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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弗洛伦斯·格林偶然度过了这样一个夜晚,由于一些让人发愁的事,她不确定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她拿不准是否应该买下老屋那一小块地产(老屋在前滩还有自己的仓库),然后在哈德堡开一家书店,唯一的一家。正是这份犹豫让她无眠。她曾看到一只苍鹭飞过河口,飞翔时努力想吞下它抓住的一条鳗鱼。鳗鱼挣扎着想从苍鹭嘴里逃脱,出来了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这两个小东西胜负难决,颇为可怜——于它们而言,这份较量太过了。弗洛伦斯觉得,要是她根本没睡着的话(人们经常这么说,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一定是因为想着苍鹭才这样的。
她很善良,只不过在自我保护这件事上,善良没什么用。在哈德堡,她半生中有八年多时间,靠已故丈夫留给她的微薄薪金度日。她最近在想,是否应该让自己看看,同时也让别人看看,她可以靠她自己过活。生存,在这寒冷凄清的东英吉利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本地人的想法是:生或死,要么寿终正寝,要么立刻埋到教堂的咸草皮里去。
从前面看,她个子瘦小,其貌不扬,从后面看更是如此。在哈德堡,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人,每一件事都有人说长道短,即便这样,也没人谈论她。她的穿着随季节会有一点变化。人人都知道她过冬的大衣是什么样的,就是那种穿了一冬又一冬的。
1959年,哈德堡还没有炸鱼薯条店,没有自助洗衣店,没有电影院——除了隔一周的周六会放映一场电影之外;但对这些东西的需求已经体现出来了,没人考虑过,当然更没人想过,格林夫人会想着开一家书店。
“当然,此刻我代表银行不能给出任何允诺——决定权不在我手里,但我认为,原则上来讲,贷款应该没问题。政府一直的口风是限制私人借贷者,但明显已经有松口的迹象了——我可不是在泄露什么国家机密。当然,你也不会有什么竞争者。据我所知,忙蜂羊毛店出租几本小说,如此而已。你向我保证过,你在这门生意上很有一些经验。”
弗洛伦斯打算第三次向他解释她那么说的意思。她仿佛又看到二十五年前,威格莫尔街穆勒书店的年轻店员们:她和她的朋友们留着尤金波浪卷发,脖子上挂着链子拴着的铅笔。她记的最清楚的是清点存货,那时,穆勒先生会让大家安静下来,故意慢条斯理地念出年轻姑娘和她们搭档的名字,那是随机抽签抽出来的,他们将合作清点当日存货。小伙子都不够每个姑娘分的,但1934年,她还是幸运地抽到一个,查理·格林,他负责采购诗集。
“年轻那会儿,我对这门生意了解得比较透,”她说,“这些年来,这门生意也没本质上的变化。”
“但您从未在管理的位置上干过。嗯,还有一两件事值得一提,要是您愿听,就当作忠告好了。”
哈德堡没什么生意营生,因而要开一家店的想法,就像一阵海风刮进内陆深处,轻微地搅动起了银行迟滞的气息。
“基布尔先生,我不能占用您太多时间。”
“哦,这事儿您得让我说了算。我这么说吧,当您想着自己要开一家书店的时候,您得问问自己,您的目标到底是什么。那是任何一门生意都应该考虑的第一个问题。您是想为这个小镇提供一项它所需要的服务吗?您想获得相当的利润吗?或者也许,您只是想走着瞧,因为您根本不了解1960年代,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到底为我们准备了些什么?我经常想,没有为想做点小买卖的男男女女开设的课程,真是很遗憾……”
很明显,是有针对银行经理的相关课程的。一说到他熟悉的领域,基布尔先生的声音变得抑扬顿挫,唾沫星子横飞。他说起专业记账员的必要性、贷款偿还制度、机会成本等。
“……格林夫人,有一点我想特别强调,对处在我们这个位置、眼界开阔的人来说,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但您也许从未想到过这一点,那就是:无论在任何时候,如果收入的现金不够支出的现金,那就可以说,离陷入经济困境不远了。”
十六岁,她开始自己养活自己,第一天拿工资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道理了。她尽力克制自己,不要针锋相对地回击。她穿过市场走到银行大楼的时候——大楼坚实的红砖墙抵抗着肆虐的风——不是下过决心要理智、圆滑一点的吗?
“基布尔先生,关于存货,您知道穆勒那家店正要关闭,所以,我有机会从他们那儿买到我需要的大部分东西。”她设法说得果断些,虽然她觉得关闭对她个人的记忆来说是个打击。“我还没有对那些进行估价。至于房产价格,您已经同意,三千五百英镑对老屋和牡蛎棚而言,是个公正的价格。”
让她惊讶的是,经理犹豫了。
“房产已经闲置很久了,当然,这个问题是您的房屋经纪人和律师要考虑的——是桑顿,是吗?”哈德堡只有两个律师,这么问显然是明知故问,闪烁其词。“但我曾以为价格会更低一点……要是你决定等一等,房子跑不了……老旧……又潮湿……”
“银行是哈德堡唯一不潮湿的建筑。”弗洛伦斯答道,“也许整天在这儿工作让您要求变高了。”
“……另外我曾听到消息说,我的意思是在我这个位置上,我这么理解的,有人暗示说也许那栋房子会有别的用途,当然,总有再次出售的可能性。”
“自然,我是想把花销降至最低。”经理本来打算报以理解的微笑,但弗洛伦斯如此直截了当地补充时,他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自己。“但我不打算转手出售。人到中年,向前走一步并不容易,既然已经走出了这步,我就不打算后退了。别人觉得老屋还可以做什么用途呢?过去七年,为什么其他人不做点什么呢?屋里有寒鸦的窝,一半的瓷砖都掉了,还有臭烘烘的老鼠味。如果人们可以站在那儿翻翻书,不是更好吗?”
“您是在谈文化吗?”经理说,语气半是歉意半是尊敬。
“文化是说给外行听的,我不能让店亏损,莎士比亚可是个内行。”
想让弗洛伦斯紧张很容易,但至少她深切地关心着什么。经理宽慰地说阅读很花时间。“我只希望我的业余时间能更多点。您知道,人们总觉得银行关门早,这看法是错误的。从个人角度说,傍晚我极少有时间能享受闲暇。但别误解,我也发现床头放一本好书,价值无可估量:每次躺下休息的时候,还没读几页,我就睡意浓浓。”
她想,照这个速度,一本好书得花经理一年多时间,而一本书的平均价格是十二先令六便士。她叹了口气。
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基布尔先生,哈德堡几乎没人了解他。虽然报纸和电台一再告诉大家英国这几年经济繁荣,但大多数哈德堡人仍觉得手头拮据,并且本能地尽量躲着银行经理。鲱鱼的捕获量减少了,海军招募人数下降,很多退休人员仅靠固定的那点收入生活。这些人不会对基布尔先生的微笑回以微笑,他匆忙摇下奥斯汀·剑桥汽车窗,挥手致意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回礼。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跟弗洛伦斯聊这么久的原因吧,哪怕他俩讨论的话题根本不是工作上的。按照他的话来说,话题已经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私人层面。
弗洛伦斯·格林跟基布尔先生一样,都可算是孤家寡人,但他俩并不因此在哈德堡显得与众不同,因为很多人都很孤独。本地的自然学者、割芦苇的人、邮递员、沼泽地的雷文先生,迎着风骑着自行车一个个走远,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能从他们在地平线上再次出现的时候,估计出是几点几分。但并不是所有孤单的人都会出门。布伦迪希先生,萨福克家族里年代最久远一支的后代,就一直待在他的房子里,就像獾待在自己的穴洞里。夏天,要是看到他穿着深灰绿的呢子外套出门,那就像看到一丛移动的荆豆丛或是沙石路上的浮土。秋天,他便又进洞了。他的无礼让人愤恨,就像这里的天气,早晨还晴空万里,不一会儿就云海沉沉,全然不顾之前给人的印象多么明媚。
小镇本身是一个介于海洋和河流之间的小岛,一旦感到寒冷,就会咕哝着将自己圈守起来。好像是出于无心又好像是出于大意,大约每隔五十年,小镇就会失去和外界的又一种联系。到1850年的时候,雷兹河已无法通航,码头和渡口都朽坏了。1910年,平转桥塌了,从那以后,所有的车都得绕到十英里外的萨克斯福德才能过河。1920年,老旧的铁路也停运了。哈德堡的孩子,要么能趟水,要么会潜水,大多数都没坐过火车,他们带着盲目的敬意,看着被遗弃的伦敦与东北火车公司的站台,生锈的锡条挂在风中,上面是弗莱牌可可和铁剂广告。
1953年的洪水冲塌了海堤,除非是在潮水很低的时候,否则穿过港口入口处也危险了。一条渡船成了通过雷兹河的唯一工具。摆渡人在他的小屋门口用粉笔写上了一天中可以渡河的时间,但因为离海岸很远,哈德堡也没人能肯定到底是哪些时候。
银行面谈之后,弗洛伦斯顺从地接受了事实:如今镇上每个人都知道她去过那儿了,她决定索性去散个步。她踏过水沟上的木板,一群不知名的小动物在她前面钻进水里,发出沙沙声响,溅起水花。头上的海鸥和白嘴鸦顺着气流自信地飞翔。风已经转向了,向海岸吹去。
沼泽地上是垃圾堆,然后是崎岖不平的田野,也就只能让农夫围上篱笆。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或者不如说她看到了,因为喊出的话立刻就被风吹跑了。沼泽里的人正在招呼她。
“雷文先生,上午好。”这句也没法听到。
附近没有其他帮手的时候,雷文就相当于是编外兽医。他在市议会的地界里,草地以每周五先令的价格出租,租下来就可以在那儿放牧。一匹栗色萨福克老阉马在对面很远处站着,耳朵跟着领地上人的动静灵巧地动着,像挂在圆杆上的挂钩。它靠着篱笆,四腿僵直,疑心重重地守着地盘。
走到离雷文五码远的时候,她明白了他是想借她的雨衣。他自己的衣服硬邦邦的,一层套一层,需要的时候也没法褪下来。
除非迫不得已,雷文从不找人要任何东西。他点头致意,接过雨衣,悄悄穿过田野,走到一直紧密注视着周围动静的老马旁,她则躲在刺丛避风处尽量让自己暖和点儿。马每动一下,鼻子就会翕动张开。看到雷文没拿着缰绳,它似乎比较满意,没再多想。可最终,无论它明白与否,随着一声叹息,一阵颤栗从鼻子传到尾巴。接着,它的头垂了下来,雷文用雨衣的一只袖子捆住了它的脖子。为了表示独立,它把头扭到一旁,假装在篱笆底下潮湿的草地上寻找新草。什么也没找到,它尴尬地跟着沼泽地的人,走过淡漠的牛群,向弗洛伦斯走去。
“雷文先生,它怎么了?”
“它吃草,但它什么也没吃到。它的牙齿钝了,那就是原因。它扯掉了草,但嚼不动。”
“那我们能做什么?”她立刻满是同情地问。
“我可以把它的牙齿锉一锉。”沼泽人答道。他从口袋里掏出缰绳,把雨衣递还给她。她转过去,背着风把雨衣扣好。雷文把马引向前来。
“格林夫人,现在你得抓住它的舌头。我不会逢人就让他帮这个忙,但我知道你不会害怕。”
“你怎么知道呢?”她问。
“他们都在说你打算开一家书店。那说明你准备好要向不可能的事情挑战。”
他的手指划过松松的马皮,皱得可怕,在马的颚骨之上,嘴以一种夸张的哈欠方式慢慢张开,高耸的黄色牙齿露了出来。弗洛伦斯用双手紧紧抓住滑腻的黑色大舌头,那舌头上面光滑,底下粗糙。她像旧时的捕鲸手,顽强地握着舌头往上提,让它远离牙齿。马站着,默默地流汗,等着结束。只有它的耳朵抽搐着表示抗议,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它身上。雷文用一把大锉子开始锉两边的牙冠。
“格林夫人,坚持住,别放松,我知道那东西滑得要死。”
舌头像一个独立的生命体翻腾着。马蹄交替跺着,就好像怀疑蹄子是不是都落地了。
“它不会往前踢吧,雷文先生?”
“要是它想,它可以啊。”她想起来了,萨福克矮马除了不能疾驰,啥都行。
“您为什么认为开一家书店不切实际呢?”她冲着风喊道,“哈德堡的人不想买书吗?”
“他们对任何稀有物品都失去兴趣了。”雷文边锉边说,“比如说,这儿剖开后烟熏的鲱鱼就比整条烟熏的鲱鱼卖得多,但实际上后者是半熏的,味道更细腻。现在您也许会告诉我,我估计您会这么说:书籍不是稀有物品。”
老马一被放开,就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它盯着他俩,就好像对两人彻底失望了。从它的大肚子里传来很大的响声,与其说像号角声,不如说像喇叭声,声音慢慢变小,像是一声窃笑。一团团尘雾从它身体周围升起,就好像有人拍了垫子一样。然后,它忘掉整件事情,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低下头开始吃草。不一会儿,它看到一丛翠绿的白芷,发了疯一样地吃起来。
雷文说这老东西可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但会感觉更好一点。弗洛伦斯也是如此,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是她被委以重任,在哈德堡,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