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季师第二次命我为他的新著《红楼梦女性人物形象鉴赏》写序,上次是三四年前为季师的《甬上悟梦——红楼文化重镇纪事》作序。早在宁波师范学院读书时,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探春——新生命的兴起》,便是在季师指导下完成的,并蒙季师不弃,发表于《宁波师范学院学报》,成为我最早的关于《红楼梦》研究的学术论文。这次写序理应很快完成,但是,由于一直为公务四处奔波,临到书要出版时,才静下心来读完季师的书稿电子版全文,开始写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红学研究素有三派之说——以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为代表的索隐派、以胡适《红楼梦考证》为代表的考证派、以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为代表的小说评论派。后来,红学界虽出现过《论凤姐》(王朝闻)、《红楼梦人物论》(王昆仑)等人物专论,但是,以“女性人物形象”为题的鉴赏性专著并没问世。鉴赏,不同于理性的阐发,它更注重感性、直觉,更重视作为名著读者的个人体悟、感悟,更重视作者的感情抒发。可以说,《红楼梦女性人物形象鉴赏》拓展了红学研讨中的独特一派——鉴赏派之路。
我们从《红楼梦》第1回中知道“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甲戌本《凡例》更有“着意于闺中”的宣示,这说明了《红楼梦》是以“女性”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从“女娲补天”这一古老故事发端,到书里声明他记述的“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以期“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可知《红楼梦》的主旨是关于女性的。《红楼梦女性人物形象鉴赏》一书(以下简称《鉴赏》),在拥挤的红学世界里,通过披沙拣金,从女性角度,带来清新脱俗的鉴赏气息,回归小说人物研究的本源。
季师在《鉴赏·前言》中说:“能够有机会读到这样一部为人类文明史纠偏,把歪斜、失衡的历史扶直、纠正的惊天伟著,能够有机会欣赏曹公所赞颂的少女的纯真之美、飒爽英姿、超逸风调,少妇的卓异才智、奇崛胆识、革新能力,老人的世事明察、人情通达和博爱精神,能够对这些艺术形象进行细品、细析、鉴赏,真乃人生中的一大幸事!”的确,通过《红楼梦》,女性群像显得格外耀眼,让我们充分领略到红学世界的新气象。如《诗与梅:李纨的精神向度》一文,揭示了中国文学史上特殊的人物形象大嫂的精神世界。书中指出:李纨是“一个尚未被人们认识的红楼人物”;她“是一个有相当文化修养和道德修养的成熟女性,她总是把自己的行为调控在确当的范围之内和形式之中”。在贾府被抄家,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凤姐也吓得栽倒昏死过去时,李纨却并未失态,反而再三宽慰贾母。老太太对她这种面临大事有静气的气度很赏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她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地过日子,倒难为她!”在为黛玉料理丧事时,更突出了她沉着冷静、敢于担当的显明个性,这与以往一味论其“心如死灰,身如槁木”的论点大相径庭。季师从女性视角,结合小说情节与人物性格塑造等多方面全面赏析了李纨的形象。此文由于在学术上的创新性,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并获“全国人文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收入《名家图说李纨》(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3月版)。
季师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撰写《红楼梦》女性人物形象鉴赏系列论文,受到学术界关注,张如安教授在《用新视角研究红楼女性》一文中评论:“研究红楼女性,光有女性视角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具备高度的审美鉴赏能力。作者对红楼女性心理世界进行探微索幽,从不凭片言只语妄下论断。”此后,季师一边在写新文,一边不断修改旧作。从20万字不到,扩展为30多万字,新增部分超过了三分之一。人物形象从原来的贾母、凤姐、林黛玉、贾探春、史湘云、妙玉、尤三姐、李纨、龄官、二丫头,新增了薛宝钗(《金簪雪里埋》)、秦可卿(《敲响贾府丧钟之第一人》)、晴雯(《晴雯补裘:心灵炯兮手艺绝》)、紫鹃(《林黛玉的不贰闺蜜》)、平儿(《一个另类大丫头》)、赖嬷嬷(《一个得意忘形的老奴》)、小红(《万绿丛中一抹红》)、刘姥姥(《刘姥姥进大观园:一个乡村老媪的感悟》)等,并有《附录:大观园是女儿监》。这样,不同阶层的“神灵般的女性形象”均得到彰显。例如《薛宝钗:金簪雪里埋》,写了“金锁三部曲”,揭示了薛宝钗与薛家为她的婚姻所做的精心策划,通过粗俗的薛蟠之口,透露了薛家对金玉姻缘的处心积虑。书中指出:“金锁三部曲的第二部分,已经像交响乐一样内容繁富,‘五音纷纷兮繁会’,戏剧性很强。第三部分则急转直下,纯为闹剧,是由后40回续补者编导的。”似剥茧抽丝,层层解剖;《薛宝钗午访怡红院》《宝钗的诗》两文,则更为全面地揭示了薛宝钗复杂的内心世界。
《秦可卿:敲响贾府丧钟之第一人》则突破以往研究者爱钻牛角尖,过度解读秦氏的所谓淫行,鲜明地指出,“在充满诗意的《红楼梦》中,秦氏是一个朦胧的意象,要捉摸、把握曹雪芹构思这一形象时的感受、情愫、旨趣和这一形象的实际底蕴,确非易事。所以,200多年来,不少红学家在寻觅、评说这一形象的旨趣时,都走进了一个古老的小胡同——把这个含蕴深刻的审美对象当成狭隘的道德说教的反面教员——淫妇”,通过对“女人祸水”论进行辩驳,指出“索隐迂曲、穿凿太甚,势必失之玄奥,误入歧途”,并用“秦氏形象的美学价值”揭示秦可卿卧室的奇特描写,是“采取了古诗《陌上桑》中描写罗敷、《木兰诗》中描写木兰、《孔雀东南飞》中描写刘兰芝离开婆婆家精心打扮自己的那种极度夸张的象征性的笔法”。秦氏的主要美学价值在于:“(一)她是《红楼梦》中所有悲剧人物之悲剧的肇始者,是《红楼梦》悲剧的第一个点题人物,她的毁灭预示了十二钗的大悲剧已经开始。因之,她的悲剧是与《红楼梦》全书的悲剧题旨密切关涉的。(二)秦氏形象在全书中的结构意义,也是别的人物难以取代的。”文章从审美的高度揭示了秦可卿形象的时代意义,与以往研究有较大的不同点。
《晴雯补裘:心灵炯兮手艺绝》,鉴识晴雯的艺术形象,指出其形象的构建主要是靠“晴雯撕扇”“晴雯补裘”“晴雯之死”三部曲完成的。“在整个《红楼梦》中,这三部曲也是最具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的篇章。晴雯三部曲,不是编年史式的传记,而是诗,但不是叙事诗式的,而是意蕴深邃、意象丰沛的抒情诗。”文章用“工巧、挚情、勇毅”来具体论述晴雯的独特个性。
《小红:万绿丛中一抹红》,对这位有叛逆性格的婢女作了全新的论述,充分肯定她的进取精神。
《刘姥姥进大观园:一个乡村老媪的感受》,更体现出季师对刘姥姥的特殊人生体悟,对心怀感恩、富有侠义精神的刘姥姥作了独到的分析。
《附录:大观园是女儿监》,深邃地揭示了《红楼梦》中女性的悲剧意义,突显了美好女子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尖锐对立,上升到对那个时代的人的命运的审视,特别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全书不同程度地鉴识了30多个女性人物,全景式地呈现了《红楼梦》女性群象。她们都是季师数十年持续不断的深思的成果。我深知,这些都是季师在克服多年不明原因的躯体刺痛情况下完成的,不少文章是他利用暑期到天目山避暑时完成,这体现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风骨与精神。他说:“我的10多本著作多数是退休之后,尤其是70岁之后完成的……如果我还能活上八年十年,我无疑会将全部精力与时间,投入红楼女性人物形象研讨中去。我将争取十年八年后拿出《红楼梦女性人物形象鉴赏》新版本来,还将力争写出它的续集,把原未单列的王夫人、尤氏、赵姨娘、香菱、夏金桂与宝蟾、尤二娘与尤老娘、周瑞老婆、林之孝老婆、藕官、秋纹、侍书、智能儿等都单列出来,量体裁衣,各写出一篇短文来。”这是人文学者可贵的意志与信念。
我要特别提一下师母杨福明老师,她与季师数十年相濡以沫,默默关爱,让季师得以全身心地从事学术研究。正如季师《后记》中所说:“她是我最忠诚的合作者……我的书稿的修订工作,主要是由她完成的。她常常一天中为我整理书稿几小时。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十几年如一日,我是心存感激的。”衷心祝愿季师与师母身体安康,继续在红学世界里携手徜徉,期待季师续写其他红楼女性人物,尤其是那些被忽视太久的“小人物”们。
丙午六月 杨光辉 于沪上安波轩
(序言作者杨光辉博士,复旦大学研究馆员,复旦大学古籍整理保护研究院常务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