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田野工作——实地考察与感悟
田野调查是民族音乐学人的必经之路,它给了我这个初涉其中的人很多感触与启示。虽然接触田野的时间还不长,但为了完成这个研究,我经历了诸多的“第一次”,这些都是宝贵的经验与珍贵的回忆。
一、初下田野的深刻记忆
对于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我来说,田野考察之路并不容易,其中的酸甜苦辣,自是深有体会。从确定研究对象开始,首先遇到的困难是:去哪里寻找可以提供线索的人物。我只是一个刚刚进入“田野”的新人,缺少寻找线索的灵敏度。无奈之下,只好秉着笨鸟先飞的原则,多找点,反复找。记得当年太公生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又因为害怕火葬,所以偷偷逃到奉化棠云乡下,希望百年之后能够土葬。可是,他祖籍并非在棠云,更无任何远房亲戚,所以,太公就找到他干儿子“张泥水”,由张泥水安排,在其妹妹的夫家汪家村的下汪终老。每年清明,我的父母都要带着姑婆去给太公上坟。从父母与姑婆的一些聊天中,我隐约知道张泥水的妹夫是个民间乐师。
2009年5月23日,一个下着大雨的糟糕天气,上午9点15分我赶到宁波汽车南站,坐上开往棠云的中巴车。大约1个小时后,中巴司机让我在棠云下车。经过询问当地村民,步行约20分钟,我找到了张泥水妹妹家,他们两夫妻在下汪的汪一村开了一间杂货铺(图2-5)。
图2-5 汪根福家的杂货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泥水的妹夫,一位非常健谈的民间乐师——汪根福。因姑婆已经事先打过电话,因此,他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十分客气。但聊天过程中,因为我习惯用普通话,说书面语,而他习惯说当地“土话”,开始的沟通不太顺利,两人都需要重复表达要说的意思。在聊天中,我向他询问了奉化一带的丧葬习俗,并约好下次他“接到活儿”(指有丧家找他做丧仪负责人)时,就打电话给我。
这是我第一次独立进行田野调查,尽管考察地点并不算太远,但我从未跟乡民们打过交道,与他们顺利地进行沟通,了解到我想要的内容,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至少,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二、第一次考察丧葬仪式
2009年6月4日上午7点多,我接到汪根福的电话,6月4—5日汪家村有一场丧仪,他是负责人,我可以过去进行采访。当时我正在杭州上课,但据汪根福说,这场丧仪因去世的老太太儿子众多,所以仪式的规模较大,于是,我带上摄像机、录音笔、照相机、笔记本等考察工具,找了同届读研的同学徐海波帮忙,两人一起奔赴杭州汽车东站,坐大巴到宁波南站,再从南站坐中巴车到汪家村。到汪根福家的杂货铺时,已是中午12点40分了。随后,我们就跟着汪根福去了举行丧葬仪式的汪氏宗祠。
我记事后,家中虽然也曾有长辈去世,但城市里的葬礼比农村的要简单多了,且我只是孙儿一辈,并不需要我出面去做什么,只需在祭拜的时候拜拜就可以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考察陌生人的葬礼,心里有点隐隐的恐惧。出发前,老妈再三叮嘱我带上姑婆为我求的平安符,更是让我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来到汪氏宗祠,看到整场丧葬仪式程序烦琐,丧家的人个个忙得天昏地暗,一个个仪式程序在汪根福及念伴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根本来不及顾及心中的各种感觉,全心投入到了考察中。为了尽量全面地了解丧仪的过程及其音乐,我跟徐海波忙得团团转。他主要负责扛着摄像机到处拍,在我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帮我记录丧仪的现场。因海波来自甘肃,听不懂奉化话,因此与人沟通、提问等都由我完成。除了不停地录音、录像、拍照外,我还不时地跟参加丧仪的乐师、歌者、念伴等聊天,询问仪式中我看不懂的地方。我吸取了上次跟汪根福聊天的教训,尽量用宁波话去表达我想说的意思,与他们沟通起来果然顺利不少。
到了晚上,我和海波陪着丧家家属以及乐师们守亡灵。一片悲悲戚戚的哭声中,我不自觉地感到有点心酸。同时,看着白纸上大大的一个“奠”字,脑子里开始浮现以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劈棺惊梦》里灵堂的景象,那抽掉背后支撑竹条就会动的纸人……人的恐惧其实都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而且越想越多。
然而,正是由于我亲身感受到了仪式的特殊“磁场”,感受到了仪式音乐的某些“神力”,也感受到不同面孔后不一样的内心,在写作过程中才有了更多探寻的欲望。
三、第一次感受农村生活
我是一个典型的“城市人”,虽然也有在农村的亲戚,但由于都是祖父母辈的亲戚,一直走动得不太勤,因此,我只在幼年时去过两趟奉化。即使奉化离宁波市区并不算太远,可对于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这次来到汪家村,除了对田野调查的烦琐事务感到有点累之外,也有对新鲜事物的兴奋感。
6月4日中午到达汪家村后,观看了下午的仪式。晚上与汪根福、乐师、歌者、念伴们坐一桌,吃了一顿奉化丧仪中的斋饭。祠堂大厅内摆了30多桌酒席,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菜。汪根福一直夹菜给我和海波,在我客气地请其他乐师一起吃时,他说:“你们吃,他们有的吃的。”乐师和歌者时不时地与我们聊天,互相了解一些基本情况。
晚上我们一直观看、拍摄仪式到11点半。等乐队的成员都回去休息了,我们才收拾东西回汪根福给我们留的房间休息。那是他以前住的老宅,自己盖的二层小楼。一楼有两个小房间,其中唱戏的吴素芬住一间,另一间是拉二胡的永刚住。二楼有两个大一些的房间,我和邵亚玲(另一个唱戏的)住一间,另一间住的是其他乐师以及海波。我很少和陌生人住一起,除了感觉有点不习惯外,还挺新鲜。我来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晚上12点多了,邵亚玲已经睡下了,她看起来很累,有轻微的打鼾声。我小心翼翼,尽量不吵醒她,因为他们明天4点钟就得起来,没多少时间可以睡了。简单地洗漱完毕,我也躺下了。听着外面的狗叫和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窗户边树叶一明一暗地闪现,心里忽然有点发毛,脑子里有出现江老太的脸,赶紧叫自己别乱想,抓紧时间休息。定好闹钟,数着羊,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迷糊之间,感觉有人来敲我们的门,邵亚玲起来了。我没听见闹钟,因为实在太困了,就打算再眯一会。过了一会,听见他们都走了,我怕错过时间,于是挣扎着起来,叫醒海波,我们也赶紧去杂货铺找汪根福。出门看了下时间,刚好5点半。
早晨,村子里还比较安静,空气很清新,虽然昨晚并没有充足的睡眠,但新鲜的空气马上赶走了我的疲惫,让我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沿路还听得到公鸡的打鸣和狗叫声。走在小小的石板路上,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在这里过了一夜。走在路边,看见这里的“公厕”里有一个老太,不远处另一个“公厕”里有个老头,他们很大方地看着我和海波两个外乡人,而我实在不好意思看他们。汪家村的公厕都是在路边的,而且不分男女。最常见的是木条和木板搭建的一个坑,有些更是干脆在地上放口大水缸,缸口放一块木板可以坐。顶上有棚,周围几乎没有能够起到隐蔽作用的遮拦。这个让我和海波都极不习惯。在考察过程中,我们都尽量少喝水,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必要时,我们都是一个在外放风,一个快速如厕。
到了汪根福的杂货铺,他正在等我们,还为我们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我们吃完,就跟汪根福一起赶去汪家村祠堂。
四、热情的乡民
每次到奉化汪家村考察,汪根福都会周到地帮我们考虑很多事情。2009年6月,因为要考察整个丧葬仪式,我们需要在村里住一晚。他帮忙接待、安排住宿,甚至还考虑到我们洗澡的问题。他不识字,也不会讲普通话。说实话,听他讲话我也得很小心,一不留神就不知道他讲什么了。但看得出他对我们很热情,安排我们跟着乐队一起吃饭,向其他乐手介绍我们,还不时地夹菜到我们碗里,让我们多吃点,并很直接地说:他们(乐手们)都有的吃的,你们很辛苦的要多吃点。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看看其他人似乎习惯了他的直接,都说说笑笑地吃着。短暂的相处中,我跟他们聊了不少,尤其是从宁海过来的两个女性歌者。他们的善意回应,大大增强了我进行田野工作的勇气。
对于我们的到来,乐队的人都有一些了解。可是丧家亲眷与绝大多数村子里的乡民并不清楚,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我们的来意,解释之下,竟然传开了。还有人过来问我是不是认识顾希佳顾老师,并自豪地说顾老师之前来奉化采访过奉化布龙。接着,那位大叔很激动地跟我说,是否能转告顾老师,他那时采访的不是正宗的,他们这一支才是正宗的。他们极力邀请顾老师再来一趟奉化,到时一定把压箱底的绝活表演给他看。也有村民偷偷地在我们背后看我们拍摄的东西,更有的问我们是不是电视台的,拍的东西会不会在电视上播出。还有的村民在研究我们的拍摄和录音设备,问我们好不好用,打算自己也去买一个,去外面玩还可以摄像,去听戏还可以录音,回来继续听,挺好。甚至还有两派开始争论:争论的关键是——我们是不是电视台派来的。真是一群十分友好又可爱的乡民。
在2009年6月,对整个丧仪考察结束后,我便对采录的所有资料进行整理、归档,发现好多疑问。于是,在2010年3月27日,我再次到汪家村拜访汪根福。这次,除了找他“解惑”外,还请他联系当地较为有名的职业歌者和一些乐师,以便让我更多地了解丧仪的用乐及歌哭情况。
2010年7月14日,我第四次来到汪根福的杂货铺,他联系的乐师和2个奉化籍的歌者也已经到了,在简短的寒暄之后,算上汪根福一共5位乐师,向我展示了丧仪中使用的一些器乐曲,两位歌者也展示了“哭七”及部分闹丧曲目。一上午,汪根福的杂货铺里里外外都是看热闹的村民,有些过来买东西的,站着就不走了。更有一位妇女因平时越剧唱得不错而被周围乡民推出来,现场给我们唱了越剧《双珠凤》中的一折《送花楼会》。其间时不时地有乡民鼓掌、叫好,让这场本是私人性质的“演出”变得公开。因为乐师并不都是汪家村人,他们有来自溪口镇、大桥镇等地的,所以,我出了“演出费”。因不是在丧仪中,所以汪根福做主,算上汪根福一共7个人,收了我一个“友情价”1000元。
2010年8月,我第一次去北仑霞浦霞南村拜访从事“吹行”的民间乐师胡志道,与他聊得非常愉快,转眼间就到了午饭时间,我觉得不好意思,便起身告辞,胡的妻子要留我吃午饭,我说有人等着我,就客气地回绝了她的好意。2014年6月,当我再次走进她家,刚进门,胡妻就大声嚷嚷:“甭管你们聊到什么时候,今天你一定要在我这儿吃(午)饭,没的道理再让你走了。”时隔4年,她竟然还记当时我没吃午饭就走了,让我很吃惊。这次拜访胡志道,主要想了解时隔4年,丧仪习俗、丧仪音乐是否出现了新的变化。这一聊,又到中午。这回,胡妻是直接拽着我的胳膊,我确实也不好意思再走了,于是在她家吃午饭,顺便跟胡志道又聊了一聊。
五、感想:亲下田野,自我体悟不可替代
著名作曲家朱践耳先生在《生活启示录——主体与变奏曲》一文中曾引清代张潮的“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和法国罗曼·罗兰的“生活,这是一切书籍中第一本重要的书”这两句话作为题记,这表明朱践耳先生对感悟生活的高度重视。
田野考察是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以及人类学各分支学科的研究基础,在田野考察所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基础上进行相关研究,是人类学研究的优良传统。亲临现场收集第一手资料,过程虽辛苦,但是可以避免资料在辗转中出现的讹误,更重要的是,研究者可以在现场亲身体验属于自己的那份文化感受。这样的感受,是其他任何资料收集手段(阅读、观看录像资料等)都不能获得的。
我在2009年至2014年间,原本冲着调查宁波民间吹打音乐和民间乐师的目标,考察了几场丧葬仪式、圆谱仪式、寺庙开光庆典仪式等,却因为在一次丧葬仪式中发现了代人哭丧者,在他们的哭声中,感受到一份另样的情感,因而对这个群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才转向“歌哭研究”。
除了对陌生人的丧葬仪式进行考察外,我还参与了外公的丧葬仪式,前者是纯粹的考察者身份,后者是考察者兼丧家亲属的身份,这两种不同的身份,使我在丧葬仪式中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在考察外公丧仪的时候,有时候我要按照执仪者的要求参与某种活动,融入仪式之中;有时又要跳出仪式,作为一个旁观者对仪式进行摄像与记录。“局内”和“局外”、“融入”与“跳出”的切换也变得有些模糊了。这两种因不同的身份而获得的不同感受,将帮助我更加客观和清晰地认识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