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听到了吗?”鲍尔下士问。
阿列克在一块油乎乎的抹布上擦了擦手,仔细倾听。远处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先是一阵杂音,然后是稳定的低鸣。
他看了看眼前乱成一团的齿轮,对旁边的人说:“一比三,克洛普还把他的引擎先修好了!”
鲍尔摊开自己那被机油弄得黑黝黝的双手,“不得不承认,殿下,我们俩实际上没帮上啥忙。”
霍夫曼拍了拍这位炮手的后背大笑道:“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培养成工程师的,鲍尔。不过那边那位就完全没戏了。”说着还瞅了瞅赫斯特先生。赫斯特正站在引擎舱支架上,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他的两只手别提有多干净了。
“怎么回事?”赫斯特问。
阿列克用英语回答:“没什么,赫斯特先生。看起来克洛普先生赢了我们。”
“看起来是。”说完这句,赫斯特就又不说话了。
天色已近傍晚,距离与布雷思劳号和戈本号的那次不幸遭遇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八小时。阿列克、霍夫曼、鲍尔以及赫斯特被派往右舷引擎舱;克洛普则在左舷,由武装人员监视,并由沃格伯爵翻译。
因为发生了气枪那档子事,所以船长决定不让克洛普和赫斯特先生待在同一个引擎舱。负责看管阿列克的人撤走了,不过阿列克怀疑这只是因为他的胸部还绑着绷带的缘故。每次拿扳手,他都会疼得龇牙咧嘴。
不过至少没人被关进禁闭室。巴洛博士说到做到,说服船长接受了现实——没有克洛普的帮助,飞艇只能随波逐流。更糟的是,巨兽很可能会自己决定接下来的旅程。
不过,船长的善意也有附加条件。五名奥地利人必须一直待在利维坦号上,直到达尔文主义者们完全掌握了如何操作新引擎为止。
阿列克很怀疑他们能不能在到达君士坦丁堡后脱身。
* * *
半个小时后,右舷引擎也恢复了活力。排气管道中喷出阵阵浓烟,霍夫曼搞定了齿轮,螺旋桨又开始转动了。
阿列克闭上眼睛,感受着发动机那稳定的震动。尽管自由还很遥远,但至少飞艇又完好如初了。
“感觉如何,殿下?”鲍尔问。
阿列克在海风中深吸一口气,“很高兴又能启程了。”
“又能在脚下感受到引擎的震动,感觉真好,是不是?”霍夫曼朝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也许我们这位郁闷的朋友也学了两手。”
“但愿如此吧。”阿列克笑着说。上一仗之后,鲍尔和霍夫曼就表现出了对利维坦号轮机长的厌恶。毕竟,他们俩从阿列克父母去世那晚开始就站在他一边,为了保护他而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不管是不是叛变,赫斯特先生向他和克洛普开枪这件事可不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一会儿,两个引擎就被调整得协调一致了,利维坦再次转向北方。下方海面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饥饿的海鸥和好奇的海豚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流动的空气味道更好一些,阿列克想。飞行兽自己飘浮了将近一天,一路追随着速度方向各不相同的气流,感觉就像所有一切都被包裹在一片死寂中一样。不过现在,飞艇又恢复了动力,咸咸的海风划过面颊,赶走了那种被囚禁的感觉。
“来了一只会说话的玩意儿。”鲍尔皱着眉说。
阿列克转过身,看到一只传信蜥蜴正顺着飞艇表膜向他爬来。他叹了口气,估计是巴洛博士又要让他去看蛋了。
可蜥蜴的嘴里却传出了主舵手的声音:“如果您方便的话,船长希望能有幸与您在舰桥会面。”
鲍尔和霍夫曼看了看阿列克,他们听出了英语中的“船长”这个词。
“船长想见我,问我方不方便。”他把原话翻译了出来,鲍尔哼了一声。肋骨受伤还要一路爬下到吊舱,这可一点儿都不方便。
不过,阿列克却很高兴。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机油一边想,这可是船长第一次邀请他们中的人去舰桥。自从登船以来,他就对军官们如何井井有条地管理飞艇上的人类、合成生物和机器充满好奇。和德国的陆上无畏舰一样吗?德国人都是在舰桥直接控制各种引擎和大炮的。还是和远洋船舶一样?海船上一般都是由舰桥发出命令,锅炉房和各个火力点分别执行。
阿列克转向赫斯特先生,“这边就交给你了,先生。”
赫斯特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开枪的事他从未向阿列克道过歉,也没有一个军官肯承认是克洛普救了整艘飞艇。不过今天早上开始工作的时候,赫斯特曾静静地翻出自己的口袋,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至少,这也算是点进步。
阿列克发现沃格正在吊舱的主楼梯前等着他。
伯爵的骑行服上布满了油点,螺旋桨的气流将他的头发纠缠到了一起,看起来很奇怪。事实上,从上一仗时起,阿列克就再没有见过沃格。阿列克刚一恢复自由,两个人就又起早贪黑地投入到了引擎的修复工作中。
“啊,殿下。”伯爵半心半意地鞠了一躬,“我正在想您是不是也被传唤了呢。”
“是蜥蜴叫我来的。”
沃格没有笑,他只是转身看了看向下延伸的阶梯,“都是些怪物。船长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不然怎么会让我们见识舰桥?”
“也许是要感谢我们。”
“恐怕不会是让人这么舒心的事。”沃格说,“应该是某些在我们修好引擎之后才可以让我们知道的事。”
阿列克皱了皱眉。和通常一样,伯爵说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只是显得很多疑。在一船渎神的怪兽中生活了这么久,并没有使他的处世方式发生改变。
“你不太相信这些达尔文主义者,对吧?”阿列克说。
“你也不应该相信。”沃格停下脚步,看了看前后的走廊。等到走廊里的几个船员过去后,他拉着阿列克又向下走了一段。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吊舱的最下层,周围的走廊漆黑一片,只有船上的荧光虫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飞艇的储藏室快空了。”沃格轻声说,“甚至连守卫都不用派了。”
阿列克笑了笑,“你一直在四处侦察,是不是?”
“不干普通机械师的工作的时候是。长话短说,他们在这儿抓住过我一次。”
“那么,你有考虑过我传的话吗?”阿列克问,“那两艘装甲舰确实是去君士坦丁堡了,是吧?”
“你告诉了他们你的身份。”沃格伯爵说。
听到这句话,阿列克一下子僵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羞愧与沮丧,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而沃格正在用佩剑随心所欲地发起攻击。
他清了清喉咙,提醒自己沃格伯爵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了。“巴洛博士告诉你了?说她抓住了我们的把柄?”
“脑子转得还挺快。不过事实要简单得多——迪伦说漏嘴了。”
“迪伦?”阿列克摇了摇头。
“他没有意识到你我之间也有秘密。”
“我没有……”阿列克开口道,但争论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沃格低声说,“你是奥匈帝国的皇位继承人。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你的敌人?”
“迪伦和巴洛博士不是敌人。”阿列克坚定地说,迎上沃格伯爵的目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是皇位的法定继承人。除了你我,没人知道教皇的信。”
“嗯,真是谢天谢地。”
“事实上,也不是我告诉他们的。是巴洛博士自己猜出了我父母身份的。”阿列克别过头,“不过我很抱歉,我应该先告诉你。”
“不对。你首先就不应该承认任何事,不管他们怎么猜!那个叫迪伦的小子毫无城府——完全不适合保守秘密。你可能把他当作朋友,但他只是个平民。你却把自己的未来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阿列克摇了摇头,迪伦也许只是个平头百姓,但他是朋友。为了保守阿列克身份的秘密,他已经冒了生命危险。
“想想吧,沃格。迪伦只是在你面前说漏了嘴,而不是在某个军官面前。我们信得过他。”
伯爵又朝黑暗中前进了一步,他的声音只比耳语高一点儿,“希望你是对的,阿列克。不然的话,船长过一会儿就会告诉我们,他的新引擎要带我们回不列颠,那里有个大笼子在等着你。你觉得自己愿意当达尔文主义者手中的傀儡君主吗?”
阿列克没有马上回答,他将迪伦的几次郑重承诺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转身拾级而上。
“他没有背叛我们,等着瞧吧。”
舰桥比阿列克想象的宽敞得多。
整个舱室和吊舱同宽,占据了舱艏的将近半圈空间。一圈舷窗高度直达舱顶,午后的阳光从舷窗中直射进来。阿列克走近其中一扇窗户——玻璃微微向外倾出,他可以看到下方飞速后移的粼粼水面。
窗户里映着舱顶上纵横交错的十几条传信管;还有一些传信管从地上突出来,就像一个个闪亮的黄铜蘑菇一样。墙边排满了操纵杆和控制面板,负责运输的鸟类在墙角上的笼子里拍打着翅膀。阿列克闭上眼睛,聆听着人类和动物的喧嚣。
沃格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我们是来会谈的,不是来参观的。”
阿列克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跟着沃格向前走去,但他还是忍不住观察聆听着周围的一切。不论船长要说什么,他都想把这地方的所有细节先记下来。
位于舰桥最前方的是主舵,就像老式轮船上的一样,上面还装饰着达尔文主义风格的花纹。霍布斯船长面带微笑,正准备迎接他们,“啊,先生们。感谢两位赏光。”
阿列克跟在沃格身后,向船长微微鞠了一躬,这一礼节正适合他这种重要性不明的未成年贵族使用。
“不知您有何见教?”沃格问。
“我们又能启程上路了。”霍布斯船长说,“我想亲自向各位表示感谢。”
“很荣幸能帮上忙。”阿列克说,他打心眼儿里希望沃格伯爵这次是想太多了。
“但我也有个不好的消息。”船长继续道,“刚刚接到的消息,大不列颠和奥匈帝国已经正式开战了。”他清了清喉咙,“很遗憾。”
阿列克缓缓吸了口气。不知道船长已经得知这个消息多久了,他是一直等到引擎修好才告诉他们的吗?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沃格伯爵都是满身的油污,穿得像商人一样,而霍布斯船长则一身笔挺的亮蓝色制服。他忽然讨厌起这个人来。
“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沃格说,“毕竟,我们又不是军人。”
“是吗?”船长皱了皱眉,“看服装,你们的人应该都是哈布斯堡皇家卫队的成员,对不对?”
“离开奥地利后就不是了。”阿列克说,“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们是政治流亡者。”
船长耸了耸肩,“逃兵也是兵。”阿列克有些生气,“我的人根本——”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战俘吗?”沃格插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把大伙儿都从引擎舱叫出来然后去禁闭室。”
“别急,先生们。”霍布斯船长举起一只手,“我只不过是想向各位传达一下这个不幸的消息,并希望能得到各位的谅解。恕我直言,这一情况将我置于两难的境地。”
“我们也觉得……两难。”
“当然。”船长没有理会阿列克的语气,“我倾向于达成某种安排,不过请理解我的处境——你们从未告诉我你们的确切身份,而我们两国现在已经正式开战,你们的地位问题也就更加复杂了。”
船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们。阿列克又看了看沃格。
“我想也是如此。”伯爵说,“但我们还是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
霍布斯船长叹了口气,“那么我就只能去请示海军部了。”
“请一定要告知我们海军部的决定。”沃格伯爵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船长行了个触帽礼,然后转身面向舵轮,“再会吧,先生们。”
沃格鞠躬行礼,阿列克则径直转身向回走,他仍对船长的无礼举动愤愤不平。但在走回舱口的路上,他又不禁慢下了脚步,只为再多听一会儿飞艇中枢里那嘈杂的声音。
世界上比这糟糕的囚笼多的是。
“你猜海军部来的命令会是什么样子?”沃格在走廊里低声说。
“一旦不再需要我们的帮助就把我们都关起来。”阿列克说。
“确实如此。看来得计划我们的逃亡方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