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研究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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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二姐谈夏衍童年

不久前,我到上海瑞金一路118弄访问了夏衍同志的二姐沈云轩老太太。沈老太太今年已经92岁了,比夏衍大12岁,身体还挺硬朗。当我提出想了解夏衍的老家及童年情况之后,老人爽快地说:“喔,讲小时候事情,我还记得一些。”

1900年农历九月初八(隔天即重阳节),夏衍诞生在浙江省杭县庆春门外严家弄一个没落的封建家庭里。严家弄南面是太平门(后称庆春门),北面是坝子门(后称艮山门),同它们各相距大约三里路光景,因此有时也被说成艮山门外严家弄。滔滔的钱塘江离这里不远,周围是一片苍翠葱茏的蔬菜地和桑树林,风景优美、恬静。严家弄确实“只是一条狭长的街弄,是一个苦村坊。除了街的两端有两座寺庙(一叫中兴庙,一叫月塘寺)有时还显得热闹以外,街上并无店家,连爿豆腐坊也没有。买小菜到新塘上,有一里多路”。附近多数是手工织绸的工人和种菜的农民。他们织出了绫罗绸缎,种出了新鲜的蔬菜,却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沈家住的是一座古老的五开间七进深的庄院。前面有轿厅,两旁有厢房,后面有花园。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和大方砖,窗棂上雕着花,四周围着高高的粉墙。不认识的人出了城打听沈家,附近的人就会回答:“墙里”,而不必说别的了。由此可见这所宅第曾是何等的显赫。然而沈家的“全盛时代”只是在夏衍祖父活着的时候。那时,“祖父住在城内的骆驼桥,而这里不过是春秋两季下乡祭祀时的歇脚处”。然而,到了夏衍父亲手里,沈氏家族就已经衰败下来了。

夏衍的父亲沈学诗,考取秀才后没有中举,以后就不再应考。有一点学问,写得一手好字。书房的橱子里装满了各种书籍。他做过家庭教师,也在私塾里教过书。他读过一点医书,虽没正式行医,但常有人找他看病。他不多讲话,身体羸弱,“整天用一根长烟筒闷闷地吸旱烟”,面呈忧色。他在私塾教书时,来上学的有十来个学生,都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不收学费,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收一点家长送来的鱼虾、鸡蛋之类的东西。”在夏衍刚满三岁那年除夕,家里按杭州人风俗要请年菩萨,烧年纸。父亲在跪下行礼时,扑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到半夜便断了气。原来他是得的“痰中”(中风),死时才48岁。这件事给全家以很大的刺激,“从此家里每到过年就再也不给菩萨烧纸了”。

父亲的暴死,受打击最大的是母亲。母亲姓徐,德清人。家中开过当铺。“父亲一死,丢下兄妹六人。当时大哥乃雍还没有职业,姐姐也没有出嫁,这对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女人来说有多作难啊!”好在这时叔父、舅舅出来相救了。叔父很讲情分,他已有一男一女,但还是领走了三妹。他对娘娘(母亲)说:“二哥没有了,这许多女儿,我就算多养了个女儿吧。”不久大姐也嫁到了德清,给舅家当媳妇。以后大哥也到舅舅家当学徒去了。“母亲为人勤劳、能干而又要强,家务一向由她操劳,她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做,不喜欢别人插手。”父亲殁后,她的担子更重了。原来家中雇着的一个长工,现在也辞掉了。几个女儿都开始能帮着母亲做活,但她却从不肯歇一歇。除了洗衣烧饭缝缝补补等日常家务外,母亲还同女儿一起给人家钉纽扣、绕边头、绣花、摇丝、磨锡箔等。在那样沉重的劳动下作母亲的心情是何等惨苦!但她“从不怨天尤人,打骂孩子。以前她吃过斋,相信菩萨,父亲亡后,她便再也不念佛烧香了”。在五十几岁时,一次到河埠头去洗衣服,不小心滑了一跤,腿骨跌断了。“开始也没找医生看,就只是躺在床上,疼起来不哼一声。后来买了几张膏药敷敷,略有好转,她便又下床做事了。腿是再也走不成路了,只得用双手撑着张凳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母亲到抗战爆发前夕逝世,活了80岁。

夏衍是母亲49岁才生下来的。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吃。奶妈雇不起,便找到附近一个裁缝那里,“讲好三块钱一月,一天三顿,由他的妻子帮着喂奶。他们租了沈家的屋子,可以少付房钱,沈家就少给一点奶钱”。每天云轩便抱着小弟弟去,这样延续了近一年时间。等他略大一点,便总是二姐、四姐明轩陪着他玩,在一起摺纸,做各种游戏。到6岁时,母亲让夏衍到私塾去读书。“私塾在一座破庙里,离家有好几里地。弟弟要走这么远的路是走不动的,只好寄住在一个熟人家里。每逢假日,再托人将他背回来。”8岁,又转到后市街姑母家进了正蒙小学。那时吃住都由姑母(大姑母的公公当过学台之类的官,家境较好)供给,身上穿的长衫、布鞋等也都是表兄弟的。到11岁又由舅父徐爱庐接到德清,到德清县立高小读书,费用全由舅父负担。在那里一直读到高小毕业。

夏衍在开始他的读书生活时是艰难的,然而他在学校里的考试成绩在全班却总是名列前茅。他刻苦好学,求知欲非常强烈。“每当放学回来,他就喜欢钻到父亲的书房里去,将一本又一本的书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来,《水浒传》 《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旧小说都被他读得滚瓜烂熟。”读书以外,他还喜欢跟随母亲去看戏。母亲能识几个字,但不会写,爱看小说,读报纸。每年重阳节,庙里要演两日戏,一演就是半天。从饭后出去一直要到日落西山看完最后一出戏才回家。“那时年轻姑娘是不能抛头露面出去看戏的。因此每当夏衍看完戏回来,阿姐便听小弟讲戏目,如《双珠凤》《文武香球》《再生缘》等。他从小聪明,记性好,10岁前听我讲故事,10岁以后他就常常给我讲故事,而且能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沈老太太至今还能记起其中的一些人物和情节。夏衍作为一位杰出的戏剧大师对于戏剧的爱好,应该说正是从这时开始的吧。

就在夏衍在小学读书这几年,家境更加窘困。房屋已经租出去一大半,屋子周围的田地、池塘,也都渐渐地给哥哥押卖了。“大哥一有钱就要去搓麻将。一些好的家具、锡器、蜡台等也都拿到当铺里去典当了。隔不多久,哥哥为了要将屋子改作屯茧的仓库,还将果园里的两株尺把粗的羊角枣树和橘子树砍倒,以至引得母亲生了气,最后还是大哥将云轩从婆家接回为之讨情才算了结。”在这段时间里,夏衍同墙外穷苦人家的孩子们的来往增多了。这些孩子常常带着篮子到墙里来挑荠菜,抲麻雀。夏衍的母亲是很宽厚慈爱的。她从不讨厌这些衣着褴褛的穷孩子,不仅让夏衍同他们一起玩,还将一些吃用的东西交夏衍送给他们。幼年的夏衍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常在一起玩耍。

夏衍后来在总结自己走过的道路时说:“从小吃苦,亲身经历过破产的悲剧,也饱受过有钱人的欺侮和奚落,因此,对旧社会制度的不满和反抗,可以说少年时代就在心里扎下了根子。”家境的变迁,童年困顿的生活确实成为夏衍以后走上反抗黑暗社会、为穷苦大众求解放的革命道路的动力。

杭州庆春门外夏衍旧家遗址(1985刘思平摄)

夏衍高小毕业从德清回到家里,没钱供他上中学,他到处寻找工作,到染坊店当上学徒,一当就当了大半年。“书香门第的子女到染坊当了小工,母亲和亲戚们都感到没面子,加上他体弱多病,难以承受繁重的劳作。”很幸运,正当他为日后出路发愁时,哥哥带来了好消息,新开办的工业学校要招生了。由于他以前在德清高小刻苦攻读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当浙江公立甲种工业学校招生时,夏衍便被母校以“品学兼优”而保送进了这所新兴工业学校的染织科,从而开始了他的中学时代。从此夏衍住进学校(地点在蒲场巷即今大学路),很少再回到旧宅来了。1919年五四新思潮涌到了浙江,夏衍编辑进步刊物,撰写一篇篇讨伐封建遗老顽固保守势力的战斗檄文,成为杭城学运中的一名骁将。大革命失败后,夏衍由日本归来,即加入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行列,在文化战线上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

(原载《西湖》198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