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传承
月光映衬着曲何漆黑的脸庞,我看见的是他坚毅如铁的目光,他的瞳孔里头有一道不会抹灭的光。
“对于老大人的事,您了解多少?”
曲何忽然问道,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我对老爷子了解多少?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老爷子,怎么回答?
一个英雄的退伍老兵?
一个瘸腿的老石匠?
一个夜宿寡妇家的老头子?
一个让鬼怪退避三舍的神秘人?
这都是他,可又都不是他。
他是谁?
老爷子!我的爷!
我摸了摸老爷子冰冷的墓碑,抚摸着上面刻得坑坑洼洼的墓碑,仿佛这就是他,我摇了摇头。
“老爷子啊!他就是老爷子,是我爷!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曲何深伏下身子,又重重拜了拜,声音极阴沉的说道:“那么,奴才斗胆!就由奴才来给您说,老大人的一生!”
说实话,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朱画,想着她刚才张牙舞爪,拿着刀子威胁我的样子,真让人恨。再看她这时候,乖巧的像个小猫儿一样伏在我脚下,我心头是真的很痛快,拿我们蜀州话来说就是:
很舒服!很安逸!很巴适!
当然,痛快痛快就得,我还真能让他们跪在我面前吗?借坡下驴,我伏下身子,拉着他们的手臂道:
“曲何先生、朱画姑娘,有甚么话,还请起来说罢。你们跪在地上,让我这个做晚辈,无地自容。”
“老爷子过去是怎么样的,我是真不清楚。可我是真的想知道老爷子以前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曲何和朱画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站在我左右,仿佛就是那么的自然,就像他们站在老爷子身旁一样。
曲何微眯着眼,明明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儿模样,却老是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的眼睛里仿佛装着无尽的岁月,眼神里的暗淡,看得我不寒而栗。
曲何眉头一沉,说道:“大人,老奴给您讲个故事,您看好不好?”
“好!您请说!”
我知道曲何是要说老爷子的生平,不知怎么的,仿佛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曲何顿了顿,微微低着头,显得十分谦卑。暗淡的月光下,他一张黑脸黑得反光。
“想必大人曾听过人曹官魏征这个名字。”
我点了点头,说道:“自然听过,传说那魏征有通天之能,天生慧眼,位极人臣。”
曲何微微眯着眼,说道:
“世人都知魏征官居宰相,为人刚正不阿,以至于上至帝王,下至名臣,都要敬他三分!可不知背后真正的由头,正所谓帝王将相,功过是非,皆在吾铁钩银划,一笔之间…………”
我只觉得这曲何,多半是说书人家出生,说要讲一个故事,还真给我说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故事,我精简,精简,再精简,故事主要内容如下:
唐朝有一个宰相名叫魏征,他其实是阴曹地府钦点的立碑人!所谓立碑人,就是给那些帝王将相写生平志,也就是把他们的是非功过一一列举出来,并判定这些人究竟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以供阴曹评定此人死后该入六道的哪一道,是否死后要再地府羁押受刑、其后世子孙是否受牵连,是福是祸,这都是要依仗魏征立的阴碑评价定祸福。
皇帝虽贵为是人间帝王,尊贵无比,死后却仍免不得要受六道轮回,只要受轮回,便受魏征制约三分。
魏征死后,其立碑人身份由其子魏叔璘继承,但魏叔璘为武后斩,为祸避其家,魏叔璘将其立碑人身份便传到给了宋璟。
而宋璟虽有贤名,但宋氏后人中为今人所知的却是他的后人:南宋提点刑狱司宋慈!
宋慈执掌邢狱,堪称断狱神手,后编撰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法医著作:《洗冤录集》。
自此,立碑人除立碑,更兼职阴间提点刑狱司提刑官职位。(其地位相当于最高检察院检察长!)勘察阴曹邢狱,也为人间冤魂厉鬼申冤平枉。
我怀中的官印,正是提点刑狱司执掌大印!镇邪驱秽,判生定死,皆在一印之间!而那越南蛊师之所以没给我开膛破肚,正是因为我背上有老爷子盖下的传承大印!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听曲何这般说来,不当他是骗子,便当他是二医院跑出来的精神病。
(至于为甚么老爷子不姓宋,是因为这我太姥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后来我姥姥嫁给了我姥爷,这官印也就传了回来,正巧,是个姓魏的!轮回千年,官印又回到了魏姓人手里,不知这是机缘巧合还是甚么。)
“十四年前,老大人在批公文时,上面留名就改成了:故吏魏国忠代笔!”
“当时,老奴与朱画还以为老大人将印传给了您父亲,也不敢多嘴问一句。直到后来我们知道,哎!后来才发觉,老大人多半是将宝印传给了大人!”
“就在昨夜之前,老奴也不敢确定。直等到那蛊虫挖开大人的背心才看到,大人背上果然已经受了传承!”
“万幸!若非如此,立碑人一脉,只怕再无人承继!”
曲何看着我,眼睛里有光,显得十分欣慰。
我拍着曲何的肩膀,笑眯眯说道:“昨天夜里,直等到老毒物挖开我背心才看到传承?”
“这么说,你们俩早就在一边等着,就是不出手,就眼睁睁看着老毒物整死我?”黢黑沉默不语,当是默认了。我忽然心头就来了气,指着他鼻子骂道:
“好一个黢黑儿!你可真没辜负一身黑!一心黑!一口一个大人,叫得挺亲啊!哈!”
朱画听着我骂黢黑,忍不住的笑出声来,大有幸灾乐祸之势。
“朱画,你也很好啊!先对本大人见死不救,后又对本大人刀兵相向,你比黢黑更可恶!”
看着朱画给我骂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心里别提多痛快。可痛快之后,又望着老爷子的碑,忍不住牙根打颤。
我又重新跪倒在老爷子坟前,拿起刻刀给他刻碑。老爷子做事向来一丝不苟,我给他刻碑更不敢疏漏。
朱画与黢黑见我跪下,他们也跟着我跪在一旁。等我终于将老爷子的碑文刻好,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我直愣愣的盯着老爷子的碑,忽然眼见滚出一滴水,我埋头一看,血红的两滴血泪。我是一个无泪人,在老爷子将烧红的官印烙在我背上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的一生。
这一夜,我是在给老爷子刻碑,也在给我自己刻碑。因为从今天起,苏木就是阴曹提点刑狱司提刑官!
只有我成为阴司提刑,我才能把那些杀害老爷子的凶手判下地狱!
杀了那蛊师有什么用?害死老爷子的人,我要他们统统不得好死,去地狱忏悔去罢!因此,黢黑说要我继承老爷子的位置,我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要真正的成为阴曹提刑官,第一件事便要到阴间述职,黢黑给我说,今天晚上十二点,让我在杨子河桥头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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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我都坐在杨子河桥头的石凳上发呆。说实话,对于我即将成为阴曹提刑官,我是既兴奋又害怕,我坐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可我觉得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我忐忑不安的等待太阳西沉。但真当太阳落下的那一刹那,我就忽然慌乱起来,一个人在桥上走来走去。
我从未经历过这么漫长的一天,度日如年的感觉。我感觉我仿佛过了一生,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只觉得我快要等得发了疯。
望着天上的一轮眉月,月光清凉无比。河风吹在我身上,我的心就平静下来。
我望着四周,不知甚么时候就起了雾,慢慢的雾气越发的浓烈,四周的树木也看不见了。慢慢的,我连脚下的桥也看不清。
“叮铃!”
一声金铃响,仿佛离我很远很远,又仿佛就在我耳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听见这金铃声,浑身就感觉很不舒服,也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但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种阴沉沉的压抑的感觉。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脚底一沉,就像忽然被人推入一个深坑。
等我反应过来,我眼前的景象完全就变了样!
我所能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天空是沉沉的黑云,四周没有一点光,灰蒙蒙的一片,这阴沉沉的压迫感,忽然让我感觉有些晕头转向,我就感觉像是晕车一样恶心。
我脚下是一条细长的渡船,说是一条船,倒不如说是一根稍微扁平的烂木头。这烂木头在水面游荡前进,但我却看不见水面有一缕波纹,就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样。
但当我往水底看时,我真给惊出一身冷汗。平静的水面下,密密麻麻满是惨白的人脸,形成一望无际的白斑。那些脸上都有些脱落的皮屑飘着,就像是给福尔马林浸泡过。
我就看着他们,死死的看着他们。我不知道我为甚么要看他们,但我就忍不住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就有非凡的魔力,吸引着我。
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也看着我!两只眼睛漆黑漆黑的,就像两团墨汁一样。
我看见那些脸也跟着我乘的独木舟漂,或许说不是跟着我漂,而是向着我聚集过来。最开始我看那些脸时,只是零零散散的,到现在已经重重叠叠的不知堆了多少层,看得我头皮发麻。
“不能盯着他们看!”
这声音就像是灼热烈阳下一阵清凉的风,我忽然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脸几乎贴到水面,水里无数张白脸已经浮出水面,几乎就贴着我的脸。
“啊!呀呀!”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一只脚已经踩到水中,一个倒栽葱就要落到水里。幸亏背后不知怎么的就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背心,给我提溜回来。
我回头一瞧,才看到朱画笑吟吟的盯着我看,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说道:“大人可要小心了!这黄泉路下可有不少无人供奉的冤魂厉鬼,都是些无头无主的枉死鬼。阴曹不收,六道不管,也不知在这待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您要是跌了下去,奴婢可救不了您啊!”
我眯着眼,傻子一样对她笑了笑:“多谢你了!”
我低头再看着那些脸,他们虽然仍旧围着我的独木舟,可他们仿佛在害怕甚么,只远远的跟着我,不敢靠近。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竟也没有再出现甚么妖魔鬼怪的,和我想象中的黄泉路可一点也不同。
我和朱画这一路上相对无言,如果不是老爷子,我想我一生也不会与她又任何交集,或许老爷子大仇得报,我便与他们再无交集。
其实我心里很奇怪,当我知道我是甚么阴曹提刑官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淡淡的兴奋,就像得到甚么超能力一样。
但对于我来说,我天生是一个喜欢过平淡生活的人。我从不喜欢什么人过度的注意我,成为甚么阴曹提刑官注定是一件麻烦的事。
我答应黢黑成为阴曹提刑,一来是因为这是老爷子的希冀,二来是因为我想为老爷子报仇。可我没想到的是,在我漫长的一生,直到我死的那一刻,我所庆幸的是我能成为阴曹提刑,并将这视为我一生的荣耀。
这一路太过漫长,我站得实在疲倦,正躺着独木舟上,望着沉重的天空。
“到了!”
朱画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站起身来,看见前面黑沉沉的陆地,忽然就觉得冷飕飕,明明没有风,就觉得冻得受不住。
“阴路到了!还受得住罢?”
“当然受得住!大人我纯阳之体,一身正气,怎么会怕区区阴气。”我抖擞精神,拍拍胸脯坚定道。
下了独木舟,便来到鬼门关。
说是鬼门关,不过是两扇大黑门。关前左右各站着十个提着蓝灯笼的白脸人,那些人死气沉沉的,看不到一丝生气,一张脸本就煞白煞白的,在那蓝光灯笼的映衬下显得十分阴沉恐怖,就像站着十多具尸体一样。
关前搭着一张黑铁长案,端坐着一个穿着官服的大胖子,相貌奇丑,嘴歪眼斜,仿佛中风了一样。一看着我走过去,头也不抬的问道:猝于何年何月何时何地,籍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