当然了,这是军方对不弄断脖子沿着绳索往上爬的专业说法。德琳迅速打了个摩擦结。这种绳结可以在绳索上自由滑动,但只要底下挂上重物,绳结就会锁紧在绳索上。这样,她和纽柯克就可以在中途休息一下,而不用依靠自身的力量停在半空中了。
“你先。”德琳命令道。如果纽柯克掉了下来,她还可以挡住他。
纽柯克先向上爬了几英尺,试了试绳结,在绳索上荡了荡,“很管用!”
“管用,下次你就用它征服珠穆朗玛峰吧!”一道海浪扫过浮升水母,将两个人都泼得湿漉漉的。德琳脚下一滑,绳结将她挂在了半空。
她吐掉嘴里的海水大叫道:“继续爬呀,你这个Dummkopf!飞艇正在下降呢!”
纽柯克开始手脚并用向上爬。不一会儿,他就与德琳拉开了一段距离,于是德琳也开始沿着缆绳向上爬。
又一道海浪击中了残骸,缆绳被拉紧了,纽柯克下滑了一段距离,差点撞到下面的德琳。如果利维坦再下降一点儿,浮升水母的尸体就要浸在水中了。一旦里面灌上水,那重量绝对顶得上一袋子石头。
不论什么绳子都会被扯断……她得把浮升水母从缆绳上松开。
“再高点!”她大叫着开始使劲往上爬。
爬到大约距离浮升水母二十英尺的地方后,德琳停了下来,固定点下面的绳索正好磨损严重。她取出小刀,探下身子,开始割缆绳。浮升水母的缆绳真不是一般的粗,不过正好又一道海浪袭来,绳索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失去了飞行兽的重量,两个人一下子被甩了起来,划过漆黑的海面,在夜空中随风飘舞。头顶上的纽柯克吓得叫了起来。
“抱歉!”德琳抬头叫道,“忘了警告你一声。”
不过,没有了浮升水母的重量,绳索应该就不会绷断了吧。
德琳一边往上爬,一边又一次在心里祈祷,希望自己能有男孩子那么强壮的手臂。还好没过多久,海浪就再也威胁不到她的靴子了。
德琳在半空中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想要看看那两艘德国装甲舰在什么地方。但那两艘舰艇已经驶出了他们的视野。
也许英国皇家海军就在附近,赶走了那两艘装甲舰。但德琳在海面上一艘船也没有看到。海面上唯一漂浮的东西就是浮升水母的残骸,黑乎乎的一坨,随波逐流。
“可怜的家伙。”德琳颤抖着说。整艘飞艇和船上的船员也可能落得这般田地——被烧成漆黑一团,像烂木头一样孤独地漂浮在漆黑的海面上。如果氢气嗅探犬漏检了一处泄漏,或者如果巨兽没有及时掉头,他们现在就都完了。
“该死的机械分子。”德琳咕哝道,“自己都会制造闪电了。”
她闭上眼睛,想要甩开那惨痛的记忆、那刺痛皮肤的灼热感和血肉被烧焦的味道。这次她赢了。大火没有夺走她喜欢的任何一个人。
德琳又打了个寒战,继续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