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实验 Ⅰ
19米室内泳池
6月1日,是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我父母怎么会偏偏让我在这一天出世的,或者说,我干吗非要提早45分钟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否则,就是6月2日了。不,还是早一天好,因为6月2日,我就碰到了一件顶顶倒霉的事情。当然我是指今年的。
作为一个30出头的单身男人,生日不生日已经无所谓了。既不需要父母为我买蛋糕摆酒席,也没有情人来和我吹蜡烛什么的,朋友间想要吃上一顿,那随便找个理由就行。要不是凑巧在国际性的儿童节这一天,我甚至早把我的生日忘了。
因为记了起来,那天中午,我刚吃完每天供给的一盒快餐,就悄悄从单位溜了出来,独自朝东郊公园的方向慢慢踱去。开始我并不十分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往中午这段时间,不是打牌,就是打游戏。而走过拥挤嘈杂的时代广场时,我又马上明白,我的意识里有种寻求清静的渴望。
公园门口像翻了一只鸭船,叽叽呱呱吵翻了天。我才走近这儿,就知道又犯了个根本性的错误——儿童节下午,小孩子们统统到公园活动来了。我想我选择的不应该是公园,而是烈士陵园,那里除了清明前后,平常肯定极少有谁去,静得会让人心颤。但没这个可能了,当时我已经被四五个较大些的孩子推推搡搡地弄进了大门,连门票都没买。看门老太一定认为我是他们的老师。
公园里的孩子简直比栽的树木还多。我无所适从,只好在一片吵闹声中到处乱转。最后,我在一个大型的五彩气垫房子前站定,想看一批批的孩子在气垫上满头大汗地疯跳,就算了。我向来对运动量较大的内容比较感兴趣。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兴奋起来,一兴奋当然我不可能上去来几下的,只是忘记了时间。
接近黄昏的时候,只剩下三四个小男孩在瞎蹦蹦。我想我该回去了,就转身要走。这时,背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女声:“师傅,请你把那个穿蓝衣裳的孩子抱下来。”
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很自然地望着我。显然,她把我当成这里的工作人员了。我回过脸去,那个穿蓝衣裳的孩子已站在气垫子边上,眼巴巴地看我。
没必要跟他们解释我的身份,我伸开右手,一把就将那孩子揽了下来。可背后的女人又说:“师傅,麻烦你帮他系一下鞋带好吗?”
“我不是师傅——”我说。我有些不高兴地回过头,那少妇就朝我歉意地微笑一下,同时我看见她手里抱着一大堆衣物,好像不便弯腰的样子。于是,我就俯身给孩子系好鞋带。少妇又走上来一步:“真谢谢了,今天六一节,又是他生日,玩过头了。”说着,她还望了一眼天边彤红的晚霞。
“哦,他也是今天生日……”我刚小声说完这句类似他乡遇故知的感慨的话,可那少妇已经牵着小男孩急匆匆地走远了。我随之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朝另一个方向踱去,心里既有种莫名的怅然,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充实。
“昨天是我的生日——”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是在我们单位主任的办公室里。我们单位是一家靠政府拨款的事业单位,高中毕业时,我由于填错了专业而没考上大学,于是,父亲在一顿恨铁不成钢的盛怒之后,把我支配到了这里。
主任在办公桌前乱翻着材料,看都不看我,“生日算什么理由,谁没有生日!”尽管我清楚随着父亲的退下来,主任对我的态度已每况愈下,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会说出下面的话:“整天吊儿郎当的,告诉你,单位里正精简编制,你先待岗吧。”但等他的话一完,我反倒平静了,甚至轻松愉快,因为我知道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终于到了头。
我说:“主任,干吗待岗呢,干脆我辞职不就彻底解决问题了吗?”
主任这下开始看我了,而且看了好一会儿。起先他的脸色明显很难堪,但慢慢地也平静下来:“好吧,你自己先写个报告,我来批一下。”
半小时内办妥手续,我又用半小时去上上下下每个办公室跟同事们很潇洒地握手道别,可当我走出单位的大门时,那份化被动为主动的得意劲儿竟一点找不到了,剩下的都变作沮丧。此刻,我想起了父亲。我是绝对不能把辞职的事告诉父亲的,我也绝对不能没有工作,可我毕竟又把工作丢了。我走在街上,想着这些,眼睛就有些酸涩。况且还是6月2日,我刚过生日的头一天。
本来我是想干脆在我那个小套里睡它一个礼拜再出去活动的,可事实上我连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也就是6月3日午后,我就上街去买了一张晚报,装作随意地边走边看,其实我的目光紧紧盯牢在第二版的“人才市场”专页上。
我好像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个版面的内容有如此的可读性,五花八门关于人的信息,真是丰富极了。我的兴趣主要是集中在左下角一小块的招聘方框内,一家综合性的娱乐城需要副总经理、总经理助理、服务小姐、厨师、电工,及各部门的管理人员,我当然是看中了其中的一项,就朝地址上的方向匆匆赶去。
我不想照应聘的程序按部就班,而是径直闯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年轻的总经理已经擒了公文包正准备出去,当我刚说出“应聘”两字,他就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在劳务市场有摊位,你到那儿去。”说完还补上一句:“像这样不懂规矩,我也不可能聘你来当副总的。”
“我又不要当副总!”我一生气,声音就大起来。
可能经理觉得自己过分了些,也可能是被我吓了一下,他勉强笑了一下说:“那你要当什么?”
我说:“我就看中了游泳馆的服务员。”
“为什么?”经理定神地看着我,“像你这么瘦,要知道,除了管理,还要兼带救生。”
“笨蛋,瘦跟游泳有什么关系!”当然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口,我说出来的是:“我喜欢游泳。对了,哪怕不游,坐在岸上看看也开心,还有,我问一下这个室内泳池有几米长?”经理显然已对我发生了兴趣,他坐下又站起来,不假思索地答道:“20米,去看看吧。”
我根本弄不清自己干吗要脱口而出问起游泳池的长度,想来只可能是对游泳的过于热爱,或者说,是对那一池碧蓝的水波太向往了。可我不知道经理为什么要欺骗我。
当我水淋淋地从池沿爬上来的时候,经理正握着手表一本正经得像裁判似的,只听他兴奋地说:“不错,不错,其实你完全可以去游泳队的。”
我生气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花,直愣愣地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这池子只有19米!”
经理一下子给愣住了,片刻也生气地说:“对,是只有19米,当时施工队不知怎么给搞错了,可是20米跟19米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是来参加比赛的——”
我大声地说:“我是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经理真的给搞火了:“我习惯了说它20米!”
“那就是说,你已经习惯了骗人?”
接下来,我们俩就谁也不说话,都静静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彼此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而且同时伸出右手握了握。这一刻,我就知道跟这个叫经理的小子有点缘分。果然,他什么都没再问,就决定把我留下来了。
讲实在的,我感到真幸运,因为我对眼下的工作非常满意。这个19米的室内泳池很适合我,由于平时来人较少,它安静得让人舒心。白天我可以望着碧水作无限遐想,而到晚上九十点钟,往往也只有我独自跳下去激起一批漂亮的浪花。尽管生意的清淡也直接影响到了我的收入,但我还是愿意用四个字来形容我的心境,那便是:轻松愉快。
和我合作的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苏北来的中年男子,大家叫他老五。因为我们的泳池还带冲澡和休息的包房,老五就可以在这儿施展他的一技之长,替客人擦背或捶腰。准确地说,老五不能算这儿的人,他有了活,我们就收取他一点管理费而已。另一个是满脸雀斑的小丫头,她的任务就是整天坐在入口处的一个小吧台里,卖卖饮料及三点式泳衣之类。她不爱看书,不爱打打毛衣什么的,也不爱讲话,难得跟人说话时,除了那些雀斑会适当跳跃几下,就任何表情都没有,我是一来就怀疑她是否已经坐呆了。
所以,同这么两个人相处,我在轻松愉快之余又开始感觉到一种孤独。一个星期下来,我已经很想找人说说话。偶尔也会来上三两个顾客,可他们基本上全是同自己人讲,而不大可能搭理我。
经理平常是不大来的,他对经营情况的不景气好像也不太焦虑,譬如在楼梯上碰到我,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一句:“这两天有人吗?”我说“有”或者“不多”,他又总是稳坐钓鱼船似地耸耸肩说:“急也没用,我们这儿消费太高,以后兴起来了就好办。”我开始不懂他“兴起来”的概念是什么,后来想想是指游泳流行起来的意思吧。不过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肯降低点价格。当然,这用不着我干着急。
星期五,也就是实行双休以后的周末,大约七八点钟,总算来了一对男女。男的看上去四十出头,五大三粗的,女的则年轻娇小,他们分别去换衣服后,很快又在泳池里合到一块儿,并且放肆地做起各种肉麻的动作。这令我非常恶心,尤其那女人还不时发出大声的浪笑,简直将一池碧水都搞浑了。老五站在一旁,眼睛看得直勾勾的,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但我毫无办法。我不是这儿的老板,我想如果是,我肯定会让这对狗男女立即滚蛋。
听口音他俩是外地人,而其他的我就不能再判断出什么,但他们绝对不是正常关系。水上水下,反正能干的他们全干了,还要再出格,那就只能上床。所以那个男的已经兴味索然地爬上岸来,只顾晃着脖子上一根粗大耀眼的金项链。那女的,却还像一条骚鱼一样,在水里窜来窜去。说实在的,这样的场面虽让人反感,可对于一个30出头的独身男人,又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具体地说就是,我好像不大肯轻易放弃视线所及的范围——这时,我们的经理来了。
经理是陪着一位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来的。我看见经理先在吧台那里同雀斑小姐嘀咕了几句,然后挑了条藏青颜色的游泳裤,塞给边上的男人。等这男人把那条泳裤穿上,走到池边,骚鱼也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切已复归宁静。
这男人似乎挺满意地点着头,对经理说:“这里好,宁静,我过去还不知你有这么一块世外桃源呢……”说着,自个儿哈哈大笑了一通。
经理也笑着直点头,接着又走过来告诉我,他是什么局长,让我留心一点他的安全,还说,局长以后可能经常要来,当然是免费的,包括老五的服务也在内部结算。望着我有些疑惑的眼神,经理压低声说:“你不懂,局长来了,以后就什么都好办。”说完,经理再跑过去同局长握握手,先走了。
局长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胖百分之二十,可泳技却比我设想的要好得多。他先是自由泳,“哗啦哗啦”地划过一阵就过渡到轻松自如的蛙泳,大概游累了,又静躺在水面上,任其自然地仰泳起来。这时他双目微闭,脸上的表情显得尤其舒展。局长的水平肯定跟我不相上下,我想,所谓留心一点安全则完全是多此一举。
半个多小时后,局长笑呵呵地准备上来,我只是发现他在拉不锈钢扶手的那一刻,左手似乎有些疲软,就职业化地上前拉了他一下,可谁知我的右手同局长的一搭,就再也放不下来了。局长开心得都有几分失态,他一直把我拉到沙滩椅上他身旁坐下,还坚持捏着我的手。同时他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很可能在考察我是否是容易受宠若惊的那种人。我心里一不舒服,神色就肯定异样。
局长终于放下我的手后,开始同我说话。他先是“老喽老喽”地自嘲一通,意思是如果前些年他一定游得更出色。然后主要是给我吹他习泳的经历来,他说他是老三届的知青,插队在一座水库附近,那时别的知青已经男男女女的搞在一块儿了,而他就拼命练游泳,冬天都游。接着他又告诉我,他这个人不会跳舞唱卡拉OK,也不会打牌打麻将,唯一的爱好就是玩玩水,最后他还郑重其事的小声道:“其实我最合适的位置哪,是在体委,可市里不同意。”
局长讲完这句话,才以一阵阵轻微的叹息暂告段落。这过程中,我基本上都是在听,我也不知道局长为何要像对知己一般地给我掏这些话,尤其当我偶然发现他夹在黑发中间的也不算太少的丝丝白发后,心里又多少有些感动。
不管怎么说,局长的出现,给我们室内泳池带来了生机。或者说,正是印证了经理的话,“什么都好办”。因为从那以后,这里就不知不觉地变得门庭若市,繁荣起来。特别是那一批批什么工会的、团委的,反正是有组织地来的泳客,就使这里的经济效益直线上升,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热闹,一时让人适应不了。我记得有一次,池子里的人多得简直就跟往锅里下饺子差不多。你想想,那可是怎样的场面!这大概是八九月份的事,那时天热,我的心情也很烦躁。
局长当然还来,只不过他从不同那些有组织的一起来,而且总能错开。局长来得比较晚,一般都在十点过后,我看出局长很忙,由于忙,他的情绪往往也有较大的波动。有时他还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滔滔不绝,有时他会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沉默得像有一肚子的心事……一回,我就试着同经理探讨有关局长的内心世界,经理眼一瞪,说:“你不管,他只要来就好。”
“当然。”我望了一眼经理,想想也对。
可惜的是,一过国庆节,局长就莫名地不来了。问题的严重性是局长一不来,那一批批有组织的也似乎随之消失。我为此设想过多种可能,譬如说,气候渐冷了,局长身体欠佳,或者出差去了,还有大家对游泳这个活动厌倦了,等等。但似乎又都不成立。我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去请教经理,经理的面色已经很难看,爱理不理地说:“你不晓得现在禁止公款娱乐吗,我们这儿跟舞厅什么的一样,是高消费。”我这才豁然开朗。同时我发现我这个人怎么想问题老是抓不到问题的本质,而弄得没边没际乱七八糟的。恐怕这也正是我老混不好的原因之一。
天的确渐渐冷了,而我们的室内泳池依然温暖如春。
但一切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来客稀少,池水静多于动。当然对我来说也不坏,一则我已经适应了这种单调,同时,因为混熟了,我也可以间歇地邀请一些朋友来不花钱闹上一番。这方面经理倒很想得开,反正水在那里,没人游也是浪费。
其实来还是有人来的,只是数量少罢了,少得我都不难记住他们的模样。譬如有个少妇,那一阵几乎天天都来,但基本上很少下水,总是穿着耀眼的泳装坐在沙滩椅上抽细长的摩尔,我甚至怀疑她根本就不是冲游泳来的,而是为了充分展示她高耸的胸部。譬如还有个老头,鹤发童颜,他彻底为游而来,从下水到上池,始终是那么专一,而且一概仰泳,游完了就走,一般为45分钟……类似这些人,我从来没具体接触过,所以也只有泛泛的印象。倒是有一位我得细细说一说,因为,我们不仅做过几次交谈,并且我总感觉到,将来我们之间肯定还会发生点什么。
那大约是11月初的样子,他就突然出现在我们泳池,对了,他叫刘冬平。这个名字当然是我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只因为他的某些神秘感而觉得好奇。
刘冬平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直接走进泳区的,一走进来,他就坐到椅子上吸烟。他的烟瘾肯定很大,可以说从坐下来就没有断过,一个钟头以后,他身旁的烟缸就盛满了烟蒂。他抽的是希尔顿,这是我走过去的时候发现的,现在来这儿的几乎没人抽这种牌子了,也许他是个打工的?但他出手很大方,其实他根本没下水游,可出门前,他还是在吧台那儿潇洒地买了单。同时,我看见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毫无顾忌地打着走远了。
第二天的老钟点,刘冬平又来了。他还是坐老地方,还是抽烟。这次我已经知道,他不是来游水的,准确地说,应该是来看游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看水的。因为没一个人游的时候,他也是默默地对着那碧蓝的池水发呆。而我就在对面走来走去,观察他的表情和举动。
刘冬平很瘦,头发乱蓬蓬的,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就难以判断出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起码有四十出头,可事实上,我后来知道他仅比我大了五岁。其实他的表情是看不清楚的,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任何表情,我只是在反复地看他抽烟。刘冬平抽烟的样子很独特,如果说常人往往将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舒缓地吐吸的话,那他就真算得上抽。他是用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捏着,送到唇间,一大口一大口地吸,由于极少见到吐出来的烟雾,我就怀疑是否都吸到他的心里去了。而且每根烟吸到五分之四的地方,他就揿灭了再重新点上一根拼命地吸,吸得让人都要心颤似的。
“这里可以睡通宵的吧?”我走过去的时候,刘冬平忽然指指里面的休息室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讲话。
我说:“当然可以,只要你结通宵的账。”
刘冬平又不说话了。这一夜,他果然睡在了这儿。
本来,我也是应该不走的,来这儿工作开始,我就以池为家。可那天晚上,父母亲突然非要我回他们家一趟,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一过十点,就匆匆忙忙地赶了去。
当时父亲的神情十分严肃,在屋内走来走去就是不说话,而母亲则满脸堆笑,像捏了一把好牌似的将八九张年轻女性的彩照摊到我面前,然后紧张地观察我的表情。我心里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随便看了几眼,也很快将照片像洗牌似的弹了一下,还给了母亲:“妈,这牌太臭,没王。”父亲顿时被我油腔滑调的态度所激怒,他居然失态地吼了声“我才是王”,就气呼呼地冲进里屋。母亲失望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除了轻微的叹息,什么也没再说。空气已经让我破坏,当然不能再贸然离去,所以我还是在家里住了下来。
其实我也从未有过独身的念头,但我知道婚姻是一个真实的东西,是糊不来的,得靠缘分。好像我同刘冬平正式交谈也就是从这个话题开始的。那天夜里,我们不知怎么就床挨床地躺了下来,刘冬平看了看我说:“哥们儿,没有家吗?好,婚姻真没意思。”说完扔过来一支希尔顿。
我有些不知怎么回答他,只是点上了烟。
刘冬平又说:“假的,人全是假的,我天天在社会上混,就好像天天在参加假面舞会一样……”他狠狠地抽了一阵烟,再接着说,“我来你这儿,就是想看看人在这样的场合,赤条条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一样。”我说。说完之后,我竟为自己这一貌似精辟的结论有几分得意。
可刘冬平又沉默了,沉默得连眼珠都不动一下,只盯着天花板看,我想,恐怕只有那盏吊灯是真的了。
我和刘冬平就在灯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从那以后,我们的交谈就逐渐多了起来。于是,我就多少了解到有关他的一些情况。刘冬平是一家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私营企业的老板,前些年老是惨淡经营,今年却不知怎的时来运转,给赚了笔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钱,可问题就来了,公司里的奖金怎么也发不够,最后导致一个和他同甘共苦了十来年的副手,竟席卷了账上将近一半的款子不辞而别。接下来是家庭战争,原本黯淡的夫妻关系在半个月前居然像定时炸弹一般爆炸。结果,房子、儿子和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妻子的战利品。一夜之间,刘冬平竟成了条丧家犬……当然,“丧家犬”这个说法,是他自己的原话。
“幸亏,老子的口袋里还有钱。”那次,刘冬平恶狠狠地说道,“可钱又有什么屁用!”
当时我好像还有几分庆幸似的,小声道:“婚姻是没意思。”
刘冬平一下子坐了起来:“不,是什么都没意思——”他难得有这样激动,指间长长的烟灰统统抖落在毛巾毯上,“你说,赚钱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对了,就像你天天在这儿,你说有什么意思?”
是啊,我每天就这么混着有什么意思呢……但我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轻轻推开他指向我的右手,尔后,又在心里问了一遍。
元旦前一天的晚上,刘冬平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刘冬平说,这是他儿子,过节问妻子借出来一天。男孩缩在后面,怯生生地喊了我一声“叔叔”,就张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天外面很冷,但大多数人还是热衷于吃、唱、跳,就没想到来温水里活动活动的,因此,这儿好像显得异常空落。刘冬平倒是存心来的,他先一大一小买了两条泳裤,分别换上后,拖着儿子就来到池边。随着一声尖利的童声,孩子和救生圈已被刘冬平同时抛入水中,而他自己则在池边蹲了下来,抽着烟看儿子在水里手舞足蹈地怪叫。
也许刘冬平根本没打算下水,或者他根本就不会游水,只是做个样子骗骗儿子的。尽管我搞不清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但责任心可一下子给提醒了,我得赶紧脱掉长裤,认真地在岸边巡回跑动,以便随时跳下去。
刘冬平还在那样看着,他的嘴似乎咧开了。可我分辨不出究竟是笑还是哭,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有许多东西在泛滥。孩子是很快就游累了,抓着不锈钢扶手直往上爬,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孩子很瘦,刚才一定是被那件过于肥大的羽绒滑雪衣掩饰掉了,而这时,他就晃着精瘦的小躯体,在池边的大理石面上来来回回地反复奔跑着。
地面太滑了,孩子在跑了大约五六个回合后,终于“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紧接着,一种受了很大伤痛的孩子哭声骤然响起。我还没来得及赶过去,就看见刘冬平已经一步上前,一手拎起孩子,而另一只叉开五指的手正朝下用力地扇了下去。
我真不明白刘冬平干吗要生这么大的气,现在该生气的是我。可惜那个并没有多少肉的小臀部上已经红肿了。也许就为这孩子喊了我一声叔叔吧,我将刘冬平推向一边,忍不住伸出手去,替孩子抚摸起来。
孩子的哭声已经止住,但满脸是泪:“叔叔——”这回我不知怎么才好了,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必须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因为他小声地断断续续给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孩子说:“叔叔……我爸讲这池子有20米长……我刚才就用步子跑……可只有19米呀……”
〖附记〗
三天以后,我毅然离开了被我称作“19米室内泳池”的地方,但这回我没急着去寻找新的工作,而首先要去找那个为了得到一个真实答案承受了双重伤痛的孩子。这一念头对于我竟十分的强烈和重要,或许会跟我以后的人生有关。因为我想像孩子那样生活在真实里了,这才能活得有点意思。
异桥
一排临河的房子往东些,就有座很窄很故旧的石桥。据说是明朝留下来的,如今只与两条小巷接通,大量的人流车流全由西边的新桥上走,因此这里行者寥寥。
陆就住在靠近老桥一头的临河的房子里。
陆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长辈在这房子里住了多久,反正在他的记忆中,生下来以后就没换过环境。
陆三十岁了。三十岁以前的陆曾努力过多少次,想彻底摆脱这充塞着陈年霉味的氛围,但每一次他都失败了。三十岁后,陆便不再做梦,他对这里的一切,开始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陆尤其喜欢叼一支烟,伏在临河的窗口沉思默想,或者,呆呆地看那一缕烟雾缓缓飘向河道内发黑的死水。
日子却在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流过去。
春天的时候,陆极少将面孔朝向窗外了。一到黄昏,他就埋头于一本书里。这书可能是一本很吸引人的通俗小说,也可能是艰深得让人难以卒读的理论著作,甚至还可能是枯燥得毫无兴趣可言的辞典……总之,陆阅读的目的远不在书本身,而只是为对付外界干扰所采取的一种方式。
每当黄昏来临,陆的窗外就会传来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喊叫。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也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只不过在陆听来,极像喊自己的名字。这时,陆便会很快将头伸到窗外去,张望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缩回来。后来,陆才发现喊声来自那座石桥,有个中年男子,长发披肩,孤独地立在桥头仰天长啸着。陆不认识那人,但喊声确与自己名字的发音十分相似。
这样,陆的心境就被扰乱了。虽然明知不是喊自己,却总也平静不下来,无心去做任何事情,连手中读了一半的书亦读不下去。时间长了,陆觉得所谓潜心读书的方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后来的事情,就似乎约定好了的一般。陆下班回家,泡一杯茶,点上烟趴到窗口,不久那喊声便出现了。陆静心地听着,也不再去着意分辨这里面真正的意义,但他听得很专注,很入神,仿佛聆听神圣的乐章一般。
有一天,陆的心情特别好,他推开窗子,岸边的几株杨柳全透青了。陆就看着在风中招拂的丝丝柳条,等待那喊声的到来。可一直到天色黑尽,喊声竟始终未出现,这又使陆的心境变得很坏。他奇怪自己怎么会感到失望,甚至沮丧。临睡前,陆还有意无意地碰碎了一只杯子。
第二天就下起蒙蒙细雨来,雨雾中的黄昏便多了一层氤氲之气。陆有些把隔夜的事忘记了,准备吃晚饭。可正在这时,那喊声又十分清晰地传进窗户来。这回陆没有再转向窗口,而是干脆丢下碗筷,一头冲出门去。
中年男子依然在细雨中反复呼号着。陆走近他时,他的长发、衣衫、脸全被雨水打湿了,立在石桥的正当中。
你在喊什么?陆问。
那男子就拿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望着陆,你听了什么?
……陆被问住了,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你听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叫,叫对我是必须的,就像你必须吃饭、拉屎、睡觉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看都没看陆一眼,只是摊开双手去接连绵的雨丝。说完,他又仰起头继续高叫起来。
不知怎的,陆走下桥面时,竟也跟着大叫了一声。
感谢刀锋
流言太像刀锋
还不是它来杀你,而是
要把你推上来
自杀
正如某一类恐怖的魔术
但我还要感谢这刀锋
它让我不敢嗜睡
又不敢不睡
不敢眨眼
又不敢不眨眼
我只好苦苦练习
等我练得刀枪不入
我就上去了——
哈哈,真没想到
它不过是武侠片中
寒光闪闪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