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风雪夜归人》的幽美意境
吴祖光(1917—2003)的话剧创作富有浓郁的诗意和感人的情致,无论从作品的题材、形象,还是场面的安排,无不渗透着作者的感情,有着淡远、幽美的意境。《风雪夜归人》是吴祖光1942年创作的多幕剧,也是最能代表他的剧作风格的一部杰作。
40年代初中国艺术剧社《风雪夜归人》剧照
这是一个很富有情调的戏:红极一时的青年伶人,青楼出身的美丽的姨太太,趾高气扬的达官贵人,见过世面、闯过江湖的管家,千古称艳的俏丫寰,落魄失意、飘零半世的跟班,舞台前后、高墙内外,佛堂、书房、卧室,这一切构成了一个色彩斑驳的天地,但又在序幕与尾声的风雪、夜晚、归客的浓郁的悲哀氛围中融为一体,形成了《风雪夜归人》的独特意境:深沉的悲怆,浪漫的爱恋,沉痛的人生,炎凉的世态。
剧作家把戏的序幕与尾声放在同一时刻里,使全剧首尾相贯联成一气,加强了完整、统一感,同时又蕴藏着诗意。大幕拉开,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雪虽然住了,却没有全晴,天色是低压的、灰暗的、忧愁的,好像轻轻一触便会又有雪花落下来……”这一切显得荒凉、凄寂,给人不祥的预感。序幕写的是窗外的饥寒、风雪、死亡;尾声写的是窗内的炉火、金钱、怀旧,在窗里、窗外之间,插入了20年前发生的那一幕惨剧。如果说,在序幕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的死亡,那么到尾声时我们想到的则是命运、人生、社会……
戏的主要三幕,是回溯20年前的往事——序幕中死去的魏莲生生前所经历的一个坎坷曲折的转变过程。当年他正是一个红得发紫的名角儿,春风得意,“常被阿谀淫靡的人物所包围”。正如作者指出的,“他爱帮助别人,但却想不到该如何帮助自己”。法院院长聪明伶俐的四姨太太玉春闯入了他的生活,终于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明白了自己和玉春一样终究不过是笼里的鸟,跳着、鸣叫着,被那些大官儿、阔佬儿当作消愁解闷的玩意儿耍着玩儿,是“顶可怜、顶可怜的人”。于是,他产生了摆脱不幸的要求,毅然决定和玉春一起出奔。虽然俩人的计划最后被人发现而未能成功,但莲生还是断然离开了他一度认为是美好的世界,走上了自己的路。通过他,剧作深刻揭示了人的价值和尊严的真正所在,肯定了人们对于黑暗、污浊社会的反抗和对自身幸福的追求。这三幕戏写出了人物的悲痛、欢乐和愤懑,然而更多的是刻画了男女主人公的率直纯真的性格和对于生活的信心。玉春常想:“人应该怎么活着?”“迷迷糊糊过一辈子,那么人跟猫、跟狗、跟畜牲,有什么两样呢?”她意识到自己“顶可怜的”奴隶地位,于是决计摆脱人身依附,争取做一个人格独立、受尊重的自由人。玉春这个美丽的沦落风尘的女子与浪迹舞台的风流名角魏莲生之间的爱恋,则给戏抹上了淡淡的令人欣慰的浪漫色调。这种色调不是作为附属的点缀出现的,而是情节的有机部分,是人物性格的充分体现,也是服从于戏剧所揭示的思想的,这个思想就是为恢复人的尊严、自由不惜牺牲一切。第三幕的最后,莲生不惜离开恋人而出走和玉春的坦然沉静,都说明了这一点。
然而,莲生与玉春的挣扎和奋斗以惨然失败告终,这是可悲可泣的。他们起初的反抗在当时未尝不能说是胜利了,但20年的风风雨雨,岁月只留给他们饥寒、忧郁、衰老、悲伤,此外似乎一无所有,感情没有寄托,生活没有着落,艰辛的生活和心灵的创伤在他们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当他们最终不期然同回到原来的院子时,莲生正在风雪中死去,而玉春仿佛听到了一个逝去的恋人灵魂的呼唤,也在漫天风雪中悄然失踪。舞台上只剩下苍茫的暮色,伴随着怀旧的伤感、死亡的哀恸以及对前途的一片迷惘……风雪,依然是阴沉、寒冽的风雪,覆盖着这大好世界。人的价值与权利究竟在哪儿才能够寻见呢?
《新华日报》有评论说:“《风雪夜归人》就像凝然一滴泪花,她美丽,她悲哀,然而她是最真诚不过的……那笔调犹如花一样的自由洒开,清丽淡远如诗韵震颤,轻得如流云,哀歌犹如眼泪,但并不是绝望的表现……我接触到作者的心,那是一颗怎样坦直善良的心啊!”(1943年3月15日)显然,整个戏的悲剧结局中并非毫无亮点。历史前进了20个春秋,生活中将会有新人出现,丫寰小兰就是具有某种刚健、机智性格的人物,她承载了20年后新一代青年的觉醒要求和反抗趋势。虽然她还只是“站了起来,迎着风雪,向窗外发怒的天空凝望”,对前途凶吉尚不甚明确;但她毕竟作为一个有着鲜明新型个性的人物,掀起了那沉重落下的浓黑的幕布的一角,透出一丝光亮,给那些怀着沉重的心情默默离去的观众心中洒下几点欣慰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