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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最后的幸福(一)

张资平小传

张资平,原名张星仪,1893年农历四月初九出生于广东梅县的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1902年开始读私塾,对《西游记》、《七剑十三侠》等古典文学作品产生兴趣。1906年入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免费广益中西学堂,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910年夏考入广州的两广高等警察学堂,不爱上课,却迷上了林译小说。

1912年8月赴日留学。经过高等学校预科和高等学校的学习之后,1919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院地质系。到日本后接触了大量日本、欧美的文学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1916年曾加入以“科学救国”为宗旨的丙辰社(后更名中华学艺社)。1920年6月写成第一篇比较有名的短篇小说《约檀河之水》。7月参与发起成立创造社。1921年写成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从此作为创造社主要小说家而广为人知。

1922年5月回国后任中美合办蕉岭铅矿厂经理,同时积极创作以婚恋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双曲线与渐近线》、《梅岭之春》等以刻划青年男女性心理见长的作品即创作于此时。1924年底到武昌大学任生物和国文教授。

1926年北伐战争中参加国民革命军,被任命为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少校编译。1928年3月应成仿吾之邀到上海参加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但夏天即脱离创造社。9月自办乐群书店,并出版杂志《乐群》。1930年曾参加邓演达组织的反对蒋介石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担任中央委员和宣传委员,但1931年底即因为怕担风险脱离该组织,隐居上海郊外。

1930年后其创作进入高峰期,作品量大,读者众多,但其创作中的不良倾向亦受到进步作家的批评。1932年后先后参与“洁茜社”及其《洁茜》杂志、“文艺座谈会”及其《文艺座谈》杂志、“汗血社”及其《国民月刊》杂志的组织与创办工作,还曾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编译,出版有关地质学方面的著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逃往香港,但从1939年5月化名张声接受日军资助创办《新科学》月刊开始,一步步沦为汉奸。1939年底访问日本。1940年曾在汪伪政权农矿部任职。1941年起任“中日文化协会”出版组主任并主编会刊《中日文化》。抗日战争结束后一度蜗居寓中以翻译为生。1948年初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以汉奸罪判处徒刑一年零三个月。1949年初判决又被撤销。

建国初期担任上海振民补习学校地理教员,同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译、审订《化工大全》11种。1955年6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1958年9月被判刑20年。翌年被押往安徽南部某农场劳动改造。1959年12月2日病死于劳改农场。

美瑛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又过了四分之三了。过了双十节后一星期就是她的第二十一次的生辰。从十六岁那年起,她对她的生辰就无欢乐的心情了。近二三年来,每到了她的生辰,不单绝无欢乐的心情,并且讨厌她的母亲和妹妹提及她的生辰快要到了的话了。她每听见双十节快到了时,就感着一种安——说孤寂不像孤寂,说忧郁不像忧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她的妹妹美琼今年也十八岁了,在县立第一中学第三年级肄业,她也到了处女的成熟期,但气质比她的姊姊比较多血的,还热烈地从事她的学问,不像她的姊姊时时感着寂寞。

“姊姊,明晚上到学堂上看白话戏么?”美琼的团团的粉脸给外面的寒风吹得绯红的,前头部的短发也异常的凌乱。她才踏进门望见厅前坐着的美瑛就喘着气说,说了后微微地咳嗽。她像逆着今年初起的狂烈的朔风,急急地走回家里来的。

妹妹的体格完全和姊姊的不同。团团的脸儿,矮肥的胴体,骤然地看来就赶不上姊姊标致,并且肌色也赶不上美瑛的白皙。但是还是女学生装束——一条粗粗的漆黑的单根辫子,灰衣黑裙,又另具一种风致,美琼也还特有一种美——无论那一个只要把她们俩来比较一观察,就可以发见的健康美。美瑛的确比她的妹妹纤弱得多了。

听见了她的妹妹问她明晚上去看戏不,她不一会没有回答,美琼像没有留神到她的姊姊的态度,她抱着书包直往后面房里去了。她像没听见姊姊在微微地叹息。

过了一会,美琼又出来了。

“姊——,我带了两张入场券回来了。送张给阿文妹吧。明天晚上天气好时我们三个一路去好吗?”美琼说了后把头歪了一歪。

“??”美瑛只微微地点了点头。“妈呢?”美琼到后来发见了她的母亲不在家,又看见姊姊的忧悒的沉默的态度;立即敛了她的笑容,脸上也表示出一种忧悒的表情。她看见母亲不在家,一个有胡子的,年约五十多岁的放高利债的黑影就在脑里浮出来。她想,哥哥完全为这件事气不过自杀了的吧。

她们有一个哥哥,名叫铨五,是C将军部下的一个营长。美瑛十九岁那年,铨五在M省境上阵亡了。铨五在小学校毕业那年,父亲死了。父亲逝后的家计不容许铨五升学到中学去。因为不能升学,他就想干件投机的业——想一攫万金或做在当代有最高威权的大军阀。恰好那年冬,省垣的陆军小学校招考,他就和几个朋友,不得母亲的许可,逃到省垣去投考,一考考上了。

在陆军小学三年间,每年年假铨五都得回来家里看他的母亲和妹妹们。这时候妹妹们眼中的哥哥——穿着军装回来的哥哥是在这寒村里的唯一的人物,最英伟的人物。

妹妹们都希望哥哥能够早日毕业上进,替她们的父亲支撑将要颓倒的门户。

哥哥毕了业后,果然当了一个连长。同年在省境上捕匪立了战功,又升了营长了。这时候哥哥的年数只二十岁。

美瑛得在女子中学毕业,美琼能进女子中学,完全是靠哥哥的力量。母亲本不愿意花许多冤枉钱叫女儿们上学,但哥哥竭力主张她们要进学。

美瑛原想跟她的哥哥到省城去进高等师范的,可惜她在女子中学毕业那一年,哥哥的恶耗就由M省境上传来了。恶耗传来时,最悲痛的不是母亲,不是嫂嫂,是两个妹妹。就中哭得最悲痛的还是美瑛。

那年正月里,铨五回来看母亲,看妹妹们和他的童养媳——前年才成亲的妻。

铨回来家里的第五天,他发见了母亲身后的暗影时,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说回营盘里去,永久不回来。

铨五回来三两天就耳前耳后的听村里人说了不少的闲话。什么“亲生的儿子不上进时就认个上进的干儿子也就不知赚多少方便了”,什么“有了那样威风的干儿子回来,讨债时候的声音也响亮些”。最初他不十分留意,但到村街上去几回都听见这类的闲活,好像是专为自己而发的。他回家里来只五天就着见江老二——放高利债的老头子,也是父亲生前的债主——来了两次,并且每次来都很不客气的跑进母亲房里去,许久不出来。铨五心里虽不免从恶的方面猜疑,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他想,都这样的老了,那里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呢。自己对母亲怀有这样的猜疑才是不孝呢,太对不起母亲了。

江老二走了后,母亲出来看见儿子时又像有点不好意思,忙向儿子辩解般的说,她蓄了有一二十吊钱,托江老二放出去生点利息。

铨五对他的母亲和江老二的态度还带几分猜疑。问自己的妻,妻又含糊地不说清楚。最后他捶他的妻了,骂她不该不爽爽直直地告诉他,妻哭了,他怕母亲听见,不敢再追问了。

到后来,他由种种的确实证据,证明了母亲已经把泥巴涂到亡父的脸上去了。他想到父亲在地下还要替母亲戴绿头巾时,就禁不住痛哭。在布衣店里当伙伴当了半生的父亲生前为妻子就劳苦万分了。他觉得在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更可怜的人了。

铨五自正月里和母亲拌了嘴后就回省城军队里去了。自去后半年间不见回来。当军人半年不回家,原是寻常事,不过铨五的军队开拔到M省境上去时在邻村经过,他也不踏回村里来看看家里的人。

七月下旬——美瑛才由女子中学校毕业出来——铨五在M省境上阵亡了的信息就由县署里转到村中来了。

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达到了处女的烂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年了。生长在南国的女儿十个有九个早熟的,美瑛十四岁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变化。从那时起,听见母亲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会害羞起来。但同时又感着一种孤寂,暗地里祷祝母亲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够早日成功。当母亲向她说那一个婆家好,那一个男人标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时,她心里虽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觉得太急的对母亲表示了同意,有伤于自己的处女的尊严;所以她对母亲所提的婚事总是反对,很勉强的加了点驳论,母亲因碰了几次的钉子,她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亲若有一两个月不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亲冷淡,不替女儿的婚事着急。她的哥哥在时也曾向她提过婚事,说要替她做媒。她对哥哥的态度和对母亲的态度又不同了,她只说了“讨厌”后就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不做声,因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将来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样的英伟。她也深信哥哥定能为她物色一个合格的,在她眼中不会落选的夫婿。

母亲和哥哥虽然有几次为她提过婚事,但终没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为她还年轻,母亲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着急吧,她自己也说——不知是不是真心的——还想求学,还谈不到结婚的问题。

“妈,怎么样?她说还要到省城去念书呢。”她听见哥哥对母亲这样说。“你听她说?!女孩儿到了年龄,那个不情愿嫁,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还是早点替她定了婚的好,到年纪长了时就不容易了。”

她听见母亲这样的回答哥哥时,恨极了,恨母亲的话过于伤了她的尊严,她想母亲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当寻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么要紧呢!

美瑛虽然这样想,但同时又觉得母亲的话也有点道理。自己心里的确在希望着婚事能早日成功,定了婚时就迟一两年成亲也不要紧。她觉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灵魂都一日不得着落。到了十七岁那年,美瑛愈感着这种孤寂的痛苦。在春间,母亲曾提过一门亲事,但直至那年暑假还不见把这门亲事议妥,暑假过了,就无形打消了。听说这个男人是个北京大学生,会写几首白话诗在各报章发表的新进文豪。美瑛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楼阁。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向她的母亲提出抗议。

自这门亲事失败后,由秋至冬不见有媒人到她家里来了。本来她的乡里有早婚的习惯,和她同学的,岁数在十八九岁前后的女儿们,十分之九早出了阁,邻近的女儿们也陆陆续续的结了婚,有几个未结婚的也早定了婚约。其中还有一二个女友今年竟做了母亲了。美瑛望着女友们一个个的结了婚,觉得还没有订婚的自己完全是个落伍者;想到这一点,愈感着自己孤寂可怜。

在高等小学时,有一个独身的女教员曾对学生们非难本地方的早婚的弊习。美瑛现在才知道那位女教员完全是为自己鸣不平,她才知道那位女教员并非愿意独身,不过经了几次婚事的失败,过了婚期就不能不抱独身主义罢了。

自哥哥死后半年余,不见有媒人到她家里来向她提婚事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虽感着一种生理上的不安,但她还信赖哥哥,她想自己的终身大事要不到自己操心,迟早哥哥会替自己主持的,不过时间的问题罢了。但是现在哥哥死了,母亲是专在金钱上着眼,女婿的人品如何完全不置眼中的。美瑛愈觉得自己的前途黑暗。

——早晓得这样的情形,从前不该拒绝了那几个求婚者的。美瑛暗暗地恨自己对婚事太过于唱高调了。生理上的不安一天一天的压迫着自己,自己的确是在热慕着男性;但总不愿意给人家知道自己有这种欲求,还虚伪的掩饰着,在反抗母亲替她提婚事。她想,自己有点作伪,由自己的作伪和唱高调终害了自己,把未来的幸福完全拒绝了。

十六岁那年冬有三个人向她求婚过来。第一个是由南洋回来的商人,听说他有三五十万的家财,母亲当然十分愿意。但美瑛拒绝得最激烈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她看见了这个南洋商人的丑陋的样子,并且年纪大了。由他自己打了个折扣,说是三十五岁,他的实在的年龄当然不止此数了。第二个是县立中学生,比她还小一岁,家私也还过得去。但美瑛第一嫌他年纪小了,小孩子般的;第二在这时候的她抱的希望很大,看不起什么都不懂的中学生。可是她看见了这个中学生的脸儿,又觉得他有几分可爱;有点后悔不该拒绝了他的求婚。第三个是个中学教员,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了。二十八九岁配十六岁,岁数的悬隔太大了吧!但美瑛本可以不十分拒绝他的,因为他是个高等师范毕业生,也是个能独立生活的人。不过有一个使她难堪的条件就是他要娶她作填房。这个中学教师的先妻没有生养的就死了。——听说是患肺结核症死的。有洁癖的美瑛无论如何总不情愿作人的填房。

不知不觉的自哥哥死后又过了一年余。美瑛又快要迎第十八次周年的生辰了,过了这个冬,算二十岁了。听见二十岁三个字,她就着慌起来。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道理,自己的心情近来会这样的紧张着。她觉得自拒绝那几个求婚者以后,永久再无这样的机会了般的。

——过了年有相当过得去的人家来问时,还是将就答应了的好,不要再自误了。妹妹一年大一年,自己的婚事不先解决,不单误了自己,也会误了妹妹的婚期,自己的婚约未成,母亲不敢先提妹妹的婚事。美瑛每想及自己一身的事,心里就万分的焦灼,近来常常失眠,夜间至十二时一时还睡不下去,她翻过来望见在那边床上熟睡着的妹妹,心里异常的羡慕。

——妹妹恐怕是没有达到那个年龄吧。怎么她对她的婚事像无感觉般的。可是她也和自己一样的早熟早过了生理的变化期了。关于那方面的智识,她比自己还要详细呢。她比自己活泼,并且还有种情绪的温柔,这是谁都承认的。但她还十五岁呢。过了年也不过十六岁,看去还是小孩子般的,还早吧,没有人过问她的事吧。美瑛睁大眼睛,望着对面壁间挂的四条幅美人画,反复地拿妹妹和自己比较,愈比较心里愈焦急,也愈睡不着。

——不要担心,她在这二三年内决不至于比我先出阁的,母亲不是说过了么,妹妹才进中学校,学费不很多,让她再读三两年书吧。她就不读到毕业也还得在中学读二三年,在学校里的期间内,母亲不至于把她许给人家吧,美瑛再这样的想着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比妹妹哪个长得好呢?当然自己好些。这不是自夸,母亲也这样说,舅母们也这样说,并且不是单对我说的,是在我和妹妹俩的面前说的。至少,我的肌色比妹妹白皙些,这是的确的事实。我的脸儿是美人格的脸儿,妹妹的脸儿是男子像;朋友同学们也是这样说。美瑛始终不相信自己比妹妹长得坏。她想,就算有求婚的来,不问他论年纪,论面貌,论学历,都当然先及自己吧。

——但是论性质脾气呢?美瑛想到这一点有点担心,眼看见自己周围的人们——凡认识我们姊妹俩的都比较向妹妹亲近多说话,都像有意和我疏远。我虽然想和她们多多接近,但一看见她们的神气——排斥我,鄙薄我的神气,一团热烈的向她们接近的勇气也立即冷息了,准备着要向她们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她们的脸上明明表示出鄙薄我并且可怜我的样子,她们中十之八九都有婿家的,里面虽有几个还没有定婚,但都是很年轻的。她们鄙薄我,可怜我,完全是因为我没有订婚吧?因此美瑛对她的女友们也抱了反感,她的女友们也看出了她的态度,愈不和她接近。“我们又要凑一份贺礼了。瑞儿订了婚约。”结了婚的一个女友说。

“嚼舌头!”“是哪一家?”“你还不知道?”

“Plus方面怎么样的?”女学生里头用Plus和Minus两个字代表男性和女性。

“阔得很呢!上海××大学的学士!”“睛儿,你的呢?

还守秘密么?不要紧的,说出来吧。”“讨厌!”“我代她宣布。××银庄的??”“你只管说,看我撕烂你的嘴。”“我们多备一份贺礼吧。”

美瑛每次和她们相聚时只听见这一类的话——异常刺耳的话。她当然参加不进去。她们就不和她疏远,她自己也要疏远她们了。

近来好像有人来问妹妹的年庚了。美瑛听见了,心里十二分的不愉快,并且沸腾着一种嫉妒。有一天下午她由外面回来,刚要进母亲的房里去时,听见母亲房里有客,最初她当是江老二,忙退回来站在窗帘下窃听。听了一忽,才知道是个女客。

“他的家私总在三万五万以上吧。吃的穿的。我敢担保,一生不要担心。”美瑛听见女客在这样说。

“做女婿的还在念书?”母亲的声音。“在上海念书。他的母亲才对我说,我又忘了,在什么大学念书,还得两年就毕业。”

美瑛在窗外听到这里,胸口不住地跳跃,苍白的双颊也泛出红影来。她担心母亲说话不能随机应变的把机会错过了。她很想走进房里去马上答应那个媒婆。

“多少岁数了呢!”母亲的声音。——人家不追问你的女儿的岁数就算了,你还许追问做女婿的岁数做什么事!在大学里读书的还怕有三十四十岁的人么?美瑛暗暗地恨她的母亲多嘴。

“岁数还不多只二十二岁。”美瑛想,这是理想的了。

“那比我的大女儿大两岁,??”母亲的声音。“男的总要比女的大几岁才好,女人是不经老的。”媒婆的笑声。“你看我那大女儿怎么样?”母亲的声音。“大小姊么?我也见过很好的。不过,??”美瑛听到这里。有些担心了。她心里想,“不过??”说了后,怎么不爽直的说下去呢。

“我看,照年龄说,配我的大女儿恰恰相当;比我的小女儿,岁数有点悬隔了。”

美瑛心里很感激母亲,同时又大大的失望,她此刻才知道房里的媒婆是为妹妹来的,她的胸口像浇了一盆冷水,全身不住的颤动。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又舍不得走开,想听下去。这并不是好奇心使她继续窃听,明知其无望了。但心里总在希望由母亲的解说,或可以移转自己的运命也说不定。

“但是,做女婿的本人和他父母都喜欢二小姊。他们还称赞二小姊的面貌是福像呢。”

美瑛听到这里,觉着自己的双眼发热,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起了晕眩,她险些要栽倒到地下来了。她隐约听见妹妹的声音由室外吹进来,她忙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由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楚的心情,忽然流下泪来了。

——这次向妹妹求婚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媒婆不是说,看见过妹妹么?

到了晚上,她打算试探妹妹的心思。美瑛想,妹妹比自己活泼多了。她对男性所取的态度是很自然而且很大方的。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像妹妹一样的天真烂漫。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自己和男性相对,就万分局促的。大概是自己太把对手的男性意识着了吧。

“谁想结婚?!妈妈的意思?谁听她的话?莫说妈妈,就父亲哥哥还在,也管不得我的婚事!婚姻自由!姊姊还不晓得?”美琼说了后笑了。美瑛也跟着勉强的笑了,但无话可说。

“姊姊要听妈妈的话时,我也不敢劝姊姊莫听妈的话。不过母亲想管我的事,我偏不要她管。”美琼虽笑着说,但美瑛看她的样子,对母亲深致不满意。

——妹妹莫非有了恋爱的经验吗。她如果没有恋爱着那一个男性,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可怜美瑛上了二十岁了,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对异性只是像瞎子扶着杖子走路般的暗中推测,只是一种漠然的憧憬。她生来二十年,也没有认真的认识过一个男性。她原是在寒村里生长的女子,从小就少和青年们接近的机会。近两三年来,在距自己村里十多里路的县城里,异性间的交际稍稍解放了。但自己又早毕业回村里来了,她想,妹妹比自己活泼,善于交际,在友人中能博得相当的称誉;完全是就学时代的关系。自己可以说是时代的落伍者了。

——还是再回城里念书去吧。进什么学校呢?B教会的K牧师夫人不是劝我到她们教会里去习医学么?我就习接生法吧,就不结婚,日后也不愁不能自活。西洋的女宣教师,女医生不是很多守独身生活,为社会服务的么?我就跟她们去。我该早点把守独身生活的招牌挂起,也可以减少朋友们对我的鄙薄或无谓的同情。我就去学神学当女宣教师去,或习接生法当接生妇去。美瑛对自己的婚事觉得十九绝望了,深抱悲观,不得已萌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思想。

近来因生理上久熟了的关系而起的性的苦闷和由性的苦闷而起的不自然的情欲遂行症把美瑛从精神的和肉身的双方苦迫得厉害。她近来双颊愈形瘦削,脸色也愈见苍白;歇斯底里症也愈见沉重了。

过了春,一个在教育界的落伍者蒙塾教师竟大胆的向她求婚了。当母亲笑着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知道时,她快想把耳朵掩住不情愿往下听。

——太把人当傻了!你这老家伙拿什么资格来向我求婚。是的,他也是鄙薄我的一个,他以为我是过了婚期卖不出去了的。太看不起人了。美瑛很气愤不过的,觉得自己是受了种侮辱但同时也自己觉得悲哀。为自身的前途悲哀。

——我怕没有资格受智识阶级的人——大学生们的求婚了吧。莫说大学生,连中学毕业生都不来过问了。她想到这一点,暗暗地痛哭起来。

到了二十一岁那年的四月中旬,美瑛决意到县城里B教会去习医学了。在B教会里习医,不单不要缴学费,每月还可领五元的津贴。不过毕业后有三年的服务期限罢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就想进去的,经哥哥的反对和哥哥答应她不久送她到省城进学,所以没有进教会的医学校。现在她想,不进去学点职业,自己的将来的生计是很危险的;这是对母亲请求同意时的第一个原因。其次她也想到城里去混混,或有机会可以由自己物色个把自己中意的夫婿。她想,这次出城去时,不要再战战兢兢的,要大胆点进行才好。

美瑛搬出城里去时,村中的山上,溪间春都来临了。到处都是青青的了。梅树上早满装着浅绿的嫩叶,矮松一株株的长了笔状的松蕾。天高日暖深蓝色的空中浮着几片白云。云雀高高的在云下翱翔着唱它们的小曲。

在这样的景色之下,美瑛更感着孤寂。她想,在性的烂熟期中的自己绝无恋爱的守在寒村中度冷寂的生活——像尼姑一样的生活;自己完全是枉生人世,无生存的价值了。她对一切世事像无感觉般的,也不起何种兴趣,自己所觉得到的惟有心的焦灼。

B教会医院的院长是美国人,副院长是北京Y医学校毕业的。院长,副院长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助手。此外没有男性了。其他助手,看护的,学生都是女性。

年纪在三十以外的副院长蓄有一丛日本式的短须。美瑛初来,副院长对她很亲切。美瑛也想尽力所能及的把在家里时的不活泼无表情的性质改去,对人接物都时时刻刻留心着取顶和婉的态度。

产科那门学科是归副院长担任。始终微笑着在讲坛上解释生殖器官作用的泰然的态度叫美瑛觉得他太岂有此理了。他有时望着美瑛,她便当副院长在意识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怕红着的脸给同学看见了难为情。她初次听产科的讲义时很不好意思的,差不多不情愿出席。但过了二三星期后她觉得顶有味的还是产科这门功课了。因为她由这门功课得了不少的安慰。到后来她是兴奋着听讲了,有时还觉得先生的讲解中太少刺激的分子了。

“受孕的准备作用,不可当它是种无目的的娱乐,分娩,也不能当它是种痛苦,我们要知道这是女性的一种义务,保种的义务,并要归荣于天父的。”美瑛听见先生说出这一般的话来了,她想,先生太把我们当小孩子看了,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她——全无性的经验的她,始终感着一种刺激。但她的同级的大多数都是既婚的女性,并且其中还有几个有了生育的经验的,她们的听讲的态度和先生的讲演的态度一样的泰然的,像不感着一点兴奋。美瑛望着她们,禁不住羡慕起来。

——她们定把日间学得来的知识带回去一五一十的报告给她们的丈夫吧。美瑛深刻的想到这一点格外的兴奋。

“魏女士,明白了没有?”副院长的讲义告了一段落后常走下来到她的坐席前这样的问她。

——先生莫非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吧。美瑛这样的想着也感到一种快感。但她一想到他是结了婚的人,这时候心里反感到一种失望。

两个助手,一个姓秦,一个姓文,都还没有结婚。姓秦的年纪轻些,约有二十四五岁了,也比姓文的生得漂亮。但院里的人们都说,秦助手虽没有结婚,但早和某女医士发生了秘密的关系,在教会里算是品行不良的一个人。美瑛听见了她们对秦助手的批评后就很注意那个某女医士和秦助手的行动。那个女医士姓李,怪老丑的。美瑛想这样年轻标致的秦助手怎么勾上了那样老丑的女人。她替秦助手可惜。

美瑛在医院里听讲了两个月,已经到初夏的节期了。懊恼烦愁的春也早已过去了。她跟着医生和助手临床实习起来。也许不是偶然的,当她临床实习时,秦助手总站在她的旁边;这时候的美瑛是很难为情的。经久之后秦助手对她很亲切的,也有不少的挑拨的表示。这时候她证实了秦助手和李女士的关系了。因为她自和秦助手认识了后,李女士对她的态度异常的难看。

美瑛暗地里觉得秦助手总是可爱的一个男性。她也很明了的知道秦助手决不是能长久和李女士相持的。对他和李女士的关系的缺点,她虽然很不满意,但终不能打消在她胸里日见浓厚的秦助手的面影,她对这个缺点,真的只有不满意,但并不当它是可耻的行为。对男性的不品行能够原谅到这么样子,对那个男性不是有了爱是什么呢,她觉得秦助手能够和李女士的关系完全的断绝,自己就和他正式的结婚也未尝不可。

美瑛近来不知自己到底是恋着那一个,副院长呢?秦助手呢?自己觉得副院长的面影在胸里比秦助手的浓厚些。不过有一件事使她和副院长疏远的就是他已经正式的结了婚,并且生了一个小孩子了。她觉得由李女士那边把秦助手夺过来总比从副院长夫人那边把副院长夺过来容易些。但对于这些事情,生来就很怯懦的美瑛只能把它付之想象,真的只有想象。

秦助手也曾对美瑛示意过来,美瑛只战战兢兢地说,要他去请求母亲的同意。但到后来又后悔自己太没有胆量了。

暑假到了,有三个星期的假期,美瑛回村里来了。

回到家里来,听母亲的口气,像自从那个蒙塾先生来求婚以后直到今年暑假并没有一家人来问她的年庚。只有一家人来问妹妹,母亲因为姊姊的婚事还没有定,就拒绝了他。美瑛到这样时候对自己的婚事愈觉落胆了。在教会的医院里还可以上上课,实习实习,把寂寞的时间混过去。苦闷的时候就到副院长家里去或找助手们谈谈,也可以得相当的安慰。现在回到家里来,就像进了禁绝男性出入的冷落的尼庵般的。炎酷的天气,单薄的衣裳,又是使她兴奋的一个原因。

在一群村童中有一个牧童名叫阿根的,是她们姊妹幼小时一同游戏,最要好的朋友。阿根今年也十八岁了。因为家里穷,他只在小学毕业后就不升学了。他在家里种田,牧牛,养鱼之外就唱山歌,赌钱和猎色。

“瑛姊,好久不见你了,几时回来的?”美瑛回家里来后的第三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到屋后的草墩上来吸新鲜空气。这时候恰恰碰见阿根肩上担着一把锄头由草墩左侧的田间陌路上来。

“我前天回来的。你这么早到哪里去呢?”美瑛对这个旧友的态度比较自然的,也不觉得双颊会发热了。

“瑛姊,你真好看啊!听说你在县城里嫁了个有钱的大学生。恭喜你了。”阿根不客气的笑嘻嘻地说。

“谁说的?你莫尽嚼舌头!”美瑛这时候脸红起来了。她看阿根只穿着一条短裤,上身打着赤膊,两条富有筋肉美的下腿部也露出来了。尤其是赤铜色的富有筋肉的有男性美的两臂在美瑛的眼中是异常美丽的。

阿根看见美瑛笑着和他说笑,更不客气了。“瑛姊,你怎么穿这短的褂子?你看,你那红裤腰都看得见。县城里的女学生们都是这样的么?”

“干你什么事?!”美瑛笑骂他。但听着这个像希腊古勇士般的男性这样的问她,觉得自己身里的血微微地在腾沸,由他这一问,她很奇怪的感着一种陶醉的快感。

太阳光线沿水平线射来了。阿根正向东南方站着。光线由他的赤铜色的皮肤反射到美瑛的白竹布褂子上来。他和她的距离只有两尺多。远处的禾田里虽有几个人,但给几阵早饭的炊烟遮住了,他们的附近还没有发见一个行人。

追逐女性惯了的阿根很大胆的凝视着美瑛微笑。她禁不住脸红红的低下头去。

“你还不快点看田去,不早了哟。”她无话可说了,觉得两个人尽相对的站着怪难为情的,只有催他走开。

“还早呢。你看太阳才出来。就迟点也不要紧。横竖他们还没有来,我是顶早的了。”

“你吃过了早饭的?”

“天还没有亮就吃饭。老头子的算盘精明得厉害,他要我们做足十四个钟头的工。”

“你们真早!”她无意识的低声的说。“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吧,瑛姑娘,”“讨厌的!”她再脸红起来。但她免不住要翻过头来望阿根所指示的地点了。原来就是这墩上的一座坟墓。他们在小孩子的时候常到这坟塘里游戏——组织家庭的玩戏。某男孩子扮公公,某女孩儿扮婆婆,某男孩儿扮少爷,某女孩儿扮小姐。墩上有好几个土坟,每座土坟就把它当成一家屋,搬了许多砂石,采了许多花草来陈列。美瑛和阿根算是顶要好的,他们就分扮了新郎和新妇。

这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现在追忆起来,禁不住发生无限的感慨。——阿根小时就长得很好看,每次游戏,他总是跟着我依靠到我的怀里来。她想及阿根和自己小时的情景。“姊姊,你大了后要嫁人去吧。”“不,我不嫁人。嫁人做什么事!”“你可以等到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嫁给我吗?”

“我说了不嫁的,我也不嫁你。听见他们说你是我的老公,那不好笑么!”她笑着抚摩依在她胸前的阿根的双颊。她觉得她的掌心有点冷感,她忙低下头来看时,阿根的双颊上垂着泪珠儿了。

嗣后他们小孩子作家庭的玩戏时,她和阿根总是扮夫妻的。有时阿根来迟了,他看见瑛姊和别的男孩儿扮新郎新妇时,他就站在旁边垂泪,那天他就不加进的回去了,要美瑛多次的劝慰才喜欢过来。

回想及小时的友谊,美瑛在这个打着赤膊赤脚的,赤铜色的脸上满长着面疱的粗鄙的农夫身上,隐约的发见得出十年前的可爱的面影来。他的上下两列的雪白的牙齿和十年前的没有一点变更。最可爱的还是他的大大的眼睛,除了有点陷进眶里外,也和十年前一样的无变更,现在的有筋肉美的臂膀也着实的引起了她的爱慕。

“瑛姊,那边是我们的??”阿根没有把话说下去。“讨厌的!”她看了看阿根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小的时候,他俩扮新婚的夫妇时,曾借墓碑左隅的坟塘一部分做过洞房来。

“瑛姊,坐下,不要紧吧。我俩罕得相会啊。”“今天不早了,明天再来吧。我要回去吃饭了。”美瑛说了后又后悔不该失口约他明早来。“你明天一早定来吗?”阿根很诚恳的问。“那说不定哟,”美瑛笑着说。

“不管你来不来,我明早定在这里等你的。”阿根一面说,一面拾起锄头,担在肩上向她告别。

美瑛望着他走过墩后去了。她还站着怅望了一会才转身向家里来。美琼已经走到后园门首来叫她了。

美瑛吃过了早饭,把她的思力运用到阿根身上去了。她回想到十六岁那年秋的事了。那年阿根只十五岁,但骨格很大,发育很快的他,表面看去就像十八九岁的了,和纤弱的美瑛相比较,谁都不承认她比他年纪大。她在那时候虽觉得也有几分可爱,但对他的粗鄙的样子和满脸的面疱又觉得有点讨厌。他没有受相当的教育也是她鄙薄他的一个原因。

她十六岁那年秋的一天,平素没有往来的阿根的叔母忽然到美瑛家里来找她的母亲——魏妈。阿根的叔母来时,美瑛和她的妹妹正在屋后院子里做女红。她听见来客是阿根的叔母就很敏感的联想到阿根来求婚的事,她的全身的血液即时涌到脸上来。她的身体也在微微的发抖。她怕这样的狼狈的状态给妹妹看见了不好看。佯说要解手回房里来。美琼却天真烂漫的跑出厅前去看。美瑛回到自己房里坐了一会,精神镇静了后再走出院子里来。这时候妹妹也回来了。

“阿根的叔母来找母亲做什么事?”她装出很平静的态度问妹“??”妹妹只望着她微笑。“笑什么哟!”美瑛有点发气的。但妹妹还是笑着不说话。到后来美琼看见姊姊着急的样子才说。“真不要脸,她也敢来替她的侄子做媒。”“什么事?”美瑛还故装不懂的。“阿根的叔母说要姊姊做他的媳妇呢。”美琼说了后笑起来。

美瑛虽不十分愿意嫁阿根,但对美琼的态度——鄙薄阿根的态度也抱几分反感。她没有话可以答应妹妹的,只低下头去做女红。但她心里着实的感激阿根,她想,真的爱自己的还是阿根——从小时就亲昵自己,恋爱自己。

过了一会,母亲也进院子里来了。“自己穷得没有饭吃,还想讨人家的女儿!像那个半桶水也能养活老婆吗!”母亲和妹妹一样的鄙视阿根。

阿根自求婚失败后每在田间路上碰着美瑛时就表示一种愤恨的表情翻过脸去不看她。她看着他这样的不理她,免不得要痴痴的站着叹息一会。她又看见他走远了时还频频地翻过头来看她,她禁不住悲楚起来。她觉得自己虽不很愿意嫁阿根,但也不愿意阿根对她有这样的态度。她也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心会这样强烈的受着阿根的支配。

——阿根,拒绝你的不是我,是我的母亲;这是叫我无可如何的事。你切莫怨恨我,阿根!美瑛心里替自己辩护,但她又想,假定母亲答应时,你也愿意嫁他么。美瑛想到这点,自己又疑惑起来。

美瑛由墩上回来后尽思念自己和阿根的过去。——阿根不是约我明天一早去会他么?还是不去的好,怕他有意外的举动呢。但自己又有点舍不得不去看他,我实在有点喜欢他。至少,我并不讨厌他。我整天的思念着他是证明我在恋着他,那么决意嫁他不好么?但听村里的人叫我阿根嫂时,又觉得不很情愿。她觉得自己有点矛盾——喜欢阿根,但不愿意嫁他。她想恋爱和结婚完全是两件事,要分开说的。

这晚上美瑛整晚的没有睡,她望不得快点天亮。黎明时分,她就离了寝床。她望着妹妹还在呼呼的睡着。她自己到火厨里去烧了点热水来,洗了脸,漱了口,又忙忙的梳头,梳好了头,站在镜前照了又照,总觉得对自己脸上搽的粉和额上的短发有点不能满意。

她在大镜前痴站了一会,胸口忽然的扑扑地跳动起来。——这样早出去,不会叫母亲和妹妹疑心么?她想动足时又踌躇了一会。她再回到寝床上躺下来,来想等到阳光稍为亮些时,等母亲起来了,再说出去散步吸新鲜空气好了。是的,我每天早晨都出去的。今早上出去有什么希奇。她们不会说什么话的。但她觉得今天早晨总是比平时不容易动足的。胸口不住的在跳跃,周身也微微地在颤动。

朝东的玻璃窗扉上面的一部分晒在淡橙黄色的阳光中了。檐瓦上的雀儿也在啁啁啧啧的唱起它们的小曲来了。她听见老妈子起来了,到火厨里去了。她战战兢兢的起来打开了后门走向园里来。

“小姊到园里去散步么?”她开后门时听见老妈子在问她。她当老妈子晓得了她的秘密,心房突突地跳跃,也感着双颊发热。

“是的,房里热得很,到外面去凉一凉就回来。”她故装镇静的说,但她的背部和额部已经微微的发汗了。

园里小径两旁的杂草满装着露珠,她的一双裤脚已经湿了一部分。她走出后园门首来了,沿水平线射来的光线,直投射进她的眼球里来,她看不清楚对面草墩上有没有人。

——比昨天反迟了些了,他等不到我来,恐怕走了吧。算了,本来没有什么事的,回去吧,美瑛虽然这样想,但她的双脚还是向墩上那边去。

到草墩上来了,但不见阿根的影子。草上的露水渗透了她的鞋,她感着袜底的湿润了,她心里异常的不愉快。但好奇心仍叫她翻望他们俩小时的纪念地——那座蓝色的坟墓。她发见坟前拜垫上的一把锄头反射着太阳光线在闪光。

——阿根还在坟塘里面吧。站在这里望不见他。他在墓碑前等着我吧。他怕人看见所以躲在深深的坟塘里。她一面这样的想着一面走向那座墓前来了。

啊呀!她看见阿根睡在坟塘里的那种态度那种行为。像着了电般的骇了一惊。向后的倒退了几步,差不多喊出声来了!她马上脸红耳热的周身血管中的血都腾沸起来了。阿根像沉醉着般的耽享着他的自渎的快感,没有留意到有人在偷看他。美瑛看见那样的丑状,心房快要掉脱下来般的,惊震得全身发抖。她不敢再看了想急急的跑回去。但又有点舍不得,她从没有看见过男性的这种丑态——不,恐怕女性中也没有人实际的看过男性自渎的丑态吧——望着这样的丑态,自己又感着一种神秘的快感。她退却了几步又停住足翻过来看了一会后才轻轻的走下墩来。

回到房里来时,心房还不住地突突的跳跃,双脸也还像喝多了酒般的红热,背部和额部更流了不少的汗。

——阿根没有看见我吧。他定是等我等得急了才演这样可耻的自渎的行为吧,幸得我没有早去呢,早去了时恐怕他真的许出意外的手段呢。她像从虎口逃了出来般的,后悔今天早上不该冒险出去的。

——他像有意演给我看的,他听见我来了就演出这样的丑态来蛊惑我。她想到这点又有点恨起阿根来了,像他没有受过教育的村童当然有这种丑劣的行为。他完全是个恶少年,我怎么能够爱他呢?我错了,不该应他的要求来会他的。美瑛又像受了阿根的莫大的侮辱般的在痛悔自己太孟浪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美瑛像给一种不可思议的力支配着,想到草墩上去,她知道是有一种危机迫近她身上来了。但她还想看看男性的自渎的行为,倒可以感受点神秘的快感。

——他今早还是要来的。横竖没有人知道我就去看看他是不是故意的。或者他的这种自渎的行为是病的象征。他每天早上都到这墓上来贪图自渎的一种快感吧,昨天我在那边,所以他走了。把他的秘密识破了时,他定给我下不去的,他要用最后手段对待我也说不定。她很想到草墩上去,但又有点害怕。

结局她还是去了。阿根的自渎的行为对她的确有种诱惑性,一连三天,美瑛都秘密的走到那座墓旁的树后偷看阿根演自渎的行为。到后来她发见了阿根的自渎的行为是有意对她的一种戏弄。

第四天的早上,她在看得出神的时候,阿根忽然的跳起来狞笑着向墓旁的那株树。最初美瑛以为他还没有看见她。但只一会,他以完全在情欲中燃烧着的像兽一样的可耻的姿势奔向树旁来。

美瑛骇了一跳,忙拔脚向前面跑。迟一刻时,她就给他抓着了。她忙向后园门首奔,他在后面追来。

“瑛姊回来吧!你看了四天了,我都晓得,你还怕我么?”阿根在后面这样的叫她。但她只顾跑,这时候她的确怕他了。

“瑛姊,我今天不得空。明后天到你家里去看你好吗?”美瑛还是不理他。她完全当阿根是疯了的,当他是个色情狂——为她发的色情狂。

她回到自己房里来了,幸得妹妹出去了。她把惊魂镇静了后才出来厅前吃早饭。她很担心阿根真的跑到家里来对母亲和妹妹说疯话。她又担心他告诉村童们我一连四天都在草墩上偷看他。

过了一星期不见阿根到家里来。也没有听见村里的人评论她和他的话;美瑛才安心了。

秋近了,美瑛打算再回B教会的医院去。自从在屋后的草墩上受了阿根的窘辱后,美瑛很少到外面去了。近几天来因为要回城里去,不能不到几个友人家里去告别,并到村街上去买点物品。她两次在途中碰见了阿根。她一望见他就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但识破了美瑛的心的空虚的阿根像捉住了美瑛的弱点,像前次一样的对她嬉皮笑脸的说:

“瑛姊,怎么许久不见你到墩上来了。我等了你好几天,总不见你来。”他说了后,脸也不红的向她狂笑。

——不要脸的东西!她只低着头不理他的走过去了。她不敢——也怕和他交谈一句,她虽然有点恨阿根但并不讨厌他,她替阿根可惜。她觉得也不该有这样丑劣的行为。

经秋季的体格检查,美瑛知道自己的眼睛患了初期的砂眼症并且肺尖也很弱。副院长很亲切的替她诊察,诊察眼睛时还没有什么,听诊胸部时,她觉得副院长对自己的态度就有点不寻常。

最初袒着胸和副院长对坐着时,她感着一种羞耻和局促。她把给裙遮着的双膝紧紧地挤凑着,闭着眼睛不敢望副院长,她只挺着富有脂肪的胸部让他听诊和按摩。副院长像嫌两人间的距离隔得太远了些,把椅子移凑近了,他的双腿就乘势把她的双膝夹着了。她觉得副院长是有意的在腿上用力把她的双膝夹住,她侧着脸不敢正向着他,她的右颊感着副院长的温暖的呼吸。他按摩到乳房的附近时,她的全身的血一时腾沸起来,同时背部也感着一种恶寒。她这时候只好把身体向后闪退,但副院长很不客气的伸手过来攀她的肩膀,好像在说隔远了听诊不明白。她没有法子,只得让他攀动,凑近他的胸前来。在这瞬间,副院长像有恶意的把她的双膝愈夹得紧紧的。给他这一挟,她的全部的骨骼像都松解了。副院长也像有意由这种对她的挑拨的行为贪求点快感。

副院长把听诊器从两个耳朵里取下来后还凝视着美瑛,她的双颊更红得厉害,忙低下头去。

“可以了么,先生?”她拈着衣扣问他。“??”副院长点了点首。

她忙着把她的衣扣扣紧。副院长也站了起来,在她的肩背上拍了一下,再捉住她的臂膀捏了捏,说:

“你的体格很好,不要紧,不像会患肺病的体格。”副院长说了后再伸手过来摸她的胸部,“你的胸部也很宽,不至于患那种病的,以后起居饮食留心些就好了。要留心莫伤了寒。”他的手由胸口滑至澎涨着的,满贮着暖血的乳房边来了,美瑛在这瞬间全身像受着一种重压也觉着一种使她战栗的恐怖,同时又感着一种陶醉的快感。

——讨厌的先生!美瑛最初的确觉得这个副院长讨厌。但经了第二次第三次的讨厌的先生的蛊惑后,渐渐感着有诱惑性的官能的美感了。她近来觉得给副院长的诊察是唯一的秘密的欢乐。

秦助手在这时候还不住地向美瑛求爱。因为有副院长的羁绊,并且对进行恋爱平素就异常胆怯的美瑛几次都把秦助手的要求拒绝了。在美瑛眼中的秦助手对李女士的关系明认得出来的一天一天的疏远,李女士对秦助手的监视也一天一天的严密。

和美瑛同级的有个姓林的女儿,比美瑛小一岁,名叫瑞云。秦助手向美瑛方面的进行失败了后,就转向林瑞云方面进行。林瑞云本来是和人家订了婚约的女子,因为是父母的主婚,订给一个有钱的屠夫的儿子,这是她顶不情愿的。因此她想自由恋爱的拣一个夫婿,好抵制那个屠夫的儿子。没有多久,秦助手和林瑞云就互陷于恋爱中了。最留心他俩的恋爱的只是李女士和美瑛。美瑛望着他俩的浓厚的恋爱的情形免不了要感着一种寂寞,同时也发生一种嫉妒,也有点后悔不该把秦助手放过去了的。由美瑛看来,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恋爱完全是由对自己的反抗心而发生的。他因为向美瑛进行恋爱失败了,便故意的以加倍的爱情接待林瑞云,借此向美瑛复仇。美瑛最初以嘲笑的态度眺望他俩。到了后来又羡慕他俩,嫉妒他俩起来了。

秋尽冬来,到了十月初旬,医院里起了一种变动。虽有教会信条的限制,外国人的院长的监督,李女士的警戒;但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恋爱还是像轻舟逐急流般的尽她流向她所能流到的地方去了。

到了年假秦助手和林瑞云间的关系在县城社会上当做一件丑(scandal)传扬出来了。社会还故意的夸张着把他俩的关系宣传得无奇不有,但他俩像预先知道有今日的事般的,一点不惊恐。他俩不久就由教会放逐出来。

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恋爱事件在美瑛心上给了一个深刻的影响。她虽然觉得他俩的淫乱的行为很可耻,但对不受何人的束缚或制时,一任热烈的情热的奔驰,自由的大胆的实行恋爱这一点,她也禁不住要羡慕和佩服。她想,林瑞云到底比自己幸福。她到这时候只能暗恨自己的怯弱。

副院长是个教会里的寄生虫,他看见秦助手的被逐怕要蹈秦助手的覆辙,对美瑛的态度近来消极起来了。美瑛也觉得对既婚的副院长再没有什么希望了。作妾,不消说自己不情愿并且教会中人也不许娶妾的。

年假到了,美瑛又由城里搬回家里来,在城里住了一年,一无所得,带回来的还是一颗寂寞空虚的心。据母亲说,因为到城里去了一年中不见有个人来问她的年庚,她想自己是完全失败了。

她觉得在城里习医习了一年,没有一点意思。她决意明年不再到城里去了。在这寒村里能够使她思念的男性还是阿根一个人,诚心爱慕她的也只他一个人。听说他在十月里到南洋寻生计去了,她免不得有点伤感。

美瑛又迎第二十二次的新春了。

美瑛二十二岁那年又过去一半了。在这半年来问妹子美琼的年庚的人倒不少,只有她像过了时期般的再无人过问。

美瑛在村里渐得了老处女的徽号了。村里谈及女儿的婚事时就把美瑛提

出来警戒有女儿的父母。

“还是将就些吧。拣婿拣苛了时,过了年龄要害女儿的。你不看见魏家的老处女么?真的是个老处女了,前礼拜我来看过她来,嘴角边都有微微的皱纹了。”

“这一点不满,那一点又不满,那一点找得出圆满十足的女婿来,人材要好,家私也要好,父母要双全,兄弟又要少;找不出来的!你看魏妈不是把大女儿害了么?现在人都叫她做老处女呢。”

老处女的名字渐渐的吹进美瑛的耳朵里来了,她听见了时气愤不过,终于气哭了。

暑中的收获完了后,又快到立秋了。立秋的前两天,东山姓徐的农家打发了一位媒婆到美瑛家里来,美瑛听见这次的媒人是为自己来的,不是来问妹妹的年庚的;心里先喜欢了一大半,她想婚事要由自己决定才好,不要再让父母作主了。至少自己该出到厅前去和母亲媒婆见三两面的,自己总要参加点意见才对。美瑛虽这样想,但终没有勇气去见媒婆。等到母亲送客去后进来说,她已经拒绝了媒婆的提婚了。美瑛像着了电般的吃了一惊,她暗恨母亲不该不和自己商量,专断的把难得上门的媒婆赶跑了。错过了这个机会时,恐怕又要再熬半年或一年了。

据母亲说,刚才来的媒婆提的婿家是个农民,岁数有三十五六了,同栖了十六七年的老婆在去年冬死去了,现在想续弦,听见美瑛还没有订给人,所以托了媒人来问。母亲的意思本来可以不拒绝他的,因为第一徐家的家计很好,嫁过去时一辈子的穿吃可以不要担忧,女儿年数大了,做继室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但媒婆最后提出来的条件,母亲觉得美瑛听见了时一定通不过的;就是徐家的先妻有个十四岁的男孩儿和八岁的女孩儿。

美瑛听见母亲说了后,气愤稍为平复了些。“有了这么两个半尴尬的小孩子多讨厌!做填房还不要紧,做继母就难了。相处得不好时,人家要说七道八的。”

母亲再替辞退了媒婆的自己辩解。美瑛只低着头不说话。美琼看见姊姊的可怜的姿态很替她抱不平。

母亲出去了后,姊妹两个沉默了一会。“姊姊,怕什么?我想女人要嫁时还是嫁农民幸福些,一生相守着。先妻生的小孩子又有这样大了,不比三岁五岁的小孩子,只当他们兄弟看待就好了,没有什么不容易相处。”美琼总觉失了婚期,又在性的烦闷期中的姊姊还是早点儿嫁出去的好。一年多不见人来问年庚,再把说一家放过了去后恐怕再没有人来问了。作算再等一年半年有人来问,也恐怕没有更好的人家了吧。

“我也这样想,不过??”美瑛听见妹妹的话,沉默了一会后颤声的说。“姊姊不嫌徐家,徐家当然很愿意的。就打发一个人去叫那个媒婆回来不好么?”

“姻缘是有定数的,勉强不来。已经拒绝了她了,再叫回来,有点难为情。”

“那不见得。是他那边来求婚的。又不比做买卖。叫她回来,还怕她叫我们让价么?”美琼笑着说。

美瑛心里有点不以妹妹说的话为然了,因为她把姊姊的婚事看得太潦草了。

妹妹美琼的态度近半年来有点和从前不同了,在姊姊眼中看得出来的不同了。从前不爱修饰的她近来和姊姊一样的——不,比姊姊更喜欢化妆了。虽然是粗裙布衫,但对裁缝的式样和色泽花样也很注意的选择,在报纸上或杂志上登的化妆品的广告,和美容术的记载,也特别留心的读。从前每星期六很早回家里来的,现在非到傍晚或入夜时分不回来了。有时竟以学校有事或功课繁忙为口实,星期六那天也不回家里来了。

——近两年来——自一班新教育家提倡妇女解放以来,女子的起居行动比从前自由得多了。像妹妹比我就自由得多了。怪不得近年的女学生们中发生出许多令人羡慕的事来。妹妹也怕是跟着她们在暗中飞跃吧。美瑛对妹妹的最近的行动很羡慕也很嫉妒,同时又暗恨自己太怯懦了,太不中用了。

妹妹的行动给了她不少的刺激,母亲的暧昧的行为也使她感着相当的兴奋。她觉得烦闷的,孤冷的只是自己一个人。

看看寒假又来临了,美琼由学校搬了回来。两个月前还是天真烂漫的热心从事校课的妹妹今年寒假回来,态度有点不寻常了。美瑛想,妹妹也到了性的烦闷期了。看她每天不论早晚,总有一二次一个人痴坐着凝思什么事情般的。美瑛想,妹妹希望自己草草的快点结婚,不是偶然的忠告了。

过了几天有个媒人来问美琼的年庚了。美瑛听母亲说,男的是上海××大学生,明年就可以毕业。名字好像叫做黄广勋。美瑛听见黄广勋的名字,象是个熟识的人。她再深深的回忆了一会才知道黄广勋就是她十六岁那年向她求婚的比她小一岁的中学生。

“妈妈答应了没有?”美瑛的鼻孔里辣刺刺的难过,但她竭力的忍着问她的母亲。

“要等你的妹子回来,问问她的意思怎么样。”“约了她再来么?”“她说明天再转来。”

美瑛不便往下问了。她知道母亲的苦心了。母亲明明知道黄广勋是六年前向大女儿求过婚的,不过不便说出来,怕大女儿伤心。

黄广勋向美瑛求婚的时候,美琼只十二岁,当然一点不知道。美瑛想,这怪不得妹妹,妹妹的运命是比自己好些。姻缘是有定数的,运命的幸不幸也是有定数的。

美瑛虽把运命的话来安慰自己,但她的精神还在固执着不容纳这样的无聊的安慰。她在中学时代,有一次的学年考试,代数教员出了一题应用问题,她最初把它解答出来了,演算也一点不错。打算交卷了,她重新把那题的答案清查一回,查看完了后就望望教室壁上的挂钟。该死的就是这个挂钟,告诉她距限定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的余裕。她觉得这个答案总有点不满意,再提起钢笔来把它修改,愈改愈得不出结果来,时间到了,她就缴了卷。出场之后才知道最初的演算,一点不曾错,后悔不该把它改错了。她愈后悔愈心痛,因为这件事有两天没有吃饭。她形式上虽然对朋友们说,算了算了,能及格就好了;但精神上还是受了一个重伤般的,许久都不能平复。美瑛想,现在对黄广勋的心理完全和把答案改错了那时候一样的痛苦了——不,有千百倍于那时候的痛苦。

过了新年又到了元宵节了。美瑛开始了她的二十三岁的年头,美琼也十九岁了。但妹妹美琼再不客气的等她的姊姊了,她把处女时代告了一个段落,别了她的母亲和姊姊嫁到黄家去了。

元宵节的傍晚时分,她和母亲在门前送妹妹的花轿走了后,她一个人急急地回到自己房里来伏在被窝里痛哭。她想,妹妹虽然想嫁,但不该嫁黄广勋的。母亲已经告诉了她,黄广勋是从前向姊姊求过婚的人。论理,妹妹该忌避些才对。但妹妹急于要嫁了,终给姊姊一个滑稽的讽刺——使失败者万分难受的讽刺。

——妹妹近这几天来多欢乐的样子。她嫁了一个富有活气,前途有望的美少年,她的身心一生都有所寄托了!只剩得??美瑛愈想心里愈难过。自妹妹嫁了后一星期间都是流着泪到天亮。

美瑛想,妹妹嫁黄广勋像有意对自己的一种恶作剧,此仇非复不可!尽顾着人类的虚伪的义理,尽守着旧社会的腐败的规约,结果只有牺牲自己!

美瑛由黄广勋联想到那个中学教员了。

——听说他现在升任至省垣C大学做预科主任了。不该拒绝了他的。不是钻营得力那能够以师范专门毕业的资格做大学教授呢。没有大学预科的学历可以做大学预科的主任,并且升任得这样快,在中国只他一个人了。由此可以断定他的手腕很高。美瑛后悔不该拒绝这个手腕家了。

——早知道过了年期不容易嫁出去,就嫁了徐家那个农夫作填房也算了。早听了妹妹的忠告就好了的。最初以为自己的婚事未定之前,母亲决不提妹妹的婚事的,妹妹也定让我先出阁的,殊不料母亲不再为我把妹妹的婚事迟延,妹妹也再不客气的等待我了。

美瑛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围,所识的同辈朋友们都结了婚。她们都找着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前几年在自己眼中完全是个小孩子的,现在也结了婚了——只十六岁就结了婚的还有好几个。相形之下,胸里像受刺般的痛苦。自己已经廿三岁了,还没有婿家,对不认识的人都感着愧赧,对村里认识的妇女们,美瑛差不多不敢和她们见面了。她想,今后决不听她们谈别人家结婚的事了,但村里每次有人结婚的消息偏会吹进自己的耳朵里来。

美瑛想,自己真的变成个老处女了。做了村里妇女们的嘲笑的对象,以后怕嫁给人作后妻都没有人要了吧。

——听说思虑多的女人颜色就容易衰老。自己就有这样的病征。美瑛愈想愈不敢见人了。

“她恐怕不嫁人了吧。哪里有到二十三四岁还不许给人的女儿。”美瑛像听见有人这样的说她。

“怕没有人要了吧。正式的初婚不会娶这样的老处女吧,”美瑛又像听见有人在这样的嘲笑她。

美瑛现在愈感到有结婚的必要了。不是由于对结婚的憧憬,不是由于对异性的好奇心,不是由于一种空泛的恋爱;她为要立身做人起见,觉得非结婚不可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不快点嫁也就立即入庵做尼姑去。

有时候她遇见既婚的朋友,朋友就对她说:“我觉得独身时代不知多少快乐,要耍就耍要睡就睡,不受谁的束缚。

真的,结婚没有一点意思。我真羡慕你,又自由,又舒服。结了婚时这身体就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女人虽然不能不结婚,但我觉得迟一天快活一天。”美瑛想这个朋友说的话虽有点道理,但总觉得是对自己的讽刺,她想这个朋友有了丈夫,有了性的满足才说得出这样奢侈的不负责任的话来。作算这个朋友的结婚不是幸福的结婚,但比不能结婚的自己也就幸福得多了。

有时候村里的认识魏妈的老妈子跑到美瑛家里来时,就很不客气的对美瑛的母亲说:

“年数大了,不要选择得太苛了。尽叫她等,等到什么时候?太可怜了!随便些嫁出去吧。”

美瑛想,这老妈子虽然太不客气了,但她总算是说本心的话,替自己表同情。美瑛又想,自己何尝不想随便嫁出去,不过现在想随便嫁出去的人家都没有了。

“姻缘是有定数的,作算两家都情愿,没有夫妇的缘时也难成事的。”母亲只能这样的辩解。她知道自己的不名誉的风声也是阻害美瑛婚事的一个大原因。

由阴历正月初旬至二月中旬是结婚的好时节。不论早晚,屋前屋后都听得见迎婚的鼓乐。这种鼓乐在她心里催起了不少的兴奋。附近的邻人们听见迎婚的鼓乐都跑出路口来看,但美瑛不能像十六七岁时一样的好事跟着她们说笑了。

过了二月半,黄广勋再出上海去念书,说要带美琼同去,第一当赴上海是蜜月旅行,第二是他还想叫美琼到上海去再求学。动身的前两天美琼夫妻同到母亲家里来。初次上门的新婿,村里的妇女们都拥了来看,魏妈的厅前都挤满了人。有的说,新郎比新妇还长得漂亮些。有的说,新妇的肌肤赶不上新郎的白嫩。有的说,他俩是天作成的一对配偶。美瑛在屏后听见这些话时差不多气得要流眼泪了。

不客气,不顾忌的黄广勋对岳母说要拜见大姨。美瑛听见了时只当他的请见是种讥讽性的复仇,抵死不肯出来。她只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房子里又悔又恨的垂泪。

她不久又听见那个中学教员在C大学当预科主任不满三个月就向卖官鬻爵的政府用了些钱,竟外放出来做邻县的县知事了。美瑛想,早答应了他的求婚时,现在自己是个知县太太了,她到这时候不能不深悔当日自己的轻率。

暮春的天气,空中密布着暗云,像快要下雨了。美瑛近来在家里代一家商店编绒帽子和绒袜子,得点工资添制自己的衣履。今天把编制好了的两打小孩子的彩色绒帽和十双绒袜送到那家商店去,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钟时分了。

一踏进门觉得房里特别的黑。她不知道是天黑了呢还是快要下雨的黑暗。厅前还没有开亮,她想叫声母亲时就听见母亲房里有客。她忙放轻脚步走近前去听了听,里面谈话的声音太低了,听不出来客是哪一个。

美瑛在窗口站了一会,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她怕来客是江老二,进去时太使母亲难为情了。

“谁?”母亲在里头像知道美瑛回来了。“是不是瑛儿?”“是我,才回来,”美瑛很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答应母亲。“快进来,进来见你的表兄。他等你等了好半天了,”母亲今天说话带点欢乐的调子。美瑛前几天就听过母亲说,大姨妈的儿子凌士雄由缅甸回来了。

美瑛才踏进房门就听见男音的咳嗽。她听见他咳嗽,就联想到瘦削身躯所有者的表兄来。从小在外祖母家里常常见面的。从十三四岁以后她很少到外祖母家里去了,也就少和这个表兄见面了。

——表兄至少有三十七八岁了吧。小的时候在外祖母家里的楼上,他还抱过自己一路玩呢,那时候就听见表兄快要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母亲带妹妹去吃过喜酒。自己很想去,但母亲不允多带小孩子去,所以没有去。但后来表兄带了他的新妇到自己家里来。那时候在自己眼睛里的表嫂完全是个丑妇,肌色很赤,南瓜般的脸儿。上面的两个门牙黄黄的向外露,不说话的时候就紧贴在下唇上,总说是离县城很远的深山里的人家女儿。美瑛当时想,这就难怪了,并且表兄的样子比他的新妇也好得有限,半斤和七两半吧。美瑛最初听见来客是表兄,并且表兄在等着自己回来见见面,心里觉得有点希望之光在前途等着自己。但到后来想到表兄的样子来了,又感着轻微的失望。再联想到前年染了时疫死去了的表嫂的怪丑的样子,心里更不愉快。房里还没有开亮,在薄暗中美瑛看不清楚表兄的面貌,只看见他的瘦长的身躯的轮廓。

“瑛妹!”表兄在笑着叫她。“士雄哥么?对不起,失接了。我有点事到城里去来。”“一个人去么?”美瑛的视力在薄暗中恢复了,她看见表兄的惊疑的颜色。神经锐敏的美瑛由表兄的惊疑的颜色又联想到表兄对女性的浅狭的多疑的性质来了。她想,表嫂还在的时候,表兄对她都怀猜疑,不准她一个人归宁,定要叫个老妈子送她去,带她回。假定他再娶个标致的填房时不知要如何的严重的监视呢。

但表兄的惊疑的颜色立即平复了。“天气该暖和了的,忽然又冷起来,怕要下雨了吧。”母亲像对美瑛说,但她的脸并没有向着她的女儿。

“外面真冷。我出去的时候穿少了衣服,在路上冷不过,”美瑛回答她的母亲。

“我想等表妹回来见见面,就等到这样时候了,怕响了六点钟吧。”士雄不转睛的凝视着美瑛说。美瑛很不好意思的忙低了首。

“就在我家里歇一晚呢。莫说不能回你家里去,就到城里去也迟了吧,怕关了城门呢。”母亲说了后站了起来出去了。美瑛想;母亲到外面去叫妈子准备晚饭,但又觉得她是有意叫自己陪着表兄谈谈。

“你陪表兄坐坐,我去拿灯火来。”表兄的样子很欢乐的,他没有答应在家里留宿也不说不留宿;他只不转瞬的望着美瑛的脸,望得美瑛很难为情。

“瑛妹,你的样子完全和小时不同了。就前三年我回来看你时也没有这样的标致。你小的时候,体格笨些,现在高长起来,好看得多了。”表兄很不客气的在感叹般的赞美美瑛。但在这种赞美中像含有一种饥于色情的男性碰着旧识的年龄丰盛了的女性时的喜悦。

美瑛脸红了。但对表兄的赞美是很满意的,不过同时感着达了年龄还没有嫁出去的羞耻。

“今年不出去吧,不再出缅甸去吧。”过了一会美瑛才抬起头来问表兄。“我想不再出去了。外面的生意近年来,年见年不好。橡胶落了价,工人的薪金又涨了价,实在盘缴不来,我想那种生意不做也算了。”

美瑛前两年就听见表兄在缅甸经营橡树园发了财,已经有一二十万的家财了。欧战后橡胶的价钱陡然的跌落下来,表兄蚀亏了四五万元,就不想再投资了。美瑛一面想一面偷望表兄双手上的金指环——右手有三个,左手有两个,左手上的一个象是镶有金刚石的在微暗中微微地闪光。

“你的橡树园也卖了么?”

“没有卖,但也和卖了一样,订给一个代理人包办了。本来想叫阿和出去的。但又怕他太年轻了,监督不来。并且学那边的土话就要年把两年的工夫,不容易。”

美瑛听见表兄说及阿和的名字,又想到表兄的儿子阿和来了。她想阿和今年有十六七岁了吧。

“阿和今年几岁了?”美瑛问表兄。“十六岁了吧?我也记不清楚他有多大年纪了。”表兄笑着说了后从衣袋里取出条纸烟来吸。

美瑛想起阿和儿的样子来了。皮肤很黑,骨格横大,有点像他的母亲。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忽。美瑛想找点话来和表兄谈谈,但尽想尽想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并且头上像受着重压不容易抬起来。

——表兄像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向自己说般的。像有什么事情要向自己要求的样子。

“瑛妹,你今年几岁了呢?”表兄突然地问了这一句。美瑛觉得表兄的这个质问太失礼了。提起岁数,美瑛比听见什么还要难过,她只低着头双颊绯红的。

“老了哟。”过了一会,她才苦笑着说。“听说你总不情愿结婚,说这个婿家不好,那个婿家又不好。有这事没有?”表兄还笑着说,但他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微微地颤动。他说话有几滴口涎飞射到她的脸上来。她还闻到表兄的气息很臭。

“像我这个女人??”她只说了半句,双颊再红起来不说下去了。“你太拣狠了吧。”士雄还是一点不客气的笑着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有谁要呢?”她最后说出这样自弃的话来,但心里还是承认表兄的话太拣狠了。

——表兄像有意思于自己了。嫁表兄作填房——有先妻的儿子的填房。美瑛看见表兄的衰老而且有病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情愿,但望见他的双手上的金指环时,又想这个机会再不可让它逃过去了。

母亲拿着洋灯进来了,过了一会,老妈子搬了酒饭进来。吃过了晚饭还坐谈了半点多钟,表兄打了几个呵欠站起来说要赶到县城里的旅馆里去歇宿。

“不下雨吧?”表兄在问她们。“虽没下雨,但外面黑得很呢,怕不好走。”“那不要紧,我有手电灯。”表兄打着呵欠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来。

把盒盖打开,倒了几粒小豆大的黑药丸在掌心里,趁势向口里一拍。口里含着黑药丸,伸手向台上倒了一杯浓茶一气的向口里灌。美瑛看见表兄的鼻孔里流了点灰白的鼻涕出来。他忙由衣袋里取出一条雪白的绸巾来向鼻门上搭。

美瑛知道表兄非赶出县城去歇宿不可的理由了,她再不留表兄在家里歇夜了。

母女两个送了士雄出去后,再回房里来时,壁上挂钟响九点了。

十一

她们回到房里来了。母亲拿了三四个大包东西出来。“表兄送了好些东西。送你一件华丝葛的衫料。”母亲拣那个衫料的包裹交给美瑛。“我看,什么颜色的?”她抢过那个包裹来,急急地解那缚着的绳子。“深蓝色。”母亲在解别的纸包。“深蓝色,我不喜欢。谁要那样的老颜色!”美瑛把嘴唇一歪扯。“表兄说,这样的颜色大方些。”美瑛再不说什么,她只想有这样好的上衣料就要有好裙料来配它。她恨表兄不加送一件裙料给她。

母亲的礼物是青宁绸。还有两箱西洋饼干和一打毛巾。她想,除了两箱饼干外都是很切实用的东西。

“妈妈真贪婪!全数收了么?”“不全数收下来,还要叫他提着回去么?”母亲笑着说。“花了他二三十块钱吧。”美瑛想有名的吝啬鬼送这样厚的礼物给人家,恐怕这次是创举吧,他真的像对自己有意思。

“我也觉得奇异,那样吝啬的人,”母亲说了后像还想说什么话。但忽又中止了。

“他多早来的?”

“我才吃完中饭,他就来了。点多钟前后吧。他要我带你到他家里去玩。我想,我们迟几天送点回礼给他。你说送什么东西好?我想,他是有钱的人,什么东西不能买。不过表点意思罢了。买两斤肉,两条鱼,二十个鸡蛋送他好么?”

“不要累赘了。送他两斤肉,两只鸡就好了。我是不去的。他只不转睛的望着人,望得人??”美瑛红着脸说了后低下头去。

“单我一个人去也好,探探他的口气。”“探什么口气?他对妈妈说了有什么话么?”“没有明白地说什么。不过你还没有回去以前,不住的问关于你身上的事,问你订给了人没有,为什么还没有嫁,希望怎么样的人家。他很留心的问这些事。他恐怕不是替别的人做媒吧。”

“讨厌的。”美瑛这回不敢一口抹杀的说不情愿嫁表兄的话了。“我想他那边有这个希望时,你就将就些吧。人物虽然差点但以后的衣食可以无忧无虑。我想难得再好的人家了。”

“??”美瑛只低着头没有表示。若在数年前听见母亲这样说时,她定提出抗议了,说女人决不单为衣食而嫁的,现在她实在再无这样的勇气。

“去探探大姨妈的口气,就知道他们的意思。”

美瑛回来自己房里后还坐着默默地想表兄的事。她总觉得表兄那个样子实在难于亲近。还有一个缺陷是母亲不十分留意的。这就是血统上的缺陷,听说表兄的父系一连四五代都是患这种病死的,有了相当医学常识的,并且实地的看过这种病的苦状的美瑛想到这种血统上的缺点,心里异常的不愉快。

她还没有和表兄结婚就先想象到患这种传染性的恶症的丈夫临死时的状况和自己无可奈何的在看护的情形。他的确是再活不到多少年的人了。尚未结婚就先要准备着作孀妇,这是如何难堪的事。

美瑛把表兄的事想了半点多钟后,思索力又回复到今天上午的事来了。——×商店的杨店员像很诚恳的在恋爱着我,对他不该再漠然无所表示了。可怜他穷了一点,不然,他比表兄好多了。他的嘴唇厚了点,除此以外他可以说是个美男子。今天他的态度大胆了点,乘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竟捉着我的臂膀。他约我明天去会他,同到市公园去游玩,若不是表兄今天来了时,我打算把杨松卿的事提出来征求母亲的意思的。母亲也喜欢他,只说他家里穷了一点。看母亲,也没有不赞成的。不过现在表兄有了微微的表示了,母亲的意思当然倾向到表兄那面去了。美瑛又追索起认识杨松卿的经过来了。

美瑛认识杨松卿是她的一个朋友介绍的,不,要说美瑛的编织绒帽子绒袜子的生计是由她的这个朋友介绍的。她的这个朋友的夫家和杨松卿是同一族的,住在邻村。最初编织的绒线美瑛间接的由这个朋友领过来。到后来美瑛在杨姓的家里认识了松卿了,松卿就常直接送编织材料到美瑛家里来。

到了第二天松卿果然来了。他来时恰好母亲不在家,美瑛还在房里梳头,她梳着头发脸红红的走出来。

“请坐一会,我就来。一刻就来,对不住了,劳你送过来,”美瑛一面说一面叫老妈子倒茶。她说了后又后悔对昨天才认识的人不该用这样亲昵的口气说。

松卿像带了点礼物来送给母亲的。“你母亲呢?”“才出去的。一刻就会转来吧,”美瑛说着进去了。

过了一会,美瑛再走出厅前来。把绒线收好了后,看见松卿送来的两块肥皂和一包食品,红着脸不敢收下来又不好拒绝。

松卿的态度像没有一点跼蹐,但从没有和年轻的男性应接的经验的美瑛尽相向的坐着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有点难为情的。看见松卿尽凝视着自己,忙侧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幸得母亲回来了,美瑛忙站起来向母亲介绍。

“这位就是×商店的杨松卿先生。”母亲对松卿很表示欢迎,为失了婚期的美瑛计她特别的表示欢迎,本来对男女交际,母亲所取的态度是很开通的,宽大的。她对美瑛近来的出入一点儿不加监督了。

美瑛跟母亲一路出城时,松卿又在馆子里招待过她们来。有松卿在×商店,美瑛的生计上也得了不少的便利。贪小利的魏妈就常常在美瑛面前称赞松卿。很奇异的就是美瑛听见母亲独赞松卿就像称赞自己一样的愉快,并且不知不觉地双颊红赧起来。

嗣后松卿常常来访美瑛,跟着时日的进行,他和她渐渐地惯熟了,有时说起笑话来了。松卿来时,母亲大概不在家。就在家里只陪坐一会说有事出去,留他俩年轻的在一间房子里。母亲的这样的态度实在叫他俩感激。美瑛更感谢母亲的苦心。她和松卿相认识仅满一个月,她就像得了母亲的许可般的和他结为恋爱的同志。他俩一同出去散步,一同上馆子,一同看电影戏。

但都在日间出去。松卿曾几次要求她在晚间去看戏,只有这一件她没有答应,美瑛看母亲的意思,只嫌这个店员穷了一点,若能够替美瑛负终身的责任时,她也未尝不可以答应。

“只要他是个可靠的人,能负责任,就和他结重亲也可以。”母亲对美瑛曾露过这样的口气。

“松卿决不是浮薄的青年,他们的店主很相信他。不是靠得住的人还相信他么?”

美瑛想,松卿的嘴唇太厚了点,怪难看的。除了这一点,他可以说得上是美男子的格式了。贫穷决不是一时的现象。作算穷,只要夫妻相爱能同甘苦,也是幸福的。她意识到自己对松卿感着一种情恋了,觉得自己一身只有他能处分了,只有他能把迫近危机的自己救起来。她时时描着和松卿结婚的空想以自娱。有时对着松卿,忽然感着一种愁的发作,胸口不住的悸动,完全的面着失了自我意识的一种危机。受着冲动的打击,身体不住地发抖。她想,松卿是很明显的有意于自己的了,只要自己一启口示意,渴望着一一在很久很久的期中渴望着的安慰,顷刻之间就可以领享。但只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她的自我意识,觉得这是关系自己终身的事,不能不顾前后的随便的把身子委托他。虽经他的几次的要求,她始没有肯定的表示,但实际美瑛对松卿的恋爱可以说达到相当热烈的程度了。

十二

美瑛躺在床上,不住的把松卿和表兄比较,觉得他们间真有云泥之差。她想,看母亲的意思有点倾向到表兄那方面去了。但在自己觉得万难舍松卿而就表兄。

除窗外的雨音外,周围异常的沉寂。天气好的日子,在这时刻常听得见犬吠之音,今晚上天气冷了些,又下了雨,外面的村道上像没有行人,村犬也匿迹消声了。

蜷缩着身体深深的埋在被窝里,体温渐渐的高了起来。她的神经也愈兴奋起来。她从席底把松卿今天偷偷地给她的一张纸片取出来看。美瑛是中学毕了业的,看了小学程度还够不上的松卿的短简,心里也有点作恶。信里面的“庄次”当然是“妆饰”之误。还有“清阳谷继”四个字,她真猜不出什么意思来,她念了一回实在觉得可笑,但她总觉得松卿的短简中笼着有一种爱,在兴奋状态中的她就禁不住向这张纸片接吻,她渐次的描想到明天去会松卿时的一幕,她的体温越发高了,尤其是腰部。她想,松卿此刻若在这房里时,她就要把他整部的吞下去。

她像听见邻家的雄鸡的啼音。她想,天快要亮了吧。她忙起来把衣服加上,坐了一刻,天大明了,但不见太阳的阳光。她听见松卿在门首和扫地的老妈子说话,她想,松卿的胆子真大,这样早就跑了来,但她还是急急地想见松卿,忙走出来。外面还丝丝地下雨。

“你冒雨来的么?”她在厅前接着松卿就这样的问他。但他只笑着点点头不说话。

“你怎么今天这样早就起来了?”“还早么?我在市公园里的八角亭下等了你半天,不见你来,才跑来找你。现在快要转一点了,还说早么?”

美瑛听见后心里觉得很对不住他,辜负了他对自己的热诚。但她又半信半疑的想,自己才起来,脸还没有抹,头发还没有梳理,怎样就到一点钟了呢;莫非我今天起床起迟了么。她忙叫老妈子,但并不见老妈子答应她。

“你见了我的母亲没有?”“你母亲早出去了。我在路上看见了她。她说你在家里等着我。”美瑛想,怎么母亲出去不告诉一声呢,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她想,母亲定是到表兄那边去了的。

“我们走吧。还等什么?我在K酒店开了一间头等房子等你呢。”“没有人在家里,怎么走得动么?”“不要紧,快走!快走!”“让我梳好头再去吧。也得换件衣服去。”

“你的头发还整齐,一点儿不乱,你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可身,不要换,顶见得人了。”

美瑛没奈何的跟了松卿出来。在路上松卿要求她并着肩走路,她不答应,只在后面跟着走。看见路上只他和她俩的时候,他就走近她的身旁捏手捏腿的。她对他的粗鄙的举动虽然有点下流样子,但也不十分拒绝,因为她实在感着一种快感。

不一刻他俩走到K酒店来了。酒店的茶房引他们到三楼上的一间陈设很精致的房里来。在房中心由天花板吊下来的电灯煌煌地照得全房里通亮的,她想月薪只十八元的松卿怎么这样阔的租起这样好的房子来呢?

茶房不一刻把饭开了来。她想她今天早午两顿饭都没有吃,怎么一点儿不觉得肚饿呢。她望着台上的酒菜,有许多她有生以来没有尝过的。松卿告诉她这些不是中国菜,是西洋菜。她望着松卿在吃那几碟西菜,很羡慕他用刀叉用得熟练。幸得茶房备了筷子来,她不会用刀叉,只用筷子夹来吃。

吃过了饭,茶房拿了一张纸来叫松卿填写姓名,他就填了杨松卿,二十三岁,同妻魏氏,二十三岁。她只脸红红的望着他写,不便说什么。茶房去了后,松卿就翻向她说,“这样写不要紧吧,迟早有个样的称呼的。”他说了后竟扑到她身上来。她躲不及了,松卿已经坐在她的怀中了。她这时候也觉得自己周身的血在腾沸。松卿把两片很厚的嘴唇送到她口边来了,颈部也紧紧地给他揽抱着。她只闭紧双目;觉得自己的身体软洋洋地快要溶解了般的。

美瑛连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给松卿搂抱着睡倒在那张铁床上了。她想抵抗,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领略到久渴望着的一种安慰了。她像喝醉了般的。等到自己醒过来时就闻到一种鸦片臭和口臭的混和臭味,怪难闻的,她忙睁开眼来看时,搂抱着自己的不是松卿,是自己的表兄。

“啊唷!”她骇了一跳,自己叫出声来了。忙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台上的一盏小洋灯黄豆大的灯火半明半灭的还在燃着。朝东的窗口上部的玻璃板浴在淡黄色的太阳光中了。

她靠在枕上还默默的想梦中的情况,觉得身体懒慵慵的不容易起来。她听见后园里的鸟群的歌声了,她想天晴了吧。

她睡到八点多钟才起来,和母亲一同吃了饭后,母亲真的一个人出去了。她说到县城去买点礼物回来,明天就到表兄那边去。

母亲走了后,她把梦里的情景再细细的咀嚼一回。愈咀嚼,那种冲动的强压力愈大;她想,答应了他的,会他去吧。万一有什么意外的事件发生也算不得什么危险。自己的身体迟早要嫁人的了,不嫁松卿,也嫁表兄了。作算和松卿有了什么关系再嫁到表兄那边去也不算得是件罪恶。表兄还不是再婚么?恐怕他的身体的不洁还有比再婚更甚的吧。强烈的冲动的发作逼着她发出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来。

“你来我家里不好么?何必要我到市公园那边去呢?”当松卿约她的时候,她就这样的回答他。

“我到你家里去的回数多了,村里的少年们很注意我呢,怪不好意思的。多到你家里去,也怕他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到后来美瑛还是应了松卿的约。

她走到市公园门首时,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差十五分钟就响十二点钟了。由家里一路来自己心理上都不起如何的变化,到了公园门首才觉着胸口有点悸动。幸得将近午了,公园里很少游耍的人了。她壮着胆走进公园向松卿约她的地点来。她觉得公园里的人都在注意她,她不敢抬起头来看公园中的景色。

只一刻工夫,她走到温室后的一个小小的八角茅亭边来了。她远远地就望见松卿一个人痴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他双手环抱着双膝,下颚承在膝上,拿着他的很厚的嘴唇痴望着茅亭对面的一丛桃林。

他像在这里等久了等得无聊起来了。她望见他的态度也觉得好笑。

十三

天气很好,太阳正在中天。她早晨出来时,里面穿了一件棉背心,上面加上一件夹外衣,又因走了许多路,她觉背部微微的出了点腻汗,身体也感着点困倦。

“啊!你来了。怎么这样迟!”松卿看见她,由石桌上跳下来。她走进亭子里来,先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去,喘着气,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身体不好么?”松卿就在她的旁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凑近前去问她,她只摇了摇首。她像准备着许多话要向松卿说,但此刻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和他说,她的胸口更悸动得厉害。在茅亭前过来过去的人都很注意他俩。

隔着一个浅浅的池塘,那边就是在这公园中有名的桃林。深苍色的桃叶密密的把那边的草场遮住了。在桃叶丛中隐约望得见几颗桃实。去年秋尽冬初时,美瑛曾一个人到过这亭子边来看在池里游泳的一群红金鲤。其实她也不是真心喜欢看水中的游鱼,不过天气太好了,自己心里反为闷得难过,她一个人到这公园中来像有所求般的。但到头又感着轻微的失望。看见在公园里游玩的一对一对的夫妻并着肩走,甜蜜蜜的互相笑语;她又感着一种烦闷。她正在痴望着池中的游鱼,忽听见池塘那边的笑声。她忙抬起头来,视线透过有枝没叶的桃林,看见那草场上坐着一对的青年男女,他们俩坐得很接近的,男的手加在女的肩膀上了。她看见那种情形,胸口突突地跳跃不住,忙低下头去。她想,那个女的定是拒绝男的要求接吻,拒绝了后又在笑他情急。

美瑛坐在石凳上望见那边的桃林,禁不住想起去年在这亭边看见的情景来,她默默地在痴想。

“你还没有吃中饭吧?”松卿坐在她旁边问她。“??”她只探探头,但视线还投射向池塘那边的桃林。“我们到外面吃饭去吧。”“那桃林后的草场在冬天很好玩的,草枯了,很燥爽的。不晓得这样时候怎么样,那边幽静得很。”

“现在草长了,又下了几天雨,很湿润的,坐不下去了。但是草场周围有铁梳化椅可以坐。”

“就是要坐在草地上才有趣。”“我们到外面吃了中饭再转来游玩吧。”美瑛杖着紫色的小洋伞站了起来。“你来了多久了?”

“多时了!等了你半天。我当你背约不来了。”美瑛只翻顾着松卿一笑。松卿等了半天不见她来的懊恼在她的一笑中完全溶化了。

两个人拣了一家比较清洁的幽静的馆子,进去吃中饭。馆子在公园的后面,美瑛给松卿强劝了三四杯酒,满脸红热起来。乘着酒意,松卿走过来握着她的手,她想躲——不可不躲——又不可了。

“听说你快要结婚了,是不是?”松卿随便捏造了一个问题来开始和她说话。

“我结婚?瞎造!我不结婚的!”“那有女子不结婚的!”“你怎么样?你定了婚?”美瑛红着脸问他。“你不结婚,我也不结婚。”“我不结婚,你就不结婚?”

“至少也要看你结了婚后,我才情愿和??不,恐怕你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后我终身不结婚了。”

“那你不结婚,我也不结婚。”她说着笑了,但禁不住红脸。“彼此把自由束缚住了怎么好呢?”他笑了。“那没有方法。”“我们同时结婚就好了。”“那里有这样凑巧的事。”

“我们不能结婚么?”松卿加紧的握着她的手,更凑近前去。她只脸红红的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你讨厌我?”

“??”她摇摇头。但她看见他的很厚的紫色的嘴唇不住地在颤动,实在有几分讨厌。

“那我们就订婚不好么?我相信我是深爱你的,”松卿说时不单嘴唇颤动,声音也颤动得厉害。

“请你去问我的母亲吧。”她只能这样的回答。“我当然要征求你母亲的同意。不过先要问你的意思。你讨厌我,你的母亲就答应我也是假的。”“??”她只红着脸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那你是没有问题的了,是么?”

他们俩出了馆子又回到公园里来了。他们真的走到那个草场边的铁梳化椅子上坐下来,并着肩坐下来。

他俩间话像说尽了,沉默了好一会。“太晚了,我回去吧。改天再来看你。”她站了起来,但她的只手紧紧地给他握住了,她赧然的翻向他浅笑——带几分不好意思的浅笑。“一起到了这里来,就这样的分手,我总有点不情愿。”他笑着说。“那么,你想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玩玩不好么?”“什么地方?”

“你疲倦了么?”“??”她凝视着他摇摇头。“到什么地方去好不好?”他低声的问。“太迟了,没有时候了。”“你不回家去,不可以么?”

他到后来把最后的话说出来了。但她并不觉得什么可惊了,因为她早预料及他有这种要求的。

“怕母亲说话,也怕村里人说坏话。”美瑛终没有那种胆量。“那你定要回去?”松卿的态度很不乐意的。“你恼了?”她又有点觉得对不起松卿的热诚了。“松卿,我希望你像我的哥哥一样的爱我,这是我可以答应你,并且可以担保像兄妹般的和你永久亲近。至于刚才你所说的,我也不是不愿意,不过还是问准了我的母亲好些。”

美瑛岁数虽然大了,也常感着性的烦闷;但她到底还是个生长寒村的,可爱的真淑的女儿。并且她的性质很怯弱,尤其是对于秘密的性的行为当是件极重大的罪恶。她终坚决地拒绝了松卿的要求。她想,千辛万苦的在这几年的性的烦闷期中保留下来的处女之姱万不可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把它牺牲。“先奸后娶”,在这地方也视为一种极大的耻辱。

松卿送了她一程后。她别了他一个人回家里来。吃过了晚饭,坐在自己的冷冷静静的房子里又感着万分的寂寞,她又有点后悔不该错过了这个机会,恨自己太胆怯,太守本分了。

十四

等到松卿托媒到魏家来时,魏妈拒绝她说,美瑛早和凌家订了婚约了。松卿托了他的堂兄嫂——美瑛的同学——来诘责美瑛时,美瑛只能把责任完全卸到母亲身上去。但她也未尝不感着一种内愧,自己有几分——不,其实是完全屈服于金钱的势力之下。只两对金手钏,四个金指环——其中一个是镶有红玉的,一个是镶有金刚石的——送到她面前来时,她就忘了士雄的一切缺点。她终于把这些灿灿发光的黄金尽数收下来了。

她的精神稍为镇静了后也觉得自己的心里的矛盾。只剩下一副残骸的表兄不能引起她的半点的爱慕。母亲固然希望自己到表兄那边去,但她并没有强迫的意思,错在那一点呢?错在自己!自己听着母亲的劝告时只默默地无明白的表示。但自己如果真的不情愿时,母亲的劝告又何尝不可拒绝。

“你替我转告松哥,我自己何尝情愿。一切的事都由我母亲作主,我真无法可想,总之松哥日后看我的心吧。”美瑛对她的同学就这样的为自己辩护。

松卿虽然有几分承认她的婚事是全由她母亲心主持。但他还是怨恨本人美瑛对他变了心。他写了封信来,信里有这样的几句:“恨我无邓通的铜山,无吕洞宾的点金手指甲;所以你不愿意嫁我。”在松卿这是很有文采的一封信了。

在婚期前,松卿或托人或写信来要求她出城去会他一会,只要她去会他一面,他就死也情愿。

“不行哟!你要知道表兄的脾气。万一他碰见了你俩一路走时,怎么好呢?再等三个星期,你就要出阁的人!”当美瑛要求母亲允她到城里走一趟时,母亲就这样的警戒她。母亲又说,结婚前的女儿不该在人群中抛头露面的。美瑛觉得见了松卿实在不容易辩解,所以也认了母亲所说的理由了。

士雄和美瑛终于成了婚,举行了在他们乡里所罕见的盛大的结婚式。成婚的初夜使美瑛最难堪的就是在洞房里加设了一个鸦片烟炕。来洞房里凑闹热的都是士雄在缅甸的朋友,或坐或卧,在烟炕上挤成一堆。

他们轮着烧鸦片烟膏,各人都过了瘾后摆开两张台子玩麻雀。这时候做新妇的美瑛只能很寂寞的坐在室隅的暗影中望他们。看见这么一种情形,再望望猴子形象的新郎,她觉得自己的运命在今晚上完全决定了再无幸福可言了。

虽然是初秋,但气候还很热,穿着两件单衣还觉得热不过。只有副残骸的士雄宽了大褂子后,里面还有一件绒衬衣套一件西式紧身背心;但他还说冷不过。他的朋友们呼他做寒老鼠。美瑛听见他们把寒老鼠的名加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心里虽然有点不愿意;但同时也觉得这个绰号冠在她的丈夫身上是很确切的。

“寒老鼠,我们都料不到你竟有此种艳福。”“寒老鼠,比兰贡(Raugoon)的小芙蓉如何?”“怎么能够把他的新夫人比小芙蓉呢?”“满足了吧!H市在莺娇也不差。你的确是艳福不浅。”

“听说新嘉坡的跑了,是不是,寒老鼠?你给她卷逃了多少?”“你真是狡兔,有三窟四窟了。怪不得你的身子淘得像干姜般的。”“莫瞎造!你们总爱败坏人家的名誉。你们总想离间我们新夫妇吧。”

士雄口里唧着一根纸烟,笑哈哈地很得意般的说。

美瑛看丈夫的态度像并不以秘密的蓄妾为一种羞耻,他当它是有钱的男子所应行的一种义务。她在结婚的第一晚就受了这么的一个绝望的大打击。

——允许和他订婚时有了觉悟的。作算他不蓄妾,自己跟了这样的人也不能算幸福。米已经煮熟成饭了,一切唯有委之运命了。

她回想到小时候的事来了,象是十一岁的那年秋,她费了绝大的心力制成了一个很好看的纸鸢,拿到屋后的草墩上去,想把它飞起来她才拿出来,一个很凶悍的村童走来硬把那个纸鸢抢了去。她争不过他,她只能把新制的纸鸢撕破。她当时的心理是,不情愿把整整齐齐的纸鸢让给他,要把它撕烂一点才快意。她想。现在的自己的肉身——挨了几许艰辛保留下来的丰熟的肉身——就和新制的纸鸢一样,一点儿没有撕破,整整齐齐的让给表兄了。她想到这点,觉得为表兄牺牲的过大了。

那晚上,美瑛感着说不出来的痛苦。表兄的向外微露的两个门齿,时时触着她的红热的片颊,一股像腐败了的死鱼的臭气不断地流向她的鼻孔里来。她把脸歪过一边,忙取了条洒有香水的手帕盖在鼻梁上。士雄的黏滞的,但又缺少气力的行动陡然使她发生一种厌闷。快满十年间的渴望着的安慰,结果不过这个样子;美瑛不免大失所望,她虽然面着士雄,但她的心禁不住飞向松卿了。她后悔,后悔不该给松卿太失望了。

美瑛和士雄结婚才满月,她和她的大姨妈,姑媳间就生出龃龉来了。她至此才知道士雄的妒忌和吝啬的性质完全是一种遗传性。

“一天到晚,夫妻俩尽守在房里,差不多连饭都要送到房里去吃了。??那有做媳妇不跟婆婆做事的?我吃了早饭到田里去时,她还在床上拿困呢,??像这样的家事一点不理。工夫一点不做,只管好穿好吃的;还成什么家呢?”大姨妈近来渐渐地向村里的人发出这类的话来了。

士雄若不出城里去时就不肯放美瑛离开他超过半个钟头。烧烟的时候也要她坐在炕沿上。有时候白天里也歪缠住她至几个钟头。对士雄的无节制的要求,和他的无气力的迟缓的举动,她虽然有点厌闷,但从来没有若何的异常的经验,并且生理上正在烂熟期中的她对士雄的无忌惮的挑拨也有些耽溺。

她和他的这种露骨的丑态引起了凌妈的不满和反感。并且士雄应美瑛的要求在她的首饰和衣裳方面花了不少的钱;对母亲的供给却缁珠的计较;这也是引起他的母亲的反感的一大原因。

士雄出城去了时,凌妈便向美瑛冷言冷语的。“夫妻相好,也相好到有个分寸!整天整夜的相守在房里,成什么事体!

岂不叫人家笑话!”

美瑛听得哭起来了。士雄回来了,那晚上她便哭着要求暂回娘家去住。士雄当然不能答应的,他正迷醉着她的肉。

美瑛在凌家住满了三个月了,姑媳间的沟渠愈挖愈深。到后来,无可奈何,士雄只好带了新妻到城里来另租了一所房子。村里的人都睁着惊奇的眼睛送他俩离开了这个小农村,他们都叹息着说,现在的新女学生娶不得。替儿子娶新女学生作媳妇会革掉自己的老命的。

十五

美瑛和士雄在城里租的一个小小的洋房,在吕真人庙后的幽寂的一条街上。在一般人看来,他俩的生活是在这小小的城市里算顶奢华的生活了。论美瑛的性质原不喜欢这种生活的,习惯于城市的生活,烟赌的生活的还是士雄。士雄早就不甘村间生活的寂寞,利用姑媳不和为口实就搬到城里来。

反日为夜的他们——士雄的一群烟友赌友——的生活,在美瑛最初觉得异常的痛苦,但过了个把月,她渐渐习惯了,她也学会了麻雀了。到后来天气不好的晚上,没有赌友到她家里来开麻雀台时,她反感着寂寞了。

她渐渐地和他们说笑起来了,露骨的说笑起来了。有时他们也很不客气地捏她的嘴角,最初她脸红红的骂他们,到后来她竟向他们报复了,他们也像得了机会就和她扭成一团。厌倦了士雄的微温的拥抱和不愉快的亲吻的美瑛由他们的玩笑领略到不少的安慰和快感。有时候她竟避开士雄和他们有更露骨的玩笑。

她也常常暗暗地吃惊,吃惊自己会变化得这样快。

衣食住,她都得了极度的满足,只有性的生活,——在由二十岁至四十岁的二十年间的女性所不可缺的一种生活——,她总觉得士雄无能力为她提供,她虽然没有别的男性的经验,但她深信士雄在生理上是有了缺陷的。结婚快满半年了,她还没有享受到她平日所渴望的强烈的性的安慰。正在盛年的女性不能得相当满足的性的生活,所谓生存是全无意义的了。

在他们农村里农民正在起床的时候,士雄才从烟炕上爬起来推醒在熟睡中的她。由微明的时候至太阳高出水平线时候止,其间是士雄和她纠缠不清的时期,有时忽然的中止,有时把时间延长;总之士雄的蠢动徒然地把她的欲焰煽动起来而无法扑灭。等到士雄疲倦了熟睡下去后,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欲焰凝视天花板,再睡不下去。有时候,她常为这件事笑着向他说:

“你的身体该叫医生替你诊察诊察才好。尽是这个样子不呕死人么?”“我自己也觉得不能满足。也向医生说过来。医生说是久吃烟酒的结果,要我禁烟禁酒。你看我离开烟酒能生活么?中西药也不知服了多少,但一点没有效力。太对不起你了。”他也笑着说。

美瑛起床是在上午九点十点钟前后,士雄却要睡到下午的三点多钟。美瑛因为吃了早饭后一个人无聊,天气好时,出来在附近的街路上游散。有时竟一个人独步到公园里来。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微微地起了点风,但太阳高高地悬在没有片云的深蓝色的空中。美瑛一个人走到公园来时,觉得背部发了点细汗了。出来的时候有点儿冷,穿了旗袍,给太阳晒了半点多钟,感着郁热了。

她踏进公园门就联想到那个茅亭了——在她算是个纪念物的茅亭。——半年久没有听见松卿的消息了。他早忘记了我吧。我虽然算是结了婚的人,但心情还是和在这个亭子里会他的时候一样的懊恼,心里也还一样的空虚。切切实实地反问一下自己,自己又不能爽爽直直地回答说,早嫁了松卿好些。自己虽有几分恋爱着松卿,但其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隔膜。自己说不出这种隔膜是怎么一种东西。论在社会上的虚名,松卿和表兄一样的无名。论利呢,当然表兄方面靠得住些;不过自己并不十分注重,自己也曾唱过高调,只要真心爱自己的,自己就可以和他共甘苦;那么金钱是不成问题了。论人物,松卿就高出表兄十倍!不决意嫁松卿完全错了!但那又不见得。听说松卿在村里只有两间茅房,此外没有一角田一角地,他在×商店里月薪十元仅仅够养活他的老母亲。

嫁给无能力独立生活的男人的农妇的惨痛生活映在美瑛的网膜上时,想和松卿订婚的决心愈加迟钝起来,农村的工资近来增加了;由早七点钟起至晚上的六点钟止,除了正午一小时的休息外,共十时间的劳动;由五分钱增加至八分钱了。工资之外还有早午两餐的饱饭。春水来时正是插秧的时候,裤脚高卷至大腿部,雪白的一双有曲线美的腿、膝、胫等都毕露出来。走进田里时泥水高及膝部,或竟涨至大腿部,泥臭和水的污湿浸渗至她们的腰部和腹部来。黄昏时分放了工回来,腿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又要为丈夫为儿子的事情忙个不了。喂乳、挑水、劈柴、洗衣裳准备明天一早拿出去晒。等到家庭的事清理好时已经十点十一点了。有时为小孩子缝补破烂了的衣裳,就要过了十二点后才得睡。睡下去后还有丈夫的歪缠。美瑛想。这完全是奴隶的生活,做无能力独立生活的丈夫的奴隶!

——嫁了松卿,迟早要过这样的奴隶生活吧。所以美瑛默认了表兄的婚约,对松卿绝无半点留恋。

现在她是有夫之妇了,嫁了表兄了,算幸免了那种农妇的奴隶生活了。但是她想,现在的生活,和表兄同栖后的生活能算幸福么?想到后来她只有苦笑——不,只有惨笑。

她现在思念起松卿来了。听说他听见了自己的婚事,异常的失望,×商店的职务也早辞掉了;这是她初次归宁时,她的同学告诉她的,到第二次看母亲去时,听说松卿跟了一个村中的水客往南洋去了。

她站在亭子里痴想了一会,也无心看公园里的景色,再走到桃林后的草场上来。今天天气太好了,一对对的年轻的夫妻,还是和去年所看的一个样子,在草场侧的路上走过来走过去。其中还有携着在热烈地欢呼的小孩子。去年冬一个人来看见这种情景,感着一种寂寞,同时也发生出一种羡慕。今年春伴松卿到这里来看见同样的情景,虽然说着几分寂寞,但同时也抱着几分希望,现在又轮到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看同样的情景了,感想当然和春间大不相同了,就和去年比较也不相同,虽然同样的一个人来,但是完全绝望了的一个人了,她只感着一种悲痛!她现在觉得从前的孤寂,倒是一种耐人怀想的孤寂,现在求那种孤寂都不可得了,现在在自己里面剩下来的只有疲劳、懊恼和悲痛。她想,自己的目前的生活才算是正式的奴隶的生活。和虽然受着压迫但尚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村中的农妇比较起来,自己又惭愧万分了。

她在公园里转了一会,想出来散散郁闷的心情的,谁知反增了不少的懊恼。

——许久没有看母亲去了。看母亲去吧。到母亲家里时就请哪个同学过来谈谈。顺便探探松卿近来的状况。她走出公园买了点食品,就叫了一辆轿子坐到母亲家里来。

十六

轿到了母亲家里时。门前先摆着两辆轿子了。她想。母亲家的客是那个呢?她从轿里下来时就看见老妈子提着菜篮走出来。

“啊啦!真凑巧!可惜你不和大姑爷一路来。来了时就好看了。”那个老妈子看见来的是美瑛像取笑般的向她说了后匆匆的提着菜篮走出去了。

母亲听见美瑛的声音,从房里走出来,跟在母亲后面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穿西装的少年,一个是抱着个小婴儿的年轻女人。

“你来的真巧。”母亲说。“啊!姊姊!若在路上碰见,我真认不出来。”妹妹说。

黄广勋只站在他的夫人的肩后笑吟吟地向美瑛点头。她看美琼的样子有点憔悴了!服饰也不像从前华丽了。美瑛想,这就是去年正月里出阁的妹妹吗?若在途中遇见,我也不敢认她是妹妹了。她再看广勋,觉得他比去年胖多了,虽然他的脸儿微微的变黑了,不及去年春时的白皙,但那种有男性美的一种姿态,就叫她生了一种羡慕,她想,妹妹才是个真幸福的人,有这么美壮的丈夫,又生了儿子。女人所希望的一切她都算达到了目的,她的前途满敷着幸福之花。她的家庭定是很和暖而且甜蜜蜜的。

那晚上只广勋一个人回他家里去,美琼看见姊姊来了,姊妹俩就留歇在母亲家里了。

美琼把她嫁后至现在的经过情形告诉了姊姊。

美琼去年春跟广勋到上海去后就在私立T大学的文科挂了一学籍。广勋就回到自己的学校里去。他俩原想共租一个房子同栖的,因为两人所进的学校相距太远了,并且广勋的学校有半膳费的供给,他有点舍不得;他俩就分开了,各住学校的寄宿舍。只有星期六的晚上他俩可以在廉价的旅馆里相会。星期日的下午又分手各回学校里去。

广勋是习政治经济的。美琼习的是纯文艺,在T大学里,认识了不少的研究纯文艺的青年,有比她的丈夫长得标致的,有比她的丈夫长得坏的,有比她的丈夫有钱的,有比她的丈夫穷的,她对文艺也渐渐地感着兴趣了。她不论好乖,耽读了近代作家的作品不少,她读了有趣的作品就想会那个作家,尤其是读了自叙传体的作品,越发想看这个作家是怎么样的人。

美琼说,她的丈夫对艺术一点没有理解。他只想如何的在政治场里活动,还没有毕业就喜欢和名人交游起来。他在上海三四年间花了的应酬费不下几千了。在美琼只看见他请名人总没有看见名人请过他一次,美琼对她的丈夫的无意识的拍名人的马屁,心里有点看不惯?因为她研究文艺研究了一年多,发见了一条原则是“名人做事愈不近人情,他的声名就愈高,常人愈诉其人生苦,他就愈受人的轻视。”

广勋的学费全由他的哥哥供给。虽说是由哥哥寄来给他们,但还是父亲

的遗款。广勋的父亲在省城开有一家绸缎店。五年前父亲死后就由哥哥一手经营。据哥哥来信说,近两年来,店里负担的特别捐太重了,店员又全体增加了工资,挣的红利又给他们分去了百分之三十,生意仅仅能维持下去,挣钱的事是无希望了,本来是家小小的经纪,并不是个大资本家,所以不能支持。再有什么特别障碍发生时,生意就不能不收盘了。他的哥哥还来信希望广勋快点毕业出来谋个职业,可以减轻他的负担,但美琼却不信她伯伯的话。她说嫂嫂没有出省城去时,生意可以挣钱,去年嫂嫂出省去后,生意就不好起来了,这样看来定有别的理由,哥哥说的“小经纪”,“大资本家”等话完全是口实罢了。

今年七月初美琼做了母亲了。小孩子出生了后就废了学,她说,有了小孩子后才知道女人的最神圣的事业就是抚育子女。为抚育子女什么都可以牺牲,她为儿子牺牲了她的学业。

好容易挨到今冬,广勋在N大学草草的毕了业,他俩带个小孩子由上海回到家里来还没有几天呢。

美琼又对她的姊姊说,现在的社会只有一个吃饭问题不容易解决。因为争饭吃,父子也可以不成其为父子,朋友就更难靠了,广勋还没有毕业之前在朋友间的应酬,看来像个生活上很过得去的人,很多朋友也就和他交游,现在毕了业了,为吃饭问题想在社会上图个职业去求几个在政界上有点声望的友人援助他,可是他的友人们以为他的这种要求在他们的精神上会起一种纷扰,因此就置之不理。所以广勋落胆了,不敢再在不易居的上海留恋,想回故里来觅个中学教员的席位。

美瑛看妹妹说了后眼眶已经发红了。看她的服装虽然不算旧,但式样不是最新流行的了。

“但是妹妹总算幸福的。”美瑛听完了妹妹的话后说了这一句。“幸福?什么幸福?!你那个妹婿又??”美琼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妹婿怎么样?对你不好么?”美瑛问她。

美琼忽然的流下泪来了。

“我看你们俩是对理想的夫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吗?至于贫富不能把它参加进夫妻爱情里面作一个条件的。”

“年青的读书人意志总是不坚定的。”美琼揩着泪说。“我羡慕姊姊呢。表兄是个给现代的人情世态洗练过来了的人,到了中年又得了姊姊这样好的人物。只要姊姊不嫌厌他,你们俩的家庭是顶幸福的了。太年轻了,意志不坚定,要人操心,真是辛苦的。”

“我幸福?妹妹还不知道呢。我近来过的生活差不多可以说不是人的生活。你的姊丈还是个一样不定性的人。听他的朋友们说,他在各地方都有家,不过没有证据,所以没有和他理论,我也不希罕他,管他对我专心不专心!”

她们姊妹都各有心思的沉默了好一会。“妹妹,你瘦得多了。脸色也不似从前的好看,在上海不服水土么?”

“是的,自从生了这个小孩子后脸色就苍黄起来,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脸色原就不像姊姊的白皙,瘦了下来,怪难看的,现在无论叫谁看来都不承认你是我的姊姊吧。”美琼虽然笑着说但说了后叹了口气。

美瑛想,妹妹说的话或有几分道理,因为女人的年岁像会跟着服饰增减的。现在的自己,由自己看来,实在比妹妹好看些,也比妹妹年轻些了。

美瑛和妹妹在母亲家里一连歇了三夜,谈了不少的话,也讨论了许多关于“妇人与家庭”的问题。她知道了所谓幸福并没有绝对的,只看她的希望能否达目的,她的欲望能否满足。一部分的希望达了目的,一部分的欲望得了满足;但还有一部分的希望或欲望受了道德律的制限或受了夫妻的名义的束缚;那个女子就不能算幸福了。总之不受社会的惯例的支配,不受道德律的制限,不受任何种名义的束缚;各向其心之所安的方面进行,在彼此不相妨害的范围内男女各有充分的自由。要能达到这样的田地,各人才算有真正的幸福。受了一种名义的束缚,受了一种信条(Doctrine)的限制;事业固然可以成功,声名也可以成立;不过真的自由,真的幸福就完全被剥夺了。

美瑛想,自己的性质太怯懦了,对社会的制裁常怀恐怖,对道德律也绝对表示服从,对名义也绝对的忠守;想这样的去求幸福,结果唯有牺牲了自己的活气满满的青春——不,实在牺牲了自己的一生!以后不能相信运命了!自己非改革自己的运命不可了!

十七

一星期,美琼夫妻同到城里的美瑛家里来,由她们姊妹俩的介绍,士雄和广勋也认识了。广勋对酒和麻雀和士雄是同嗜好的,他俩就成了莫逆。

美瑛意识着自己十六岁那年的事——广勋是先向她求过婚的人——广勋在她的心上像持有一种似恨非恨,似爱非爱的印象。他不像中学时代那样的美了,但他的美少年的印象还很深刻的印在她的心坎里,同时受着士雄的蹂躏,不能得彻底的性的安慰的她望见体格魁伟,富有筋肉的广勋也垂着涎沫生出一种羡慕来。

——像这么一个魁伟的好男子,怎么妹妹还说不满足的话呢?她觉得人生就有许多矛盾,不经过一次的社会革命不能解除的矛盾。

寒冬的一天下午,士雄今天起床起得特别的早。一响十二点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吃过了饭就出去了。他说××公司今天开股东会,他是股东之一,一点钟就开会的,不能不早点去。

上午美瑛起床时,朝南的百叶窗扇上太阳光还晒得很强烈的。近午时分,太阳在灰白色的云中隐了形,房里地微微的暗淡下来。

外面像起了西北风,在屋后的竹林里吹出一种凄惨之音,但这种凄惨之音里面又像含蓄着一点春意。美瑛在房里的暖炉前坐着还觉得有点冷,十根指头也微微地红肿起来。她由美琼那边借来的一本“艺术与恋爱”虽然摆在面前,但她觉得今天特别寂寞般的,也再无心读那部书了。

——他说今天定来的,怎么还不来呢?天气太冷了,他不出门了吧。他还是喜欢他的妻子,这样的冷天里,在家里拥抱着他的妻子向火吧。他们在冷笑我吧,丈夫对人说妻如何不好,妻也对人说丈夫如何不好,其实都是饰词,他们都在骗我,嘲笑我没有和暖的家庭,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怎么还有真心向我呢?她一个人在翻来覆去的想,愈想愈觉得广勋前几天的话靠不住了。

——是的,自己明知广勋所说的都是假话,称赞我美丽是假的,说他和妹妹已经无爱了也是假的。自己虽知道他的心不真诚,但总不能放弃自己对他的希望。

她前星期到他家里去,回来时,他送了她一程。“出了村口就是官道,来往的人多,不要紧。只有由家里到村口的路太僻静了,单姊姊一个人不便走,你送姊姊出村口去吧。”美琼看见姊姊说要回城里去时就这样向丈夫说。广勋当然很情愿的,他在美瑛家里打过几晚的麻雀了。他和美瑛渐渐地混熟了。久和生育过来的美琼同栖,对她的有主妇臭的态度和做了人的母亲的沉着的态度早生了一种厌倦的他,看见美瑛的始终欢笑着的无忌惮的态度更感着一种兴味。

有一晚上广勋在她家里一连输了几圈,输得双颊发热起来。

美瑛看见广勋在座,她就没有一刻不意识着他,她也知道他的经济状态不好,看见他输了,很替他抱同情。

“我看,我来看你的牌怎么样。我来做你的参谋。”她笑着凑近他的肩后来。她一面剥着瓜子一面说笑。广勋的左颊上感着她的有暖味的气息,精神更摇招不定了,他又输了一圈。

“你起来,我替你打一两圈看看,看可能转过风来。”广勋真的站了起来。她就坐下去。

“可是,你也走开不得,你还要在我旁边监督着。”她笑着牵他的手,她叫老妈子搬了一张椅子来,叫他坐在她的左肩后,广勋脸红红的望了望士雄,才坐下去。士雄坐在对面,虽然注意着他的牌,但时时注视她和他的态度,广勋坐在她肩后很局促不安的。但他看她的态度像对士雄一点都不理会。她只手摸着牌,摸到了好牌时,只手就伸出来捉广勋的手,好像叫他看牌。但到后来,她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了。广勋也由她的这样的表示领略到几分快感。他想该输了,今晚上该输了。

平时美瑛等士雄,等得不耐烦时,就先就寝的。这晚上她一直等到他们散台。广勋起身告辞时已经是午前两点钟了。她忙取了他的外套替他披上,送他出来,双手抓住他的外套的袋口送他出门首来。

他真的送着她出村口来,一点钟时分,农民都吃了中饭回家里去歇息了。村头上除了三两个村童外没有行人。离他的家远了,看见他的妻背着小孩子进屋里去了,他忙走近她的身侧,两人都像预先准备好了的,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触着了,紧紧地互握着了。在他俩的身体内循环着的血液忽然地沸腾起来。她的髻上的黄澄澄的首饰也使他生了一种羡慕。他嗅着她的有刺激性的发香。

“那晚上真对不起。我本想送回来,又怕表兄晓得。”他想起那晚上输了钱回来在外套袋里发见的一束钞票来了。

“我看你输狠了。你有家务的人,输了这么多钱,怕你家中不方便。”她脸红红的翻回来向他说。“我家里虽不算有钱,不过我们吃的穿的尽够了,多了钱也没有一点意思。”

广勋这时候万分感激她了,不知道要如何的表示才可酬报她的厚意,他只加紧的握了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俩又默默地行了十多步。

“你在军部里办的什么事?”“军务处的股员。”“月薪呢?”

广勋给她这一问,脸红红的说不出话来。“有一百元?”她不客气的追着问。“有一百元倒好了!”他红着脸苦笑。“有多少呢?”“四十元!”“仅四十元!”

“四十元还算位置好的。还有二三十元的,里面冗员太多了。外面说得好听,不荐用私人,但是有势力的军官荐来的还是下条子,下委任状。”

“处长的薪水多少呢?”“不十分清楚。五百块吧。”“你直接属处长管么?”“不,还有科长。”“科长的薪金呢?”“看哪一科,有二百的,有二百五十的。”“那你们的薪水太少了!”

“还不是!?薪水愈少的人办的事件也愈多也愈苦。死的是连排长,升官加薪水的是师长军长。这和劳工神圣的原则就不合了。我由一个认得军部里的当局的友人介绍进去的才有四十元的薪额。还有一两个股员跟着军队在各地转徒了一年多,但他们的薪水还没有增加,还是领初进部里时的薪额——三十元。你想公平不公平?像这样的赏罚不明,劳工的真价很难提高的。有后援时,大学校的以看显微镜为专职的生物学教授可以做警备司令官的秘书长呢!”广勋说了后笑起来了。

“我想,才力虽然有不同,位级也不免有高下之分,不过工作的辛苦是一样的不费脑力,也费体力。薪额太定得悬隔,团体的合作就难持久了。徒事牺牲有时或可做得到,不过人是堕落了的动物,只能一时,不能持久。牺牲是求解决阶级争斗的方法,但在这牺牲中不知不觉间又分出阶级来了。结果还是劳心的管劳力的,这是不合近代的潮流的。我想,最好只在职务上分级劳动的时间还是上下级一律八小时,薪水也平等,每人一百元或两百元。大学教授不能比小学教师高三四倍。公安局长的薪水不能比当巡警的高三四十倍。你想对不对?”

“你怎么发出这样的议论来了!?”广勋笑向她。“薪水平等,在现在一团糟的政局是难实行的。为奖励勤劳的人计。也得要分等级,不过不好太差远了。位置只差两级,薪水就多了一二十倍,这真太笑话了。处长的太太来往驾着汽车,股员的太太赤着双腿在秧田里插秧呢!”

他和她一边谈,一边走,不知不觉间他和她的肩膀贴在一块了,他俩的体内的热气交流起来。走到村口来时,她松了手向他告别。

“不忙,还早呢,我再送你到前面去。我叫你在我家里歇一晚,你又不。”他停了脚,她也止了步,同站在村口的一株大榕树下。

“等到新年的时候,我再来,那时候我真要到你家里来歇三两夜。”美瑛歪着首笑向他说。

“我们慢慢向前走吧。”他俩又开始走路。“你就到我家里去不好么?”她再笑着说。“今天有点不方便吧。”他也笑着说。

“那你就回去吧。”她推着他的肩膀。“我舍不得你。”他大胆的故意试探她。“我还不是一样。”她红了脸低下首去。

他俩手携手的再走了一会,空中忽然地阴暗下来。像天黑了,但时间并不对,还不到两点钟呢。“像要下雨了,怕要下雪么。你快点回去吧。妹妹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她说了后狂笑。

“不要紧,让我再送你一程。”美瑛把洋伞撑开来了,果然头上一滴一滴的下起雨来了。“真的下雨了。”

他苦笑着说。

雨滴越发粗了,也愈下得急了。“你快来,快进伞子下面来。”

伞小了,两个人紧紧地肩膀贴肩膀的挤着走。他的左手,她的右手共撑着伞柄,他俩互感着热热的呼吸。

“两个人撑着伞柄,不好走。让我一个人撑吧。”他叫她放了手,她的右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来。

雨愈下得大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俩走到一间破漏了的茶亭里来了。“我们躲躲雨吧,”她提议。

“也好。”他俩就走进茶亭里来。

“给人看见了时,不晓得他们猜我们是什么样人。”“真的,不容易猜吧。”他倾着头笑。“夫妻?不像吧。”“兄妹?”“更不像。”

“那,他们猜是什么样人呢?”“定猜我们是幽会的。”

“我们本来是??”他的声音颤动得厉害。说不下去。“是什么!”她也颤声的问。

“我俩是未成功的夫妻。”他红着脸紧握她的手。“你还好意思说,提起这件事,我真恨你不过。”她说了后她的上下两列牙齿还紧紧的闭着表示对他的深恨。

“那是我家里人的意思,那时候我不能作主。”她的双腕从他的颈部松解下来后,雨也晴了。“我要快点回去了。”她对他说,他只点点头。她才走出亭子外又回来说:“望你常到我家里来。”

他点了点头。他望着她在前面站在转弯的路旁。只手撑着洋伞,只手高高的伸出向他挥动,像叫他快些回去,莫尽是站在亭子前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