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日出》这样的色点似的结构中,是以写人为主的,剧中人一般都无须从属于或导向某一两个集中的冲突,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但这不等于说,人物之间彼此毫不相干,对全剧结构的作用轩轾不分。在《日出》中,大交际花陈白露和小妓女小东西,这两个人物对于形成全剧总的效果,我以为是举足轻重的。
古人在谈到绘画时强调以主峰、主树为中心布置全局的意义:“写山水家,万壑千岩,经营满幅,其中要先立主峰,主峰立定,其峦叠嶂、旁见侧出,皆血脉相通。”(朱和羹《临池心解》)《日出》整个戏的情节并不集中在一二人物身上,而是分散在许多人物的日常生活和事变之中,陈白露的悲剧命运,仍应看作是贯串全剧的一条主要情节线索,正是以她与周围人的关系,尤其是她与方达生心灵交战搭起了全剧戏剧冲突的基本骨架,这也是毋庸置疑的。笔者以为,剧作者曾一再表白,《日出》“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是就这些人物对表现主题构成全剧“印象的一致”的整体感而言的,而就结构来说,则未必恰切。
方达生是一个有好心肠的青年知识分子。他富有正义感,看到学生时代的恋人陈白露的沉沦,感到痛心疾首,希望陈白露跟他走,嫁给他,企图把人与“鬼”的世界分开。而陈白露却不愿离开,反要他留下来看一看,“多学学”。剧情就这样通过他们两个人的矛盾冲突展开了。陈白露作为一个破落世家出身的小资产阶级女性,曾对黑暗社会有所反抗,追求过个人的自由、爱情和出路,然而她在投入社会的陷阱,一切追求与希望幻灭之后,便凭着任性堕入“用一个女人最可怜的本钱”去换取生活的歧路,她越来越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她胡乱地花钱,沉溺于享乐的物质生活,这种堕落的生活无异于慢性自杀。然而,她毕竟还很年轻,也懂得一些光明与黑暗的道理,因此对周围环境又有着不满与厌恶,在精神上时时感到痛苦。方达生的到来,给她带来了“竹筠”时代的回忆,使她被腐蚀得近于麻木的心灵受到一股激流的冲击。在她心里,追求“人道”的精神开始苏醒了。我们从她对方达生的挽留和对潘月亭的戏弄里,可以发觉她思想的变化:“白露”看惯了的生活,“竹筠”开始厌恶起来,而且越来越不能忍受。这一变化更突出地表现在,她虽然明知金八不好惹,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挺身出来保护小东西。然而,对于穷困艰苦生活的畏惧,金八一伙黑暗势力的强大,终使她对前途感到渺茫和绝望,在堕落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因此最终她还是听凭命运的摆布,留在了黑暗之中。方、陈二人之间的矛盾是贯串始终的。剧中许多事件,通过这一线索而联系起来。作者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将陈白露心灵的演变历程和展示金八、潘月亭、顾八奶奶之流那个吃人社会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一起,我们从生活在陈白露身边的两层人物中看到了那个社会是怎样“损不足”,又怎样“奉有余”,同时也就看到一个年轻的生命如何被丑恶的世界所吞噬和毁灭的过程。整个剧情由此而化复杂为单纯,化分散为集中。剧中所有事件由方、陈相逢开始,最终以他们分手而告结束,全剧连缀成首尾相映、通体浑成的有机整体。
小东西身份卑微,性格显得怯弱,但她在剧中的存在却异常重要,在戏剧发展中起着特殊的作用。在第一幕,小东西一上场,就与贯串全剧的主要角色陈白露发生联系,使戏剧动作立刻向前发展,气氛趋于紧张。小东西为反抗金八蹂躏而逃脱出来,陈白露藏起了她。黑三追踪而至,陈把潘月亭请了出来,用“空城计”吓退了那些流氓。作者在关键时刻安排小东西上场,起到了把冲突推向高潮的妙用,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幕由陈白露叫唤方达生而引出小东西,小东西上场后虽然对话动作不多,但并不是多余的,也不是偶尔作作陪衬,她起了两个作用:一、是告诉观众小东西仍在陈卧室内,这为接下去从这里掳走小东西做了铺垫;二、暗示黑三对小东西的迫害,并不因她脱逃而善罢甘休,而是在幕后继续进行。第三幕以小东西被谁弄走了,弄到哪里去了,方达生能否找到她为线索,引导我们去看妓女的非人生活,这一幕戏中,小东西几乎成了中心人物,而陈白露并未露面。但其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小东西不愿出卖肉体苟且偷生,将麻绳拴在横梁上,薄命黄泉;陈白露救不了小东西,她也救不了自己。尽管住在高级宾馆,聪明漂亮,可她最终结局不会与小东西有什么两样!在《日出》中,如果说,陈白露所侧重联系的是上流社会,更侧重于揭露鬼魅的荒淫无耻和相互倾轧;而小东西则更侧重于用来联结下层社会,突出地控诉上层社会对下层平民的迫害。在结构上,作者让小东西突然出现在陈白露面前,在尖锐的戏剧冲突中将两条线自然地衔接起来,使两个方面紧密交织在一起,假如没有小东西,作品就会像一支没有过门的曲调一样,成为两个独立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小东西起了联结两条线索、两个层面的纽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