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志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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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康、吴平是历史人物吗?——论《越绝书》的作者

《越绝书》是杂记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争霸的历史,事实上是一部地方史性质的著作,由于未署作者姓名,因而长期来关于成书时代与作者问题一直是悬而未决的疑案。自从明代杨慎根据所谓隐语分析,认定是东汉袁康、吴平所作后,清代官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据此说而定。此后,许多著作遂相沿袭,似乎已成定论。笔者也曾采用了这一观点。然而近年来在深入研究,并爬梳各种相关史料之后,却认为此一说法不无值得商榷之处。同时更进一步地质疑袁康、吴平在历史上的真实性,他们究竟是真有其人?抑或仅是臆造之人物?

地方史而非地方志

近年来,由于对相关问题进行深入研究,特别是对该书的性质与内容的研究,发现上述结论不无可议之处,特别是成书年代与作者都很值得商榷。于是1990年我发表了《‹越绝书›是一部地方史》一文,文章的重点是针对方志学界把它说成是中国最早的地方志而发,指出这是一部地方史而不是地方志,其内容是杂记吴、越两国史地及伍子胥、子贡、范蠡、文种等人活动事迹,反映春秋末年吴越两国争霸史实。该书实际上正像《战国策》一样,是当年一些政治家游说吴、越国君,由战国后期人追记汇编而成,直到东汉还有人“附益”,因而并不是一人一时的作品。

1995年初,浙江大学周生春教授要我为他的《吴越春秋辑校汇考》一书作序,又使我作进一步研究,从而发觉袁康、吴平似乎不像历史人物。既要写序,就得对全部书稿作一次仔细的通读,在此过程中必须经常查阅《越绝书》,因为这两部书都是记载春秋时代吴、越两国的历史,在研究许多问题上确实有其互补性。

南宋人汪纲已经指出“二书实相表里”,两书之关系密切,显而易见。研究文史的人大多知道《吴越春秋》的作者赵晔,是东汉山阴人,也许是因为他写了《吴越春秋》,所以范晔在《后汉书》中竟也给他立了个传。虽是类传,《儒林传》字数也不多,但毕竟有传,使人知道会稽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东晋初年,余姚人虞预所作《会稽典录》里自然也记载了这位会稽先贤的事迹,不仅立了传,而且在《朱育传》中借三国时人朱育之口对赵晔大大表彰了一番:“有道山阴赵晔,征士上虞王充,各洪才渊懿,学究道源。著书垂藻,骆驿百篇,释经传之宿疑,解当世之槃结,或上穷阴阳之奥秘,下摅人情之归极。”这里朱育把他与王充并论,可见会稽人对家乡这位乡贤是很推崇的,他确实不是一般陋儒可比拟。《后汉书》本传述其著作除了《吴越春秋》,另有《诗细》、《历神渊》等书。正因如此,作为一代正史的《后汉书》才有可能为之立传。尤其要指出的是,他“少尝为县吏,奉檄迎督邮,晔耻于斯役,遂弃车马去”,在外20年,“诣杜抚受《韩诗》,究竟其术”。返回故里后,“州召补从事,不就”,“蔡邕至会稽,读《诗细》而叹息,以为长于《论衡》”。他虽然未做过官,又外出20年,家乡人照样没有忘记这位学者。

这些不免又使我联想起《越绝书》的作者问题来,杨慎用隐语析出的袁康、吴平,为什么东汉以来的诸多文献只字不提?这个问题难道不值得深思吗?因此,我认为袁康、吴平很可能都属子虚乌有。

《越绝书》作者的传说

关于《越绝书》的作者,历来著录就不一致。最早自然首推南朝梁阮孝绪的《七录》,《史记》正义:“《七录》云《越绝》十六卷,或云伍子胥撰。”其后则为《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著子贡撰。宋《崇文总目》除了子贡外,又加“或曰子胥”。目录学家陈振孙对上述意见均采否定态度,在其《直斋书录解题》中说:“《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附益之耳。”明代官私目录,或因袭子贡、子胥之说,或从陈振孙主张。到了明代中叶,杨慎便据该书《篇叙外传记》一段文字析“隐语”而得出是东汉初年袁康、吴平所作:


或问《越绝》不著作者姓名,何也?予曰:姓名具在书中,览者第不深考耳。子不观其绝篇之言乎?曰:“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禹来东征,死葬其乡,不直自斥,托类自明。文属辞定,自于邦贤。以口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此以隐语见其姓名也。去其衣乃袁字,米覆庚乃康字也。禹葬之乡则会稽也。是乃会稽人袁康也。其曰不直自斥,托类自明,厥旨昭然,欲后人知也。文属辞定,自于邦贤,盖所共著,非康一人也。以口承天,吴字也。屈原同名,平字也。与康共著此书者,乃吴平也。不然,此言何为而设乎?或曰:二人何时人也?予曰:东汉也。何以知之?曰:东汉之末,文人好作隐语,黄绢碑其著者也。又孔融以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云云,隐其姓名于离合诗。魏伯阳以委时去害,与鬼为邻云云,隐其姓名于《参同契》。融与伯阳俱汉末人,故文字稍同。则兹书之著为同时何疑焉?问者喜曰:“二子名微矣,得子言乃显之,谁谓后世无子云乎!”《杨升庵全集》卷十。


析隐语与考证一样,其结论非得有旁证方得成立,杨慎自然深知,于是四处搜寻证据。结果在王充《论衡·案书篇》中找到几句本与《越绝书》毫无关系的内容,硬拉来凑数,自以为可以自圆其说,结果反而漏洞百出。其曰:


《越绝》一书,或以为子贡作,又云子胥,皆妄说也。而越绝二字,尤非。解者曰:绝者,绝也,谓句践时也,内能约己,外能绝人,故曰越绝。又曰:圣文绝于此,辩士绝于彼,故曰越绝。二说似梦魇谵语,不止齐东人之类而已。王充《论衡·案书篇》:临淮袁太伯文术,会稽吴君高,即其人乎。又曰:吴君高作《越纽录》,纽即绝字之误,书以纽名,犹汉隽之例也。绝字曲迂不通,而千年之误,无人证之。袁康、吴平之姓名,著在卷末,无人知之。盖观书者鲁莽,阅未数简已欠伸,意思睡,而束之高阁矣。余始发其隐,然即其书以证其人,以订其名,非臆说也。博古君子,必印可而采闻之乎?《杨升庵全集》卷十。


为了附会自己的说法,居然做到不择手段,欲改书名,再以同姓者顶替。对于这些,我们且先不作评论,先看此后许多学者的各种反应。当然,持此说者,明代不少笔记都有记述,诸如胡侍《真珠船》、田艺蘅《留青日札》、焦竑《焦氏笔乘续集》等。因此,此说一出,颇得不少学者附和。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我国第一部辨伪学专著作者胡应麟对此亦深感困惑,对于杨慎之言,采取的是将信将疑态度,在《四部正讹》下曰:“《越绝书》十五卷,称子贡,亦曰子胥,并依托也。杨用修据《后序》‘以去为姓,得衣而成’等语,谓东汉人袁康作。按魏伯阳《参同契·后序》‘郐国鄙夫’等句,亦寓会稽魏某姓名,而孔文举‘渔父屈节’十六言,亦离合鲁国孔融四字。盖东汉末盛为此体,用修之论,或不诬也。”

“或不诬”三字可以说已表明了胡氏的态度,因为东汉末年文人间确实存在用隐语之风气。但是,他在杨慎《越绝当作越纽跋》后指出两点:第一,“即所解绝字未畅,不得以为纽字之误,嗣是隋、唐、宋《艺文志》,马、郑诸家书目,并无作‘纽’字者,说‘纽’字文义曲迂,又甚于‘绝’乎!”第二,他根据《汉书·艺文志》杂家类有《伍子胥》8篇,而《越绝书》之内容与之相似,“岂东汉越中文士以子胥杂家之旧,而附益以勾践、种、蠡行事,会为此篇,易名越绝乎?”可见对于杨慎之解说,胡应麟的态度是比较审慎的,他毕竟在辨伪方面是有功底的。而明代晚出的一些公私书目,便都将袁、吴二人正式著录为该书的作者了。特别是到了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肯定了杨慎等人的说法,尤其是其中有几句话,非常富有鼓动性:“所谓吴君高,殆即平字,所谓《越纽录》,殆即此书欤?杨慎《丹铅录》、胡侍《真船》、田艺蘅《留青日札》,皆有是说,核其文义,一一吻合。”加之《提要》又是官修的权威著作,因而这么一来,杨慎等人的说法似乎便成了定论,凡是谈及《越绝书》者,作者必然皆称袁康、吴平。

对杨慎说法的批评

但是,我们也应当知道,有许多学者并不承认这个说法,就以明代而言,与杨慎同时代而比他晚生15年的田汝成,经过对《越绝书》内容的深入研究,得出了与杨慎全然不同的结论。他说:


《越绝书》一十五卷,九十九篇。为内经者二,外传者十有三。或曰作于子贡,或曰子胥,岂其然哉。内经、内传,辞义奥衍,究达天人,明为先秦文字;外传猥驳无伦,而记地二篇,杂以秦汉郡县,殆多后人附益无疑也。《本事篇序》又依托《春秋》,引证获麟,归于符应,若何休之徒为《公羊》之学者,故知是书成非一手,习其可信而略其所疑,亦可以苴埤史氏之阙脱矣。其曰《越绝》,义含二端,或曰奇绝,或曰断绝。《田叔禾小集》卷一。


可以想见,杨慎析隐语之说,田氏不可能一无所闻。然而他绝口不提此事,而是指出该书主要内容,“明为先秦文字”,而外传等文,“殆多后人附益”,“故知是书成非一手”。

清乾嘉时代以考史著称的王鸣盛,在其学术笔记《蛾术编·说录》有“越绝书”一条,曰:“《越绝书》十五卷,不著撰人姓名。”接着先引王充《论衡·案书篇》那段文字,又引杨慎析隐语之义,随后云:“此言似确。至云临淮袁太伯、袁文术即其人则谬。既称会稽,又籍临淮,既称太伯,又字文术,任意挦扯,非也。”“此言似确”,道出了王氏的态度;“任意挦扯”,更说明了他对这种东拉西扯、胡说八道的反感。就在这条下面,迮鹤寿有一段注文就更值得一读了:


明之杨升庵(慎),今之毛西河(奇龄),其所著论,止图眼前好看,不顾他人根究。即如此条,以《论衡》证之,其说不攻自破。《论衡》云:“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箴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杨子云不能过也。”然则袁太伯是一人,袁文术是一人,吴君高是一人,升庵既据《越纽录》(引者按:当是《越绝书》之误)篇末隐语以为袁康所撰,其友吴平共成之,又见《论衡·案书篇》第六条适有袁太伯、袁文术,而遂以为即袁康,独不思一在临淮,一在会稽,一著《易章句》,一著《箴铭》,一著《越纽录》,王充固分别言之哉!至《隋经籍志》谓《越绝记》十六卷,子贡撰,盖见书中多子贡说吴存鲁之事,故遂以为出自子贡尔。


到了近代,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广征博引,将清以来所有考证该书作者的观点一一加以辨证后说:


自来以《越绝》为子贡或子胥作者,而如《提要》及徐氏说(引者按:指徐时栋在《烟屿楼读书志》卷十三云为袁康作,吴平删定),以为纯出于袁康、吴平之手者,亦非也。余以为战国时人所作之《越绝》原系兵家之书,特其名姓不可考,于《汉志》不知属何家耳;要之,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书录解题》卷五云:“《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为子贡者非也。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斯言得之矣。

综论与评析

可见自宋以来,历明清至近代,许多学者都致力于探讨《越绝书》的作者为何人。尽管杨慎析隐语之说流传颇广,但许多治学严谨的学者不仅不为其所囿,而且提出了与杨氏完全不同的结论。可惜的是,这些研究成果并未引起当代学者的重视,因而绝大多数有关论著,仍将该书冠以袁康、吴平所著。作为一名史学研究者,有责任将这些问题作进一步澄清,杨慎那种算命先生式的拆字所得结论,显然不应当再堂而皇之地流传。因此,根据以上所述,归纳为如下看法:

第一,析隐语就如同考证,析出以后必须具备旁证,胡应麟称之“佐验”。杨慎在他的论述中,为了取得人们的相信,先说明这是东汉末年文人间一种风气,接着列举了孔文举、蔡中郎、魏伯阳三人为例,他们都曾用过隐语。要知道,孔融、蔡邕都是鼎鼎大名人物,他们不仅在当代的正史《后汉书》中有传,其他许多文献乃至诗文中都能找到他们的名字。杨慎自然也深知不能没有这个旁证,最后总算从王充《论衡》中找到了那几句话,于是便大做文章。一者是把袁文术与袁康拉到一块,认为袁文术就是袁康,却忘记了前者是临淮人,而他所析的袁康是会稽人。再者是抓住吴君高的《越纽录》,硬说《越绝书》是《越纽录》之误,于是君高又变成吴平的字了。本来析出之袁康应是主角,而吴平仅是配角,但是为了做吴君高的文章,竟然又将袁康抛在一边。可悲的是,不管他怎么做文章,总是漏洞百出,始终不能自圆其说。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所析出的两个人物,总是无案可查,无书可证,如何能取信于人?

第二,他这析隐语之法,从文字学上来讲,似乎也不那么科学。清代学者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已经指出:“而袁字隐语乃曰:‘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吴字隐语乃曰:‘以口为姓,承之以天。'……而以‘’为‘袁’,以‘吳’为‘吴’已大谬六书之旨。”“袁”、“吴”两字,在汉代显然不是作如此写法,而不应当用经过多年演变的字形去解释古代的字形,否则就不符合历史的真实。

第三,本文的重点不在于袁康、吴平是否作《越绝书》,而是,东汉时代,会稽究竟有无袁康和吴平这两个人?为什么史书里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不仅范晔的《后汉书》中没有,就连专门记载会稽地方先贤的虞预《会稽典录》也没有。也许有人会说,这两个人没有做过官,所以史书不会记载。这种说法显然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即使是正史,记载不做官的人物也不是少数。就以本文已经提到的王充与范晔,都仅仅做过小吏而未任过像样的官职,《后汉书》仍为其立传,更何况那专记本地乡贤耆旧的地志了。就以《会稽典录》为例,所记人物即如此,今引数例如下:

董黯:会稽句章人,“以孝闻名”。

陈业:会稽山阴人,“以高风亮节著称”。

皮延:会稽山阴人,“养母至孝”。

任奕:会稽句章人,“以文章称”。

卓应:会稽上虞人,“为人笃信,言不宿诺”。

张立:会稽人(县籍原缺),“为人刚毅,志意慷慨”。

以上所列6人,从历史上来看,的确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总是以某一个方面闻名乡里,或以孝闻名,或为人守信,或高风亮节,或为人刚毅,因而《会稽典录》对他们这些乡贤都一一予以立传,以传后世。可是杨慎析出的袁康、吴平,不仅口口声声称为吴越贤者,而且还是“百岁一贤”,按理便应为史所书,尤其是地志一类著作所大书特书了。然而他们的事迹,哪怕就是个名字,竟然在所有史书、方志及其他典籍中均未留下蛛丝马迹,乃至影踪全无,这当如何解释?尽管杨慎自己声称“非臆说也”,但也是拿不出证据来,不得已只好抓住吴君高的《越纽录》大做文章,玩弄文字游戏。既然全是出于臆测,试问何足取信于人!陈桥驿先生在《点校本越绝书序》中也指出:“不能认为解释了这段所谓‘千载隐语’以后,《越绝书》及其作者的问题就算全盘解决了。实际上自从明代学者开始解释这段隐语以至《提要》把它作为结论以后,一直有不少学者对此持怀疑态度,而其中有些问题,至今仍然有待商榷。”可见隐语之说,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原载台湾《历史月刊》1997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