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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波(六)

第70节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确乎是两句通俗哲理话。比如吴凤梧仍然像三个月前第一次着撤了差,逃回成都时那样,只穿了一件变白了的蓝洋布衫子,和一双有了通气孔的鞋子,即令他也和今天一样,身上揣有十来块白亮的龙洋,和黄澜生走进商业场一品香餐馆大门时,他的态度绝没有现在这么昂藏,而堂倌们也绝没有像现在这样奉迎他。

黄澜生志在要听他讲消息,并同他商量自己的大事,便带着他一直走到角落上一间光线不足,稍为有点闷气的小房间来,绝不听堂倌的奉迎,而到那大厅上去。他还以为像七月十五以前,大厅和其他较好的房间,全是那样进一伙出一伙,热闹不堪的样子。

堂倌请点菜。吴凤梧笑向黄澜生道:“澜生,请你帮忙点几样价钱贵的就是了。”又低声说道:“你不要方我。难道你还不晓得我是头一次买主吗?”

“那吗,我们只两个人,用不着大锣大鼓。来一份鲜爆蝦仁,和一份京溜填鸭肝好了。”

“菜太巧了,我早饭吃得早些,已经饿了,再点几样充饥的,还要一个鸡,在外州县简直没把鸡吃好过。”

“那就先来一份三鲜炒面。再加一份宫保鸡。这实在够了,它这里的菜,份量都很多。汤哩,来一份鸭腰汤。酒要陈年允丰正的缸面酒。”堂倌摆上细瓷杯碟和牙筷,便放下门帘出去了。

黄澜生又才问道:“听说,邮政局天天都派有委员在检查信件,有一点消息的,全扣了起来,送到院上烧毁。他们的消息,又咋个来的呢?”

“这倒没问他们。说不定他们的信还是由大帮脚子捎带的。老陕的脾气,我晓得,他们守旧极了,老师傅定下的章程,他们是至死也不敢擅改一个字的。从前我在打箭炉,就看见他们寄信,宁肯多花钱,多等日子,交由大帮脚子捎带,凭你说得邮政局咋个好,好到不花钱,他们也不相信。所以我们四川人才叫他们做陕棒搥,又直,又硬,又不通,哈哈!”

“你不要笑他们,他们做的才是老实事哩。如今就看得见了,还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只是我不懂,革命就革命,为啥要把满人杀个干净?……”三鲜炒面送了进来,黄澄澄的一大盘。

吴凤梧先就喝了声彩道:“大馆子的东西是不错,好香啦!澜生,请请,趁热。味道实在好!又没有明油。咋能一天吃一盘,才是福气啦!”他一个人差不多就销缴了四分之三。接着虾仁上来,他也是那么大匙的舀来朝口里倒。直过了大半,他方发见黄澜生是拿着象牙筷子在一颗一颗的检。

“好鲜的东西,太好吃了!你咋个不用调羹呢?”

“还有菜哩,一则我不十分饿。如其革命党进了成都,满城里不是也会开红山吗?”

吴凤梧这才喝起酒来。点点头道:“我想,一定要开红山的。我听王文炳跟我讲过啥子《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说满巴儿打到南方,杀了我们汉人不知有多少。凡是男的,不论老少,杀一个尽绝,女的便尽数抢去,老丑的当奴当婢,年轻好看的陪着睡觉,糟蹋死的也不少。所以讲革命的便要讲排满,替我们祖宗报仇,也得把满巴儿杀一个干净。说起来自然是惨一点,叫我来动手,我就没有这胆子。革命党大概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代王们,我们咋个赶得上!”

“这样说来,幸而我没有搬进满城去。内人的见解真不差,以后倒要听她的话了。只是凤梧,我再问你一句要紧话。依你看,革命党来了,像我这样的人,该不至于着啥子冤枉,吃啥子大亏嘛?”这是极有干系的话,他又不是深知革命党的人,他如何能不假思索就断定呢?

他思索了又思索,末后说道:“这个,最好去找和革命党通气的人问问。我们全在黑处,革命党的为人行事,全是在过猜,到底猜得对猜得不对,全不晓得。”黄澜生皱着眉头道:“晓得谁和革命党通气呢?我又隔了行的。”

“人倒是有的。和楚子材同学的那个王文炳,我看他一定和革命党通气。我同他在新津谈起来,他是五体投地的佩服革命党。革命党的书,他也看过不少,刚才所说的那两部记,他几乎背得。他并且说他曾经做过一篇文章,登在上海的革命报上。”

“着,着!你说的这个人,确乎像!他平日说话,就那们飞飞扬扬的。你不是已找过他,会着了没有?”

“没有,他的同乡说,倒是八月底回来的,却时常不在家。连几夜不回去的时候也有。恰恰昨夜回去过,今天一早又出门了。”

“你还去找他不?”

“咋个不呢?我现在虽说弄了几百块钱,像眼前用法,到年底就要光了。自己的前程,不能不打算。照你所说,和我到处听来的,革命这件事似乎是不可免的了。与其等别人干开了,自己才挤上去,那吗,好油汤都着别人先喝进了口,所以常话说的,挨刀也得挨头一刀,好在我还有点队伍,意思就打算找他找个路子,投靠着革命党,成哩,大小做个官,就不说封妻荫子,光大门庭,饭总有吃的。不成哩,拼着跑滥滩,也不过官还原职。”他说得那么高兴,酒简直像水样灌进口去。

黄澜生的心好像也定了些,脸上有了笑容。举起酒来喝了一口道:“世道真不同了!造反的话,敢光明正大的拿到馆子里来说!如其在两月以前,我是不答应你去当反叛的,如今倒要喊赞成了。本来……”

隔壁大房间里有了客了,似乎有好几个人。堂倌争着在大声喊:“打热帕子来!泡龙井茶来!”

黄澜生低声问道:“你说你还有点队伍,有好多?”

“有八十多个人。你以为数目不大吗?哈哈!你不懂!我的人数虽少,家伙却硬铮,有二十六支新式五子快,有二十支九子枪,有十八支双响劈耳子,其余全是后鞘毛瑟,并且弹药都很够。这都是我千辛万苦,寻方觅计,巧取豪夺弄来的。

人也硬铮,都是我在新津、大邑、蒲江,几县团防里用心用意挑选出来的。我敢这们说,不怕四方八面有多少了不起的强敌,只要我发出一声喊来,就是赴汤蹈火,他们也会去的。不容易啦!老哥!就是这个小队伍,也费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啦!所以在新津撑持时,说是周鸿勋担了大头,其实若没有我老吴,早就完事了。前后开了六次火,无一次没有我的队伍,幸而好,也只消耗了一些弹药。”菜已吃来差不多,酒也喝过三壶,黄澜生遂问起他新津的事情。

新津的事情虽然没有成功,然而在吴凤梧的生活史上,占的地位究竟是很重要,值得他自喜和欣然向人叙述。因此,他便摸着酒杯,旋喝旋说起来:“说起新津的事情,不是我夸口的话,如其不是我老吴在中间撑住,那里会支持到二十多天,才让跟了朱统制,如其大家始终听我的话,恐怕新津到现还在我们手上。

说起来,令人叹息!一伙人只晓得崇拜侯保斋,说是他的名气大,南路一带的哥老会非他出头不能号召,甚至于说赵尔丰也害怕他,把个侯保斋说得比关老爷还凶。其实,并不凶,那天估着抬他出来时,他急得要哭了,连连说他是大清朝的好百姓,不愿临到老死来当反叛。我早就向王文炳说过,与其把个不中用的侯保斋扛出来做招牌,倒不如把周鸿勋抓紧的好。

他那时尚疑心老周不大可靠,不赞成我的话,滚在侯国治他们一路。还幸而老周和我同过事,向来就佩服我,肯听我的话,我切实招呼着他,才没有弄到跟他们翻脸。这也因为老周为人太直了,在雅州时带了一点过失,害怕被调上省,着赵尔丰鸩治他,不得已才加入同志会。既加入同志会,更是赵尔丰的对头,他如何又好倒过去呢?及至跟官兵抵敌了两阵,大家看出了老周的力量是比他们大得多。

王文炳倒信了我的话,要想把局面变一变,却不行,侯国治他们已不听他的吩咐,并且还嫉妒起老周来。我同王文炳老周等相商,最好是我们退出新津,朝彭山开,明知官兵的大队全在南路,济河一带是没有好多人马的,我们从这面跟他一搅扰,他必然手忙脚乱,要把南路大兵移过来的。那时,新津也保守住了,我们的声光也更大了,澜生,你说这主意该是对的?……”隔壁吃酒的已八马五魁划起拳来。

吴凤梧继续说道:“他妈的,那般人又生怕我们走了,他们支不住。因此,就老呆在新津,天天拿油火、鸦片烟、姐儿、子,把老周弄得迷迷胡胡。及至朱统制派人来接头,他们答应了,还不等老周晓得。

我猜他们的意思,一定是把我们留在后头,跟他们断后,他们好清清静静的逃躲。说不定还把我们卖跟官兵了。因此,到开花炮打进城来,楚四爷才跑来通知我们,说他们已要走了。那时真跟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的队伍不大,并且驻扎在一块,倒还容易拖起跑,我就先跑了一步。老周自然生了气,听说他一到城门,碰见侯保斋他们,登时就变了脸,一个口令,弟兄伙就乐得开了枪,并打了个大启发。”

“打了个大启发?”

吴凤梧哈哈笑道:“把你考着了吗?这是袍哥话,抢人钱财就叫打启发。侯保斋因此而死,料不到楚四爷也因此而伤。”

“目前周鸿勋在那里?”

“在邛州和雅州府一带。”

“你的队伍呢?”

隔壁划拳声音中,忽杂有一种又秀气,又有点放娇的媚声。

吴凤梧便凝神一听道:“好腻呀!这又不像唱小旦的破竹篙声音,定然是那一个子娃娃。”

他急忙起身出去,约有五分钟之久,才笑着进来道:“硬着我猜准了,原来是王念玉这个娃娃!”

第71节

在黄澜生决定不再说搬家到满城去的第四天,孙雅堂走来给他说了一个恶消息:“驻扎龙泉驿的陆军变了一队人,被一个姓夏的排官统率着,向川东开去了,并且拉起了革命军的旗子!这们一来,四川的事简直就弄糟了!”

黄太太道:“一队人有多少?”

“这倒不很清楚,想必不很多,大概有几百人罢。”

她便笑道:“一两万陆军,变个几百人,算啥子!巡防不是已经变过好几营了吗?你们从前也议论过,不要紧的呀!”

孙雅堂瞅着她道:“二姑奶奶,你的话也不错。只是有一点,陆军不比巡防,巡防大都是从川北一带招募来的穷苦人,只晓得下操、打仗、拿月饷,百个人里头就有九十九个半是认不得字的,就多变几营,也不妨事。他们志在发财,只要你不追究既往,一招便会回来,即不回来,也带着财喜溃散回家去了,不足虑的。

陆军就不然,他们是征来的,都是好人家的子弟,读过书,有些还下过考。他们并且懂得点时务,很容易着革命党的鼓吹。就如这一次打仗,陆军到处得民心,就因为他们说过争路是对的,他们的职务在保卫国家,安排将来同外国人打,要估逼他们去自残同胞,他们只好把枪朝着天上放。所以在筹防局里,大家一说到陆军,都有点不放心。听说田徵葵王棪他们两位早就主张叫陆军把枪支弹药缴到军械局,意思就防他们要变,要革命。不想他们却公然说,如其这样,他们宁可自行遣散。赵季帅也怕把他们激变了,才没下手谕的。”

黄太太打岔道:“陆军这样的不可靠,为啥又要练它呢?这不是养虎自害吗?”

“对啦!北京那般王公大人,都能有你二姑奶奶的先见,武昌的革命党还能起事?这都是吃了维新党的亏了!你看,武昌的事就是新兵变了才闹成的。澜生,这两天消息很不好,倒不晓得确不确,是由重庆传来的,说陆军部大臣荫昌在河南打了个大败仗,着革命党生擒活捉过来,革命党已攻到直隶省,说是摄政王有挟着宣统安排向东三省逃走的样子。”

黄澜生连连点着头道:“已听见好几个人说。本来宣统登基时就不吉利,为啥子要称摄政王?从前清朝入关,也是一个娃娃皇帝和一个摄政王,以天道循环而言,失国出关,自然也应该是一个娃娃皇帝和一个摄政王。我在前三年就替他们耽起心了。”

他的太太道:“这些前朝后代的话不说好了。孙大哥,你只说龙泉驿的陆军咋个变了就会弄糟呢?”

“自然啰!你想,陆军早就是那样不听用的。又听见武昌以及好几省的陆军都变了,都起了革命,他们难免不动心的。如其再有革命党混进去跟他们一鼓吹,还有不生变化的道理?龙泉驿虽只说变了一队人,这比如一匹布已着剪了一个口,自然一撕就要破的。所以我们局上一听见这消息,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认为四川的事从此糟糕。并且听见人说,赵季帅竟骇哭了。或者过一点,不过四少爷田徵葵等确实着了慌。”

黄太太笑道:“陆军要变就早点变,要革命就早点革命,惟有这样交运脱运,乱糟糟的,真不好过!我倒说句良心话,只要不杀人,可以照常过日子,路上通了,东西来得到,不像目前又贵又买不出,任凭咋个都好,不说革命,就是着外国人占了,也只那们一回事!”

两个男子全笑了起来道:“你倒达观,别人却要訾议你是凉血动物了!”

孙雅堂道:“本来,像我们吃笔墨饭的,革命不革命倒和我没甚相干。革了命,还不是有官,做官的还不是要请朋友办公事,只要有人情,事倒不会没有。不过这次在筹防局,相处得很好,月薪也还不菲,并且等乱事平了,很有希望在特保里插个名字,大小弄个官来做做。不想又要革命了,前功尽弃,说来未免可惜一点!”他是那么的在感叹。

黄太太道:“只要你拿得定革命党硬可成事,你何不找个门路,先投到革命党里?将来不是也好做官吗?”她说时微微睨了她丈夫一眼。

“谈何容易!我们的行道不同,晓得革命党在那里呢?并且临渴掘井,也有点来不及啦!”大家又说了些别的话。

黄澜生到毛房小便去了。两个孩子恰不在跟前。

黄太太急忙向孙雅堂低声说道:“澜生已经找着了路子,所以近几天来,他是很放心的。这话大有干系,你不能向第二个人说!我告诉你,他找的是王文炳——就是楚子材的同学,你会见过的。”

“王文炳是革命党吗?好极了,我就去找他。他住在那里?”

“我不晓得,澜生才晓得。但你咋好问他?他向我嘱咐了又嘱咐,叫我千万不要向第二个人说。因为是你,我们不同了,才告诉你的。”他笑嘻嘻的连忙把她的脸颊捧着,亲了一下。

“你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动手动脚!我以后再不帮你的忙了!”可是不等孙雅堂告罪,她又低声说道:“你不要问澜生,我告诉你,你只去找吴凤梧,他现在也投入了革命党,这也是澜生说的。但你千万记着,不要说我在指示你!”

第72节

这时候,电报业经不通,陕西革命党起事,屠杀满人,已经是全城皆知。偶尔从重庆传来些消息,那更说得厉害了。本省虽还没有革命党起事的事情发生,但是川西、川北、上下川南、上下川东、各路的府州县等,很少没有土匪袍哥同志会和民团等起来占据城池,抢劫衙署局所的。甚至强夺县印,把县官杀毙,新任县官募兵前去,还没有走到,不是兵溃了,便是兵变了。弄到以前许多不惜出乖露丑想钻营一个实缺的官儿,现在藩台衙门挂了牌,奉到了札子,竟自不敢走了。

龙泉驿的陆军一变,谣言更大。首先证实赵尔丰实在因为恐惧,不得不要出于和平一途的,便是七月十五被捉去的人,竟于兵变的第二天,接连释放了好几个,并且还是以礼遣走的。

这样一来,不但给人民添了许多谈论资料,并且给一般作过威福的官吏开了一个自便之门。他们比一般人还相信得真的,便是清廷是必然会倒,革命党必然会取得天下,革了命后,本地的绅士自然都抬了头,以前自己所处的地位,将来必要让给向不在眼中的一般人。如此一来,即不为将来的利禄计,只就本人安危着想,也尽有趁着劫运未到之时,早点布置一下,将来或者有点保护。因此,一般尚在来喜轩受着拘囚的阶下客,早已变成好多人的眼中肥肉。

后来,据孙雅堂向黄澜生说起来,路广锺献的殷勤最多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来喜轩去一次,比尹良,比周善培,比其他的人还去得勤。并且每去必要极欢乐的谈许多的话。

还差不多每天都要送许多“内人亲自做的”点心,或是好菜去。出来向人谈到那些人,他一定要说:“都是兄弟多年的老朋友。

七月十五那天,不是我兄弟舍命相救,挽着四少爷求情的话,他们早已冤枉死了。就是事后,也费尽了我的心血,才办到那样优待。唉!老头子带的过真不小!想来,他和蒲先生罗先生等,定然前世一劫,所以以前才那们不听善言。

许多人不晓得兄弟的苦楚,还捏造兄弟许多谣言,说我想升官发财,真是活天冤枉啦!”路广锺因为没有着端方揭参过,所以他还可以自行遮饰。周善培哩,便做了一篇四千多字的禀帖,系向端方自辩他的诬枉。并且排印出来,四面八方的发出去。把一切罪过全推在端方一个人身上说,“四川路事,自五月改归国有之命下,以至七月十五,凡经三变,而至于今日之大乱。一曰,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之成立;一曰,七月初一日之罢市;一曰,七月十五日之逮捕诸人。”

他说这三变都是端方一人所激成的。文中把端方的阴私手段,揭发不少,自己辩白的地方也很理直气壮。一般与之无仇的,自然很同情他的话,然而曾经吃过他的亏,受过他的奚落的,依然不肯相信他说的是实在话,反而把端方那篇幽默的短批,念得甚熟的道:“周秃子一辈子尖酸刻薄,到底也着了端方这一下!”

接着就背那批语道:“查该署司罪恶昭著,众口一词。本大臣俯顺舆情,据实参劾,该署司不惟不自惭内疚,反指公论为谣言,肆其老奸巨猾之手段,直欲以笔墨空谈,嫁祸移恶于本大臣;而谓是非公论,必俟千载。吾谓是非公论,端在乎庶人,该署司欲取好两面,其可得乎?孟子曰:盆成括小有才,自杀其躯而已矣!吾诵斯言,吾为该署司惧之。”背到末后两句,还一定要把头在空气中画上几个圈道:“有趣!有趣!”

四少爷和田徵葵只是呆若木鸡,并打不出什么自行解脱的主意。两人的心中,始终以为这次的事,全误于老头子的优柔。

“若是七月十五,趁势把蒲罗等的脑袋砍了,这伙川耗子还敢出头来造反吗?咱们抽出大兵,武昌事情一起,大兵即刻顺流东下。革命党总没有西藏蛮子那么难平?这时,咱们大功告成,老头子自然入了阁,咱们的顶子也全红了。咳!一著错,全盘输,总归一句话,老头子的运气不济,带累了众人!”王棪哩,到底打算精些,他自与饶凤藻一谈之后,他已看准了一条路子,想到他那门生的身上去了。

说是他的门生,就是当他做华阳县知县时,下手捉拿的革命党杨维。

那时的革命党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逆子哩,他是做官的人,何曾就观察到数年后的革命党会走到这步红运,这是他那当刑名师爷出身的父亲指教他的:“汪兆铭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照大清律例,是该凌迟处死的。摄政王尚且赦之不杀,只是办了个监禁。看来,革命党未必便是罪大恶极,说不定终有出头的日子。摄政王这样做,赵次帅也只这样做。你们做小官的,却何苦尽当仇人,让人家只是恨你们哩。他们高高在上的都有打算,你们奉行故事的为什么不学个乖呢?”于是王棪才略施小计,把杨维收做了门生。时常送些钱啦,书啦,甚至鸦片烟啦,去收买着他的心。

他现在想到这位门生身上,不禁得意到微笑出来道:“圣人说的未雨绸缪,这话真有道理!杨维是道地革命党,将来定然大用,我的官既着参了,如其清朝不倒,将来就能起复,也不知要费多少神,花多少钱;何况革命势子这么大,清廷一定会着推翻。自己又和谘议局同志会这般绅士结下了死仇的,将来这般人出了头,安保他们不要报复。假使我此刻先就投了革命党,只待局面一变,我也便是道地的革命党人,不说没有人敢来寻仇报复,或者道台这个前程,尚不至于除脱?”

他本不打算再去同他那位聪明的父亲商量的了,倒是他父亲留心他的事,自己赶来向他说:“现在局面变成这般模样,赵季帅尹惺吾诸公都各人在作打算;你平日官声又不大佳,虽然丢了官,算是闲人,但是当此大乱将来之际,却不能拿承平时代的目光来看,到底该打个主意才好。”

他才把他的想头说了出来。他父亲捻着几茎虾米胡子,沉吟了好一回,方摇摇头道:“前半截的意思倒对。我以前叫你留点余地,便是为的今日。不过即便投身革命党,似乎可以不必。一则清廷三百年的江山,纵令着革命党人夺去,未见得便不能恢复;再则,你以前捉拿过革命党,和一般绅界的人又历与不洽,你就投身给革命党,他们也未见容纳你;还有,革命党大都是留洋学生,大言喜事的少年们,和我们气味迥然不同。我们可以伺候顶古怪的上司,却未必能将这般少年巴结得上。”

“那吗,你老人家的意思呢?”

“也没有什么,只是给他个和而不流,尊而不亲。就想做什么,也等局面大定之后再看。”因此,王棪有一夜微服小轿,只带一个小跟班,到文明监狱去探候杨维时,据说,硬是遵了他父亲的教,只是向着他这位门生致了很多的殷勤,并说了很多的消息,力言他不久决可出狱。约定了,出狱时他来接他,还一定要他先答应,出狱后就在他“舍间下榻。”临走时,除送的东西不计外,还特为留赠二百元,以为零用之需。

这出探监新戏,不知如何,不久就传遍了官场。有人甚为欣羡的问他是否有这件事。他并不否认,只是说:“也不过是老师去看看门生罢了,说我有别的打算,却太弯曲了。我到底做过官,吃过朝廷俸禄的啦!”

第73节

黄太太虽然私下向孙雅堂说她的丈夫近几天来很是放心,其实也只是那两天的观察,自她说过这话之后,黄澜生旧病复发,依然又那样见神见鬼起来。

黄澜生之所以如此者,第一,是他只会见过王文炳一次。同他讲到革命话头,王文炳诚然很是激烈,像是一个为国为民,不顾身家性命的革命党。但是切实问他到底是不是呢?他又不肯断然的回说是,或是不是。

他微微把他的心腹吐露了一点,王文炳倒慨然答应替他关说。但是一直等了他三天,没有得到他一点回信。他便有点着慌,心想:“革命党的路子,真不好走呀!”

本打算不再走这路子的了,但一想起《御批通鉴》,直接的便感觉到改朝换代,不是什么寻常事情,如其不先找一个护身符,将来怕未必能容你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并又听人谈起王寅伯探监的故事,他更引起了一点嫉恨:“他们为啥这们会钻,几年前就把路子钻出来了?可见会做官的,到底不同!我这个人就太老实了,离乱年间,惟有老实人吃亏,若不及时搞干一下,说不定还要吃大亏哩!”因此,第四天便亲自去找王文炳。据他同乡说,几天没有回去过,不晓得到那里去了。

幸而那天傍晚,吴凤梧找了来,悄悄向他说:“澜生,这下好了,我们不要再找王文炳。他那个革命党,未必是道地货。我今天找着了一条正路子,倒是笔端的。”他大为欣喜,问道:“是咋样的?”

“天地间怪事真多!我不是向你说过,在彭山演说的那个留洋学生,很像是革命党吗?那时节,因为不晓得省内省外的情形,还以为他在打胡乱说,所以没听他的话,也没同他靠紧。这几天,着王文炳弯酸一阵,心里正为失悔,不想运气来了,澜生,你看,今天公然把他碰着了!他姓尤,说是邹县人,叫尤铁民,在日本留过学的。今天是在香荃居饭铺里碰见他,他同行有三个人。我先向他打了招呼,又把饭钱会了。

本想到他栈房里去说话的,他约定中午到我家里来。自然说得很好。我先把我的行径,详详细细告诉了他一番,他因为在彭山看见过我,晓得我是同志会,是赵屠户的仇人,所以很相信我;他就老老实实告诉我说,他们一共八个人,是奉了统领黄兴的命令,回来革命的。有两个在重庆做运动,有两个在泸州做运动,说是不久之间,都要举事了。又说龙泉驿的兵变,就是他干的,夏之时也投入了革命党。他到省已有六七天,正在陆军里做运动。他晓得我有一队队伍,并且很行,我还没有向他说要投靠的话,他公然就邀约我一同革命,我立刻就答应了。

来不及谈你事,我们说的话太多。他叫我把队伍暗暗移到省城附近来等着,他明天就要到重庆去,我明天也就起身到南路,看还可以多拖点队伍不?……我已经算是革命党了,你又何必再投进去呢?我先跟你一个打算:我们两个人,还分啥子彼此?若其革命成了事,我自然拉扯你升官发财,若其革命不能成事,我一个人跑滥摊,绝不带累你,顶多你只帮补我几个钱,这绝不是客气话,你我两人,为啥我要鸩你呢?……此刻来找你商量的,就是我出去拖队伍,要使几两银子。尤铁民只拿了五十两跟我,这咋个够?我打算跟你先借几十两,此外,请你再预备一些,等队伍拖拢了,说不定还要用。”

黄澜生毫不悭吝的站了起来道:“目下的几十两,家里倒有,你等一等。”

“还有一句顶要紧的话,干这些事,是半句也不能向人泄漏的。你咋个会告诉了孙雅堂?”

“告诉孙雅堂?我没有啦!”

“不是你告诉他,他为啥前天会找我问王文炳的地方,说是他也要投革命?”

黄澜生恍然若悟道:“是了,这一下连内人我都不能说了!你等一等,这几十两我只好同你到新泰厚号上去取,免得问起来,又打麻烦。我穿马褂去。”

第一件使他不放心的问题,算是得了解决,他应该像前几天一样悠然自得了罢,然而等到吴凤梧走后,他第二桩心事,又无端的勾引了起来。

他不放心的第二桩,还是搬房子的事。

在前,他认为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垣之内,最称平安可以作为乱世桃源的,是满城。直到会见吴凤梧之后,才暗暗佩服他太太和他幺姨妹的执拗,私心庆幸没有搬去。如今因为陕西事件传来,仿佛有好些人皆在传说满城里的满人都已横了心,家家户户都备有快枪利刃,只要大城一有变动,他们便要大队的杀将出来。

“他们既已知道革命党是要杀满人的,他们安排先把本钱捞回去,免得像西安省城的满人,猪狗般只让汉人屠杀。”这不只是有人这样传说,而且他还听见徐独清说是亲眼看见过,偏僻街道,硬粘贴有不知什么人假造的总督部堂告示,说现当预备革命之际,满人必有不平,或有乘机屠杀行为,仰尔军民,谨慎提防。诚然这是挑拨两方恶感的手段,但是可以知道确乎有人在挑拨,虽然不见得是尤铁民他们干的。只管赵尔丰和玉昆都有煌煌告示,极力解释说汉满本是一家,断无互仇之理,叫人民放心,不要为邪说所中。可是这好像傅隆盛等在春和茶铺所批评的:“赵尔丰的告示么,只当狗屁!从七月十五以来,何尝说过一句真话!”

他于是一计算,西御街恰就是进满城去的四条道路中顶重要的一条。他的公馆距离满城的大东门仅仅半条街之远。如其满人杀将出来,他的公馆就是顶好开刀的所在。

“何况我又同革命党挨近了,这更与满人势不两立。我自己只管嘴紧,但是老婆已经告诉人了,别人那能顾你死活,说高兴了,偶尔泄漏半句,一下传到满人耳朵里,我这一家人还有不着他们洗杀干净的吗?”他更焦思到了这步。

这样一来,西御街真是危险地带。“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于是搬房子的念头,又把他烦扰得坐卧不安起来。

他暗自恐怖到忍不住时,只好又找他的太太商量。

这回说是要杀人,说是一种报复的仇杀,不分男女老幼,碰着了便要杀个寸草不留。这一点,便把黄太太的心动摇了。但她到底稳妥一些,还叫罗升老张等先到外面去打听一下。而打听的结果,说来比老爷所讲的更加几倍的凶,似乎满巴儿就要动手了。

太太遂计算搬往那里去的好:“妈那里倒有房子,可是太近,仅仅隔两条街,晓得平安不平安。陶表哥家在东门上,房子也有多,要搬去,刚主二表哥不消说是愿意极了。可是大表哥又住在一块,闹翻了脸的,七八年不见面,如今骤然走去,太难为情了。

并且二表哥那个填房老婆,又是一个醋婆子,动辄做眉做眼,也令人讨厌。胡家二舅那里哩,又挨近制台衙门,他们还不肯在那里住。徐独清家更不方便,也太窄。孙大哥住在北门上,倒好,只是他已说过,几弟兄住在一起,又没有分家,忽然加了我这一家人,那如何可以?

并且他家娃娃又多,又烦;大姐和我,表面上没啥子,骨子里却是你争我斗的,让她看笑话,也值不得呀!”无处可搬,赶快另看房子哩,谈何容易!虽说大城房子比满城里的好,但是仓卒之间,要找一院合心惬意的,却也很难。

还有,自家的房子和这些东西,又叫谁来看守呢?罗升菊花是要带走的。问何嫂与老张,都说人不论贵贱,都有一条性命;意思是主人走了,他们也要走的。倒是看门老头子胆大,他说:“一个人生有地方,死有地方,该死在那里,命中早已注定。就是要躲,也未必躲得脱。我是六十四五的孤老汉,还怕死吗?我不走,任凭满巴儿咋个杀人,我不走!”但是他那疲癃残疾的,设或满巴儿不杀来,而来的是些强盗偷儿,他能怎么样?

黄太太一直到这时候,才第一次想到走了差不多二十七八天的楚子材。

她也和她的丈夫在八月二十五那天的感想一样:“如其他在这里,倒好托跟他了。他别的不行,但是我所吩咐他的,他是可以不要命的非做到不可,这却是我试过来的。”

一想到楚子材的长处,她这二十几天在脑际差不多快要淡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个强壮少年的影子,便又明显出来,把她的心神全摄住了。

“唉!他为啥还不来?我真个有点想他了!他难道把我忘记了吗?但他来了三封信,又无一封不那样殷勤的在问候我。”太太且把大计决不下,老爷自然只好皱着眉头走来走去。如其孙雅堂不来说了另一种消息,太太已决然要朝陶家搬了。

第74节

那一天,大家正要吃午饭时,孙雅堂特特从筹防局走来,一进门便大声唤道:“澜生,我来报个好消息跟你!”

大家连忙让他就坐。照规矩添上一份碗筷,黄太太也照规矩笑着说道:“便饭便菜,太不成敬意了。”

“是好消息?是恶消息?”

“自然是好消息。局面大变,蒲罗诸人快要释放了,官绅学商联络一气,四川事情,大有办法。”

黄澜生笑道:“雅堂好几天没来了,太太,叫人烫一壶酒来,好听他的佳音。”

“没有菜哩!”

“开两个罐头,不就有菜了?……雅堂,你自然从筹防局听来的,该不会是谣言嘛?”

孙雅堂正正经经的道:“怎么会是谣言!说这话的人,是制台衙门里当差使的。他说,伯英、子清、表方、慕鲁四人,原定于今天释放的,因为赵季帅要慎重其事,七月十五捉拿他们时,闹得那们轰轰烈烈,又经过一场全城文武官员会议的把戏,如今要放,自然不好随随便便;一则绅士们办的保结,也没有办妥,所以才改定于二十四日礼遣。”

“事情却怪啦!前天尚自听人说起,有人去要求赵季帅,其他的人都释放了,蒲罗张邓四个人,何以还拘留在署?要求也释放了罢。听说,他还不肯,态度很是坚决的。何以一下又转变了,竟自说起定期礼遣来?”

“本来,他原先和王寅伯他们商量好的,是把四川的事分成两截来办。一截是争路的事,一截是谋反的事。争路的事,他认为是应该的,所以也才赞成于前,其所以闹到人者,只缘一方面受了端午桥的愚弄,一方面受了谋反事件的牵连,偶尔生了一点误会。现在事理已明,所以他把人释放了。至于伯英四人,他认为是与争路事件无关的,而是借路事来谋反叛逆的首要,他正在请旨究办当中,这如何能够释放呢?……”

黄太太把酒杯举着一让道:“请酒,请酒。照你这样说法,赵尔丰的心思还是很细的哩,却也辣毒呀!”

孙雅堂干了一杯道:“还不是不得已了!因为他前后的举动太矛盾,比如做公事一样,要自圆其说,只好这样无诬不成辞的分开来讲。”

“那吗,他为啥子又要定期礼遣呢?还不是矛盾的办法吗?”黄澜生这样问着。

“也是不得已的事呀。如其不是今天听那个人细说起来,谁也莫名其妙,其实说过了,也没啥子,依然是得失两个字在那里捣鬼。端午帅在重庆参了他一摺子,已经有上谕下来,这是你已晓得的。”

“这倒不晓得。只看见周法司上端午帅的禀稿遍街贴着,晓得周法司是着参了,关于赵季帅的上谕,却不知道。好几天没到院上去打听,我们局子更是无形的烟消火灭,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清楚。”

三杯酒过去了,罐头的凤尾鱼禾花雀也进了口。

黄太太说道:“所以一天到黑,才见神见鬼到处听些谣言来骇自己。我早就说过,现在孙大哥的局子是有真消息的,你没事,何不去向孙大哥那里问问呢?总不肯听!还以为我没见识,故意替孙大哥在吹嘘,这下,该知道我说得对了!”

两个孩子饭已吃完,跑到桌边来吵着要吃鱼。黄澜生红着脸,一人检了一尾,并不像往日之要吆喝太没规矩。

孙雅堂笑了笑道:“上谕大概很严厉,跟着端午帅的六言韵示一出,赵端两方,自然就成了水火了。听说端午帅初到川境时,他们两个还是一致的在商量如何对付绅民,后来不晓得咋个的,端午帅忽然就变了,和绅士们很接近。跟着成都绅士又公推邵明叔徐子休两人,偷偷到重庆去诉冤,又不知说了些啥子厉害话,于是端午帅就据实把四川的事变电奏上去,因才有上谕下来。若照端午帅的告示来看,上谕一定叫放人的,因此,雍耆他们关于路事的绅士,才得脱了缧绁之灾,说不定端午帅那面还有啥子新命哩。现在端午帅又从重庆起身来了,说是已到资州,如其按程而进,再四天就要抵省了,老赵又咋个不着忙呢?”

“哦!我明白了。他之不能坚持到底,非弄到放人不可,就因为端方快要来了。与其等他来做人情,自己不如抢个先。”

“自然是这样的。但是也得亏绅士们善于看水经,晓得端午帅的行旌越近,他的办法就越少,然而上谕是咋个的,仍旧不晓得;并且知道老赵又是负气的,如其将他逼紧了,他有本事拼着丢官,把伯英四人竟自置之死地,也说不定呀。因此,他们才赶快商量个办法,表面上说是四川的事情,不是一味用兵可以办得了的,加以省外的革命独立,又闹得那们凶,如其不赶快把本省乱事敉平,恐防革命党乘机起事,官民都要遭殃。为今之计,只有先把人望所归的四人释放出来,而后官民一体,互相捐弃前嫌,先成立一个官绅学商联合大会;首先把真正的同志军和民团劝令释甲归田,其次再鼓励官兵清剿土匪,再次才来办理善后。只要大局一定,端午帅尽可不要再来,众绅士是有词可以谢之的。”黄澜生不禁把右手拇指一竖道:“着呀!这办法是不错的,赵季帅当然要嘉纳了。”

“倒还不那们直爽,听说他要求的,要一般有名的绅士先具一个保结,担保四个人放出来后,不能离开省门一步,如有逃亡,保人抵罪。其次,要绅士们先去一个电跟端午帅,说川西盗匪遍地,省门万分危险,叫他即便驻节资州,无庸西上。再次,要四个人出去后,切实宣布他的德意,使他足以重振威信来收拾川局。”

黄太太笑道:“这才没意思啦!明明知道人家是急于要出来,凭你要求啥子,自然都会答应的,倒是爽爽快快的放了,人家还多感激你一些,那时,你要人家咋个办,人家难道敢不听你的话吗?”

孙雅堂连连点着头道:“是啦!是啦!赵季鹤这回简直昏了,所做的事,无一不笑人。即如要放伯英他们了,才饬谕警务公所,转令各区派人把以前宣布伯英诸人藉路倡乱的告示,赶速撕毁。狐埋狐搰,真何苦呢?其实,你就把痕迹泯灭干净,难道人家就相信你以前没有那回事吗?依我的愚见,倒是不这们做还好点。”

黄澜生道:“雅堂,据你看,现在既这样乱糟糟的,蒲伯英他们出来后,到底能不能收拾好?”

“说是一下就收拾好了,怕没有这们容易。不过,他们到底是有声光的,解铃还是系铃人,或者等他们出来一号召,比起现在,总有一点办法罢?”

黄澜生大以为然的道:“你这话说很对,至少,我相信成都总不会再出乱子了。”

因此,他搬家的念头又才暂时放下。他的推想,官绅学商既然联合起来,蒲伯英诸人又放了,革命党如尤铁民等人断乎没有机会再闹事;革命党不起事,满人当然不会恐慌,几天来的谣言,也只是谣言而已。

就因为各警察奉命满街撕毁告示,全城的人便都晓得蒲先生等要出来了,尤其是以前办过同志协会的一般朋友们,热烈的商量着,如何来欢迎他们。

傅隆盛向着他那条街的街众,则主张挂红放火爆。他的理由是,凡打了官司,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因为有痗鬼附身,所以亲戚邻居必要给他挂红放火爆,好把痗鬼骇退。”罗先生他们虽没有坐监坐牢,但是着兵看守了七十天,也和坐监坐牢差不多了,我们照老规矩是应该这样做的。”他又笑着一转道:“他们七月十五进去时,是赵屠户拿排枪来当火爆,拿人血来当红绫。他们明天出来,我们便拿火爆来当排枪,拿红绫来当人血,也才有趣!”

或者这也是一般人的见解都如此。所以在二十四这天,吃过早饭时,从许多街,许多巷,陆续涌到制台衙门辕门外来欢迎罗先生蒲先生等的群众,都不约而同的,每一小群人的手上,全有一道红绫,一竹竿盘着千子响的火爆,约略算一算,足有百多道红绫,百多竿火爆。

大堂直到辕门,依然排列了那么多雄赳赳的巡防兵。所异于七月十五日的,便是他们今天的态度都那么和平,九子枪全随随便便的挂在肩头上,看见百姓们照样快要挤进辕门了,也只摇着一双空手叫道:“退后点!退后点!就要出来了!”从仪门起直到大堂上,则是拥挤如市的人夫轿马。这比七月十五那天,还为热闹。那天只是全城文武官,而今天还加了一般绅士,和各首要的亲戚故旧。

外面是这样的又热闹,又欢欣,人人都是笑容满脸,似乎一件什么可喜的事情立刻就要显现了的一般,而内面大花厅上,主客官绅之间,不也正应酬到十分融洽,十分亲切的时候吗?以往之事,彼此都暂时搁在心上,当主人的,故意摆出一种又和蔼,又慈悲的面目,连连打着拱说:“收拾危局,还要多多仰仗诸先生的大力!”

当贵客的,虽感到一种开笼放雀之乐,一自清晨看见来喜轩四周和楼上的兵丁撤去,就恨不得插翅飞出,先自己保证一下是不会死了,而后再来追怀宿怨,然而此时则不能不装做感激涕零的样子而答说:“这是议绅们的责任,敢不竭力尽心,帮助大人来整顿全川?”

他们正商量到官绅合作,究应如何的合作,而绅士们出去,先应作一个如何的表示时,辕门外的欢迎群众,业已等得有点不耐了。

傅隆盛捧着一道红,挤在最前头。起初尚只专心专意的在等候罗先生出来,忽然一掉头,他那徒弟小四,正执着盘有火爆的竹竿,笑嘻嘻的站在他的肩下。

这使他猛想起从前一次挟着他,从枪林弹雨之中,逃跑出来的景象。还不是这个地方?还不是这些丘八?”他们为啥子那一次便穷凶极恶得同吃人的夜叉一样,现在又这样规规矩矩起来?唉!那一次好险啦!枪就那们哔哔叭叭的响,子弹就那们嘘儿嘘儿的飞,幸而小四才受了点轻伤。如其死了,今天不是已变了冤鬼,还能来跟罗先生放火爆吗?我们这们替罗先生拼命,看他现在出来,能够跟我们一些啥好处?别的不说,四乡的土匪不要再抢人,吃用的东西不要再这们贵,我们做买卖的,总该像以前一样,天天都能开张,进几个钱。还有那些为他死了的,伤了的,又看咋个报答人家呢……?”

来作盛大欢迎的群众中,怀有这类想头的,或者不只他一人。因为有几个人也正噪噪喳喳在说:“我们以前都把罗先生他们当作救国救民的好人,因才吃了迷魂汤似的听他的话。他咋个说,我们就咋个做。他喊我们争路,我们就争;喊我们办同志会,我们就办;喊我们罢市,我们就罢;到七月十五他们打来了,喊我们来援救,我们就舍死忘生的扑来援救。

如今弄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他先生今天太太平平的出来了,我们也望他先生还我们一个太平日子来过才对啦!”今天拿着红绫火爆麇集在辕门外的民众,似乎已不是七十天前拿着先皇牌位,如疯如狂奔越而集的民众。人只管还是这些人,如傅隆盛等,但是七十天前,大家的心地全似一张白纸,上面只印了一行“援救我们的罗先生!”而今天则有种种的欲望,种种的要求。欲望要求之后,还有种种的责备。

罗先生他们似乎还有点不大明白这种重大的意义罢?所以他们在大花厅把事情商量停妥之后,先是欢欣,后是坦然的,偕同别的官绅们,巍轩轩乘着家里备去的大轿,一到辕门,看见热情的群众,蜂涌而上,争着把红绫向他们的轿上绕来,不等他们开口说话,那比七月十五的排枪声还为震耳的千子响火爆,已在轿子前后燃放起来,一直哔哔叭叭的把他们送到谘议局,他们真是说不尽的高兴,因而自信:“人民还这样的在爱戴我们,那我们的话,人民一定仍是相信的。现在我们好好的出来了,怕不只须一纸通告,两场演说,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解甲归农的了?

以前,我们既能把他们提得起来,今日,自然也能将他们放得下去。老赵如此要求我们,看重我们,且先做一个样子给他看罢!”他们如此的自信,以为四川的治乱,果就系于他们的身上,于是通告发出了,是用那位八十多岁老翰林伍肇龄领的衔,文章是:“全川伯叔兄弟公鉴,近因乱事日亟,民不堪命,赵督帅蒿目时艰,为大局起见,与在省官绅协商,请蒲罗诸先生共图挽救之法;以期官绅一气,开诚布公,保地方之治安,拯生民于涂炭。

现蒲罗诸先生等已于二十四日,一律礼请出署。我全川伯叔兄弟,关怀此事久矣,用特飞速奉闻;并请广为传播,俾众周知;所有因争路肇事之处,更应详为开谕,劝其解散。现赵端两帅悯念地方糜烂,均极痛心,如能和平就抚,决不轻戮一人,亦断不追咎既往,天日在上,肇龄等亦当同负其责。公等肇事之初,本为捍卫桑梓,保护善良,而众同胞转因此受无穷之苦;富者破家,贫者丧命,流离颠沛,惨不忍闻,仁人义士,亦必有所不忍!窃愿力为挽救,不负初心。至铁路事件,现已有正当办法,决不为外人所有。其他善后抚恤各事宜,蒲罗诸先生既出,即当官绅协定,迅速施行;顾瞻四方,无任涕泣!”

第75节

核实说起来,全川的乱事,诚然以争路事件做了火药。以七月十五逮捕蒲罗事件做了信管,但是在新津攻下的前后,变乱性质业已渐渐变为与争路与蒲罗不大有关的匪乱。此刻就把蒲罗请出来,和平招抚,已经费事,不过一部份人心还安定,抓住这一部,理落别一部,比较还有措手之处。但这绝不是赵四少爷、田徵葵、王棪诸人所知道,却也不是远在北京的那般王公们所愿意;他们还不是同赵四少爷们一样,正厌恶绅气的跋扈,民气的嚣张,愿藉赵尔丰的蛮劲,一手压将下去,好放心唱京调?

及至武昌举义,自太阳历十月十日,太阴历八月十九之后,革命消息传将进来,四川乱事的性质,又为之一变。这一变就太复杂了,仔细分析起来:正宗革命者,占十分之一;不满现状而想借此打破,另外来一个的,占十分之一;趁火打劫,学一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旧把戏的,占十分之二;一切不顾,只是为反对赵尔丰,而并无别的宗旨的,占十分之二;纯粹是土匪,其志只在打家劫舍,而无丝毫别的妄念的,占十分之三;天性喜欢混乱,惟恐天下太平,而于人于己全无半点好处的,又占十分之一。

然而与起因的争路事件,已是毫不相干,与蒲罗事件,更是南辕北辙,就在他们的梦想中,也未必寻得出丝毫影子。现在却拿了一味不对症的药来投下,当医生的诚然奇蠢,而当药物的也未免太不自量了!

就因为药不对症,绅士的通告,等于一张白纸,四乡还是那样乱法,城里的吃用东西,日形不足,使钱也就越高了。这不但一般思想简单的民众,对于蒲先生罗先生感觉了一种深切的失望。

如像傅隆盛在春和茶铺——他以前是多么勤苦的一个工作者。自从争路以来,他渐渐把他的本业荒怠了,变成了个极喜欢谈空话的老人。自从七月十五以后,生意更不见好,两三天不卖一把伞的时候也有,他对于自己的本业,越是心灰。成日的坐在春和茶铺里顽弄舌头,自己铺子的事,全交给那个再醮给他的老婆去了。

——便是公然的这样在批评他们:“以前原本太平无事的,就为了他妈的一条啥子铁路,毫不相干,硬叫我们起来争啦!争啦!他妈的,争得好!就为了他们几个,闹到兵荒马乱,我们这些良民百姓,更锣儿也没有!锤儿也没有!只说他们出来了,有点啥子好办法。几天了,他妈的,还不是跟老子一样!只是天天去陪赵屠户谈些闲话,冲些壳子!他们倒对啰!安安逸逸的。饭有吃,衣有穿,老子们哩,颠转弄到连生意都没有了!再照这样下去,老子们倒要造反了!”便是好多绅商,也觉得他们的办法太少,就有,也还是办同志会时那一套。

据说,有几位性情急一点的,便亲自走去找着他们问道:“现在四川全省糜烂至此,出城五里,就不清静,柴炭油米,一天一天的不济,且不说远,就是九里三分之内的人民,已经困苦不堪。赵季鹤因为没有办法。才请了你们出来,如今对你们是言听计从,请你们天天到衙门去议事,人民也把你们看成神圣。

天天长伸着脖子等你们援救,你们到底有啥好办法呀?怎不早点拿出来呢?如其再这样因循下去,四川的大乱是要引动的,弄到那样,你们的良心安吗不安?”又据说,平日言词最为犀利,态度最为潇洒,号称足智多谋的蒲先生,竟自垂头丧气,默无一言;半会,叹一口气,以为他要说话了,结果还是叹气。

邓先生罗先生虽不如此沮丧,但也只能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办法是要慢慢想的。我们又不是神仙,那能一个呀呀呸,就令匪徒们改恶为善,就令糜烂的四川转危为安?还不是要细想办法,还不是要集思广益?老哥们旁观者清,有啥别的好办法吗?请多多赐教!”其实,这个时候,正有一件绝大的事情发生,不但为一般人民所不知道,便是号称消息灵通的孙雅堂,也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点风声,而于内情,仍然同别的人一样。差不多快要到九月底了,才由几个身亲其事的人辗转传了出来。然而也只少数的人晓得,固无怪大家只是在暗地里瞎抱怨。

据说事情是如此的:当其端方刚到四川,尚正打算着怎么样来同赵尔丰会商,以强力来把四川这个乱事镇压下去之时,北京资政院忽然一个奏摺,把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参了个永不叙用。事机一转,端方赶快见风使帆,掉身站在四川绅民这面,轧实的把赵尔丰等人奏参了,自己倒得了个好处。

这已经使得赵尔丰暴跳如雷,把他恨之刺骨了,因而才使出种种方法,偏不要他一帆风顺的来到成都。不想到九月二十四日,才把蒲罗诸人放了,和仇人们刚刚言归于好,正打尖利用这般感恩图报的仇人,帮忙着把自己地位弄稳固,而使端方永远戴一顶四川总督的空帽子,不能到省接事,再从各方面把他扼制到自感不便,各自打包滚蛋,也和对付岑春煊一样。

才这么样着了手,而次日忽然又由端方转来一纸上谕,偏偏是资政院和端方奏参他的结果,内阁议交大理院审判,大理院则奏称:“案关激变良民,情节极为重大,自非将在案各该员等提解来京,严行质讯,不足以折服其心,而伸川民冤愤之气。相应请旨饬下署四川总督端方,迅派妥员,将资政院原奏赵尔丰、周善培、王棪、田徵葵、饶凤藻等五员,一并押解来京,送交臣院,讯取确供,再行按律分别定拟。并由总检察厅电饬该省高等检察长,将激变情形,详细调查,并将全案卷宗检齐送院,俾免狡卸而重宪典。”

自己高坐堂皇,行权使威,随便唤人为首要,自是快意的事。而七十天后,忽然把自己弄成首要,虽然文明之世,不致锒铛就道,但这押解来京一层,又岂是威镇西方的大帅所能心甘的?这自然比起二十天前,接到饬令回任的上谕时,更要使他气愤了。而一般在被押解之数的人,也都惶骇到不了,什么锦囊妙计全想不出,大家只是痛骂端方是个无耻小人。

但是一想到倘若他到了省城,把前后压着的上谕一宣布,首先军民等就要反了,即使他不再下毒手,而押解一层,岂能幸免?脸面丢尽不说了,而性命能否保全,还是问题。因为端方之批周善培的禀帖,不是有“孟子曰盆成括,小有才,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吾诵斯言,吾为该署司惧之!”的话吗?可见他正得意洋洋的等着在。

为今之计呢?奉旨而行吗?太不甘心了!不奉旨,那就只好照田徵葵以前痛快的说法,反了罢!盐运使杨嘉绅则献了一条妙计。第一,仍本着以前的宗旨,无论如何设法,甚至遣刺客都行,绝对不许端方再前进一步。第二,所有消息,一概慎密的压下,不可泄漏半字。然后把省外革命独立的消息,加倍传扬开去,使得人人都相信清廷已是河山半壁,或者竟有不能支撑之势;一面则将四川乱事的消息,也加倍的传出去,使得清廷知道四川不但是匪乱,并且革命党已乘机窃发,响应长江各省。

如是,新任不能来,自然只好仍由旧任征剿。一面更要好士绅,优加礼貌,使其归附于己;对于百姓,稍稍加以恩惠,民心自然也定了。然后抚循士卒,坐观风势,如其革命之势不成,清廷仍有中兴之望,则为朝廷守此一片土,纵然无功,旧罪也就不必再论;如其各省独立,清廷倾覆,那更好了,我们就雄据四川,自立为王,俟新朝既定,而后纳土称臣,功名且不必论,富贵总是可以长保的。

如此妙计,当然被采纳了,而表面上则仍是:“收拾危局,还要仰仗诸先生的大力!”但诸先生仍只是那一套:不是舌,便是笔,舌不及笔,于是又痛哭流涕的来了一篇“哀告全川伯叔兄弟。”不肖等无才无德,徒以厕身国民之数,常欲为国家,为地方,勉谋公益,遂为我全川伯叔兄弟所不弃。

比因争路破约一事,与我伯叔兄弟共持正理,共矢热忱,知进而不知退,遂有七月十五日之祸。当不肖等被难之时,自问理直义正,心迹无他,遭此奇变,未尝不胸怀愤闷,悢悢于一身之屈辱,从此幽闭深室,与我伯叔兄弟闻问断绝,荏苒七十日,固已屏死生于度外,置理乱于不闻。然犹以为遭祸者,特不肖等少数人,而我全川伯叔兄弟固安堵无恙也,呜呼痛哉!呜呼痛哉!孰意不肖等幸获生还,而此七十日中,我伯叔兄弟以不肖等受冤之故,慷慨赴义,牵率展转,而受祸者已不可纪极。

近二三日,再履人世,粗访陈迹,知我伯叔兄弟死者断脰暴尸,存者流离颠沛,而祸患日长,且不知流极所屈,呜呼痛哉!呜呼痛哉!不肖等何足云冤,我伯叔兄弟之冤,乃千万倍于不肖等。不肖等数人不冤,而我伯叔兄弟乃因不肖等而相率受祸,且多有一瞑不再视者,则我伯叔兄弟之受冤,竟为苦不堪言矣!一念及此,恨不即死以谢我伯叔兄弟,且知虽万死犹不足以对我伯叔兄弟,复何心肝,复何面目,偷容视息,于此苦恼伤心之世界哉?

惟思此身一日未死,皆我伯叔兄弟所赐,即皆我伯叔兄弟灵爽所凭,与其浪掷而死,不如仍为我伯叔兄弟尽力而生,虽不足妄言报称,庶几得自减罪戾于万一;且我伯叔兄弟不欲不肖等冤死之心,亦未必不在于此也。不肖等今日所哀告于我伯叔兄弟者,窃谓祸毒不可以再延,大局不可以再坏,当初之宗旨不可以不回头,此后之幸福不可以不自惜!何则?

保路同志会之创立,非徒快意气也,盖为合同失败,路权授人,则国危而我辈之身家即不可保,其争之也,将以求国势之巩固,及我辈身家之安全也。然则,共保身家,实保路同志会之宗旨,而冒险触祸,自置身家于危地,且弃绝将来之幸福,此非保路同志会之宗旨也。我伯叔兄弟所至有今日之举者,盖由所欲不得,迫不容已,非其初即好乱乐祸也。

今全国政治上之变动如此其大,(借款合同内载明:我国若有政治上之变动,则此约作废。)则借款合同,当然作废,决不使路为外人所有,然则保路同志会之目的,实已贯彻无阻,现在惟应力返和平,以谋将来之幸福而已。若犹冒进不止,必至使祸毒日延日广,大局日坏日甚,川人身家之灾亦愈久愈惨,则岂当初之宗旨哉!此不肖等所以哀告我伯叔兄弟,而愿急急回头者也!

约既废,路既保,保路同志会之事已完,则斯会可以终止,危身家,害性命,非保路同志会之宗旨,则兵戈亟宜罢休者,此义甚明,我伯叔兄弟不可不熟思而审处之!若夫保路同志会其名,而破家亡身其实,此道甚误,我伯叔兄弟不可不明辨而慎择之!至于息事归农,力挽和平之后,官府决不追究既往,此言已累见诸文告,并曾亲对绅士力矢开诚布公,决无虞诈,若犹虑其空言不足取信,则不肖等愿以幸获之余生,与在省诸先生长者,恳求官府,凡我伯叔兄弟所痛苦者,有如苛捐杂税之剥削,有如刀兵盗贼之骚扰,有如食盐加价之昂贵,举其大不便者,悉去之;此外则遭乱地方钱粮当分别减免,无辜之死亡破家者,当核实赈恤,因乱失业者,当设法安置,凡此种种,必竭其心力所至,次第见诸实行,以为官绅一气,共维大局之券。

不肖等一己之恩怨是非,与夫嫌疑诽谤,一切誓不计较,惟期使我川人得再享和平之福,身可再死,言不能食,我伯叔兄弟其终可以相信矣!嗟乎!祸变以来,两月余矣!蔓延者数十邑矣!死者、伤者、鳏者、寡者、匿者、逃者,生命不知凡几矣!劫者、焚者、耗者、弃者、荒者、芜者,财产不知凡几矣!目前正当小春下种之时,若再旷日持久,兵不入库,农不归田,则大兵之后,继以凶年,我全川七千万人之生命财产,岂复尚有孑遗?夫不肖等区区数人耳,我伯叔兄弟犹不忍其冤死,岂全川七千万人之生命财产,反不能忍忿息争以全之?我仁慈善良之伯叔兄弟,必不然矣!咽枯泪尽,庶听一言!蒲殿俊、彭兰棻、颜楷、蒙裁成、罗纶、王铭新、邓孝可、叶茂林、张澜、胡嵘、江三乘。

赵尔丰果就本着杨嘉绅之计,也就于官绅协议之后,发了一通拍致全川官绅的电,前半也是一番呜呼痛哉,后面便说:“兹幸全体官绅联络一气,协力同心,共维大局。特议定弭乱办法数端,经本督署部堂逐一核定,用资众守。一曰官绅协商减轻人民担负,以恤民艰也。”说是此次被害地方的粮税,应由官绅查明,分别禀请捐免,并抚恤遭乱伤亡,和贫难各户外,其他即应停减者,如(甲)因为抵补土税,而盐斤的加价,“查此款,原案系每斤加钱四文,每年收数约一百二十余万两,今议全数豁免。”(乙)新厘金和老厘金,“查此款,老厘系全省各局卡普通抽收,新厘系川东局卡抽收,全年收数共约五十余万两,今议新老厘一律免收,并将各厘卡立与裁撤。”(丙)打官司的诉讼费,“查此款,定章每案收钱十千文,以一半解充省城司法经费,以一半存留各属备充本地公用,兹议解省一半讼费,免收免解。”(丁)彩票捐,“查彩票无异赌税,最为病民,现已饬局结清帐目,定期裁撤。”这四项算是略示小惠的办法。此外便是“二曰各地方官绅协力整顿团防,维持地方治安也。”这是安靖匪乱的办法。照规矩说,这些文章和办法,本足以收买民心,使匪乱渐定的,不知为什么,大家看见听见,总是一个哈哈,很不相信这便是救世良药,而实际情形还不是那样紧弸弸的,并不见得稍有转机。

在暗地里瞎抱怨的人们,于赵尔丰倒不说什么,觉得那仿佛是毛厕里的垫脚石,而于蒲先生罗先生却是半点也不放松,老是睁着眼睛,要看他立刻就来一套崭新的把戏。他们不要支票,他们要现货,并且是那样着急的等着在。

第76节

九月二十九日,是龙老太爷整七十岁的阴寿。世道再乱,礼不可亏,至亲们尤其是女儿女婿们,照规矩是该回来乐一天的。

清平世界忽然乱了两个半月,把几十年来人人的按部就班,一丝不紊的生活,搅了个乌七八糟;尤其是把成都人善于寻乐的精神,弄得烦恼异常。即如龙幺姑小姐是八月二十七的华诞,年年此日,是如何的乐法!头一天,是三个姐姐三个姐夫凑着钱,包席叫洋琴给她预祝;正日子是妈妈出钱,照样的包席叫洋琴,给她做生;整二十岁那一年,到第三天,她还掏出私房钱来酬了一天客,依然包席叫洋琴。来客除亲戚外,还有一桌淑行女子学堂的同学哩。

而今年,就连黄澜生也因闹着搬家躲难,把她的华诞给忘记了。后来只管说要补祝,她软软的一阻拦,大家也就算了。

如此难得聚在一块儿乐一乐,人人说起都觉得太怪。并且想到世乱荒荒的,晓得何时才能太平,与其成日的怯神怕鬼,倒不如趁机会快乐下子,纵然有什么意外,到底值得!一则经了两个多月的惊恐,大家也有了点习惯的适应性,只要没有更新的变化,是不能再与人以激刺的了。

大家便在这种心情当中,借着做阴寿的机会,居然不缺一个的全来到龙家,而且依旧吵吵闹闹的各自把新闻故事说了一遍之后,便摆出麻将牌来,一搏便是两桌。

男客们的牌设在客厅里;和女客小孩们距离得远些,而男客们似乎也打得熟悉些。因此,他们虽是在打牌,仍然那样谈论着目前的事情在。

黄澜生道:“雅堂,这两天你简直没听见一点儿新消息吗?”

“局子上是没有。和平之说一出来,我们局上就变成了一个清静的寺院,委员们大概都各有各的要紧事,也不来吃茶谈天了。不过,大家总是那样惊惊惶惶的,伯英他们只管天天都轮得有人到院上,赵季帅只管天天都在会客,都在表示愿意同绅士合作,大家好像都有点不大相信这局面是可以和平下去。”

徐独清道:“就是我们学界中的人,还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出来是个啥道理,总是大家一说到四川的前途,心理上天然就感到乱了两个多月的局面,断乎不是这样容容易易就解决得了的。总觉得还有一个大变局,不久就要发生了。这在心理学上……”

韵侠坐在他的对面,正摸了牌,便笑道:“又是心理学了!显得你是在教三理的先生,三句话就不离本行!”

接着打了一张六条,他急喊碰起,放下来,是一对九条。

“哈哈!讲三理的先生,你那眼镜子怕又不合光了?真老火!六条这们稀的,咋个会看错了?”

黄澜生坐在她的上手,把牌摊了下来道; “恰恰是个嵌张。他就不看错,我也要和的。开了和了,多谢幺姑小姐这张牌。”

“不要你称谢,只要你晓得感激,莫把人家顶得那们轧实就好了!”她忽然感得这句话不该如此说法,忙拿眼睛向众人一扫。

孙雅堂一定没有注意,他正一面搓牌,一面答复着徐独清的问话:“仔细理落起来,我同伯勤还是同辈哩,不过瓜葛亲戚,也难得去理了。以前之没有来往,就因为三巷子刘府上传教的事,先严是不信刘教的,曾经和伯勤口角过,一直到前五年先严去世了,又有往来的。最近,因为打探消息,才多去了几次,彼此也还谈得来。只是雍耆生疏些,也太谨慎,从他口里是听不到啥子的。倒是偶尔碰着他的那位女婿尹硕权,还直爽,只要他晓得的,不等你深问,他便倾囊倒箧而出之了。武人性情,毕竟不同些,但是也没有听见说独立的话。你这新闻,是从那里听来的,恐怕又是谣言了?”

徐独清道:“是一个教英文的朋友告诉我的。他是浙江人,他又从一个同乡的口中听来,说老赵这几天接了好些电报……”

“啊!你们也在打牌啦!真个是黄连树下弹琴了!”

“刚主才来?……我们正在等你!加下来打五抽心!”大家一齐这样说。

韵侠更站了起来道:“我让,你们四个男人家打好了。”

“我不打,我不打!我是来报新闻的,我刚从商会上来。”孙雅堂道:“不错,今天官绅们在商会上开会,一定有些新闻。”

“有一件是和你有关的。一个商界朋友提议,请求督帅把筹防局即日撤消,将款子移来办省城的赈济,已议决照办。”

韵侠先就笑道:“啊荷!孙大哥的饭碗除脱!”

孙雅堂神色不变的笑道:“本是个暂时的局面,我倒从没把它当成铁饭碗。再说句良心话,筹防局实在也该早撤,几个月来,办了些啥子事,挂名委员三四十人,除了搓麻将,喝好茶,谈天而外,就只拿空钱,你几百,我一千,前天看见庶务处的总帐,已经用到九十二万多两;民脂民膏,拿来这们胡使,的确也太可惜了!”

韵侠仍是讽刺的笑道:“你总也拿了不少!现在树倒猢狲散,自然乐得来发感慨!”

“幺姑小姐,不要太把人挖苦很了!我们弄笔墨,办公事的朋友,又不经手银钱,有啥子拿的?干巴巴一个月六十两。”

黄澜生发着牌道:“不要尽说笑了,刚主,说是近两天来,颇有人在传说四川要独立的话。你在商会上,可曾听见?”

徐独清道:“商会上一定还没有,学界中知道的人尚不多,只是官场才……”

“你不要这们鄙视商界哩。现在许多新闻,还是商界知道得早些,传到你们学界,每每已是旧闻。”

韵侠笑道:“又要斗嘴了!我不管你们那一界,总之,你说,四川独立的新闻!你听见说过没有?”

“倒没有。这一定是谣言,如其不是,商会上那里还有不晓得的?今天听见的是湖北革命军已经到了夔府,陕西的已到了广元,这才焦人哩!”罗升忽然进来回说,吴凤梧在大门外立等黄澜生出去,有要紧话说。

孙雅堂道:“此人这一晌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干些啥子?既找到这里来,必有啥子消息。”

黄澜生不像以前坦直了,仍然不忙不慌的打着牌道:“他改了行,在做生意。我托了他一点小事情,想是办好了,来跟我的信的。”

韵侠的牌和了。黄澜生把钱付后,慢慢站起来道:“刚主,请代我打着,我同他谈一会儿就来。”

陶刚主道:“你就约他进来说不好吗?幺妹很开通,并不躲避男客的。”

孙雅堂微笑道:“你莫这样说,各人都有点私事,不见得全可令人晓得的罢?”

黄澜生把马褂穿上,瞥了他一眼,一面走,一面笑道:“到底不大方便。”

吴凤梧迎着笑道:“耽搁了你的牌局了。事情实在很紧急,又不能缓。”

“你是那天回省的?队伍呢?”

“话长啦!到你府上说去。”刚走了几步,“何必多走两条街,不如就到荣乐轩茶铺去说好了。”黄澜生迟迟疑疑的道:“茶铺里那们多的人。”

“你放心,茶铺顶方便了。各人都有各人的话,谁管你说些啥子,只要把调子打低点就行。”等堂倌把茶泡好了走后,他果就轻声的说道:“我是昨天下午进的城。楚子材大概明天才能进城。”

“楚子材也来了,难道他也……”

“他是特为跟我帮忙,来找他同学彭家麒的。也得亏他向我提及,我正愁队伍来了,暗在那里的好。他前天就帮忙我带了十五个弟兄先到彭家院子,把交涉办好了。昨天我又才带了一批去。还有一批在路上,明天才能拢。他要等着把第三批安顿了,才进城来看你。他着急死了,一定要我留在那里,那咋行呢?尤铁民前天就转来了,正等着我在。”

“他也转来了?下面的事呢?”

“他说,早妥帖了。他们喝了血酒,他就起身,打从小川北路,不分昼夜,赶了五天,前天才到。他说,重庆容易,城里只有两哨巡防兵。他们的学生军就有三百人,炸弹有一千多颗,夏之时的陆军招到了五百人。他说,定的今天举事,军政府的正副都督也公举定了,正的是府中学堂监督杨庶勘,副的姓张,成都地方虽然难点,但是陆军已有两队人答应了,只等重庆起事消息一到。他们就动手。怕的是赵尔丰还有那们多巡防,都是不懂啥子叫革命,叫独立的浑人们,一下打将起来,那就糟了。”

黄澜生有点害怕的样子,便道:“那一打起来,不是要乱杀人吗?”

吴凤梧笑道:“又不要你去打仗,你把大门关好,难道就杀进你府上来了?说起来,制台衙门附近,倒不是安全地方。如其你当真害怕,到动手前,我通知你,你同你的夫人儿子躲到彭家麒那里去,倒是一法。”

他大为高兴道:“我还没有想到城外去。当真,他家离省又近,才二十里。七月十五那天,楚子材同振邦就在他家住过,说是院子很大,又清静。”

“今天来找你的,就是以前那句话。这们多人,要吃饭,还要穿草鞋,尤铁民说是现在没有好多钱,请各人打着主意。成了事后,不必说了,加倍奉还。就有挫折,也请放心,重庆会如数寄来的。所以我特为再来找你,顺手哩,说不定今天下午就带出城去。”

“要多少呢?”

“自然啰,五百不多,三百不少,只看你的方便。”

黄澜生便沉吟起来。

堂倌来冲了茶后,吴凤梧又轻声说道:“尤铁民说,陆军还有两队。已举有代表来同他接头,大约今天,或者明天,就可定妥。算来,举义是一定成事的,就只成立军政府,人却不够。还要接收这们多的衙门局所。他问我有那些能干朋友,开跟他,等成了事,他就委派。名单我已开跟他了,你是头一名……”

“你写的是我真姓名吗?”他有点骇然。

“我咋个会那们蠢法!我把你的名号各取了一个字,又把你号上的字改一个同音的。姓自然不好假得,所以写去的是黄涛孙,成都府成都县人氏,年三十四岁,曾办过同志协会。”黄澜生笑道:“这才由你打胡乱说一番哩!”

“现在这个世道,不打胡乱说,能够出头吗?……到底你能借好多钱跟我?倒不必依我说的数目。”

“凤梧,你我至好,难道我还瞒你?不是今年二月‘三合裕’倒了我五千两,你说的这数目,何尝算大。又吃亏新繁郫县的租谷,不能去收,佃客们也就乐得不送来。所以现在手边上的现金并不多。加以闹事以来,局上差使又有名无实,两个月的薪水,没有领到一钱。我也晓得你借去的钱,势必还我的,但是要我拿得出哩。我不是惜钱的人,你知道。如今充其量,只能拨得出一百元,不晓得你要不要?”

吴凤梧颇为满意的道:“我以为你说了一番,顶多借几十块钱跟我,那我就没法了。虽说彭家麒也答应了我一笔数目,到底是新交,总要过了手才能算事。既有一百元,我便不怕了,还是在新泰厚去拨付吗?那我们就不在这里尽耽搁了。”

第77节

两个人由新泰厚银号出来。黄澜生把新买的一只金表摸出来一看:“啊!耽搁久了,已经三点一刻!我不到你府上去了,舍亲处一定在等我上席。”这好像是命定的不容许他去多谢他的丈母,才到南新街口,忽碰见了王文炳同着两个中年人迎面走来。

打了招呼之后,王文炳殷勤给他们介绍道:“这是谢秋谷谢先生,这是李所中李先生,都是以前铁路公司里的同事。这位是……”

黄澜生连忙自道了姓名,本就要告别的;他是已经挨近了地道革命党,护身符似已稳稳拿在手上,何必再去联络王文炳?他心里是这样的着想。

然而王文炳却拉住了不放手道:“多谢过你好多回,恰恰遇着我今天请客,既碰见了,咋能如此走开!”

任凭他把理由列举到十位数,王文炳始终不放手,甚至说出这样的闲话:“黄老先生不赏脸,是不是因为请得不至诚,没有备帖?不然,就是有不满意我的地方。本来,二十几岁的中学生,也没有资格来高攀你老先生啦!”谢先生李先生又那样在帮忙挽留。

有求于他的时候,那么不容易会见,现在不求他了,偏又碰着他如此殷勤。这道理,黄澜生真不解了。

他们走进总府崧记大门时,黄澜生不意的想起王寅伯之于杨维,遂暗自责备:“我真个太老实了!为啥连骑两头马,踏两只船的打算,都没有呢?只管吴凤梧那面已有了路子,而王文炳这面,我又何必要推开?就说王文炳不是道地革命党,但他在同志总会也是著过劳绩来的,将来局面倘有变动,不见得不会出头,那吗,于我也有好处。何况今天无意碰着,他又这们殷勤,说不定也有点因缘。并且探问一点消息也是好的。世间上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的事,太多了,王寅伯的办法,不就是这样吗?”这下,他才真正的高兴了,高踞首座,和大家有谈有笑起来。

几杯酒后,谈到当前的时务,谢秋谷好像深知内情似的说道:“赵尔丰也太不行了,到了现在,他还不敢出头来说独立的话。你们算算,天下十八行省,未曾独立的有几省?如其他要当清朝的忠臣,就该带起大兵,杀出省去。不能,就应该通达时务,趁这当口独立了,倒是对的。还这样狗舐油锅:不舐又香,舐又烫的,何苦哩!”

王文炳一个哈哈道:“你着啥子急?老赵要能这们明白,他早就不干胡涂事了。这个人,不走到山穷水尽,他是不转身的。你们宽心等着,不出十天,包管有变。”

李所中连连点着头道:“文炳的话,定有来由。”

又拿眼四面一看,仅远远的有两席人。堂倌也不在跟前。便悄声问道:“你连天都帮着罗先生在搞笔墨,总听见了些秘密话。都是至好,何妨告诉我们一点?”

“倒没有啥子秘密话,只晓得湖北、湖南、云南、贵州好几省的军政府,天天都有电报打来,叫四川从速独立。如其老赵再坚拒不肯,他们便要派大军来川了。”李所中笑道:“这是人人皆知的,何待你说。”

“我原本说过,没有啥子秘密话呀!”

李所中道:“你真狡猾!你不是明明说,不出十天,就有大变,这不算秘密话吗?”

“就作兴是秘密话,那我实已告诉你了,何况这还是我私人的推测。我再把我们的推测说跟你罢:说不定老赵还要一直硬到底,兵在手上,钱在手上,谁敢奈何他?一下惹毛了,像七月十五的手段,再来一回,也不晓得的。所以蒲先生罗先生他们,至今言论行动尚不能自由,谁敢打包本说他们就没有危险了?”

谢秋谷摇着头道:“这,他倒不敢!”

黄澜生道:“也难说罢?七月十五以前,谁又相信他会那们来一下呢?”

“现在却不能同那时相提并论了!我倒听见一点秘密,有人说,端午帅已派有几个代表到省城来和绅士们联络,意思要绅士们起来宣布独立,公举他到省来做正都督,颜雍耆做副都督。说资格,都与老赵差不多,而端午帅还是满洲旗人,玉将军一定帮他的忙,你老赵敢不交事吗!”

王文炳道:“我也有所闻,并且知道派来的就是刘师培,朱山,不过绅士们不敢答应,他们又害怕老赵,又害怕革命党……”

谢秋谷道:“咋个会说到革命党?城里真个有革命党吗?我倒不肯相信。”

因为说到革命党,黄澜生便注意起来。

但是大家的话头并不朝那方面引。

王文炳只是含胡的笑着让大家喝酒。

他很是惊异尤铁民这个人,他们何以竟不知道?王文炳是在同志总会里办过事的,就说不是道地革命党,至少也应该和他自己一样,是挨近革命党的。只要与革命党通气,那里有不知道的道理?

他觉得这确有试探一下的必要。一则,大家都在谈说秘密话,好像大家都是个中人,只有他才不是;二则自己不谈一点秘密话,似乎不足以应酬别人;而重要的更在证明一下,到底有没有尤铁民这个人,以及有没有革命这回事。如其他不花了几十两和一百元,他倒不这么留心,他现在稍稍有点怀疑吴凤梧之为人了。

他又吃了两筷子菜,喝了一杯酒,待大家谈锋稍钝,方插了一句话:“我听见一个陆军上的朋友跟我泄漏了一点秘密,说陆军里头,硬有革命党在做运动。”

李所中很随便的一笑道:“何待说哩!陆军里头自然是有革命党的。你们看,龙泉驿兵变,不是革命党煽动出来的吗?”

王文炳似乎留了心了,追着问他是什么人说的,可不可以给他介绍会一会这个人。话说得是那们诚恳。

他大为得意,带着又把王文炳报复了一下,学着他以前的态度,似乎答应了,却又不能十分作准。这种圆滑的对付,官场中原本是作兴的。

谢秋谷始终肯定说陆军里不见得有革命党,“如其有革命党在煽动,陆军早就变了。这些都是谣言,靠不住的。”

甚至于说龙泉驿陆军之变,并非革命党煽惑,而是因为闹饷。“队长是外省人,应付不开,陆军才鼓噪起来,互相开枪。跑是跑了几十个人,并不像外间说的拉起了革命旗。这因为我有一个亲戚做龙泉驿区官,逃跑回省,向上司禀报后,亲自对我说的。”

黄澜生也像半醺了,多年来不与人争胜的脾气忽然的又勃发了。他遂笑着向王文炳说道:“谢先生是不相信的,但陆军上的那个朋友却说有个尤铁民……”

“尤铁民,有他?……他到了成都?那一定要生大变化了!”王文炳是那样大撑起眼睛的说。

“你晓得这个人吗?他当真是革命党?”黄澜生心下业已坦然。

王文炳把右手拇指一伸道:“四川的革命党,恐怕以他的资格最老,声名最大的了!今年三月广州事情,他也在数,同黄克强一道逃出,听说右手带了伤。他是我们向来就很佩服的一架豪杰。笔下也行,《民报》上几篇文章,做得火辣辣的,令人读了很爽快。他果然来了,这事就非同小可。黄老先生,你可晓得他住在那里?”

黄澜生大笑道:“我若是晓得他住在那里,那我也投入革命党了。只是从陆军上的那个朋友口里听见说。”

“贵友到底姓甚名谁?座无外人,何妨告诉我呢?”黄澜生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时候还没有到,到了,我自介绍你去。”

“现在已是时候了!”

谢秋谷道:“文炳到底是少年,还喜欢与闻这些险事。革命党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我们避之尚恐不及,亏你还要去寻找他。就是黄老先生,我也要奉劝,这等人总以不与亲近为是。”

王文炳笑道:“迂腐到了你,真可说找不出第二个了!并且你又在赞成独立,又怕革命党,也未免矛盾了罢?”

“并不矛盾。独立,不过官由公举,不由朝廷钦命;制度还是这个制度,并没有好多更变,顶多,把名称改一改;而官吏百姓,名分等级,总是率由旧章,无改乎孔孟之道的。革命则不同了,我虽没有看过多少革命书,但平等自由,无君无父之说,却听熟了。别的姑且不说,光说平等,这就与我们中国太不合式。我们中国,士农工商各有其业,上下尊卑各有其等,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夷夏之辨,便在于此。

而革命党首倡维新,就说要平等,这岂不是叫当儿女的和父母一样?叫当奴仆的与主人平起来坐?官若爱百姓,百姓就可以说,我同你一样的人,你敢爱我!这下,冠履倒置,全国人都变做了禽兽了!”

王文炳摇着两手道:“算了,算了,你的盛世危言式的高论,请收拾了罢!等几天,空了,我找几篇文章你看,你才晓得平等的真谛哩!”然而黄澜生却很受了他这番伟论的影响。到罢,与大家告别,坐着过街小轿回家时,竟把这番伟论想了又想,确乎有点道理。在前,以为革命党之可怕,只在丢炸弹,打手枪,暴烈强横,毫不依理;还没有想到革命党的平等自由之害,乃如此其烈。

平等的害处,谢先生已是说得头头是道,从而推到自由的害处:恶人可以随便杀人害人,强盗可以任意抢劫奸淫,一句话说完,强而有力的,任何事都可以做,惟有良善懦弱的吃亏。这样一来,还成个什么世界?无怪乎一般关心世道人心的,一提到革命,便视之为洪水猛兽,真无怪其然了!

革命党如此可怕,为何自己还要去附和他们呢?”没奈何了!他们始终是要闹的,既然躲不脱,不如也变成一个革命党,或者还可以苟全;光是怕,不中用的!”已经到了西御街了,他只好这样为自己解释。

他才忽然想起为什么竟自回来了?太太还在丈母家,“今天真糟糕!独我一个女婿没有上席,太太一定又有话说,并且知道我是同吴凤梧走的,已经要费唇舌,为啥子又对直回来了,不先到丈母家去陪她一道回来?”连忙叫轿子掉头,但是已经进了大门。

看门老头子正待进去取门灯,眼睛不甚看得清楚轿内是那一个,站立一边道:“老爷还没有回来,只太太回来了。”

“太太已经回来了?”

“啊!才是老爷。是的,太太回来了好一阵。楚表少爷一到,叫我去外老太太家接太太,刚下了席,太太就叫去雇轿子……”

黄澜生兴匆匆的一进侧门,便高声唤道:“子材来了吗?原说你明天才来哩!”

菊花何嫂在厢房里挂蚊帐,整理床铺,两个孩子也在那里胡闹。

楚子材笑着从堂屋里出来,迎面便作了一个极其恭敬的长揖,然后彼此问了好,仍然相让到堂屋之东的书房内来。

及至把楚四爷伤病情形,以及如何请医调理,到近来才全好了的应有的话谈完了,才听见黄太太大声在阶沿上说道:“床还没有铺好吗?亏你两个能干啦!我把啥子事都做完了,还看不见一个人影儿!点得灯啦,天要黑尽了!罗升哩,还没有回来吗?一块午时茶,不晓得要到那儿去买?”

第78节

黄太太很是责备她的丈夫:“现在好了!啥子事都把我瞒得紧紧的!十五年的夫妇,你竟这样的看待我吗?以前,你瞒诳过我没有?那一桩事,不先告诉我!连你嫖小旦,嫖子,包野老婆,都要向我说的,为啥现在这种大事,公然瞒起我来?我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说,你说。”

黄澜生也撑起眼睛说道:“我才瞒了你一回,你便不自在了,你瞒我的地方多哩,你看我追问过你不曾?多少事我都在装疯!”

黄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跳起来,冲到他的跟前,很使劲的伸着一根指头,指着他鼻尖叫道:“我瞒过你啥子?总不外又要说我跟孙大哥他们好了!我就跟他们好,难道亏负了你那些?你又为啥不早追问我呢?只要你问,你看我瞒不瞒你?我这个人有本事做事,就不怕你晓得!再老实告诉你,没有嫁跟你以前,就跟他们好过了。你默到说了这些自己打嘴的话,就把我的七寸子卡住了吗?不行的,你打错了主意!你又说嘛,除了这件事,我还瞒过你些啥子?”

两夫妇原本是两个人,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见解,各有各的嗜好,在彼此真正要好的时候,彼此怜惜,彼此原谅,彼此牺牲,自然不会有口角的事情发生。或者,简直就照以前中国人训练女子的办法,从小就拿《女儿经》《女四书》《女诫》《列女传》以及诸种专讲三从四德的书籍或故事,老老实实把她们教成一种什么都不能自立,只有依赖男子,而后才能生存的贤淑贞静的典型人物,那吗,在凡事认为当然,以及凡事容忍的条件下,庶几自结发到老死,不会有什么争执。

然而已经不能希望全般的夫妇皆能如此,只管费了男子二千年以来的心思脑力,以及唇舌,并且牺牲过不少的有作为的女人在忍气吞声百般酷虐之下,而有成绩的贤妇他还那么帮忙着,但在婚嫁之初,犹然不免叫亲友们殷殷勤勤致着和谐的预言,故所以“脱幅”“勃谿”这些名词和事实,仍旧随时看见听见;可见就那么办已不容易了!

何况自从维新以后,喊着男女平等,男女平权,女子是国民之母等等自己打破枷锁的话头,虽然为人妻的,不见得全都实行了,可是脑经里总模模糊糊有了这些利器,她们自然要利用它来保护她们天赋的权力。但是,可以说“勃谿”“脱幅”,也未见得就增多到若干倍。

据说,这在夫妇间,还有许多好处。第一是,使男子随时有所警惕,使他在家庭中就感觉到凡人都各有其个性和人格,即是历来视若无物的弱女子,都是有的;倘要和平相安,便须调和容让。如其只许你自由发展,而不顾及别人,或竟侵犯之,那你必要遭到奋争,甚至大感烦恼痛苦;夫然后你也才晓得要想得到别人的好感,必须你本身先给了些好感和好处与别人。

孔门所讲的治国必先于齐家的大义,该这样解释;而经书上的“刑于寡妻,以御于家邦”的精义,也该这样讲。第二是,至亲至于母子父女,彼此尚有不能全然把心腹披露的时候,亲到夫妇,自然各人的心奥里,多少总有一些在好言好语时断难说得出口的事情。假如彼此仍旧像少年情人那么好奇,你要窥探我的心曲,我要窥探你的心曲,而彼此又提防着生怕被猜穿了,或有使对方不快,又要多方的遮掩,多方瞒诳;这么一来,彼此误会越深,结果就大有不堪设想之处。

倒是一下吵了起来,在忿怒之际,一切无所顾忌,彼此旋吵旋解释,还能得到彼此的原谅。第三是,两夫妇处得太和气了,没有一点波折,这比如是一片平流的水,永远在那极平坦的草原中。流来流去,这已经会使不甘平淡的人性,感觉一种无聊;又是每天每顿吃的,全只那一样蜜糖牛奶,这如何能令喜欢五味的人过活得下去?夫妇间太和气了,到末了,一定连话都没有说的,而彼此依然要发生一种不足之感。倒是隔不许久,瞎吵一场,大家呕半天气,又从新设法和好,在精神生活上生生造出些凶滩急湍,酸咸苦辣,经过一度紧张,一场激刺,也便有一段畅快的美感。

黄澜生夫妇之吵闹,就合了上面所说的第二第三两种理由。并且他们还有个一定的方式,除了在他们婚嫁后第一年半上,头一次因了一点不要紧的小事,一下吵将起来,那时,彼此都是新刃初试,各存了一个必胜的决心,继续吵了两天一夜;黄太太抵死不让。把自祖奶奶传下的保身利器,全用了出来,又哭,又饿,要抹喉,要吊头;然后才把丈夫打下败阵。但是还隔了一天,到第三夜上,才凭着床的调停,当丈夫的公然认了输服,递了降表;算是只这一次,她使出了全身本事。以后,老是一动手,她就取着攻势,气势凶猛到使他不敢正眼看她;吵了之后,她还要数数落落把他批评半天,凡是他自以为是的,全给批评得半文不值;然后,气冲冲的抱着水烟袋,一连抽上十根纸捻。她从没有流过眼泪,从没有说过一句软话,老是待黄澜生的气散了,喊着极其亲热的名词,偎在她身边,说多少没骨头的话,这出戏方才结束得了。

有时,在她才要吵闹时,他就连忙笑了起来道:“何必又生气呢?生气,人总要吃亏的。就作兴我说错了,好不好?”

或者在她盛怒之际,他忽然收了兵,定眼看着她,啧啧赞美道:“今天是我故意逗你发气的。你一发了气,确实比笑起来还好看!”

几年以来,黄澜生已把他太太的脾气摸得很是清楚:同她吵闹起来,一味的硬,一味的强过她,一味的提出她的短头来做攻击之资,那是不行的,她宁死,也不退让,除非安心同她闹决裂。——在那时,七出已成了一个过去的名词,尤其在仕宦人家中,即令太太闹到有两个七出的条件,也绝不会自动或被动大归的。一则是体面攸关,家丑不可外扬;再则风气已是如此,大家也不觉得怪异,至于后世的离婚,那时还不作兴。

两夫妇决裂的办法,就是男子另外安一个家,讨一个合意的小老婆,而把太太置之闲散之地而已。——这又非黄澜生所能办得到的,他是那样的潇洒,那样的怕用心,那样的图舒服;而且已是中年,而且和太太的感情,到底还未闹到闻声相恨的程度。但是也不能一味的软,一味的屈服,一味的牵就;她是不知止境的,你退一步,她便要进一步,所以当她攻击时,就非防御不可。待她到三竭之时,稍稍反攻一下,然后先行议和,于是夫妇又鱼水和谐起来。

他操得有这种术,同时又使她诚心诚意的相信:她每次只管占了胜利,而他到底是不易与的,总要用着心思来博取他的和平,而不敢任心任意的放肆。

因此,他们这一次的勃谿,还不是依着老规矩,一霎时雨霁云消之后,黄太太气哼哼抱着水烟袋,以消余忿之时,她的丈夫也才心平气和的,坐在她身边椅子上,向她解释这回投靠革命党,实在关系太大了,如其不成事,立刻就有杀身之祸的,所以未曾向她说者,就是怕她不当心,又告诉了孙雅堂了。

“你是啥子话都要告诉他的,”他的手顺便就搭放在她那浑圆的肩头上,又微笑道:“我说句正经话,你对孙雅堂确实太要好了!”

她把肩头一侧,离开了他的爱抚,仍那样马着脸道:“我硬是对他要好,他从没有使我发过气!我的话硬是半句也不瞒他,因为他是好人!我问你,你们这们多年的连襟,他拿过啥子亏跟你吃,你这样的防备他?”

“固然没有吃过他的亏,可是……”

她瞅着他道:“可是啥子!我明白告诉你,我头一回叫他去找吴凤梧,因为想着他是靠人吃饭的,如其不先找个路子,临时靠人,又那能靠得住?我们尚是便家,你就不做事,并不要紧啦,你还在找路子。

顺水人情,跟他帮个忙,并不费你的事,他倒满心满意的感激你,你又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明白点,我对他也说不上就好到如何,好到像你自己打嘴说的那些冤枉话;我不过想着是我的姐夫,他如其没有事情,他们家的底子,你难道不晓得,能够坐吃好久?弟兄们又那样的可恶,没一点顾盼,大姐同她的儿女媳妇那就受罪了,孙大哥又是个好强的人,到那时,你闭着眼睛想想,可不可怜?

我们既是至亲,与其到那时候才雪中送炭,何不早点帮个忙。别人也感你的情呀!”黄澜生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她也不像刚才那样坚拒了——紧紧捏了一下道:“所以我说你是好些人的观世音菩萨!你一辈子得人爱,受人敬的,就在你的这些大慈大悲上。你自己一天到晚,弄来心里毫不宁静的,也就在你一心一意总在替别人打主意。大概凡是跟你好的人,每天都要在你心头画个到的。”

这一番语言的爱抚,比什么还有力量,立刻就使她抿着嘴,忍不住的笑道:“你不要把我当成不解事的小姑娘来逗我了!与其这时候凑合我,起初不要横得像一条牛,稍为让我吵下子,不就好了吗?我晓得你是不存好心的,先打了我一鞭子,生怕我翻脸,赶快又跟我一块糖吃,以为就把我诓着了。其实,并不行,你越这样做,我倒越是生气。告诉你,你怕我把你们事情向孙大哥说吗?我偏要说!除非再瞒我,把我瞒得紧紧的!”

“还瞒你做啥?这回,因为事太险了,吴凤梧已经在那们说:成哩,大家好,不成哩,他一个人担当,我还不是这个心,成了哩,一般亲戚朋友,都有好处,尤其是孙雅堂,我更要找他帮忙的;不成哩,大家少担些惊恐。却没有料到楚子材今天就慌着进了城,一见面先就告诉了你!”

她斜溜着眼睛一笑道:“可见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其实,你把这道理跟我说明白了,我难道就蠢到不知厉害,当真就跟你泄露了?我心里还不是有个打米碗,若是说不得的话,我也未必然就要告诉孙大哥。老实的,再说他和我好,到底是我的姐夫,能有我们关切吗?你要是出了点啥事情,孙大哥那能替代得你?更不必说别的那般人!你只从这上头想想,我为啥要不对你好呢?我劝你再不要瞎起疑心了,我是对得住你的!”

“好了,话已说明,无谓的胡闹的两点钟!楚子材快要回来消夜了,请你到厨房去看看,老张安排了些啥子菜?”

第79节

黄澜生家敞厅侧,那间为楚子材所住宿的厢房,成了一个临时会场。西下的粉红色的夕阳,挂在和窗子正对的一株冬青树上,几乎连冻绿色的叶子都着上了粉红颜色。如其清明的天气,在今年的十月真是第一天。

吴凤梧咂着叶子烟,坐在靠床一张高椅上,继续着说道:“……我也不懂得,尤铁民说得那样定准,十月初一,一定独立,正都督副都督全举定了,为啥子今天初三了,还没有一点消息?现在重庆到省的电报又是通的,初一独立,初一夜里就该有电报来的了。”

黄澜生坐在桌旁椅上,抽着水烟道:“不过这种电报,电报局上的人肯送出吗?”

“尤铁民说他们用的是自己编的密码电报,就是电报局的人员看了,也不懂,他们既不晓得说的啥子,自然不会扣留的了。”

楚子材手上拿着几张报纸,坐在床边上,翻来复去看了一会,顺手把报纸向床一撩,向着和吴凤梧并排,只隔了一张茶几而坐着吸地球牌纸烟的彭家麒道:“这也奇怪!南京光复,汉阳打了胜仗,把清兵打死多少,打伤多少,云南是咋个独立的,贵州又是咋个独立的,这些远地方的事,都登载得这们详细,为啥重庆的事情,反而一字不提?这真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彭家麒道:“报上也没有,或者重庆真个还未曾独立罢?”

黄澜生问楚子材道:“你今天会见王文炳,他是咋个说的?绅士们到底是咋个在商量?”

“他说,绅士们没有一定的主意,有的只管赞成独立,却不晓得咋样独立法。有的尚不敢相信赵屠户真个能让他们独立,以为他又在使啥子害人的毒计了,对他很是疑虑。倒是王文炳着急得很,他说,到底是秀才造反,三年也不会成的。他问我晓不晓得尤铁民的住处,他真想找着他,同他去共事了。”

彭家麒笑道:“这样看来,王文炳历来弸他是革命党,可见是假充的。这东西,以后非结实奚落他一顿不可,看他还敢那样大言欺人不?”

吴凤梧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道:“不要把尤铁民看得太重了,还是不行!要是我来,既然把陆军运动了两队上手,又有我的一队,还等啥重庆独立了才响应。择个日子,把队伍拖进城来,一排枪,攻进制台衙门,将老赵砍了,桅杆上拉起旗子,不就成了事吗?你们不是说过,报上登的武昌举事,也只是工兵一营先动的手?

队伍上的情形,我是知道的。比如有一哨人,只须变了一哨,那三哨定然就不稳了;如其你要用这三哨来打那一哨,这简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不过,难的便是巡防营向来跟陆军便不大对,只是陆军动手,倒也未必独立得起。尤铁民既是看到了这一点,那便应该在巡防营里做点工夫才对啦!”

黄澜生道:“你咋个不向他说呢?”

“说过了,只是找不着线索。我又不便出头。并且时间也太迫了。”

“如此看来,革命党独立还是同官绅独立一样怕未必成事的了,凤梧,你倒得另打主意。拖了那些队伍,那来许多钱供给?如其独立不成,着官兵打听到了,哼!”

吴凤梧毅然说道:“我已同彭兄商量过了,再等三天,倘然再无影响,我就把队伍开进城来,冒个险,跟老赵拼一拼。拼赢了哩,我们就是正副都督,你们一个是藩台,一个是学台,拼不赢哩,打他妈个启发,各自跑滩。”

彭家麒也挺身站起道:“我是打过仗来的,巡防兵并不好凶。我们有百多支硬家伙,在黑夜里跟他一哄,他晓得我们有好多人马。到那时,只要尤铁民运动的陆军果真可靠,岂不一下就响应了?所以,我叫吴管带去跟尤铁民约定,三天内他不动手,我们就动手!”他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十足表现出一条什么都不怕的好汉来。

黄澜生很是忧愁的道:“你两人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省城之内,大兵云集,你们百多人,就想举事,不是自寻死路。”

楚子材也从床上起来,把纸烟咂燃了一支,说道:“我赞成黄表叔的话。老彭跟我一样,有好大的本事?也只七月十六那天,我们一同在墙头上观了一次战,要说那样就算打过仗,这连我们那位十一岁的振邦表弟也是战士了!在我跟前,你冲啥壳子!”

“你只是一张嘴,老子后来在崇庆州打过两回仗火,你晓得吗?”跟着猛的一拳打在楚子材的背上。

楚子材啊呀了一声,车过头去说道:“君子动口说,小人才动手脚。”

“我就是小人!”拳头又举起了。

他笑着向上房跑了去道:“让你,让你,乱世道妄冲歪人,你总要悖了时说不出口的!”

吴凤梧笑道:“你们在学堂里怕也是常常这们罢?楚子材看起来一大堆,却没有一点胆量。”

黄澜生道:“他倒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我还是要奉劝你们,不要太冒险了。古人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固然也胆小,但我毕竟痴长了你们十岁二十岁,世上的事看得也多些,凡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孔夫子也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以性命相搏的事,那能这们轻率?你们还是先去跟尤铁民讲讲,看他到底还有别的方法没有?好在现刻官绅们都在商量组织独立,想必大家都有了这种倾向。他与其运动陆军,倒不如劝他去跟官绅们合在一起。我看王文炳之急急于打听他的地方,说不定罗梓青他们也有这意思。如其办到不流血就独立了,你们也算做了多少阴德事。”

彭家麒道:“黄老先生的话确有道理。总之,我们要革命,要独立,只是把赵屠户推翻,把赃官们来正了法,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打仗呢?到底打仗也还没把柄!”

吴凤梧摇着头道:“尤铁民昨天已跟我说过了。他说,成都这般绅士,一多半是啥子党,一小半是保皇党,和他们革命党全然不同。这伙人出头独立,已经是靠不住的,并且照现在的形势,赵尔丰那里肯当真让他们独立,充其量也不过叫他们出头来负个名义罢了。若是真正独立,非赵尔丰先走开不可,要他走开,那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他依赖的兵弄来反正。除此之外,你就跪着请他走开,他还是不的。他还说了许多道理,我记不起了。照他这样说来,再加以王文炳跟老楚说的话,绅士们的那种举动,那里还有啥子希望。”

暮色已渐苍然。罗升掌着洋灯出来,振邦婉姑也跟了出来。

婉姑便扑到吴凤梧怀中,同他天南地北的说着。

振邦则向彭家麒问起他于七月十五六所看过的种种,便是细到一根草,他还是记得那么毕真。

房间里全被孩子们的声音充满了。

吴彭两个人公然同着孩子又说又笑,把他们的大事似乎全忘记了。独有黄澜生蹙着两道浓眉,沉思到四川的大事,沉思到自己的前途。

猛的门帘一启,冲进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的说道:“澜生,大局大变了!你晓得不?”大人孩子全惊住了。大人是为他的话,孩子是为他的声音。

“啊!凤梧兄也在这里!此位呢?”

““雅堂,你且说听见了啥消息,好吗坏呢?”

孙雅堂似乎是走来的,一定走得还很急忙,瓜皮帽揭在手上,满额头沁出些油汗。他拿出黄太太新近才送给他的一方印花绸手巾,一面揩,一面说道:“我刚从颜府听见说重庆着革命党占据,已经宣布独立。”

三个大人全愕然了。吴凤梧连忙把婉姑抱放在地上,站起来问道:“孙哥,你听见那个说的?实在不实在?”

“雍耆才在谘议局同大家商量四川独立的事,没有等会散,就回府来了。恰遇着他妹夫尹硕权也在那里,我们正在摆龙门阵。他亲口告诉我们,说今天上午,谘议局同商会便已得到了消息,一般绅士们便趁此到院上去问赵季鹤。老赵亲口承认说重庆是独立了,川东道朱有基,重庆府纽传善,全投降了。”

吴凤梧道:“不必再说了,那还有啥子假的?我找尤铁民去,时机已到!”

彭家麒道:“我跟你一道去。”

黄澜生也是那样心神不定的,一路同他们两个交头接耳的走了出去。

婉姑牵着孙雅堂的手道:“大姨爹,妈妈在里头,你进去嘛!”

刚到堂屋门外,振邦就大声喊道:“妈妈!大姨爹来了!”

黄太太的声音在后面答应道:“快请大姨爹在我的房间里坐!”

卧室里也点了一盏保险洋油灯,照得透明。书房是黑魆魆的。

孙雅堂坐下了,振邦把妈妈常用的水烟袋拿来送去道:“大姨爹,我们楚表哥又来了。”

“那我晓得的。咋个没看见他呢?上街去了吗?”

两个孩子一齐说道:“没有,我们出去时……”

黄太太笑嘻嘻的一手抿着鬓边头发,撩开前面房门门帘,走进来道:“孙大哥才来的吗?大姐那天回去,人好嘛?……澜生呢?”

“爹爹送吴老叔彭家麒出去了。妈妈,楚表哥呢?咋个没看见他?”

楚子材也从前面房门进来了:“我正在毛厕里。啊!孙大姨夫来了,才到两天,还没到府上来跟大姨夫大姨妈请安哩!都好吗?”

两个人特意的周旋着,黄太太转到后房去了。

黄澜生蹙着眉头进来道:“雅堂,如其你所言不假,明后天,城里恐怕要出事!太太呢?邦娃子,你妈妈在那儿。”

黄太太的声音在后房答道:“我在小解,你找我做啥?”

“有要紧事,趁着雅堂子材都在这里,我们好生商量一下。”黄太太似乎还坐在马桶上,问道:“你又有啥子要紧事了,说嘛!我还是听得见的!”

但他却向孙雅堂说起吴凤梧尤铁民他们正在运动陆军,据说已运动到手好几队人,吴凤梧也把他的队伍拖到簇桥左近等着了,“说是只等重庆独立的消息一到,他们就动手响应。”

黄太太拿着一张湿手巾,一面擦着手,一面走了出来笑道:“怪啦!你的隐密事,有砍头干系的,向我千嘱咐,万嘱咐说不得啦!孙大哥,你们看,就为上次我叫你去找吴凤梧那件事,不知道他咋个晓得了,前天夜里,”她便掉头向着楚子材说道:“就在你到学堂去后,他还跟我大闹了一场,说了多少自己打嘴的话。你现在倒是贼不待打自招供了,与其今夜还是说了,那天夜里何苦惹我生气呢?你想想,你说些啥子话啦,能在人跟前说得吗?”

黄澜生红着一张脸,颇不自然的笑道:“够了,够了,也着你报复够了!我们还是说正经话罢。尤铁民是一个很激烈的道地革命党,和重庆革命党是通气的,他们约定了,一方在重庆独立,一方就运动陆军在省城起来响应。他们都说,重庆独立是很容易,巡防兵并不多,他们的学生军同龙泉驿变去的陆军,共计起来,有千多人。省城就难多了,光说巡防兵,就有十几营,他们又运动不进去。尤铁民又不主张同正在组织独立的官绅们联合。他是要用陆军和吴凤梧的队伍把老赵哄走,自己来当都督。说不定明天夜里,他们就要动手攻打南院的了。”

孙雅堂摇着头道:“谈何容易!巡防兵现刻调驻在制台衙门内的,已有八营,就打五百人一营,这就是四千人,此外驻扎在附城州县的,这两天又纷纷的朝城里在开。巡防兵都是赵季鹤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党,你几队陆军去进攻,济得啥子事?除非是全镇全标的陆军!然而还无把握,巡防兵纪律虽不好,说起打仗,那是拼得命的。陆军是有名的文明军人,那如何是敌手!只怕一打起来,城里就糟糕了!”

黄澜生用手把大腿一拍道:“着呀!着呀!我害怕的恰就在此!刚才送他们出去,吴凤梧也说,这是两抢的事,谁也不能有把握说一下就可成功。如其一败了,官兵各不相顾,那时,烧杀虏掠,谁能禁止?他又说,巡防兵在不打仗时,官长们还把他们招呼得住,打起仗来,那就是他们的世界了;打败了,不用说他们是要捞本的,就打胜了,他们也要随便乱来一下。”

黄太太道:“你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楚子材惊异的问道:“要搬家?”

孙雅堂道:“就搬,朝那里搬呢?九里三分之内,那有乐土?”

“吴凤梧向我说过,城外好。”

黄太太喊道:“城外更不清静!冯家二表嫂,三表嫂,不是还要朝城里搬?你说另自搬到一条偏僻点的街道,倒可以,出城,却不行!”

“你听我说嘛,出城,也要看地方。簇桥并不远,也清静,彭家麒家,说是也可以住的。”

振邦早跳了起来说:“彭家么,那真好顽啦!妹妹,我们到沟里螃蟹去。”

楚子材道:“现在全驻扎的是老吴的队伍,多烦啦!咋个住得下?”

“凤梧的队伍,明天就要开进城来了。我们明天中午去,不恰恰就错过了?”

他的太太看了楚子材一眼,坚决的说道:“我总之不走!西御街又不在制台衙门附近,我偏不肯信乱兵就杀来了。好在子材也来了,你害怕,明天你只带着儿女们出城,子材陪我在家里看守,好不好!”

孙雅堂沉吟着道:“据我看,吴凤梧他们未必能够起事。因为雍耆说过,今天上午,他同罗梓青、徐子休、周紫庭、邓慕鲁,还有商会上的廖矮子,一般人特为到南院去请见赵季鹤,质问他:商界教堂,日来传出种种恶耗,并听说重庆已独立了,——这是一个美国教士特为去向他们说的,不然他们还是不晓得。——何以院上没有一点消息?如其不尽是谣言,就请他不要再隐瞒。他们说得好:‘人民的耳目是掩不完的,倒不如使其明白知晓,还可减少许多猜疑。如其这些传说果是谣言,就请把真实消息宣布出来,也免全城人心惶惶。’到这时,雍耆说,赵季鹤竟哭了起来。自然事情是真的了。他们又再问了他一番,他才点头说:重庆是在初二——就是昨天——独立的。官投降了,兵也投降了,政府也成立了,叫蜀军政府,都督是一个姓张的。”

黄澜生张着两眼道:“不是杨庶勘吗?”

他的太太了他一眼道:“你顺竖要打岔,听孙大哥说下去嘛!”

“只说的是姓张的。赵季鹤又才叫人在他签押房里拿出一道电谕,就是大家已经晓得了的,着他仍回边务大臣原任的那道上谕。日子是八月二十五,真亏他,直压到现在!问到北京消息,他说自从武昌起事,东路电线就不通了,拍来了全是革命消息。北路电线刚刚着手,陕西又出了事,自然也不通的了。

直到九月二十,才接到一位朋友的密电,说摄政王已逃到奉天。由奉天打了个通电,大意是:京师失守,余仅以身免,各省督抚世受国恩,各保疆土可也。他之所以早不宣布,还恐这信不实在,要等一个真消息。既然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了,现在只有请大家泯除意见,同他商量一个啥子好办法来把四川地方保全,不要太过糜烂。雍耆说,他说到这里,又伤伤心心的哭了起来,说是以前那种叱咤风云的气概,一点都没有了。

罗梓青当时便说:‘既然北京已经失守,监国已经逃到奉天,足见大清国步已移,各省纷纷独立,大清自然更无恢复之望。为今之计,要保全四川地方,除了独立,也没有第二条路了。’徐子休接着说:‘本来,四川旧政府,已经失去人民信用,再以旧政府的名义来发号施令,是绝对不行的了。《易经》有言:穷则变,变则通。倒不如光明正大把政府改一个新局面,或者就请督帅出来组织,把川省巨绅招用一些,组织成一个官绅联合的新政府,或者就叫军政府。使人民耳目一新,善后办法,比较的就容易了。’

雍耆说赵季鹤很是犹豫不决的,他说:‘我出来组织,不是成了叛臣逆子了吗?’大家听了这话,便告辞出来,一到谘议局,邓慕鲁就说:‘各位先生,你们听清季帅的话没有?他是不便出来组织军政府的。他既不便,那我们就着手组织好了。’他们当下就商议起来,先写了一封公函给赵季鹤,请他赶于明天,便召集全城官绅,在院上协商独立。说是语气写得很重,谅他绝不敢再违反。

澜生,这样看来,明天就要商量独立了。现在是全城皆知,难道军营里不晓得吗?既然晓得,我看他们便不会再冒昧起事。起事本来为的独立,为的革命,为的反正,赵季鹤既已甘心让出,这还有啥子不行呢?倘再举事,岂不成了无的放矢?据我看来,吴凤梧他们不在昨天今天举事,便不能再动手的了!”

黄太太点着头道:“孙大哥的话是对的。狗不逼急了,不会跳墙,人不到无路可走,那个肯拼命?……世上的事,变得也太大了呀!想不到七月十五,杀人不眨眼的赵屠户,不到两个半月,竟变成婆娘家了,动辄就哭。其实,有志气的婆娘,还不像他这们容易的流眼泪。我就不大肯哭的,孙大哥,你该信嘛!”

黄澜生只是捧着水烟袋,凝神聚气的抽着。孙雅堂、楚子材、和他太太继续谈论的话,似乎都没有入耳。

振邦的一句话,才把他警觉了:“爹爹,我们明天早点到彭家去,吃了早饭就走!”

第80节

其实,孙雅堂所告诉给黄澜生的,只是一种表面的文章,后来据王文炳细说起来,大家才恍然于四川独立,原来就是端方所促成。

端方自从把赵尔丰等据实揭参之后,很是欣然于自己之机警,一方面既把盛党的嫌疑洗了个清楚,不复再被人骂为奸臣。一方面又抓住了四川的绅士,买得了四川的民心,不复再被绅民疑为祸川的罪魁;所以他于九月十五日,统率着一营湖北新兵,打从重庆起身,循着东大路,两三日一站的慢慢西上时,他是何等高兴。他自光绪三十四年,因为于安葬——照官话讲应该说是奉安——慈禧光绪时,偷着用照像镜把殡仪照了几张,犯了隆裕后的盛怒,要按大不敬的罪名,结实把他处治一下的,幸而结果,只得了个革职永不叙用。你们想想看,一个以做官为职业的旗下名士,又曾煊煊赫赫做过总督巡抚等封疆大臣,一下投之闲散,他能安吗?所以闲了三年,他实在非出来不可了,恰逢盛宣怀又是老朋友老同志,他也正要一位有勋望的人来帮助他,实现所谓铁路国有政策。于是乎他才不惜委曲一点,俯任了督办川汉铁路大臣的这个职务。

以他的欲望和大才,谁也知道他就这个职务,只算是暂时的,而他目的,起初是两湖总督。但是两湖总督瑞澂,也是一个小鬼,他能甘心让他吗?所以于他驻扎武冒时,便极力的周旋他,防范他,并且给他画计来运动四川总督这个更为肥美的大缺。

因而他其次的目的便是四川总督。又何幸四川竟因铁路国有的政策,引起了罢市风潮,赵尔丰越发处理不善,他越是高兴。但是,料不到四川总督却落到岑春煊的头上,却也得亏瑞澂赵尔丰的运动,岑春煊仅走至武昌,自己到底如了愿,“岑春煊未到任前,四川总督即著端方署理。”

也明明知道赵尔丰已变成了自己的生死冤家,他握着大兵,虎踞在成都,要望很顺遂的就走马上任,实在不能。何况他已用出种种方法,虚轰骇诈的示意不要自己就去。但是,又相信他到底是清室臣子,既有朝命,他敢抗不交代?疆臣造反的事,在有清一代,除了三藩外,倒还没有听见过。自己也带有几营鄂兵,因就先行派了几名属员,和一营兵,打从小川北路到省来布置。一面也是示意:“我硬要来呀!凭你如何,是挡不了驾的!”

他虽然还没有接事,但是朝命已下,到底算是相去只一间的四川总督,所以旌旆西上,照规矩是该沿途视问民间疾苦,延见士绅,一面享受地方官吏至丰至盛的供应的。况他既是旗人,又是名士,封疆大臣的派头,安能轻易的就打折扣?如其他那时果有真知灼见,而不自安于小机小智,趁着事变未亟,放下架子,从重庆乘传而驰,在九月二十四日以前赶到成都,他后来的结果,也决不会是那样,他那时本着做太平总督的阅历和见解,自然见不及此,即是幕府中一般名士,又何尝有这种识见,所以该得一走到资州,听见川西和省外的局面越是变坏,并闻赵尔丰恨之刺骨,不惜以兵力来拒绝他去接事,他遂只好暂时驻下来,观望形势。

这时,已有上谕叫他迅派妥员,把赵尔丰等五员押解进京,送交大理院,以凭严行讯质。但是他远在资州,还没有接事,这岂是他办得到的;虽然心头高兴,却解不了实际上的困难。何谓实际上的困难?就因听人报说,川南一带的同志军土匪,有联合着向资州扑来,和他算帐的消息。

原来眉州嘉定一带的混合同志军,纠合了好几千人,也颇颇有些快枪利器,看见富顺自流井是个肥美地方,又无大批官兵驻守,乐得把人马开出,乘虚杀入这两处,把包袱装一个饱。据说周孝怀那篇四千多言的禀帖稿子,恰就在这时飞了去,一下,就把几个带队的首领激怒了。

“哦!四川的事情,才是端方在主动呀!帮助盛宣怀打条,要把铁路收回去卖跟洋人的,是他;不顾民情,把李稷勋改为钦派宜昌铁路总理的,是他;叫赵屠户严重对付,不惜杀尽川人的,是他;现在移祸于人,奏参赵屠户等的,也是他呀!这杂种,好坏呀!把四川害到这一步。他还想来做四川总督,天也不容!既然他已走到资州,那不如先找他去,把这篇胡涂帐算一算,而后再到自流井去!”于是大队人马,便浩浩荡荡,改道向资州杀来。因此,他也才赶快把到了成都才三天的那营鄂军,电调到资州保卫,而憎恨周善培的心,也与周善培之憎恨他一样。

但是常驻资州,如何是了?湖北陕西两条路,已经不通,为今之计,仍然只有到成都去。一打听,赵尔丰已经变计,不再做恶人,竟自乘其刚到资州,便把要首们释放了,以要好绅士;看他办法,不但横了心不受朝命,并且还在打自保主意,若其贸然前去,很好,周善培已把秘密揭穿于前,他正好一盆火整个奉还,那时,处在他的势力之下,加以绅民交哄,这亏吃得一定不小。于是他思之思之,又同幕僚们一商量,方今潮流所趋,各省纷纷独立,大抵都是绅士出头,要求疆吏允许。

如今,不如利用时机,即以四川总督的资格,去和绅士接洽,请他们出头来宣布独立自治。这一定是绅士们所愿,而条件只是公举他来做正都督,即以曾经到过重庆的那位代表邵从恩做副都督,其余官吏,全用四川绅士;这么一来,既可揽得四川人的心,而赵尔丰也在无形中坍了台,都督也就是以前的总督,姑且就了任,再想以后恢复名实的办法。好在四川绅士都不甚有多大魄力,只要略施小术,便可置诸掌握之中的,于是,才派了一个曾由同盟会而投降与他的经师刘师培,和那由同志会代表而投降于他的诗人朱山,联袂上省来,和邵从恩、徐炯、蒲殿俊诸绅士商量独立自主的事件。

他有这个打算,难道赵尔丰果然就是蠢人吗?他如其没有打算,他也不会趁着端方未到,叫人示意绅士们来把蒲罗诸人保了出去;也不会派着一个姓吴的参谋,来密与邵明叔等商讨,如何才能自保之道;也不会叫绅士们出头来组织官绅联合,以谋四川善后的会议;也不会听了邵明叔的建议,力远田徵葵、王棪诸人,而每天都要请几位绅士到衙门去欢议事了。并且在二十五日,一得到押解进京的消息,他更决了意,绝不俯首听命,以封疆大臣之尊,去仰狱吏的鼻息。再一横观大势,独立省份,已经过半,清廷的倾覆,似乎只在瞬息之间了;与其效忠去当阶下囚,曷若趁着潮流来独立,既不失为俊杰,又可保持富贵。于是遂加派周善培来和邵明叔等商量,由他出头来宣布四川独立自治,看可不可以?

他正在作这种商量,端方来得比他更爽快,所以他一听见消息,遂大为震怒,把一般心腹谋臣招去,说道:“午桥如此可恶,难道我就不可以光明正大,吩咐四川绅士出头宣布独立?与其让他远在资州来卖这个空头人情,不如我就近卖了,四川绅民还感激我些!”那姓吴的,和周善培杨嘉绅等,是极其赞成他这样做。他们的意思:旧政府的信用是失完了的,如其再蝉联下去,政令一定不行,改组一下,势有必需。不过方今天下,正在混乱,到底鹿死谁手,谁也看不清楚,与其自己出了头,将来形式一变,清朝忽又中兴了,这却如何下台?倒不如让绅士们去独立,将来清朝不倒,自己可以卸过,自治果成,要不失为赞助者。

然而田徵葵等则站在反对地位上,他们也有理由:“让绅士们宣布独立,他们就成了主人翁。我们倘将兵权交出,我们就失了保障。从此,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们。而他们又是我们的仇人对头,谁能担保他们后来不寻仇报复,那时,我们失悔也就晚了。”第一次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但是时势越逼越紧,端方又来了一个电报,指名要请蒲罗邵徐命驾到资州去面商大计。

他不曾通知蒲罗邵徐,对直就回电代为拒绝,这已是一个楔子;跟着就是重庆革命党起而独立;于是他当夜就决了意,把周孝怀叫去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周孝怀遂奉命来拜会高等学堂监督周紫庭,正式提说:“季帅甚愿四川绅士出头来独立。”

据说,这下,倒把这位有德无才的周监督骇了一大跳。定睛把周孝怀看着道:“怪哉!赵季帅何以会想到这上头?他岂不知道四川一独立,就没他的地位,军权政权财权他都得交出?以他那样权威自喜的人,如何能轻让与人,这恐怕不是赵季帅的真心罢?凡事不出以真心,到后来未有不失悔的,等到失悔,而权已在人,那时想再收回,不是又要发生波折吗?并且我敢说,权既下移,那就不能够再收得回去的了!”

周孝怀自然要把端方逼迫他的种种,加倍渲染出来,而于最近押解进京的朝命,却隐了不提。因为有他在内,一说了,显见他的赞成独立,原来一大半是为的自己。

但是周紫庭终于摇着头道:“这只是一时的愤激,可见更非出于季帅的真诚,小不忍,则乱大谋。孝怀,还是去奉劝季帅,多多审慎一点好些。”这可把周孝怀为难了。如其四川绅士硬不出来独立,这盘棋简直就会弄僵。因为他们还有一种商量,势非要做到四川绅士出头要求独立,这出戏是唱不圆的。

到底凭他生花的妙舌,把赵尔丰的真诚,代为披沥得毫无隐饰,于是周紫庭方信了,便说:“既然如此,我可先为代向诸绅士露个意思。孝怀,最好还是把明叔约去,等季帅当面与他谈一谈。明叔这个人,安详精细,见事理又甚明,他如以为可,我们再商量进行的办法罢。”四川独立的内情,据说全如上述,而初三日几位绅士上院质问,本是排好的一出戏,赵尔丰不把押解进京的新命拿出,而出以示人的,乃是回任川边的旧命者,也是应有的戏文。并且商定先由绅士在谘议局宣布四川组织独立自治,再由赵尔丰定于初四日在署招集全城官绅正式商议办法。

因此,在初三的夜里,谘议局一公布,全城人民方突如其来的听说清朝已倒,摄政王已逃,革命党已在重庆独立,赵尔丰没有办法,只晓得哭,绅士们已在谘议局会议,要求赵尔丰把事情交出来等他们独立。”怕的就是他舍不得交出来,大家又要逼他,他那藏脾气,不会出事吗?”一大部份人民在这样着想,一大部份绅士也在这样着想。却不知道赵尔丰正在做戏,能够演到绅士来要求他独立,才是他的妙算哩。并且他很用心的在防备,怕把军权落到四川军官手上,政权落到蒲殿俊罗纶这几个精明剽悍的仇人手上。他的意思,最好把军权交与提督田振邦,政权即交与与人无争的邵明叔。他曾向邵明叔说:“明叔,这样好了。你就出来做都督,我把事情交给你,也放心些。”

“这如何使得!独立自治,本是全川人民的事,照大帅所说,岂不是私相授受了?都督一职,照法理说,是应该等全川人民公选,在公选之前,大帅的事,只有按照外省独立的成例,交与谘议局议长代管。伯英诚然不是大帅所愿的人,但这种大事,不比寻常,个人的私恩私怨,是不宜参杂进去的。这一点,还望大帅顾及。”

因此,到初四日制台衙门大花厅上开会时,赵尔丰才只把时局的情形大概说了一番,——自然说得极其不堪,而重庆的革命党便是他顶好的口实。——便提到四川的政局实在有更新的必要。

他刚说完,杨嘉绅先就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说道:“事到于今,职司以为只有独立之一途。论理,我辈皆是大清命官,实在不该口出此言。无如朝廷已不存在,我辈便失所凭依,如今服官四川,从责任上说,便是国民一份子,眼见川民同胞,痛苦至此,心实伤之!

若不及时扶持他们独立自治,第一,似乎不足以解他们的倒悬;第二,深恐客军入境,惹起纷扰;第三,革命党到处潜伏,现重庆已经举事,他处倘有响应,则四川将更陷于糜烂之境。我辈但为保全地方,保全人民设想,实在不能再牢守以前的腐败思想,纵令天下后世如何议论,我辈为臣不忠,我辈也只好默尔受之,为多数同胞受点牺牲,又有何不可?所以职司是绝端赞成四川独立自治的!”

他领了头,尹良也就跟着说赞成。大家拿眼去看将军玉昆。他便急忙站起说道:“兄弟虽是满官,可是满人入关将三百年,与汉人通婚,也历有年所,彼此早是一家人了。本来中国,确如维新党人所说,是中国人的中国,并非爱新觉罗氏一族所得而私之的。今爱新觉罗氏既已不能统驭,则各地人民各各起来自保自治,又有何不可?

今日在此会议之所,不但兄弟一人诚心赞成四川独立自治,即我满城全体,旗兵三营,也无有不赞成的。不过所望于将来政府诸君者,端在乎不分疆域,和衷共济,则目前川民,庶乎可以出水火而登袵席矣!”于是乎各司道以及各文官,都统、提督、统制、标统以及新旧各武官,全都赞成;列席的议商学各界绅士更不必说,独立自治是不成问题的了。

其次说到组织,由绅界提出,当然照外省办法,成立一个军政府,公举都督一人或正副三人,为全省统治机关的首领。

赵尔丰呢?如何安顿?亦由绅界提出,请他遵照八月二十五日上谕,出关回任川边边务大臣。

据说,这本是暗中接头时早经议定,在众人想来,原本不成问题的了。但是当日却发生了异议,第一,是兵队问题;赵尔丰要在巡防陆军之中,由他检选精兵二十营,作为边军,带进川边去。此外的兵权要由他指定一个人来接管,这是陆军军官不答应的,他们不愿再受赵尔丰的管辖。第二,是协饷问题;赵尔丰算来,川边每年须得四川协助经费一百二十万两,他要在交代之初,先在藩库提取一年的整数,这是准备独立的绅士们不答应的。因为知道现在各地纷乱,税收毫无,独立以后,需用浩大,所赖者就只现今藩盐两库所有的存款,如其被赵尔丰提去了这么一大笔,那将来不是立陷于穷竭?第三,是绅士们要求他交卸之后,即行束装赴边,这又是赵尔丰不答应的,借口,则说是一时来不及,并说川边入冬严寒,自己已有这一把岁数,非到春暖气和,是不能走的。

因了这几个枝节问题,便把会议场中的气象,弄来很是紧张。独立自治,以及何时交代,似乎都有点动摇了。并且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便这时候,田徵葵气势汹汹的站了起来叫道:“此等大事,也不应该如此草率就决定了!大家既已把下情呈明,理应静候大帅发落。到底该不该准如所呈办理,这权柄还是在大帅手上,应请大帅详加审查,我辈是不能立逼大帅就俯允的。商量的时候也久了,大帅想已过劳,我辈就此告退了罢!”官绅协商独立自治的重要会议,便这样无结果而散。

绅士们自然很是生气,知道受了他的愚弄。陆军军官们,尤其是几个四川籍的军官,不大舒服,说他太反复了;看他的意思,兵权仍是不肯交出,纵交出,恐也要交在他亲信人员的手上。

“我们四川军人,依然要在外省长官的下面仰其鼻息,依然出不到头,那我们独立自治,不是虚有其名了?如其真独立,那吗,四川的兵,就该四川人带!”

恰恰这时,由南路调回的巡防兵,又开到了两营。会议情形一传出,人心早已不安,又见呼风打哨的巡防兵,挤了一街,住在制台衙门左右各街的居民,首先就感到一种威胁。

于是连什么都不顾了,只打了小包裹,带着妻室子女,又同前月一样,纷纷向北门一带躲了去。

第81节

黄澜生这天更是如坐针毡。他害怕尤铁民吴凤梧等举起事来,两方在城内一开仗,说不定会闹到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光景。那他便应该希望官绅协议独立,能有成功免有流血之惨的了。但他又有点可惜他那几十两,一百元,如其吴凤梧举事不成,他不但这两笔本钱丢了,似乎他的前程也很少希望。从这方面想,他又是盼望革命党独立,到底于他一个人要好些。“顶好是像武昌革命一样,兵全变了,一下冲进辕门,连巡防兵都能深明大义,归降革命党这方;打死几个清兵,大事就定了。于是七畅不惊,军政府成立,附和过革命的全般起用。”他想到这上头,心里更像油煎一样的着起急来。

他本打算到下午一点钟时,带着两个孩子出城到簇桥彭家去的。似乎他的太太也很体贴他,怕他胆小受惊,吃了早饭就把两个孩子打扮好了;并给他们把需要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小包袱,好像他们要出行几天似的;又嘱咐他们切不可私自到沟里去耍;又同丈夫商量,叫把罗升带去照管两个孩子。倒是楚子材还软软的劝他说不要走的好。

他也因为要听一个实在消息,不打算就走。昨夜曾经向吴凤梧孙雅堂再三嘱咐过,要他两人在今天下午定来报个实在信,所以他也就不再出门去各处打听,而只在家里等。

他因为心里不安,觉得孩子们走动说话都很烦。他的太太也很体贴他,便把孩子们全交给菊花,诓在后面围房里去唱灯影儿,扮姑姑筵儿,让他一个人愁眉苦眼的,时而背负着手,时而捧着水烟袋,在他书房里,或是在堂屋外面阶沿上,或是在敞厅和厢房里,走来走去的转圈子。自己把楚子材叫在房间里,悄悄谈着话,不忍心再打扰他,就是两个人说到惬心快意,要大笑时,也都蒙着嘴,极力把笑声忍住,不令钻入他的耳去,使他感生烦恼。

到下午两点钟后,孙雅堂先来了,黄太太楚子材也才一齐出来,大家同到书房里。

孙雅堂坐在靠壁那张紫檀密藤心的美人床沿上说道:“澜生,消息不好呀!”

因为是他说的话,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这不但黄澜生吃了一惊,便是他的太太也不像刚才同楚子材密谈时那样的安闲。她先张着两眼问道:“是咋个的,孙大哥?难道革命党当真要起事了吗?”

孙雅堂把他那弥勒佛的脸弸得紧紧的道:“照我在商会上听他们说起,今天会议的情形,吴凤梧和他所说那个尤啥子的,恐怕真个要动手了,这真出人意外,昨天老赵明明示意要人家来独立,他不愿当叛臣逆子,今天忽然又变了卦,提出了种种要求,好像有点恋栈的意思。一句话说完,这个位子让出来也可以,但他却先要获得一种优待条件,最好是大家当傀儡,他来提线子,所以会议成了一场空。”

跟着他就把听来的制台衙门大花厅上会议的情形,添盐加醋的说了一番。

“大家说起这事,很是气忿。都说他太奸狡了,把大家用绳子套上了,他却来讨价还价。与其百般将就他,真不如把陆军巡警全运动出来,跟他一拼,据说,端午帅也派有人上省运动独立,并赞成由绅民另举都督出来管事。他们又打算去和端午帅接头请他上省。虽然说老赵现时已萎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强横,但是牛性总还在的,俗话说的兔子逼反了,还要咬人,他到底是一个尚未交卸的总督,把他太抹杀,太逼紧了,他甘心吗?横竖官是丢了的,就跟你一个蛮干,你们怕了,还得再去将就他。别的不说,这们一来,我们这九里三分的成都便会成了地狱了!”

他说得那样的悲观,黄澜生越发胆怯起来道:“照这样说,就是尤铁民他们举事,也一定不行的了。”

“也说不定的啦!革命党人,鬼计多端,照你说,他们已把陆军运动了好几队人,如其他们再多运动几队,或是把巡防营也运动到手,那时节,举起事来,还是未可限量。怕的就是百姓们总不免要遭点劫。以前大家都想做到不流血,就平平安安的独立起来。像这样,恐怕无望了,终不免要闹到杀人放火的。”黄澜生道:“太太,看来,我们还是全家出城的好。子材也同我们一道走了罢。东西哩,关锁了就是,要着抢,要着偷,也顾不得了。雅堂,你躲不躲一下?”

“我不。倒是丈母住在韦陀堂,她那里距南院更要近些,你一定要出城,不妨约着丈母幺妹一道。”黄太太深以为是。她丈夫自然也是这样在打算。他们正要去收拾一切,吴凤梧已到了敞厅,慌慌张张唤道:“澜生,快来,事情出了大变化了!”

连黄太太不大见男客的,并且是不大高兴见吴凤梧这个人的,——为的是他很拘谨,见了女主人,老是把眼睛低垂着,随便应酬几句话,便没有再说的了。——也急急忙忙,跟着三个男子,一齐来到敞厅上。

吴凤梧先给黄太太作了揖,不及问好,便转向黄澜生说道:“幸而我没有冒昧,老早把队伍隐进城来。尤铁民运动的陆军,着赵屠户把军官们传去,扣留在衙门里。并调巡防兵围住,勒逼着叫两队人把军械缴了,一齐看押在东校场的营房里。还下谕要尤铁民,他已逃跑了!”

黄太太问:“赵屠户咋个会晓得了呢?”

“这就不知道,一定有人密告了。并且听说连朱统制都着扣留了,传谕陆军,如其要变,先就枪毙朱统制等。并且附城的巡防,全调了进城,四城门的守兵,也一律换成了巡防。陆军全调住凤凰山营房,不许擅自走过驷马桥。驷马桥扎了两营巡防,田徵葵亲自去犒赏了一夜。巡防营无论官与兵,全告了奋勇,说是敢有来侵犯大人的,就是他们的亲生父母,他们也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孙雅堂道:“是几时的事?我一点三刻钟从商会到这里,还没听见说哩。”

“就是一点过钟的事。我正在尤铁民佃的房子里等他的命令,他叫人拿了一封信来,说是事已泄漏,他业经出城,叫大家赶快遣散。我跟着到东校场去打听,从一个老同事,就是才由犀浦调回的伍管带的口中,听见了这些消息。我又转到南院,前卫街口,走马街口都扎满了的人,左近街道的百姓,全在搬家,情形不好得很!”

黄澜生道:“革命的事,不是烟消火灭了?”

“岂但烟消火灭,恐怕你我都不免有点儿后患哩!如其老赵这样硬将下去的话。”

“有后患?”黄澜生夫妇一齐这样的问,并且当丈夫的脸色已经惨白了。

“澜生,这不是我故意说来骇你,我们干这种险事的,总得处处防备,自然只求没有事便好!”

“请你不要说空话了!”

“好的。不过也是我胡乱推测的,不一定作得准呀!因为我想,尤铁民的事,一定有人去告密。是啥子人呢?一定是受过他运动,知道他内情的人。这人,说不定还晓得我在帮他的忙,因为尤铁民向他们弟兄演说时,曾经提说过我;并且有天开会,又当场把我介绍出来,说我的队伍,有五百多人,全是不怕死的南路刀客们。这是说我这方面的话。你哩,因为我曾向尤铁民夸奖过你的义举,说你如何的在跟我帮忙。他钦佩你极了,说这是值得鼓吹的,一定要问你的真姓名,我咋个能说呢?偏偏彭家麒不懂事,昨天说到我队伍上的给养尚够时,他便把你的身世姓名全告诉了他,我阻拦他时,尤铁民还怪我有心隐人的善。他以前说过要替你鼓吹,所以昨天既晓得你这个人,他便大为高兴,说这倒要吩咐他们,举义时,须得注意这个人,要好生的保护他。如其他竟吩咐出去,说不定那告密的也晓得了你!”

黄澜生脸色更白,又搓手,又踢脚的道:“这是你把我害了!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这下弄糟了!出了这们大一个柺!咋个办呢,太太?”

他的太太虽不如他那样胆怯,却也很是耽心,正想抱怨他:“为啥事前不跟我商量,独行独断的,现在出了祸事,便找我打主意了?”

吴凤梧已说了起来:“澜生,这莫怪我!干这些事,本如押红黑宝一样,不赢就输,不输就赢的。如今虽遭了一点挫折,安知将来没有好处?现在权且躲避一下就完了。我是已叫彭家麒出城,吩咐我的几个队长,赶快把队伍分股拖往崇庆州一带去。我便在亲戚处去借住几天。你顶好也就借孙哥那里住几天。我想这股风一定不会久的,十天半月,也便过了,我们还不是可以逍遥自在?”他临走时,又说:“我的耳目长些,有啥子消息,我叫人跟你送信来。我走了,你最好此刻就同孙哥一道走!”但是孙雅堂一直没有开腔。

黄太太看了他两眼,便向她丈夫说道:“我晓得孙大哥那里不方便,小孩子又多,太烦。不如在妈那里去住几天,又近,要送信也方便,幺妹会当心你的饮食,我也少劳多少神。底下人我会嘱咐他们,随便啥子人来找你,全说到郫县收租去了。如其衙门上的差人来,我会应付他们,拼着几百两银子,光脚板鬼还可买得爬皂角树哩!只是,孙大哥,这事的干系不同了,你是全般皆知的,如其你泄漏了一点风声,我是要跟你拼命的,平日的啥子交情,我一概不管!子材在我身边,我倒不必耽心你,就把你抓去拷打,谅你也不敢说!就这们罢!你就去,衣服同别的东西,我跟着叫子材送来。”

第82节

独立自治,既然在谘议局公布过了,那能因为一点周折,便废然而返。再向众宣布:“前途困难甚大,我们不独立了。”岂不成了儿戏?岂不要令一般人耻笑绅士们太没有力量了?

再而周凤翔也说:“干大事的,那有只会走平路,而不肯爬坡坎之理。并且赵季帅好好的请我们独立自治,他自然有种种的要求,我们总要给他一种优待,和一种保障,也才使他能够安心。于今要望他无条件的就把事情交出,自然不行。我看,大家还是把孝怀找来商量一下,等他来转环,倒是一个办法。”

大家果然把气愤压抑下去,一面把周善培找来,一面又叫邵明叔去会晤那姓吴的,结果才探得了赵尔丰的真意所在,的确有如周紫庭之言,他是害怕一旦把事交出,什么都没有保障,而川绅当中,同他是仇人的又很多,那时有人寻仇报复起来,谁能保护他?所以他希望先得一种保障的条件。

其次,就是他实在不愿意交了事就进川边去,因为他的四少爷曾这样致过疑虑:“倘若把咱们骗出关去,他们把打箭炉扼住,兵饷经费,一文不给,那不把咱们困死了?如要杀出,他们大兵重重,那能一下就打得到成都。立刻要咱们走,那不行!不如仍旧驻扎在衙门里,看他们如何干法,若是干不了,咱们出头来重振旗鼓,也容易些。”

于是几个绅士密议了一番,便决定先拟几个独立条件,交给赵尔丰去审核。要是可以,就请他画诺,绅士们便好出来组织。这就是当年所谓的“绅定四川独立条件,“是一位在日本学过法律的大竹人陈崇基号子立的手笔。条款都经众人斟酌过,据说并无遗憾。它的全文是:

一、现因时世迫切,请帅出示晓谕人民,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办,暂交谘议局代表蒲殿俊管理。

二、督印交藩库封存,由川人择期宣告独立。

三、移交以前,所有一切军队,请帅酌量并和,务求统一。

四、西藏为四川屏蔽,望帅担保全四川之心。仍遵朝命赴边,办理边务事宜。所有兵饷及行政经费,概由川人担任。

五、宣告之后,仍请帅暂缓赴边,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导。

六、军提都统各宪,由绅面达。事后,如愿驻川,仍待以相当敬礼,如欲回籍,需用川资,由川人从厚致送。

七、驻防旗饷,照旧发给,事后,再为妥筹生计。

八、凡行政司法各官,仍希照常办事,不愿留者,听其自便。

九、凡省中文武官吏,力为保护,不得侵犯自由,不许人民挟忿寻仇。

十、请帅即饬巡警署,不必干涉报馆议论,以便先事开导,免致临时惶骇。

十一、自宣告之后,无论满蒙回藏,与汉人一律待遇,不分畛域。

此外,还附了一条军政府组织的概略。军政府内,设都督副都督各一人,其下分设军政、司法,财政、民政、学务、实业、交通、外务、盐政十部,军政府下,又设兵备、教练二处;其余局所,暂仍其旧。这一条,算是请教的性质,并不必要他核定。

据说,这十一条的用意,都很细密。面子完全给了赵尔丰,第九条,不但给了他一个人的保障,就连其他不放心的人,全可放心。而重要的第五条,自然更合了他的意。他们难道不知道赵尔丰之不肯交了事就走,是存有观望之意?容他盘踞在心腹之地,岂不是等于在卧榻之侧,养了一只猛虎?

他们到底也思索过来,一定要他走开,远远的滚到川边去,自然是好事,但是也有坏处;因为川边是时,尚有边军数营,是赵尔丰交与他的参谋西昌举人傅嵩炢统领着在,他这一去,又要挑选若干营精兵,如其再把那强悍的蛮兵全招抚了,他的威力还可侮吗?倘若大局稍有变动,他统着全部大军从川边杀出,谁能抵当得住?倒不如就利用他不想走的计策,让他住在省城,佯为优礼,他没有兵权在手上,也就不能做什么了。他们尤其相信的,只要他把事情交出了,便是一个闲员,无权无勇的,敢做什么?

但是,赵尔丰到底也自有他的打算。一则,泸州也独立了。称为川南军政府,正都督凭公推举,仍是原任永宁道道台姓刘的,副都督是泸州绅士姓温的;知道形势所趋,越发的不利,说不定数日之后,东门外的牛市口,南门外的红牌楼,西门外的五里墩,北门外的凤凰山,都会宣布独立自治,而成立军政府了。二则,也看出绅士们急于要独立,大有欲罢不能之势,他正好在这中间,大做其文章。三则,就从条件之上,看出一群老酸,并无多大的阅历,只晓得如狂如疯闹独立,而要求自己宣布交印,却于最要紧的兵权财权,如何接受,竟自没有打算到。于是他得意了,便安排了一下,定于次日,十月初五,再召集官绅,仍在制台衙门大花厅上,会商独立。

人众到齐,“绅定四川独立条件“由绅士先提出来朗读了一遍。自将军以下,都觉得这已很好了,别省独立之际,对于旧日官吏,不是戕杀,便是驱逐,那能像四川这样优待保护?并且答应行政司法各官,都能蝉联?或者是戏文中早安排定了的情节罢?

杨嘉绅先就说:“绅士们既是如此优待原任官吏,那我便甘愿留任,帮忙到底。待兄弟下去后,就通饬各局,照常办事好了!”

而田徵葵却挺身站起,很庄重的向着赵尔丰喊道:“大帅,这事到底还须审慎!倘然听信他们甜言蜜语,把政权兵柄一概移交出去,我们在此跟随大帅效力的,那能人人讨好川绅!从今以后,我们的生命财产,便全在别人的掌握中,要斩要杀,还能有我们分辩的地步?这不但我辈如此,就大帅的本身,仍一样的呀!”

他喊得那么有力,那么动人,赵尔丰好像被他提醒了似的,果蹙起眉头,不再说什么,而一众官吏也一齐为之动了容。

绅士里面,赶快站了几个人起来,极力保证说,这是过虑的话;四川的绅士,不比别省,向来就没有仇视官吏的举动,何况这次还处处要仰仗各公?“如其果像田观察所说,那吗,四川绅士就太无人格了!”

后来,还是由周善培、杨嘉绅、尹良等出头调停,认为大势所趋如此,纵要坚持不交,也不可能了。不若趁众绅在此,再由官方提出若干条件,交绅方认可,以为交卸后的保障。赵尔丰方才打起精神,和一众官员即席拟定了“官定四川独立条件“一十九条:

一、不排满人。

二、安置旗民生计。

三、不论本省人外省人视同一律。

四、不准仇官,及有他项侮辱言动。

五、保护外国人。

六、保护商界。

七、不准报复。(此次战争日久,官兵民匪,皆有伤亡,以后无论何人,不准互相报复。)八、不准仇杀。(此在军事以外,指个人私仇而言。)九、不准劫狱。

十、不准抢掳。

十一、不准烧杀。

以上十一条,违者,严行惩办。

十二、万众一心,同维大局。

十三、谨守秩序,实行文明。

十四、旗兵现练三营,统归陆军统制管理。

十五、所有一切军队,除选带边军外,悉交第十七镇朱统制官接管。

十六、边务常年经费及兵饷,共银一百二十万两,由川担任。

十七、边务如须扩充,军备饷械子弹,由川协助。

十八、除原有边军外,应再选带八营。

十九、藏款仍照旧协济。

官定条件,前十三条,一望而知是借来陪衬的,而主要则在最后六条。一是把川边的事稳了又稳,一是最主要的把兵权分掌在赵朱二人的手上。赵尔丰不能完全没有兵权,自不必讲,而朱庆澜虽是新派,虽不是自己的死党,到底是清朝旧吏,曾有同官之雅,不怕他一有兵权,便作威福。其次,到底是浙江人,令他加入新政府去,总难与四川人同恶共济,并且还可隐为旧日同僚,和外省作宦于此的护符。还有,他的为人,向来驯谨,叫他执掌兵权,尚可隐然操纵。这下,更可不怕川绅如何了。

当时在座各绅,又何尝没有见及于此?但是,第一,要赶快把事情结束,恐怕迟久生变。第二,因为目下各种人材似乎皆备,独无带兵的大将,要是一下将兵权拿过来,一众书生,真不知如何耍法。第三,朱庆澜气味尚好,似乎还可暂时相信。第四,条件本是写在纸上的,即令盖了脚模手印,将来只要握了权柄,要翻脸不承认,还不是可以的。因此种种,大家不待再磋商,只把眼色交换了一下,便欣然认可了,并说:“督帅思虑周到,以后遇事真要恳求切实指点了!”然后,才议决了,制台衙门的事情和印,准于初七日午全交蒲殿俊接管。绅士方面即刻便组织去了。

会议之后,田徵葵虽然佩服他大帅的妙计,但是他和朱庆澜向来就不甚对,心想:“自今以后,所有的兵权全在老朱手上,大帅说是遴选边军八营,设若他故意安插一些他的心腹,那将来一定弄到不服指挥,反而受了他的累了。”于是,他便赶紧下了个密谕,示意城内全数十一营巡防,纷纷上禀,表示不愿同着陆军旗兵巡警等投诚新政府,如其不能再跟随大帅效力,那就宁可全体缴械回乡,至死也不敢辜负大帅平日养育之恩。

因此,赵尔丰便函告蒲殿俊朱庆澜,说明巡防兵全体的请求,似乎不好故意违反。为今之计,只有把这十一营全拨为边军,全交与统领李克昌统带,并一齐调到制台衙门,和左近各街的庙宇祠堂公所等处驻扎着。因这原故,便在藩库提取大锭银子二十五万两,以作边兵的经费。

赵尔丰虽说把政权交出,让四川人独立自治了,但就大体而论,到底没有受什么损害,自己乐得躲在幕后,休息着冷眼旁观。

第83节

黄澜生枉自在他丈母家躲了两夜一天。不过他终觉得这样做一下,究竟平安得多。

所以到他躲去的第二天,吴凤梧亲身去向他的太太报说:“不要紧了,革命党的事,赵屠户已不敢再追究。并且今天又在请绅士们会议独立的事。我看,独立是独立定了,文明监狱里的革命党已全释放。我们只算运气不好,受了一场虚惊,自己劳阵神,又花费了澜生许多钱,一场空花,真值不得!请老嫂子立刻就遣人去通知澜生,叫他回来了罢!”

到他走后,黄太太仍在敞厅上,等楚子材送了他进来,便笑着说道:“澜生老是这样一天到晚,见神见鬼的。自从你走后,差不多没有一天不看见他是那样蹙起一双眉头,唉声叹气的。一会儿怕兵,一会儿怕匪,一会儿害怕革命党起事,闹到后来,自己又钻头觅缝的去投靠革命党;拿起钱来买惊受,我真不懂是啥名堂?劝他哩,不惟不听话,反而把我瞒得紧紧的,那天不是你告诉我,我至今还着他把我蒙在鼓里哩。所以,我想来很是呕他的气。十五年的夫妇,这种大事,竟自不先同我商量,他那里还把我放在心上!我倒事事都在体贴他。他却这样的在报答我!倒也不只这一桩,有时,我生了气,觉得还是不管他的好!各自快活各自的!世道这样乱法,大家都已这个岁数了,快活一天算一天,难道还有啥子想头?”

她确乎有点悲哀了。

他遂把她挽进厢房,两个人挤在床边上坐着。他搂着她的腰肢,一手伸到她胸前去,着她轻轻的推开了,又伸过嘴去,也着她拒绝了。

他道:“你才说要快活哩,咋个又不自在了?”

“唉!我也莫名其妙。心里头一想到这些地方,就不高兴。从前还不这样。心里头不高兴的事,要丢也便丢了开去。越到如今、越是丢不开。我这个人,真是过不得一点不如意的日子,稍为一点事情,便像钉子样,牢牢的钉在心里,如其没有第二件事情来替代,要想拔去,实是不容易啦!”

“近两天来,你倒是快快活活的。”他又凑着她耳朵,说了几句惟有她才听得见的话。

她忽然打了个哈哈道:“像这种时间,谈何容易,一年里能有几次!他那天夜里能离开我!这回,只算你的缘法好,忽然碰着了。可是也只有这一次,今天跟他送信去,他一定跟着就要回来的了。”

楚子材忽然眼睛一闪道:“我有了一个计较。这们好了,我们简直不要通知他,让他多住一晚,明天再去告诉他。”

她摇着头道:“不好罢?他晓得了,更要生疑心的,一定猜得到是我们商量好了在诳他。并且好缘法也只该有一次,大家回想起来,才有味道。”

他两只手箍着她的腰肢,一半跪在踏脚板上,仰着脸很是恳挚的道:“好表婶!我的乖妈妈!小妈妈!可怜你的儿子,简直跟讨口子一样,残汤剩饭,你多赏一碗,救救你的儿子罢!”

她摸着他那骚疙瘩已渐渐在少,而青春弥满的脸颊,得意的发出一种迷人的巧笑道:“你真是一个无赖子呀!这些古怪话,那里去学来的?你是诚心诚意的爱你的小妈妈吗?……你能永远不变心,到她活到五十岁,还这样如疯如狂的爱她吗?……你纵然娶了妻,就是一个年轻的美人,你也不会把她丢在脑后吗?……你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自然会说这些话了!你们男人家,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我看得多,连自己的丈夫,还靠不住哩!还说只能与共欢乐的情人?……”

他还是那样的纠缠着,要她允许,并跳起来将她紧搂在怀中,把全身气力撮到嘴唇上,热烈得像火一样,紧紧贴住她的嘴。又咬她的嘴唇,又把她的两颊额头,无一处不吻到。她一面迎受,一面吱吱格格的笑,一直吻到项脖上了,她方怯痒的躲着,把他两手推道:“好了,好了……看有人来。等我告诉你一句要紧话。”

他好像眼睛都野了,一种强烈到禁抑不住的愿欲一齐摆在脸上,两手用力的握住她的两膀,死死的看着她。

她感觉两膀微微有点痛楚,又感觉一种如火的刺激,钻进她的肌肤,钻进她的血管,一直传布到她的心的深处,立刻又幻成一只无爪甲的小手,在那里爬搔着,使得她有点飘然的光景,她不由把眼睛闭了闭。

然后,她才告诉他:“你放心,你只管去告诉他,只要你不估着接他回来,他是乐得不回来的。”

于是她便把澜生的秘密,和她以前所想到的缘法,细细的同他密谈起来。他们谈得那样的忘其所以,要不是振邦兄妹跑来打了岔,楚子材竟想不起要去告诉他表叔的一件事。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他走到龙家客厅,孙雅堂已经作了头报。老太太和幺小姐全在那里。

孙雅堂说:“两种独立条件,都已交到昌福公司在排印,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贴出。只是这张宣示,要用木刻,四个刻字匠正忙着在刻。大概赶到三更,可以赶完,明天上午才贴得出来。就因为如此,百姓们不晓内情的,还是那们惊惊惶惶的在搬家。”

楚子材问道:“大姨夫,你说的是那方面的消息,我一点不懂哩!”韵侠哈哈一笑道:“你又不是秀才,自然不会脚不出户,就能知道天下事的!孙大哥,把你抄的那张稿子交跟他去看罢,免得打岔人家的龙门阵。”

她那几句犀利的话,才把楚子材要想窥探她秘密的眼光打了回去,连忙红着脸,双手把孙雅堂递过来的稿子接着,坐在窗子跟前一张高背椅上,看了起来:

尔丰不德,不能出我四川父老子弟于水火。乃者,内乱未宁,外患日逼,朝纲解纽,补救无从;若再不筹通变,必至横挑外衅,重益人民之流离荼苦,恻恻此心,良所不忍!特与将军都统提督军门司道以下各官,绅商学界诸人,协商一致,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谘议局议长蒲殿俊,设法自治。先求救急定乱之方,徐图善良共和政治。尔丰部署军旅就绪,即行遵旨出关。

谘议局为通省人才所萃荟,其意思言论,为通省人民所信仰,以尔丰之愧对川人,惟当拭目以观其设施,尚复何颜对于川人,别有陈说哉?虽然,尔丰固可指天誓日,此区区爱国家爱人民之心,自筮仕作令,以至今日,服官数十年,转历十七省,实无一刹那之顷,稍敢变易。此次再来督川,亦无时无事,不本上爱国家,下爱人民之初念。

不幸智虑有所未周,遂为吾父老子弟所疑怨,往事无足证说,今日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谘议局自治者,嗟乎!尔丰此心,为何心哉!果为爱吾父老子弟与否计,吾父老子弟必不忍待尔丰之剖解,而亦自瞭澈也!尔丰不敢曰:吾父老子弟前此之不当疑怨我,亦不敢谓:吾父老子弟以后遂信用我,但此区区之心,始终既惟重爱吾民,四川虽自治,以后困难问题,方循环之不知所终,尔丰虽将离去,而与吾父老子弟前后周旋,至今已九年矣,桑下三宿,尚有因缘,周旋九年,宁能恝置?

因是之故,遂难自默。幸以吾言为然,实为四川将来之福,苟以吾言为非,吾亦聊尽临别之谊!第一,奉告人民。呜呼!吾至亲爱之父老子弟,亦知今日之四川,为破坏之四川乎?亦知今日以后之四川,为四川人自治之四川乎?往日受治于国家,地方之不治,国家之患也;今日四川自治,地方而不治,四川人之患矣。以今日之大势,即地方已治已安,犹有种种恐怖激刺之事,若益之以内患,四川其能久存乎?

尔丰对于四川之将来,良有无穷莫大之希望;然内患而不速宁,恐眼前便难自保。吾父老子弟苟不愿四川之久存,则尔丰无言矣,不然。则愿吾父老子弟辗转告戒,速复向日之秩序,慎守固有之家业,一心合力,视大势之转移,图四川之强固。如此博大之四川,忍任其陆沉乎?吾父老子弟其信斯言耶?第二,奉告我军人,呜呼,我至辛苦之新旧军将校士卒!

乱起以来,苦我将校士卒至矣!今日以后,四川归四川人自治,军队多为四川子弟。有应保全四川之责,而为四川全体尽捍卫之义务。乱而速定,吾军人其可稍休,如其未能,抑有外侮之来,以四川子弟,对于四川人尽当尽之义务,吾恐后此军人之劳,或十百于今日。既曰义务,知我军人后此必愈劳而愈自乐!统制官朱庆澜,我军人所至敬爱之长官也。

四川新旧军将校士卒即以尊重敬爱之心,谨守朱统制官之命令。今日之后,苟有对于四川境内人民生命财产,有毫毛之损害者,愿我军人视为切己之私仇,毁家之私敌,捐竭顶踵,以击御之,必使四川境内人民,各无烽火盗贼之虞,而后军人无忝报施桑梓之义,我军人其信之耶?安辑人民,抚恤士卒,则当事诸君子之职责也。

于此,奉告我当事诸君子。呜呼!尔丰不德,愧对四川,其能补尔丰之过,而出四川人于水火者惟望,诸君矣!以诸君之才之识,吾知内乱不难立定,外侮不难立绝。虽然,以尔丰鳃鳃之虑,当此祸患不已,疮痍未复,凡前此总督所肩至难极大之任,一惟诸君是赖是责,况当多难之顷,吾知施设之难,必倍蓰于曩日。

尔丰望治之切,不能不望我当事诸君,一志合力,降心沉识,远观大势,深察乱源,博揽人才,厚积兵备;既与四川共治,党派只见宜蠲,即有谤议之来,消融之量宜广,必使内地百司庶人皆各有安其乡土之心,才士各有发舒能力之地,而后基础可以奠安,事业可以发达。

尔丰以可为之四川,付之诸君,即以至大之责任,委之诸君,今日以后,即为自治之日,即为诸君担荷之日,尔丰虽去!属望无穷。知诸君必有以塞尔丰之望,且必有以塞吾四川父老子弟之望也。

呜呼!尔丰去矣!所不能已于言者,惟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尔丰有补过之日,身去而心实安;如曰非也,尔丰对于四川,始终重爱吾民之用心,皇天后土,鉴其无私,他无求矣!虽然,尔丰爱四川者,终望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也!特此宣示。

他看完了,孙雅堂遂问他:“你看他这篇东西做得咋样?我觉得还情文悱恻的。”

韵侠接了过去道:“狗屁东西,还值得尽研究。”

“那又不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虽不算真死,到底不可以人废言。自然不能拿公事来论,若论公事,其不合格式也和岑西林告蜀父老书一样。我们只取他一句‘党派只见宜蠲’而现在才在动手组织,为几个还不能定的位置,就那样的闹起意见来:你说我是那一派,我又说你是那一派,以后多少事那不只有闹意见的了?所以我很是灰心,伯勤又一定要我答应,说秘书局都是不懂公事的,我再不去,恐怕都督府,连个条告,也拟不起了。他向胡雪生也是这样说的。”

黄澜生道:“我劝你还是答应的好,吴凤梧说过……一如你所说的,不可以人废言。挨刀也要挨头刀!”

龙老太太道:“唉呀!这是啥子话,说得多骇人的!不过雅堂也不要太看深了,管他这些那些,总之挣钱吃饭。”

“挣钱吃饭,倒是小事。只是初排头的事,太烦。如其答应了,等不到领照会,明天打早,就得进皇城去了。”

韵侠笑道:“你怕累吗?又不是年老八十的!”

孙雅堂便站了起来道:“既然都赞成我去,那我便向伯勤说去。这下,天下太平,澜生,可以放心回府了。我只替你想不通,那些钱花得真冤枉!你的事,等我进了皇城后再设法。子材,你们大概也耍不久了,一独立,自然就要开课啦!”

只他和黄澜生两人对面时,他方说起吴凤梧来报信的话。

黄澜生果如他太太所料的说道,“局面到底还未大定,回到自己家里,总有点心悬。你表婶没叫你一定要我回去吗?”

“倒没有。并且说,如其表叔当真害怕,就多住几天。倘若思念表妹,明天叫罗升送来。”

黄澜生两眼一撑道:“怪啦!她这回这们贤淑了!怕是反话罢?你看她说话时的神情,是咋样的?”

“绝对不是反话。说话时的神情很和平。”

“那就好。请你回去跟表婶说,叫罗升再送三斤绍酒来。世乱慌慌的,你老侄还是多在舍间不要乱走的好,如其要移进学堂,总得等我回来了再说。”

第84节

真的,直到十月初六日上午,赵尔丰那篇宣示四川自治的文告遍街张贴出来之后,全城人心,才算安定了。巡防兵都归了营,赵尔丰一移交了,似乎他们的威风也随之而稍为减了一些。

搬家的仍然搬回,因此挟着包袱,携着儿女,或者坐着轿子,轿后捎着箱笼的,仍然在街面上纷纷起来。

制台衙门不能让出,军政府便设在皇城里,这是已经众绅士议决。而谘议局便是筹备独立的机关。

这时,人人都知道军政府的正都督,即是七月十五拿去的首要,现任谘议局议长的蒲殿俊,副都督哩,是现任陆军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两个人也算是人望所归,大家都相信,明天一独立了,四川立刻就太平,立刻就强盛,至少也可恢复七月初一日以前的那种安宁,那种繁庶。

黄澜生因此也不能不回到家里。他虽然不像一般全不知道内情的百姓们,存着那种过度妄想,但他到底相信蒲伯英这个人毕竟是有本事的。

因此,他同他太太在书房里谈到独立时,很是乐观的说:“物极必反。自从七月十五大变以来,这日子也过够了!尤其近一个多月,把人害得坐卧不安,你只算算,我们光是闹搬家,就闹了好多次?”

他的太太笑道:“那是你无中生有的庸人自扰。就如像投靠革命党一样,真可不必,冤冤枉枉花了一些银子。起初问你,总说可以捞本,现在独立了,太平了。做官的还是做官,过日子的还不是这样过日子,这些银子,简直是丢在水里去了!”

黄澜生低着头,思索了半会,才要说什么时,楚子材同着孙雅堂已走进了侧门。据说,两个人恰恰在大门口遇见。

楚子材顶惹人注目了,他吃午饭走时,还是一条漆黑油光的大松三把的发辫拖在背心上,——就因为他的发辫又粗又多油,所以他每件衣服的背心全是三寸多宽,二尺来长,一条油腻痕。不穿时,挂在衣架上,很令人生厌。

黄澜生他们已是中年人,气血不如少年人的强盛,所以就有油腻痕也不厉害。——此刻回来,发辫已经没有,头上的发,变成了一个鹤尾形式。

这不但看门老头子同罗升都很诧异的看着他,笑问:“楚表少爷你变成洋人了!为啥要把好好的一条帽辫子剪掉?”

就是他表叔表婶也怪他剪得太早了点。

表婶尤其不甚惬意的道:“何苦恁早就剪了,僧不僧俗不俗的,怪难看,如其明天独立不成,我看你把这头发咋个再生上头去!”

他笑嘻嘻的把一个纸包递与表婶道:“这是那把头发,表婶要是淘得神,把它清理出来,恐够有好几绺假发了。表婶倒不要这们说,学堂里的人全剪了,连我们那个极腐败的监督土端公也剪了。今天赵尔丰已经在交事,明天那里会独立不成的。还有,遮阳帽博士帽全城都买空了,我把东大街总府街商业场的洋货铺跑遍了,都说在中午就卖光了,你看剪发改装的有好多呀。”

孙雅堂正同黄澜生并坐在那张美人榻上,正正经经的微谈着。

黄太太转身走过去,一手扶着黄澜生所坐的这方榻臂,问道:“有啥子密事吗,我听不得的?”

孙雅堂抬起脸来说道:“你早猜到了,明天独立得成,独立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哩。我同澜生正说到这件事上。”

“咋个又生了变化了?我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何尝晓得内情呢?”

她丈夫向她把手一挥道:“你不要打岔,听雅堂说,这事很有干系。我倒不晓得还这样复杂。只不晓得尹昌衡到底听不听他的话?”

“或者会听的。颜老太爷把他拉在书房里,很说了一会,我只在隔壁听见了一句:‘且等独立之后,明天让他们把事接了,再开口不迟。’后来,他出来,倒和颜悦色的。我想,今天既是报期的喜筵,丈人峰又这样的在招呼,或者不会出啥子事了。”

黄太太道:“我又要打岔了。你们到底说些啥子话,我咋个不懂呢?”

孙雅堂道:“是这样的,我今天到谘议局时,就听见有人在传说:明天独立,恐怕要出事。因为赵尔丰把四川的事全交与蒲伯英,便有好些人不服气,第一是革命党人,有个啥子姓董的,公然出头来说:‘独立就是革命。革命,只有革命党人才可以干的。谘议局的议员,已经不是革命党了,蒲伯英更是啥子宪政党的人,同保皇党一样,他不配说独立的话。他如其和赵尔丰私相授受,不把我们革命党请去共同商量,或者把独立的事分些给我们,那吗,看罢,看明天他们独立得成,独立不成!’这已经把好些人骇着了,要不是赵尔丰派了个姓李的营长,带了一队人到谘议局来保护,说是那个敢来捣乱,就枪毙那个,恐怕谘议局办事的人早已跑光了。革命党明天到底捣不捣乱,大家已是没有把握。”

黄澜生惊异道:“我还不晓得尚有这们一桩事!”

他的太太道:“何不把吴凤梧找来问问?”

“倒是对的!”他果然就叫罗升拿一张名片去请吴管带即刻就来,“如其没有在家,就问他太太,他到那里去了。能够去找,便跟着去找,不要耽搁!”

两个孩子从后面出来,一下看见楚子材,便又笑又跳的吵说他是短尾巴狗。当爹爹的很是嫌烦,楚子材连忙把两个诓到厢房里摆龙门阵去了。

黄太太又继续问孙雅堂:“尹昌衡又咋个呢?他也是革命党吗?”

“幸而他不是,如其是,一定早闹糟了。他就因为在陆军里很有些势力,所以他也很不平的。说蒲伯英不过是个谘议局的议长罢咧,充其量会说几句话会做点文章,咋个就该一手遮天,连他们这种能文会武的人,也不找去商量商量?或者把兵权分些跟他,却完全和赵尔丰打住一气,把四川的兵权整个交跟一个外省人。他大骂蒲伯英目中无人,并且不公道。昨天也曾公然向着人说:他这样胡涂,就想把四川霸占了吗?老子偏要同他开个顽笑,看他明天独立得成,独立不成?这话今天传到谘议局,伯英才连忙托人去给颜老太爷说,请他代为把尹长子劝住,无论如何,把大局顾全。等赵尔丰认真把事交了后,再说后文。我倒不是专为这事到颜府,因为尹长子今天要亲自到颜府报期,伯勤招呼有我,我也从中跟他们打了好些圆场鼓。颜老太爷既那们劝说了一回,或者他明天不致有啥动作了。”

黄太太笑道:“也怪啦!为啥才报期,女婿就上了门?”

“这是尹长子主张的。他说日本男女,从没有避面的,我们中国,也该这样开通起来才对。何况他同颜小姐已经下过聘,就算是夫妇,咋个还不好见面?颜老太爷也很维新,认为女婿的话是对的,每逢女婿走去,总要把小姐叫出来见见。甚至两个人还在一处窃窃私语哩。”

他们的话头一转,便转到尹昌衡的私人生活上去了。

黄太太听见他正太太还没过门,家里已经讨了两个姨太太,她遂大不以为然。

而孙雅堂却很夸奖他,说他是个英雄,就是这些,也是英雄的行为。

黄澜生则不置可否,他一心只等着吴凤梧在。

差不多要黄昏了,吴凤梧才来,却是同着王文炳一道。

黄太太因为要知道当前的一切,便主张把大家都邀到书房来坐,她说:“现在这个世道,也跟乱离年间差不多了,还躲避啥子生人?颜家尹家都那们开通的,也没见人说他们不对啦!只有王文炳一个,我没有见过。怕啥子呢?我再大几岁,当他的妈妈都可以了!”

黄澜生才同着楚子材把两位客从厢房中一直陪到书房。

王文炳见了女主人,作揖问好,是那么样恭敬殷勤。却因也是把头发剪短了,据说是初四日谘议局刚刚开会宣布四川要组织独立那天夜里,他就剪去了。因为剪得太短,不能梳得很慰贴,额前蓄留的短发有五分来长,四面撑起,又没有戴帽子,显得一颗头有巴斗来大。

小孩子跟着在那么笑,黄太太虽没有放出声来,却也合不拢口,水一样的眼波,时时在他与楚子材的头上漾过去漾过来。

但他似乎不大觉得,只是很生气的样子,向着孙雅堂楚子材在说:“蒲伯英这个人,真令人莫名其妙。昨天,我们都以为大家既公推他出来身当这种大事,那他一定要和向来同过事的人,有商有量,或者先把几个重要位子,决定找这些人出来担任,也才对啦!不想事一落到头上,反而就像着炸雷轰憨了似的,只凭胡雪生一个人去胡闹。一般共过患难的老朋友,无论说啥子,都不听。若干大事情,一齐放着,军政府明天就要成立,你们猜,现在忙着在商量的是啥子?是在研究咋样的行礼?穿啥子礼服?外国人来参加,该咋样的招待?十部部长没有定人,科长科员就许了无数,都是一些不相干的老酸。以前在同志会出过死力的,着胡雪生一手压着,说要避嫌疑,就连谘议局的同事们,也不用一个,说是政治上没有阅历。”

楚子材笑道:“你这样的气大,是不是没有抓着事情?”

“不瞒你老弟说,我一定要做事,胡雪生倒把我扼制不住,只是不屑于。并且那种零乱的样子,我也不大看得来,皇城里头我不晓得咋样乱法……”

“孙大姨夫就是从皇城来的。”

“雅堂先生恭喜进了军政府了!”

孙雅堂微微笑道:“倒不是胡雪生拉扯进去,是颜伯勤苦苦劝我到秘书局,在公事上帮帮忙,是啥子职务,我还不晓得,仅仅拿了伯勤一封信。王先生说得不错,谘议局里,实在乱得不成名堂。我起初跑去,简直找不着接头的地方,信是叫我亲呈伯英,但是伯英到院上,同赵季帅办交代去了,说季帅交了印,还要留他们吃便饭……”

“这倒是确实的,他回谘议局时,已在下午。一回来,就着一般人围住了。你那时看的景象,还好哩,这时你去看看,只要他坐在那间房子里,那间房子的窗眼中都是人。大事哩,放下了,小事哩,你也在研究,我也在研究。我既没有职务,看不顺眼,只好跑来找老楚说空话。雅堂先生既在秘书局,为啥也有空闲出来?”

“第一,今天尚无公事可办,其次在颜府陪客。我是由皇城到的颜府,那里面正忙着在布置。我看庶务局一般朋友,倒还有点条理,几处要紧地方,都有了眉目,大概今夜是一个通夜了!”

到此,同黄澜生坐在屋角两张洋式木椅上,低声谈着话的吴凤梧,才掉向坐在书案侧的黄太太说道:“老嫂子只管放心,不会有啥子事情的。”

孙雅堂也便让黄楚两个人并坐在美人榻上,谈说他们的话,自己抓了一张圆凳,坐了过来,向吴凤梧说道:“凤梧,我还没听见哩,你看,明天军政府成立时,革命党到底生不生事!如其真个不免,我明早就不进去了,免得受误伤。”

黄太太道:“吴管带说的尤铁民……”

吴凤梧连忙笑道:“老嫂子还是这们客气!论我跟澜哥的交情和跟老嫂子的岁数,也不该这们称呼呀!老嫂子要是不改口,真就把做兄弟的太看外了!”

这几句话却是黄太太喜欢听的。

但孙雅堂已追着在问:“凤梧,还是请你说罢,你到底是个中人。”

“我是啥子个中人,你不要无端的诬枉我!说句老实话,你以为我当真投入了革命党吗?我不诳你,革命党的边边,我是摸着了一点儿,自从尤铁民一逃,连这一点儿边边都说不上了。现在我顶悖时,前半个月,要不碰见尤铁民搅那么一下,我的队伍老早安整出去,至少又可弄到几百块钱。如今,我自己手边上的钱用光,并把澜哥也带累了。弄到现在,上不沾天,下不落地,自己谋不到一点事,队伍上还等着要钱使。”

黄澜生道:“已往之事,不必再提,多更一件事情,多长一番见识,以后不要这们再傻就行了。”

孙雅堂道:“现在事情尚没有定哩,倒不必就发牢骚。只是你说,革命党明天……”

“明天咋个?同我一样,没事!你不晓得尤铁民已经下重庆去了。我敢说,只要尤铁民一走,这里的革命党只算剩了几张嘴,造点谣言骇人,倒是对的,果有啥子本领,又不等尤铁民来,才能闹独立了!”

王文炳恰走了过来,便插嘴道:“我起初还不晓得老吴跟尤铁民走上了一条路。如其早点告诉我,等我跟他接个头,他也不得失败跑了。”

“你有这们大的本事吗?我起初还猜你也是革命党,原来还要我们来引进。彭家麒说过,他要结实的奚落你一顿,看你还假不假弸是革命党。”

他的脸上确实有点不大自然的样子,强勉笑说:“是你猜我是革命党,我自己又何尝吹过我是?不过学界中的同盟会会员,我却认识几个……”

幸而黄太太看出了他的窘状,连忙拿话支开道:“我想着,你们说赵屠户交了印,还留人吃酒吃饭。自己堂堂一个总督,两个月前,是何等威风,现在逼得没法,把事情交跟仇人,要是我来,气也气死了,那还有心肠来陪人吃酒吃饭!”

黄澜生向着孙雅堂道:“这也出人意料呀!我起初还猜他受了朝廷那么重的恩典,从知县一直做到封疆大臣,任凭如何艰难,他总不会负恩的。就只剩孤城一座,他也应该守住,实在不行了,也该学古大臣的样子,朝服殉节。他已是如此,我看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

楚子材道:“我在学堂里,却听见有人说,尹藩台倒准备着要服毒殉节哩。说他是旗人……”

吴凤梧哈哈笑道:“我刚才碰着他坐了乘小轿向磨子街一个门道里进去。那样笑容满脸的,会死吗?”

黄太太起身笑道:“管人家死不死,今夜难得聚会在一起,明日要独立了,我去吩咐几样菜,消个夜,大家喝一杯,庆祝庆祝。”

五个男子全拍着掌叫道:“赞成!赞成!”

第85节

成都在历史上是建过好几次国都的,照规矩说,关于兴衰陈迹,一定很多。但是成都也和中国其他建过都的城池一样,所经的兵燹太多了,而尤以明末清初,盖当西历十七世纪开头,着陕西张献忠先生无识无知的那么一次空前大破坏之后,纵然以前还遗留了一些残迹,也如大水冲洗过的一样。你还想寻觅五担山吗?没有了。你还想寻找扬子云的读书台吗?没有了。你还想寻找丞相祠堂吗?没有了。你还想寻找浣纱溪和工部草堂吗?自然也没有了。——近今有的全是清初改筑城垣之后,民有余力,因而发生了一种思古之幽情,想象而点缀之的。——全没有了,诚如大水冲洗过的一样。

及至康熙年间,四川布政使司和钦命的川陕总督,重新由保宁迁入成都,披荆斩棘,重新把成都收拾出来,作为四川全省的都会,据典籍所载,中间已旷废过一十八年;人烟是没有了,废城之中,但有成群的虎狼。

又说,大慈寺的和尚清除水井时,井中全填满了人骨。待到重新成为全省政治枢纽之地,移民渐多,数年之间,又居然繁盛起来。然而可以指数的古迹,则只有一座烧毁了,仅仅剩下三个琉璃砖洞的明蜀王宫的宫门;和在宫门之南,相距百余丈远处,横跨御河而过的三道宽大的石桥;和中间大桥南头,一对丈许高的石狮;和又在御河之南百余丈远处,一道高约三丈,长约二十余丈,涂成红色的王宫照壁。

张献忠先生为何还肯剩下这么多的建筑物,不完全破坏了才走?据说,是他开拔甚急,只以油浸锦绣将宫外华表包裹着烧断后,实在来不及再拆毁这些了,因此,才得将这王宫故址遗留给清朝官吏,规画修造出一座很像样的贡院,作为三年大比,抡才选士时的尊严地方。

设想贡院建筑之初,从大门直到红照壁,二三百丈之地,一片空旷,站在三桥上,向北望去,宫墙巍然,碧琉璃砖带映着夕阳,却是何等景色!宫门之上,高楼杰阁,宫门之外,复有大池两个,小石桥跨之,御沟之水,潺潺流过。桥南大石坊一道,刻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东向的石坊刻着腾蛟,西向则是起凤。不必走进宫门,这气象实在已够尊严!

如其你进了宫门,你的眼界更好了。迎面是一道三楹的高二门。这便是考试时点名授卷的龙门。极宽广的院子,全是绝大石板平铺的地面。二门进去,又是一片青砖铺地的广场,当中巍然峙立,而气象甚为雄壮的,是一座纯然北京营造方式的六楹两重的明远楼。

楼北,青砖广场更大了,每当考试时,木板矮屋,编着天地元黄号头,东西分列成若干小巷的考棚,就在这个地方。直北上去,和明远楼遥遥相对的,是为至公堂。

据说,堂基就是蜀王宫的宝殿。却也不错,一直到现在,那地面上尚剩有三四十枚绝大的石础,你可以想到当十五世纪,王宫初建时,光是殿柱,便是一人合抱不了的巨材。贡院的至公堂,诚然不如当年王宫宝殿,但那营造也够堂皇富丽了。正堂三楹之外,是彩画的卷篷高轩,轩之外,是护有雕花石栏的露台、台高于考棚广场五尺许,当中是一块镂刻融纹的石阶,临陛一道石坊,刻着抡才谕旨,蓝地金字,颇为辉煌。东西各有石阶两道,一直通将下去,扶手石栏也是镂有花纹的。

至公堂后,除了正副主考和各帘官的院落厅堂而外,还有一个绝大池塘,据说,便是唐时摩诃池的遗迹。此外,空旷之地还多,西边内墙之外,是丰豫仓;北边内墙之外,是鼓铸制钱的宝川局;东北角内墙之外,是宝川局积年弃存的炭渣堆;在平坦的成都城内,尚为制度所限,不许建筑高楼的时代,这炭渣堆却也算得一个高地,登到顶尖,在天气晴和时,东可以望见五十里外青葱如黛的龙泉山。西可以望见百里远近,时有积雪的玉垒山,少所见的成都人,便呼之为煤山,正北由宝川局出去,才是宫墙的后宰门。

就是由上帝手创的山川陵谷,还有绝大变迁的时候,自然更无论于人之创造了。所以自光绪末年,废止科举以来,贡院的内外已是大变而特变。首先红照壁就变成若干家铺子的后墙,韦陀堂和三桥之南,以前搭盖席篷的临时铺子,和贫民居住的地方,全变成了整整齐齐的瓦屋街道。而两个大石狮也挤进了人家,把它那怪模样的脸,直贴在人家的后壁上,三桥之北,也渐成街市,而皇城坝更成了回教徒出售牛肉的有名地方。

通达金河的御沟早已污塞,只管红桥亭臭水渠边,还剩有一块足以供人怀想的石头,刻着不许打鱼,而大雨积潦时,到底还有点沟的作用。而在为国求贤的石坊前后左右,全变成了医卜星相,以及卖武打、卖西洋景、打金钱板等等的会场,成都人呼之为扯诳坝者是也。

贡院里边,虽然从大门进去,直到至公堂,规模仍旧,可是壁坏窗欹,丹漆剥落,也没有人再留心了。并且其余地方全变了学堂,有留学预备学堂,有通省师范学堂,有工科学堂,有补习学堂。

房屋全变了样式,自不必说,日本是我们维新的前辈,日本的学堂是如何布置,我们也应该如何布置,便是绝好的推光漆的木板壁,也拆脱了,而易以中间空着尺把宽的间隙,两面涂以泥壁,垩以青灰,界画出来,骗人骗己的说是砖砌的东西,雕花的窗棂也卸去了,而易以极不坚固,并且从不能关闭严密,起初尚嵌以玻璃,玻璃碎了,依然糊以白纸的极不好看的窗子。摩诃池或者是可靠的古迹,然而于维新无干,也积渐由渣滓的填塞,变为实用的操场了。

明明是蜀王故宫,明明是贡院,而民间却偏要尊称之为皇城。故其左近,乃有东西华门街,东西御街,东西御河沿,以及后宰门街,各种连带而及的名称。

辛亥年成都独立时的军政府,恰就选在这个皇城里。初六日上午,已有许多人在里面布置,灯彩等不必说,大门城墙壁上悬挂的许多长招牌,也全取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