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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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波(二)

第16节

最后,吴凤梧站了起来道:“既然子材人不舒服,决定后天起身,那就后天好了,事情本来也不忙在一两天。我一个人去,也不中用,为啥子呢?你是晓得的,王先生,我虽然通皮虽然可以拜码头,但这回的事不同,我只算跟子材帮忙,罗先生下的公事,是下跟他的,他不回去,这事是接不起头的。”

王文炳道:“今天真是白费了,天气晴得这么好,新雨之后,又不热。”说时拿眼去看那云幕卷尽露出如洗的青天,以及正午时分把庭前树叶照得如同碧玉的太阳,随又把眼光移到楚子材的脸上。只见他眼睛懒懒的睁着,眼珠定定的注视着紫荆树上一个正在织网的草蜘蛛,神气很是落寞,似乎是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那你一定后天走了,子材,万一再下雨呢?”

楚子材徐徐的回过头来:“不会罢?……再下雨我也得走了。今天是闰六月初七,家姐十六日出阁,我总应该初十前后赶拢的。”

王文炳叹了一声道:“初七了!股东特别大会,定在十二开会,赵尔丰接了事,一定要到会的。事情的好歹,立刻就见分晓。据我一个人想来,赵尔丰倒也不敢咋个,这已是闹通天了的事,他再专制,敢拿对付蛮子猓猡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绅士们吗?不过我们的声威也不可不壮起来,同志会的事,一点也懈怠不得。所以我总希望子材凤梧不要把新津的事小觑了,大家努点力,总有好结果的。”

“我不用说,既是自己告了奋勇,还有不努力吗?只是子材意气消沉得很,他已说过,他令姐出了阁,仍旧要上省的。”

楚子材伸了个懒腰道:“也快开学了,我为啥不上省呢?我已说过,我本不是做这项事情的材料。”

王文炳定定的看了他一会道: “倒不要紧。子材只管多动点口,多跑点路,等凤梧把头接起,就没有你的事了。不过名义你总应担当起来,不然,罗先生一定会说我的。”

吴凤梧道: “我可要走了,你们多谈一会罢。”

“往那里去?”

“我难道就这样雨伞草鞋的一天吗?第一,我要回家去换袍;第二,到陕西馆去看何喜凤的《李家湾》;第三,出北门去吃陈麻婆的豆腐酒。”

“子材呢,同不同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他摇了摇头。

王文炳也站了起来道:“你今天神气果然不大好,该不是中了暑了?清快丸是顶好的药。好生将息,明天下午再来看你。今天很奇怪,那位小姑娘竟自不出来了。见着贤主人贤主妇代我致意。”

雨后新晴,石板街面虽是渐渐在干了,晴天积下的尘埃,虽是被雨水洗刷干净,仍旧露出它的本色:——大多数是朱砂色的龙泉山来的红砂石,这是一种顶不耐磋磨的风化石,一块石板,不必经鸡公车的重压,光是轿夫们的赤脚,就可以把它踩破,因为只有四十几里路程,采取方便而价廉,便只好尽量用它;也有天青色的青石,那就坚挺了,但是多半来自平羌峡,路远而价贵,一街之中,只有很少几块,说不定还是道光咸丰年间遗留下来的,只有百年前承平盛世的古人,才肯做这种垂诸永久,至少也有个百年大计的傻事的,同治以来的人,就只会取巧了。——但是仍然半干半湿,不少被脚底调成的泥浆。草鞋走上去,还吃得住,像王文炳的时兴单层皮底鞋,可就有点踩不稳了。

街上的人们恰也像蚂蚁一样,天一晴了,都纷纷的出了穴。不过蚂蚁还好,它们要是寻觅搬取什么食物,大都是很有秩序的,扯成一根线,出的是出,进的是进。一则不像成都街上人们那么的乱走,只管四五年来,警察局告示煌煌,叫行人全靠右边走。再则也都是用自己的脚爪在爬,并不借用其他蚂蚁的脚力来弸架子,而成都街上还多出一些顶令人生厌的轿子,——大官坐的四人官轿,以及有钱平民坐的二人对班轿,还走得徐缓点,足有让人躲避的时间。惟独一般倒大不小的官员所坐的五名大班抽换着,实际只三个人抬的拱竿轿子,跑得既快,大班们复仗恃压在肩头的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每每临到了身旁,才猛喝一声“走!”——更其是横冲直撞,只管有站岗的警察,照例是欺压善良,绝不会理会到轿子上来的。

因此,即以极机警的王文炳,刚走到盐市口转角处,也不能不因躲避一乘三丁拐的猛势,而长伸伸的滑跌在泥浆中。

幸而吴凤梧还不曾分手,才从大众的欢笑中,——倒也不完全是幸灾乐祸,只缘都市人民富有喜剧的气分,只要有一点不平常的事情出现,即如看杀活人的头,他们感情上首先激发的总是欢乐,或人便大为叹息都市的人十九都是凉薄的。——将他扯了起来,而一件白麻布长衫,一条漂白洋布裤子,不消说,是脏了,并且手肘还擦破了一层皮。

依照王文炳的脾气,和学生行动的惯例,势必要赶上前去将后面一个轿夫抓住,——惹祸的只管是前头一个轿夫,而被抓的每每是后头一个,因为跌下了,爬起来,赶上去,只来得及抓住后头的一个,这也是当时的连坐法。——打几下耳光,吐几把口水,骂几句性骂的。吴凤梧劝住了,又因为腿杆扭了一下,稍为有点锉痛,遂由吴凤梧搀到一家卖雨伞的铺子外一张款待买主起坐的宽条凳上坐下。

就像是这铺子的掌柜了,一个五十几岁没有胡子,而一条小辫子盘在剃得很高的额脑上的半老头子,披着一件粗蓝麻布背心,敞胸晾怀坐在铺门前一张皮马扎上,徐徐把手上一张当时最流行的,鼓吹争路最力的《西顾报》,放了下来,从角边老光眼镜中,把他两个人望了望。又才徐徐的发出一片老年人应有的带痰声音问道:“这位老师跌着那里了吗?……这要赶快医治方好……其实不要紧,……大曲酒和九分散把跌处揉发烧,……再吃一点下肚,……就好了。”

吴凤梧道: “大曲酒和九分散揉,倒是对的,你同乡那里可方便么?”

“连底下人都没有,说不上方便的话。”

“那吗,回到楚子材那里,老黄的用人倒不少,他太太又是很热心的。”

“我同黄澜生不算朋友,咋个好去劳烦他家的人?楚子材今天神气不属,好像有啥子心事,又不留我们,又不同我们走,更不该去搅扰他。”

“是吗?”

“不要紧,等有过街轿子喊一乘,仍回铁路公司老陆那里,他的那个小跟班倒很会伺候人的。”那掌柜又重新把《西顾报》放下,坐起半截身子来问道:“这位老师,是铁路公司的人吗?”

吴凤梧把右手大指一翘道:“还不是寻常人哩!你们是晓得罗伦罗先生的,我们这位王文炳——文章的文,炳是火字旁一个甲乙丙丁的丙。——王先生便是专门帮助罗先生开条设计,比如就是刘先生的孔明先生一样。”

“凤梧,凤梧,不要这样散谈子。”

同时那掌柜竟站了起来,排着八字步,很恭敬的说道: “久仰久仰,王先生原来是我们罗先生的师爷,那是四川省再好不过的人了。我们的铁路,争得回来争不回来,全在先生们的手上。铁路争得回来,中国也就得救了。先生们这样的大功劳,我们咋个不替先生们效点小力?……九分散小铺就有,还是陈了七八年的,比官药铺新配的好得多。王先生不要见外,就在小铺治疗一下,大概两顿饭工夫就走得了。大曲酒也方便,我们顿顿都要喝一点,罐子里斤把两斤酒是常有的。王师,你把伞放下,耽搁半袋烟,同小四把王先生搀到堂屋里去,再去烫一大杯酒来,等我来跟王先生揉。”

不再由王文炳谦让,几个人竟半扶半抬的将他一直抬到里面一条大春凳上,帮他把长衫脱了,放了一个贵州红漆假皮枕头,叫他平躺着。

吴凤梧问道:“掌柜贵姓呢?”

“贱姓傅,小铺就叫傅隆盛,已经是三十几年的招牌。我们虽然是生意人,还是晓得一点爱国的大道理。也幸亏幼小时念过三年书,平时看看唱本子,看看传子书,字还没有忘记。现在看起报纸来,还懂得几成。只是慢得很,认不清的字,懂不得的句子,也还不少,大意思是晓得的。先生们倒不要见笑。”酒烫回来了,傅掌柜取出九分散和在酒里。问知王文炳是喝酒的,遂用酒杯将上面清的泌了两杯,递给他道:“药酒,不用菜下的。”

傅掌柜热心给王文炳揉那痛处时,吴凤梧道:“我回去一下,换了衣裳鞋袜再来看你好了。”

“用不着再来,我好一点儿自会回去的。”

“我真老胡涂了,还没有请问这位的尊姓。”

王文炳忍住痛,笑道:“傅掌柜,你不要看他草鞋雨伞这般模样,告诉你,他还是巡防营的管带哩。管带就比如以前的守备。”

“啊!倒失敬了!那我们该称老爷才对啦!”

在旁边帮忙的王师小四都一齐张起眼睛把吴凤梧看着。

他笑道:“谬承褒奖,管带已经倒了饭了,现在蒙王先生的拉扯,也在同志会里打打小杂。贱姓吴,口天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如其你掌柜生意上有油水的话,我还是可以帮忙的。”

“吴老爷太爱说笑了,同志会有你老爷这样下得身子,打得粗的,真是佛门里的韦陀了。”

“你这样恭维我,这样看得起同志会,恰好,我这把雨伞,当顶处碰了一条口,你能不能代我收拾一下?”

“这点小事情,算得啥子!你老爷明天来取,包你像一把新伞。”

“先说明白,要你尽义务的。义务,就是光帮忙的意思呀!”傅掌柜站了起来道:“吴老爷,你太小看我了。杨素兰,一个唱小旦的,还肯把他积攒的六十亩田捐跟同志会哩……”

王文炳哈哈笑道:“傅掌柜可不要多心。我们这位朋友是心直口快的,因为他到处捡便宜,到处都失了便宜,所以他才穿钉鞋戳拐棍,把你稳了又稳的。雨伞倒是明天准要,不可误期,因为罗先生正拜托他到新津去办同志协会。要不是一个朋友的牵绊,今天一早就走了,后天是一定走的。”

“啊!吴老爷公干在身,并且是同志会的事。王师,去选一把好伞来。吴老爷拿把新的去用。”

“咋个使得呢?你把我那把收拾一下就是了。”

傅掌柜又排着八字步,样子很庄重的说道:“我为同志会捐一把伞,也算不了啥子!你那把破的,我留下做个意念儿。设或你吴老爷功成名就,我也好留跟后人看看,这是我们四川省争路救国好人的东西!算来,我并没有蚀本呀!”王文炳吴凤梧两人脸上的笑容全收了,彼此瞅着,很是肃然的。

第17节

新任四川总督汉军旗人赵尔丰先生,是有名的赵屠户,也是有名的经营西康的边务大臣。因为有名,所以他的个性就很强,并深深自信“我的本事太大,你们都不及我!”又因为从做道台起,所驾驭的全是什么都不行而只知畏威的猓猡蛮子等。所以除他自己以及身边一小部份人,认为是神明华胄外,其他的全不在他先生的眼内,纵然挤得进他的尊眼,也不过比西康的蛮子,建昌的猓猡高一篾片而已。

何况乎四川人又确乎有川蛮子之称,言其只能服从强力也;有川猴子之称,言其具有小聪明而无毅力也;有川耗子之称,言其目光短浅而又胆小善溜也;这在赵季鹤——他的号,并且有一段逸话,说他在西康曾获得一块白石头,深黑的石纹长就季鹤二字,而鹤字草写,俨然如一单脚白鹤。

因此,他在公事上画的行,便也画成了一头单脚白鹤。——不仅耳熟,就眼中所看见的承平之世的四川人,也真个驯得像绵羊,忠诚得像狗,劳苦得像牛,奔波得像马,吃了冤屈毫不出声又像兔;遇事退缩生怕惹到烦恼又像龟,任凭宰杀并不躲避逃亡又像鸡鸭,歌功颂德辞美文丽则像画眉,像黄莺,像百灵子。他对四川人是这样的认识了,所以在他哥尔巽做了四川总督之后,他做梦也想弟兄再来一次承继,——光绪三十二年他哥哥尔巽来任四川总督之时,他恰以藩司护院,两弟兄已办了一次交代,当时颇传为美谈。—— 一则在川边劳苦了几年,又已六十几岁了,很想到荣乐的成都来,养尊处优的享享福。或许是他的运动罢,在前任总督锡良调任之后,果就迁任他来接事,大可谓为天从人愿了。

虽然已经知道铁路国有政策施行之后,四川绅士们联合在反对,他却并不把这事变放在心上。他既把四川人像那样的认识了,又因在边区几年,内地的变化情形,已是不能侵入他那化石的脑际,而加以独行独断的习惯,早俨然养成了一种海外天子的气概。

所以当他在关外未起身时,他的军师傅华封,因连连接到成都交好的信函,述说内地争路情形,以及当时的绅情民气,以及大家的愿欲,请他就近探听一下新总督的意思是怎么样的。他对傅军师的答复则是:“四川的绅士吗?我在四川几十年,那儿瞧见一个像绅士的人!这样的人,敢于出头鸠众,反对朝廷,这全是王采臣沽名钓誉,不识大体,纵容出来的。你们四川人生成下贱,到底是边省,沾染了不少的夷风,所以也养成了一种畏威而不怀德的劣性。至于说到民气,可更令人发笑了!我根本就不懂什么东西叫做民气,这不过是康梁等叛逆从日本翻译出来,以骗下民的一个新名词。

日本是文明之邦,富强之国,或者有所谓民气。我们中国,可不要这些新东西。岂但这些有害无益的新东西不可要,即新兵制度也要不得,这可要怪袁张二公之作俑,主张什么征兵洋操,据我看来,新兵就不可靠,而可靠的还是我们带惯的巡防营。

这些枝节话且不说了,四川的事,我想,既是被王采臣弄坏,则此去,只有采诸葛公在刘璋昏庸之后,治蜀以严的办法。四川人的性格,那儿及得湖南人,这次铁路收归国有,湖南人着余抚一镇压,早已烟消火灭,我不信四川人竟会闹得成事。并且铁路收归国有,既系朝廷政策,凡属明白事体的子民,就该仰体圣意,恭谨遵行。岂有鸠众反对,一再要朝廷收回成命的道理?

我们身任封疆大臣,只有公忠体国,子抚下民,凡有不安本分,迹近叛逆者,倒不管他是什么人,在籍京官也好,议绅学绅也好,总给他个依律严惩,决不姑宽!”傅华封的头脑,也与他差不多的,自然不能改善他的意思。同时他最相信的一侄,——四少爷—— 一子,——九少爷——又是一般当少爷的畴范中的人物:不知稼穑艰难,不知人生疾苦,不知世界有多大,甚至不知米是否自蒲包而出,炭是否挖出来便是那样红而炽热,他们除了同少奶奶睡觉,除了闹小旦,除了玩扳指,闻鼻烟,以及拖长声气唤“来”外,只知道“咱们赵家,咱们川边,咱们四川。”

两位宝贝每每于他叔父谈言之后,老是“达达,您老人家瞧得真明白!咱们是旗人,咱们只知道北京的主子同摄政王爷,反对主子同摄政王爷的,咱们就砍他的脑袋!四川人总没有蛮子浑罢,蛮子还惧怯咱们赵家哩!成都绅士,谁有势力,谁在鸠众,就先砍谁!砍他百十个,自然就平静了,主子同摄政王爷一高兴,达达,您老人家的太子太保稳稳的拿定了。”人只要有自满之心,加之到了暮年,却也奇怪,愈能入耳的,反是那些愈远于情理的浑小子的话。因此,浑小子的话遂得在他们叔父的信念上,重加了一层色彩。行将统治四川,临御二百余年以来未有如此之巨变的主要人物,以及其左右,乃是这么样的。

成都方面的官场,虽然有一般受了护督院王人文的影响,对于争路的绅民,充分的表示同情,充分的不以盛宣怀之蔑视内阁,蔑视四省谘议局,蔑视四省封疆大吏,不顾民情,而毅然独断为不然;但是也有和四川绅士向来疏远,而只知按照承平时节做官的惯例的;也有不知今世为何世,老相信官是高于一切,官民相争,惟有官占最后胜利,而自始就不满于护督院之柔懦,就痛恨议绅学绅粮绅们之目无君上的;还有一些,则是全无定见,总是随着上司鼻孔出气,恶上司之所恶,好上司之所好,而只知因缘为利,却又小有才能,颇善在浑水之中捞摸鱼虾,即在平静时节,尚要兴风作浪的。

当赵尔丰徐徐入关,徐徐进省,沿途与去迎接的人员们一接谈,于成都官场情形,已自了然:王人文不必说了,那是祸首,署藩司尹良,是个无是无非的好好先生,署法司周善培,向与川绅接近,虽然颇有干才,却是王人文一流的人,提学使刘嘉琛,盐运使刘嘉绅,是两个庸人,将军玉昆太油滑,也是向绅民讨好的一个人,副都统奎焕,说不上,新兵统制朱庆澜,标统叶荃,向不问事,只知练兵,巡警道徐樾,是个老实人,劝业道胡嗣芬,也接近绅士。倒是提督田振邦,颇有忠义之气,督辕民政科参事候补道饶凤藻,松潘镇总兵调充全省营务处总办候补道田徵葵,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棪,和其他几个候补人员,倒颇有作为,有见识,向就厌恶绅士横行的干员。

他到任之后,孰应该倚畀,孰应该罢斥,孰应该揭参疏远,早就同四少爷九少爷商量得有个底稿的了,而官场中似乎还不知道。

争路的绅士们哩,倒十九都明白赵尔丰是个不易与的,并且刚愎任性,厌恶绅民,有他哥哥的脾气,而无他哥哥的手腕。

要望他无改于王人文之道,仍做到官绅一致,名义上争路权,救中国,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口口声声要朝廷收回成命;而其实则是漫天叫价,一方面希望路款有着,一方面不要缴帐查款。如其赵尔丰不来,大约这生意必可做成,何也?民众已经激动,男女老幼,无知无愚,皆已同一口吻,同一愿欲。大部份官吏,也着用民气、清议、公道、正谊等等,将其挟制住了。动辄来一个七千万人民的大帽子,后面还隐约着许多骇人武器,而若干省份,又在虽然失败而到底是革命暴动之后,朝廷终不敢悍然不顾,诚心惹一个大乱子来的。无如一甑饭正上气时,偏来了个赵尔丰,既无望其加柴添炭,继王人文之绪,且恐他还要反其道而行之,当头一瓢冷水。不惟生意不成,不免还有意想不到的大祸哩。

一大伙人则是这么在寻思:“赵屠户未必敢把我们怎么样!一、现在是预备立宪时期,资政院谘议局俱已成立了,可见国家大事,人民应该参议,断不能再像专制时代,独断独行的了;二、我们所争的是公,是在道理中的,是为大家的生死存亡,是为的人民国家;三、我们只是据理力争,只是反对卖国奸贼,举动都很文明,既没有谋反叛逆的心思,也没有图谋不轨的行迹。即令赵屠户凶横,也断不能违背圣意,不要人民与闻政事,不许人民救省救国,而诬陷善良,横加压制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官吏,总不能如此野蛮?何况现在民气已张,即在朝廷,已不能像从前之压迫,一省的总督,怎能大过朝廷?我们且不管他像不像王护院那样和易听话,我们仍旧在文明范围之内据理力争,誓不达到收回成命的目的,不甘罢休。”

另一小部份聪明人,却很明白这事快要闹僵了,历来走着顺风路,调子未免打得太高,不曾留出转环的余地。如今哩,戏文唱了一半,锣鼓敲得喧天震地,生旦净末丑俱已上了台。台下看客都正听得看得眉飞色舞,忘乎其形,无数的手全拍着巴掌。如其锣鼓一停,唱戏的全溜了,请想戏台下的走动是如何的?一定怒声如潮,大骂你把我们的感情激动了而不给我们一个究竟!这比如男女调情,正在大动之际,而一个自动的无理由的不干了,本来是爱,但立刻便可引出天大的恨来,非把你撕成片片,是不能息怒的。

那吗,台下看客,便有本事一涌上台,不问情由,把你这般唱戏的打成肉泥!那怕平时把你捧得如天神,此刻打死了你,还要骂你骗了他,耽搁了他正经事哩!况乎,台下看客又不是什么受过教育,彬彬讲礼的君子们,——就是君子们,只要愿意挤到台下来,而能眉飞色舞,也一样会失却他的雅度,他的涵容,他的宽恕的。——而是头脑简单,感情不容易激发,而一激发便不容易遏制的野人们。然则戏不可停,仍一直唱到底吗?

但是天气已大变了,黑云如墨,低压檐角,凝风不动,电走金蛇,显见一个霹雳下来,台上唱戏同打乐器的人未有不震死的。即不震死,也会颠下台去,跌个不亦乐乎。上下夹攻之势,危殆如此,然则赶快在戏文之中,插入一篇讲演,数说天变之可畏,人非大舜,断不能办到迅雷风烈弗迷,戏文诚哉好看,而雷雨打来,大家都有不好,不如及早散场,各自回去,免得打湿衣裳,而受灾害。但是,台下的人断断乎不会听你的话的。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触电这回事,并且不愿去看天色,他们要的还是戏文。然则台上的人先商量一下,拿一两个人在台口敷衍看众,其余的趁隙便溜。虽然也是一法,不过既无商量之余暇,而且谁该溜,又谁该留在台口牺牲呢?大家都想溜,大家只好都不溜。不惟不溜,并且想出了一种自行催眠的方法:绝眼不看天上,凝精聚神,拼命唱,拼命做,唱工做得比以前还好,还多花样,博得台下掌声不断,热而且闹当中,只等大雷打下来。不幸而死,是有命焉,怪只怪自己为什么要上台唱戏。

幸而不死,则戏文唱不到底,看众也莫我如何。况乎,还有几希之望:第一、雷未必打得下来,打下来了,未必就是把人震死的霹雳,纵会震得死人,未必全台都死,我或者可以幸免。第二、雷而无神则已,若雷有神,则必横览台下之人,如此其众,灵威显赫之余,所损必多,纵令雷神厌我烦嚣,必欲示儆,说不定存心仁慈,生恐贻害无辜,而竟罢休了。这样,岂不大善!岂不大善!

但是,在闰六月十二日铁路总公司开四川全省铁路股东特别大会时,赵制台率领全城文武官员按时而至,——这算他到任之后,第一次与四川绅民公开之会晤,同时也是末一次。——据说,他本不要来的,是两位少爷怂恿他说:“借此看看四川绅士,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儿。好哩,咱们的办法又不同,不好哩,不好到怎么样,咱们也好定一个办法。

单凭大家口里说,是不够的。那时,会长是华阳翰林颜楷号雍耆的,副会长是南充贡生张澜号表方的二人,以及股东代表度支部主事邓孝可,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叶茂林,王铭新,彭兰棻,一干较有名望的绅士,俱公服迎到大门外。他那沉毅威严的脸色,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丝毫。到开会后,一些特选的股东,便登台说明路之所以必争,以及邮传部擅行接收川汉铁路公司宜昌总理李稷勋交去的帐款为不当。结论仍是反对卖国贼盛宣怀,反对卖路贼李稷勋,势非达到朝廷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不甘罢休。当场请求总督再行代奏,而赵尔丰竟毫不通融的当场拒绝了。虽然话说得委婉,而到底表示了他绝不是王人文第二。

如此,雷是要打下来的了。聪明人在这一时之后,便已感觉得希望实在太少。为今之计,只有自行催眠,把运命委诸造化,而挣扎着将戏文拼命演好起来。

第18节

好戏文逐日都有,中间有一段,是盐市口傅隆盛亲眼观赏过来,并引出他很多的老泪。

伞铺掌柜傅隆盛,是个五十七岁的半老头子。自言平生辛苦了四十年,从当学徒,给师傅倒夜壶,点叶子烟,给师娘烧火,倾洗脚水起,一直到当了客师,月间有了工钱了,还是不敢荒唐半分,只偶而靠着杂货铺柜台喝一杯净烧酒。七年之后,毕竟天老爷有眼睛,忽然被一个年轻寡妇看上了,认他是个诚实可靠的手艺人,甘愿带着二百两银子,外搭一个半岁的遗腹女儿嫁给他。

而后他自己也开了铺子,自己当了掌柜。但是仍旧做着手艺,不敢偷一刻懒,只每天到打二更收工之后,总要喝四两烧酒,陪着掌柜娘喝,不再在杂货铺去靠柜台了,这就是他顶高兴的事情。数年之间,虽然儿女都有了,并又把铺子买定了,他还是那样起早睡晚的一点不变。——也变了,是生理的变,肚子变大了,身体变肥了,眼膛变泡了,出气变粗了,手指渐渐在变僵直了,头发渐渐在变花白了。还有,就是自三年以来,烧酒变做了大曲酒,只在打二更喝的,变做了每顿饭都要喝两杯。还有,就是近两个月的剧变,一不做手艺时,便要同人谈四川铁路,谈得口沫四溅,意气扬扬,仿佛铁路股份里,他的股太多了,才这样比董事们还关心。看《西顾报》,看《启智画报》,看《同志会报告》,也是这时候才习惯的。

说到傅隆盛之看报,又要归罪于陈荞面了。

陈荞面是个四十来岁,尚未娶妻的汉子。大约不是成都人,但是在东西御街挑着担子卖荞面,却已有好多年了。他做的牛肉臊子,鳝鱼臊子很不差味儿,生意原是好的。大概少城公园与他的运气是有关的罢?自从少城公园有了以来,两条御街竟不像以前那样!除了铜器铺外,只有公馆院子;而经营小饮食店,如素面馆啦,心肺馆啦,蒸牛肉带荞面铺啦,烧腊带小酒店啦,色色俱有,似乎都不亚于姓陈的担子,似乎都与姓陈的荞面担子在作反对。

同一样六文钱一碗的东西,在他看来,都差不多,而买的人总说他的比铺子里的少;尤其是一般妇女家和小孩子,较量得一丝不苟。于是陈荞面的老主顾都反叛了。纵然他发誓说:“以后我定然挑多一点,”也招徕不回来了。而且大家还说他臊子的味道也做坏了。有一天,竟着一个极讨厌的丫头,在鳝鱼丝中,发现了一根断麻绳。因为被油煠得有点蜷,而又是黑的。这本寻常极了的事,而那丫头抵死说是一条毒虫,并像发现了某个男女的秘密一样,立刻就传遍了半条街。自此以后,陈荞面的生意,大有江河日下之感。他岂不可舍此二街,另辟一条新途径吗?那你又外行了!

成都省城街道虽多,而能容纳肩挑小饮食担的偏僻街道,仍旧只有那些。同业的如此多,某根担子走某几街,虽没有头脑分配,然而至少都是有十年的历史,主客两方,既熟悉而且有感情了。你一根陌生担子,横插进去,诚然也没有人阻拦你,但一听你叫卖的声气生的,而你所卖的还是荞面,那吗,运气好哩,或可招揽几个过街主顾,至于住家人户,谁睬你的?他们是只照顾声音熟悉的!所以两条御街的情形一变,陈荞面就只好倒霉。

陈荞面与傅隆盛是间壁小茶铺里吃夜茶的朋友,有时在小数目上也是有无相通的朋友。陈荞面倒了霉,傅隆盛很为表示一种同情的慨叹。不过也只慨感而已,他能用什么方法有助于他呢?虽然傅隆盛是一个掌柜,但他是一条枪出身的,除了少数的同业,他认识谁?认识的人不多不杂,而要为一个穷困朋友打算,岂容易吗?

傅隆盛借给陈荞面的本钱,已要满五千文了。直到六月初间,只穿一件汗衣时候,一夜,在茶铺里,陈荞面走来时,是那样兴匆匆的。几个月来难得看见的傻笑,居然又摆满了一脸,把眼角上的鱼尾纹挤得同那时的彗星一样。并且一走到桌边,就大声武气的喊道:“傅大爷早来了!茶钱,茶钱,今天我这里拿。”

他惊异的问道:“今天的生意好了吗?荞面合脂都卖光了罢?”

“哈哈!今天没卖荞面!生意却好!赚了四百多钱!这里奉还二百钱,以后果都像今天一样,顶多二十几天,就可把你大爷的债帐还清了……嗨!堂倌!拿开水来!”

凡是这等供应本街生意人吃茶的茶铺,夜间生意总要热闹些。大家作了一天工,到晚,总要休息一下,纵然要做夜活,而这半点钟的休息,总是必要的。铺子上不是休息地方,街上更不是休息地方,应这需要的,自然只有茶铺。

花三文钱,不但可以把茶喝够,并且有朋友谈论之乐,又可听新闻,又可把一天未曾使用过的舌头同声带尽量的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谈话的人似乎都有点燕赵之士的气概。

茶铺里人虽然多,这时的洋油灯还没有十分普遍,光被四隅的,仍是点菜油的三心盏。偌大三进茶铺,仅仅点了三个三心盏,光是那样的黯淡,致令傅隆盛要仔细看看陈荞面的脸色是否像害热病的样子,也不得不极力的将眼睛眯上。

陈荞面哈哈笑道:“傅大爷,大概没有听懂我的话罢?我再告诉你,我赚了四百多钱!不是卖荞面赚的!我今天改了行,卖报纸,是卖报纸赚的钱!这下你该懂得了?”

“卖报纸?”

“是嘛!卖报纸这是七十二行以外,新添两行当中的一行!”

“新添的两行?你又把我考着了!”

“哈哈!我在昨天上午,还不是不晓得?昨夜没来吃茶,就因为我那赵老表在下午跑来找我,他说:‘老表,你的生意既然没做头,我来举荐你改一个行!’我问他是那一行?要我再从徒弟学起,那就来不及了。他说:‘是七十二行,便得当徒弟,如今新添的两行,是无须乎学的。第一行,是同志会的讲演员。这不是你我粗人吃得落的,顶低的都得是那些讲过圣谕的斯文人,要认得字,要有口才,才能宣讲同志会的东西。还有一行,是卖报纸。以前的报没有拿在街上叫卖的,这是近一个月来才作兴起来了,倒是一桩好生意!在报馆里去贩一百份报,打七折,花七百钱。只要跑得快,先从偏僻街道卖起,一直卖到城外,半天工夫,就卖完了,净赚三百钱。若果来得及,卖三百份,就是六百钱。到下午卖不完的,赁跟人家看,每份五个钱,夜里收回,退还报馆。只要认得人,说几句好话,二三十份是满可掉换明天的新报。报馆把剩下的报寄到外州府县去,他们煞阁还是不得蚀本的。’他又告诉我,顶卖得的是《西顾报》,是《启智画报》。这两家的报贩子,都是有一定名额,生人简直挤不进去,他已经做了个多月的生意,报馆里他已上了底的。现在汪大老爷仍叫他进学堂去当小工,他说,街道也跑厌了,息息脚也好,又舍不得他那底子,所以才喊我去顶替。”

“哦!也是你霉运走完了,该有几天饱饭吃,因才古古怪怪有这桩生意来找你。只是我不懂,报有啥子看头?那么多人肯拿钱去买来看?”

“我今天做头一天生意,还不坏,卖了四十七份《启智画报》,剩下三份,退了。卖了四十份《西顾报》,赁出了十份。惟独《同志会报告》顶销得,八十份,三顿饭工夫就卖完了,大家还抢着买。可惜每份只能赚一个钱。我不大认得字,也不晓得上头说些啥子,想来一定有道理,所以才有人买。明天我各样留一份跟你大爷送来,你是认得字的,看下子,到底写了些啥子东西,也使我做这生意的晓得一点儿。”

傅隆盛笑了起来道:“我晓得你存心来考我了!管他妈的,试试看,想来也同《天雨花》《再生缘》那般传子书一样的深浅罢?”

于是乎傅隆盛便从次日起,有了不出钱的报纸看了。

初看时,自然又吃力,又不大懂。但是使他感生了趣味,公然继续下去的,乃是一段记述杨素兰闻风兴起,相信保路同志会所大喊的保路就是保国,筹款方能保路的格言,不惜把他唱小旦二十年,辛苦所积的良田六十亩,慷慨捐与同志会,以资提倡。虽是不很长一段,记述得很好,文笔又浅显。傅隆盛一字不遗的把这一段念完时,他的老婆出来买小菜,不由笑了起来道:“傅掌柜斯文起来了……你们看,……王师,小四,看你们的掌柜师傅,公然看起报来了……你做啥子?把活路丢下来看这东西。你看得懂吗?说点来听听看。”

“你谅实我不懂吗?你听……”自然就是杨素兰捐田六十亩。

这是顶好的新闻,人人听了都能感生趣味的。傅掌柜能够看报,由此证实,而他每日也一定要耽搁好半天的活路了。

第19节

傅隆盛和王文炳认识之后,自己觉得很有劲。这倒不为有恩惠于王文炳,而只以为给同志会尽了一点儿小力。

他因为瞻仰罗先生及其他一般好人,曾牺牲了大半天的活路,而特为到铁路公司去会晤王文炳。一任王文炳如何的忙碌,他老是坐在一张笔杆椅子上,光着眼睛看他跑进跑出,一会儿又伏在书案上提笔狂写,忙到额头上汗水直流,也不得空揩洗。有时一个人匆匆走进房来,说了两句,又走了。所说的大抵是给外州府县同志协会写信的事。

别人越忙,他在旁边越是欣羡。很想怎么样帮助他一下,但是自己审一审,实在插不下手去,心里又不禁的抱歉。

有时从房间里溜出来,顺着别间房子的窗脚溜去。只要有人在说话,他一定要凝神静听一会儿,虽然许多话都不是他懂得的,毕竟他是满意而回。

一回去,等不及脱他那件一年很难上身几次的蓝麻布长衫,——说起来还是他娶老婆那年缝的,于今三十年了。幸得当年衣服作兴宽大,不像后来的窄小,所以发了体后,穿着起来,尚恰恰合式。——便唤着他老婆,唤着王师,唤着小四,甚至唤着隔壁邻居的人,畅谈他怎么样的看见了罗先生,“罗先生方面大耳,又高又胖,是个有福气的形象,无怪乎受万人凑合!”蒲伯英蒲先生,张表方张先生,邓孝可邓先生,他都隔窗子看见过,“他们正同罗先生在商量啥子事情,脸色都不好看!”吃夜茶时,他更说得有劲,听的人自然也更多。陈荞面有时竟自忘记了去收取他那赁出的报纸。

有时,他去时,恰逢公司开会,不管是股东会,不管是同志会,他总端端正正坐在中间,无论何人上台说话,他几乎一字不遗的听在耳中。要是所听的是他全懂得的,他有那么好的记性,回去时,他可以一句不漏的复述得出来。并且每回听了之后,总不胜感动,到应该喊“赞成”时,他比别人喊得响,拍起掌来,也不惜把手心拍痛。

到闰六月二十以后,他连报都不看了,他感觉报上说得总不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来得确实,来得有味。活路也无心做了,几乎每天都要向铁路公司跑一趟。回来又要把众人喊拢来,讲述他的见闻。他老婆曾阻挡过他,抱怨他发了疯,把自己的正经活路丢了,还要耽搁客师徒弟的活路,“你安心把生意做倒灶吗?五十几岁的人了,还这样的不懂事,我看你咋了哟!”

他则大鼓起那一双水泡眼,气忿忿把一条小辫子向额脑上一盘,冲向他老婆喊道:“你们婆娘家,只晓得吃饭睡觉,别的大事,你晓得吗?国都要着奸臣盛宣怀卖掉了,还顾得生意?我们现在只有拼命的争路,若是路争不回来,罗先生说过,我们一伙子都变做了亡国奴……哼!亡国奴……亡国奴是啥子味道,你晓得不?……”

他老婆仍然是三十年前初当寡妇,再醮给他时的女人,诚然如他所云,只晓得睡觉吃饭,却也晓得穿衣裳,做饭,当家,拿针线,生小孩。三十年的生活范围,从未超出过隆盛号半步,所接近的人哩,只是一般远不如傅隆盛的客师徒弟们,至于左邻右舍的张婶婶王姆姆,还不是同她一样的?

她又不像后夫认得字,又不能进茶铺去听新闻,在再醮的前三四年,到了夜里收工之后,后夫高兴了,还念念《八仙图》《十美缘》等唱书给她听,或同她说笑几句,讲讲外面听来的故事。其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其后,连话都少说了。傅隆盛因为常吃夜茶,因为看报,自己不知不觉的愈变得与旧两样,而他老婆则何能及他?

问他老婆晓不晓得亡国奴的味道,他不免忘了形。他老婆诚然不晓得,即他这位较为开通的掌柜先生未必便晓得!第一,他未曾当过亡国奴;第二,他没有旅行到亡国奴的窝里去过;第三,他没有看见过记载亡国奴生活的书籍。幸而他的老婆没有反问他,他算藏了拙了。但是不多几天,他却有机会,朦胧的晓得一个崖略了。

不过得先说他看的戏文是怎么样的情形。

闰六月二十三日,铁路总公司开保路同志职员会,为的是接洽各府州县各乡各镇的保路同志协会来省的代表。

名虽是职员会,还不是和普通大会一样?无论什么人都可去参与听演说。所谓接洽各代表,那不过是一句面子话,代表的接洽,已是在小屋子里接洽了,到会场上,也不过请看一场戏文,多打一针麻醉药罢咧。

会期定在下午三点钟,傅隆盛在两点半钟就去了。自然还是那件蓝麻布长衫,白土布大脚裤子,白布琢袜,并不系袜带,一双已经穿过五六个月的旧凉鞋。因为今天热些,捏了一把尺二长的黑纸摺扇,又带了条干的土葛巾,预备揩汗。他这样的穿着起来,几乎失却了他伞铺掌柜的本色,很像那家公馆里的一个大管家。

今天这个大概很重要罢?去的人真不少!才走到三倒拐街的街口,人众已是拥挤起来。往回也有这般光景,但人众大都站在那里听消息,而今天都是向公司里在涌。涌到大门以内,简直像了戏场,人是密密杂杂的,彼此的肩头挤得死紧,两手蜷在胸脯上,恰顶着前头的背,而自己的背又着别人的拳头顶住。光是挤,还好一点,却又汗臭,又热。这可把傅隆盛苦煞了,他深悔不应该穿了长衫袜子来,他是挤过戏场的,很有经验。

挤得难以开交之时,里面铃声叮当,知已开会了。此来原是赴会的,既已开会,岂能久稽门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般猛士便大喊一声:“挤进去啦!”

傅隆盛不由自己的,随着人波,也竟自浪进了三门。里面虽然也黑压压的到处是人,毕竟比过道上宽舒得多,寻到一个角落上站住,二尺之内,还不会着人挤将来。

先把周身一检点,果其不然,珍宝似的蓝麻布长衫,皱得直同老太婆的脸一样;白袜棕鞋上,全是别人的鞋底泥。他叹息了一声,用土葛巾把汗揩了,撒开摺扇扇几扇,才留心去望演说台。罗先生正在台上,挥着拳头在演说。一则距离太远了点,再则会场里的人实在太多,总不外有好几千人,有在挥扇的,有在咳嗽的,有拍掌有叫唤“各位文明点!秩序……秩序……”的。以致罗先生向如狮子吼的声音,也成了海涛汹涌中一个蚊子在呻吟了。仅看得见他的大口,一张一阖,有时愁眉苦眼,然而大家也拼命的在拍掌,有时气忿忿的喝一声,台下的掌声更加响了。

大约有半点钟的工夫,傅隆盛刚好钻头觅缝,挤到会场中间,稍可听得见的地方,而罗先生却在如雷的拍掌声中下去了,他也赶快拍了几下。

继续上台的是一个声音很秀气的胡子先生,约摸有四十岁上下。他认得这是铁道学堂监督王铭新先生。王文炳告诉过他,也是一位极热心,极会哭的好人。

但今天却没有哭。也因声气太秀气了,连蚊子都不如,但也博得了不少的掌声。

傅隆盛急于要不辜负那件蓝麻布长衫之被挤皱,他总在设法往前侵略。第二次不幸,到他又挤进三四尺时,王先生也在如雷的拍掌声中下了台。

接着上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毛根儿才四寸来长,还用红头绳扎了个刷把帚儿的小学生,倒长得很聪俊,齿白唇红的。

台下的掌声更其拍得厉害,同时许多声音都这么在说:“小娃娃演说……好生听下子……”小学生态度从容的说了几句,到底孩子声带太小太嫩,传不到很远。便有人大喊:“高声点……把声气放大点……”这真像戏场了。

小学生脸也红了,好像自己也很着急,便拼命的叫起来:“……所以,我黄学典才……几位同学的……发起了……小学生同志会……国家是大众的呀……大众的……自然也有我们……娃儿们在数……大人们都能爱国……我们娃儿们……汪9……古时爱国的娃儿……孔夫子也是赞成的……”足足说有两顿饭工夫,口齿很是清楚。

傅隆盛佩服得无以复加,他的巴掌几乎要拍肿了。

黄学典说完下去,又上来了个小学生,比黄学典略大一点。却就不像黄学典的态度雍容了,一上台就跳,一跳就哭。小孩子在台上哭,大人们竟有在台下哭的。一片呜呜的声音,简直算是在号丧。傅隆盛五十七岁的人,从他可怜的母亲在乡坝里遭瘟疫死后,三十几年以来,未曾流过的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土葛巾又得用了。

大家哭了一会,那孩子揉着眼睛,开口说话时,咳嗽声,吐痰声,又东西响应起来。傅隆盛自然也在其列。

又半会,那孩子的声音——比黄学典的声音高而苍劲。——才压下了别的声音,朗朗说道:“……我等才发起了这个童子保路协会!入会的尽是娃儿们。娃儿们都有点心钱的,我们一天只省出一两个钱来捐在会中。我们现在已经在开办了。所以,我们才希望今天到会的各府州县的父兄们,听了我们的报告,回去时,便帮助各处的娃儿们都发起一个童子保路同志协会……现在各县城各大乡场,不是都已有了小学堂吗?我们的协会,就从各小学发起,一个小学成立一个。初等小学生每天每人捐一个钱,高等小学生捐两个钱,若果全省都有协会,父兄们,我们来算算,全省大约有二千万个娃儿罢?拉平算,一个娃儿捐一个钱,每天就可集上二百吊钱,十天二千吊钱,一个月六千吊钱,差不多有九百块银元。数目虽不大,拿来助修我们的铁路,总可买点铁钉了罢?……如其我们长远的捐下去呢?……父兄们……爱我们娃儿的父兄们……这倒是保路的一个简便方法!父兄们肯听我的话,也不枉了……我们一场大哭了……”他又哭了起来。

忽然一个将近六十年纪,须发已苍的老者,奔上台去,把这孩子搂着,也便放声大哭。

“是那娃娃的爷爷罢?”

“不是,不是,是成都府学老师蒙裁成!”

台下正这样的问答,蒙裁成已一手抚着孩子的肩头,一手向大家挥着,略静一静,他才喘着气,慢慢说道:“诸君,到会的诸君,大家自然晓得的,我们为啥子要拼着重大的牺牲来争这条铁路?不过为的保国!为啥子要保国?不过为的这般小兄弟们……我们哩,中年以上的人,活的日子短,小兄弟们是将来主人翁,我们便得替他们打算一个生存的地位……不想小兄弟们自己也明白了,不让我们老人们大人们独为其难,也挺身而出,来分担这保路保国的责任……这不是可喜的事,是痛心的事!我听了两位小兄弟的演说,我心里真个说不出的痛苦……保国的重担,如今也落在小兄弟们的肩头上!我们仔细为他们想想,我们岂不该惭愧?……岂不该痛哭?……”

于是一个会场,又变做了号丧之所了。

蒙裁成是老年人,傅隆盛也是老年人,老年人的伤心话,引出老年人的眼泪,觉得更要真挚得多。不幸土葛巾太硬性,傅隆盛的两眼几乎揩肿了。

末后,又是会长罗伦登台,把这场哭结束了后,说黄学典他们发起的一钱捐,吾人大可效法。每人一天捐一文钱,实在轻而易举,连讨口叫化的也力所能及。四川七千多万人,果然普及起来,这数目真就不小。”

我们现在一面誓死反对卖国贼盛宣怀,誓死反对卖路贼李稷勋,誓死不承认外国银行的契约,誓死要把景皇帝批准归我们商办民办的铁路争回来,而一面也须多集点款子,准备来修铁路。我们已经商量了一下,集款之法不一,而一钱捐却是可以预先推行的。我们今天就通过开办一钱捐,……赞成的请举手!”

全场都是手。接着又是巴掌,又是“赞成”的呼声,闹了好一会。

“会里编印得有一钱捐的歌词,那就请大家各带一些回去劝人。”末后,说到赵制台今天又不莅会。“总之,我们还是要办到官民一致。”摇铃散会,大家又拥挤了一场。

傅隆盛也得了几张铅印的《一钱捐歌》。本打算去找王文炳的,时候已近黄昏了。他也有点累,又急于想把这首歌拿回去念给众人听听,好先在盐市口把这一钱捐办起来。他这老年的心,真热得比黄学典一般孩子的心还热!

第20节

——世人言:钱钱钱,命相连。依我看,大不然,舍钱保命才算英雄汉,保钱舍命是痴男;钱去有人能挣转,人去有钱难买还。况如今盛宣怀订条约,硬将川、鄂、湘、粤,铁路完全拿与英、法、德、美、四国洋人办,眼睁睁断送我大中国四百兆父老兄弟姊妹性命,在那四国洋人的手中间。

“这一段,大家都懂得啦!下面,我就有点叽里咕噜的不大弄得清楚了。”——君不见,英修缅甸铁路成,缅甸国名即没焉。法修越南铁路成,待越人犹如马牛羊鸡犬豕一般。印度铁路成,五印度就归英国管。京釜铁路成,日本上年灭朝鲜。俄修西比利亚铁路,是何等凶险,横截去我伊犂、蒙古、黑龙江的北一边。更有埃及国真可死得惨,也因欲修铁路才借外国钱,路成全归英国管,却自己债帐堆积重如山;国已亡了,如今尚在还洋款,若非埃及国人都死绝,万万少不了外国人一文钱。

“英是英国,法是法国,天主教耶稣教就是这两国人的教,我晓得的。日本国是东洋鬼子,俄国是西洋鬼子,我都懂得。啥子缅甸啦,越南啦,埃及啦,印度啦,还有啥子西比啦,利亚啦,就不明白是些啥子地方上的国了。黑龙江是晓得的,常说充军到黑龙江,那是很远很苦的地方,吃俄国的啥子铁路占去了,唉!”——嗳呀呀,从此看,真可怜,铁路拿与外人修,譬如许了人家炸我,还答应人家四面安火线,火线一燃就炸完。

这些国变了灰都是我们的好殷鉴,然而我们中国屈指上当也同然。东清铁路纵贯满洲全地面,日南满,俄北满,各驻雄兵几十师团。庚子役,日俄战,满洲居民死去多多少,皆因外国铁路惹祸端。更可怪,俄杀满洲居民不用枪炮弹,只搌他自己去填黑龙江边。安奉铁路,日本上年也曾用过毒手段:估修路,硬当差,不给满洲居民一文吃饭钱。胶济铁路,是德国人霸住山东办,路线穿过孔子坟墓背后边。滇越铁路,早已修到云南城下,法国更要延长而昭通,而叙府,直抵成都的城中间。

“不懂得的也多。满洲是啥子地方呢?庚子年,我晓得是拳匪之乱,有八国联军进北京,咋个会说到满洲去了?安奉胶济更没有听见说过,想来总是中国地方。滇越也不明白。叙州府出糟蛋,出春茶,那是挨近云南的府城,咋个那铁路会修到成都?成都的铁路,只有我们现在争的川汉铁路。难道川汉铁路外,还有别的铁路吗?这可把我弄胡涂了。不过大意还晓得一点,是说我们中国各地都有了外国人修的铁路了。唉!黄先生这篇曲子实在做得不好,太文雅了!典故也太多!”——是这样,我们四川的大祸也不远。

“下面说得就很清楚,看起来真惨!大概亡国味道就是这样了!好生听!看你们听了,心痛不心痛!”——那知道盛宣怀还火上加油,将路政更送得完全。路成一节兵布满,名为保路,实胜那毒蛇钻心肝。矿产送了不上算,掘坟墓,奸妇女,占土地,我堂堂中国于是就掀翻。掀翻了,无男无女,无老无少,无贫无富无贵贱,都不免手挽手,眼对眼,一齐饿死冷死,热死劳死,披枷戴锁死,千刀万剐死,相率问诸彼苍者天。天呀天,费炉锤,劳造化,何苦生了我们这不智不武,不强不毅,非人非鬼,非雌非雄,似牛似马,为奴为隶的中国国民长在世上受熬煎。

“你们看惨不惨?亡了国,连坟墓妇女都保不住。死了倒好,不死哩,这活罪真受不了呀!”——苦呀苦!我苦极处恰是他占优胜的心快爽,灭我国后还要买我天!但那占优胜的也皆是人,可知全是自己,自己作孽何怪天?这样说来,此回定须人人拼命争回铁路归商办,而筹款妙法,就望我四万万父老、叔侄、兄弟、母女、姊妹、妯娌、每日踊跃输将这一文钱。此名便唤一钱捐。

“听清楚了没有?看来,一天一个钱,好像很不要紧,凑集拢来,就有这么大的用处。我从今天起,每天少吃一匹叶子烟,就可捐两个钱。你们哩,都要捐的”——一钱捐,一钱捐,一钱捐去除百难,保路保国保种的担儿全全靠你担。毁家纾难子文显,卜式输财万古传。

“这定然是两辈古人,和捐钱有关的。”

——何况今日之祸大且远,种儿国儿家儿身儿财产儿田宅儿祖宗坟墓儿都将随着铁路嫁人作陪奁。要脱这祸除非争路转,谁云争转自修筹款难?况同胞既认清这次题目,谁肯忍心去躲闪,将见那众擎易举,泥丸亦可封函关。一人一钱,我中国一天就可聚集四万万,区区修路何足言。说至此,我首先便把商界同胞劝。各位的财力,总比那士农工兵略为宽。

“我虽然也算商界,实在够不上说,顶多一天捐一碗茶钱。”——昔日弦高他本是贩牛汉,犒秦师却舍得用本钱。钱虽用了,却退得秦兵救得郑国转,国救了,自然身家安。到后来赢得多钱又荣显,弦高的声名长留天地间。愿商界同胞都把这弦高当作榜样看,小利去,大利来,才算会用钱。

“弦高就是现在新打的戏本:《弦高犒师》,我看过这折戏的。”——第二我又把二万万女同胞大声肃敬喊。

“说到你们女人家了,听清楚呀!”

——脂粉珠玉首饰头面衫,这都是污人伤财,稍有见识的断断不肯干,何不拿来作路捐?路成收息真上算,巾帼丈夫世称贤。请看那《春秋》上面:嫠妇忧宗周之将陨也那一段……吴凤梧猛的走进铺子,哈哈一笑道:“傅掌柜改了行,当起宣讲生来了!”

铺子里的人一齐回过头来。傅隆盛连忙从皮马扎上站起来,将那张仅仅念了一半的《一钱捐歌》,撩在柜台上,又连忙把老光眼镜取下道:“啊!是吴老爷!”

听讲演的群众各自散了,因为听见来的是位老爷,不大合得拢来。

“请坐,请坐!小四,去茶铺里泡碗茶来……吴老爷辛苦了!几时回省的?”

吴凤梧接过叶子烟竿,就小四手上的纸捻子咂燃了,不客气的就坐在皮马扎上,笑道:“昨天才赶回来,特为赶今天公司中的职员会。又因为有点特别事情,今天一早又跑去找罗先生,恰碰着蒲先生、张先生、叶先生、都在那里商量事情。我陪他们吃了早饭后,一同到公司,接洽各州府县的代表。忙了个不得开交,直到开大会前,才把午饭吃到肚里。因为记挂着你掌柜,承你厚情,送了我一把新雨伞,恰是得了用,一出公司,就跑来看你,只是空手回来的,别多心呀!”

傅隆盛喜欢得裂开一张大口,把已经在动摇的黄牙齿全露了出来道:“啊呀!还敢当吴老爷送东西?这样忙法,尚特意来看我,真就承你吴老爷的情了!一把雨伞,算得啥子?若还不中用,只管到小铺来取。像你吴老爷这样的好人,我们不敢高攀,说打朋友,作兴跟你吴老爷办办差,也是该的呀!”

“别这样说,有啥子不好打朋友,讲交情呢?且不忙说衣锦还乡,庶民同等,我还是丢了官的。你们做生意的人,现在资格几高大家都称的是商界朋友,又办得有商会,就是现任官,你们还能同他们称兄道弟的哩。何况我兄弟向来又不分界,总是在讲平等,王先生是个学生,我同他讲朋友,罗先生是副议长,是同志会会长,我也同他讲朋友,你既是正经生意人,我为啥不能同你讲朋友呢?新津县舵把子龙头大爷侯保斋,也是我最近才打的好朋友呀!”

傅隆盛更其高兴了道:“你既是这样的看得起人,我又咋个敢不受抬举呢?……你午饭恐还没有吃饱罢?我们走几步,到广兴隆喝杯酒,吃碗金丝面去。这个小东道我还当得起,顺便跟你接接风,可好不好?”

吴凤梧大笑道:“才讲朋友,就吃你,这真成了酒肉朋友了!我们要打义气朋友才对呀!”

傅隆盛把手一拍,——尚微微有点痛哩,不敢拍得很重。——又把大拇指一翘道:“到底你们做过官的,说话硬在道理!”

吴凤梧吧着叶子烟,顺眼把撩在柜台上的东西一看道:“这《一钱捐歌》,那个散跟你的?”

“我亲自在会场里取得的。”

“你也赴了会来?我咋个没看见你呢?啊!人也太多了……我们莫奈何,当了代表,只好到会。恁热的天,去挤会场,你真热心……说不定你还哭过来的,是不是?”

“小学生同蒙老先生那样伤心,咋个不引出人家的眼泪来呢?……我到公司赴会,到不只这一次,往回听见各位先生演说,也有忍不住要流眼泪的时候,却不像今天这一次,硬是忍不住。本来大家说得也好,只可惜去晏一点儿,挤在后头,不曾听见罗先生的话。”

吴凤梧笑了笑,把烟蒂磕了,将烟袋递给傅隆盛。又端起茶船,把碗盖揭开,热热的吹着喝了几口道:“你看这篇歌,还做得好不?”

“自然做得好,虽有些不大懂的地方,到底说得很近情。亡国奴真不是人当的!铁路既是那们紧要,咋个盛宣怀会送跟洋鬼子们去修呢?我们若不拼命的争回来,我们还能过太平日子吗?所以我一回来,就把本街几个平日通气的街邻招呼来,先把这歌念跟他们听听,等他们都懂了,我就去找街正,出头在本街公所里发起一个一钱捐会。街正不办,我丢了活路来办,天天收的钱,天天缴到公司里去。”

吴凤梧连忙站起,伸手把他肩头一拍,脸色很是庄重的道:“你口口声声凑合人家是好人,我看多少好人真能够像你这样存心的就很少!只可惜你不会做文章,又不会演说,不然,你也出了名了,或者事情还更要办得好些哩!”

“荷,荷,荷!你太凑合我了,我是啥子人,我拿啥本事去比那一般先生?”

“一般先生吗?依我看,口头行的倒多,真正做起事来,未见得比得上你我踏实罢?就你这一钱捐,早就应该办的,在前半个月,王先生已经提说过,并做好了这篇歌。偏一般先生要郑重商量,竟自搁下了。后来王先生向黄学典他们一说,他们倒欢喜得很,立时立刻就发起了一个会。前天报到总会去,大家才想起了这件事,赶快商量,打算借今天代表大会人多的机会,正正经经的提出来通过。我才献上一计:不如就叫黄学典他们来发起,小娃儿是容易感动人的,若是怕他们不会说话,赶快教一番也来得及。你是亲眼看过来,会场里可该热闹?连你都哭了,并且这样的触动,这么的热心。可见我们这些人,只管少读诗书,其实打点条,还不是要得的?……”

各家都在关铺板了,隆盛号里面也渐渐的迷濛了起来。

吴凤梧把第三次斟上的热茶喝了后,站起来说道:“把你正经活路耽搁了,下一次再来看你罢!”

“走了吗?我说消了夜去不好?……你府上住在那里?”

“我那地方糟得很,见不得客的。我得空来约你吃茶好了。”他告辞出门,一直向东御街走了下去,不几步便看不见了。

第21节

吴凤梧走到黄澜生家时,首先在敞厅里迎着他,表示出百分好感的,仍是振邦婉姑两兄妹。

振邦扯住他辫子叫道:“吴伯伯,你前回说的,下次来时,跟我买个灯影儿来。你又诳我,你又诳我。我今天偏要……”

婉姑在吴凤梧手臂中,一面扭着要下来,一面说道:“吴伯伯,不要买跟他,他飞歪的。买跟我。妈妈昨天还跟了我一朵绫片花,是幺孃做的。”

振邦丢了吴凤梧的辫子,转过去要抓妹妹的脚道:“你个鬼女子,说我歪,我就要纠你肥屁股!”

小女孩连连向吴凤梧肩头上耸着叫道:“快些,快些,把我抱高点,邦娃子要纠我。”

“老邦,你欺负你妹儿。我当真不买灯影儿跟你了!”

“不稀奇你的……你爱撒诳,说白。我们楚表哥来了,会买跟我。”菊花拿了水烟袋同春茶出来,还道:“少爷,你没规没矩的,我要去告太太。”

“不怕你告,不怕你告!”

“走!小姐,我抱你洗澡去。老爷的澡快洗完了。”

吴凤梧一面把婉姑递与她,一面说道:“进去跟太太请安,说我空手回来,连啥子东西都没带来送太太,实在抱愧得很。”

菊花唤着振邦道:“你洗不洗澡呢?……”

黄澜生的声音已传了出来:“菊花……打洗脸水……端到敞厅上来……”接着是脚步声。

振邦到底规规矩矩的跟着菊花走了。

黄澜生只穿了一件白绸对襟汗衣,大脚旧绸裤子,光脚靸着拖鞋,还挥了柄大蒲扇,一出来便说:“好热呀!凤梧,你今天到的吗?”

吴凤梧还是那件洗得快白了的蓝洋布衫,还是那一双生了眼睛的本城缎鞋,——他一离开省城,便是草鞋布鞋,甚至连长衫都免穿了。—— 一把黑纸摺扇也不住的挥着,迎上前笑嘻嘻的说道:“澜生哥,好吗?这一晌果然大热起来,昨天在路上,真把我晒到注了……”

“怎不把衣裳宽一下呢?”

“还打算往别处走一趟的。”

“何必哩!已经夜了,会人也不好,就在此地消夜,喝一杯,把你的事情谈点儿来听,不好吗?”罗升把洋蜡烛掌了出来,顺手将吴凤梧的长衫接去,挂在衣架上。

洗脸水也端出来了,是两盆,主客各自洗着时,吴凤梧便述说他是回省赴会的,新津保路同志协会,原是一个学堂里的教员先生在办,办得倒生不死。他们拿了罗先生的公事到县里,把侯治国找了出来,大事接洽,将协会改变了一番,如今算是有了声光。

“前几天接到总会召集开会的通知时,楚子材出头承认,他上省来当代表的。不料到前天,他忽然害了病,不能走,大家才公推我来。昨天打早起身,又在双流县耽搁了一下,断黑时才赶进城的。”黄澜生不很热心的问道:“你说你们的协会已经有了声光,你把经过的大概情形说点儿来听听看。”

“经过的大概情形,不过增添了几十百把个会员。也因把侯治国找了出来,当了副会长,才凭他的力量,把上下几堂兄弟伙召集拢来,大家演说了一番。学堂哩,又都放了假,找不到几个人,本地绅粮是怕事的,请也请不出来。顶吃亏的就是外州县的情形,实在不像成都省城,说起争路的事来,大家都有点马马虎虎,鼓不起劲。却也因为历来难得开会演说,就演说,连演说的人也没有弄得十分清楚,自然上不起好大的劲。

就像这一次,要开会了,我同侯治国楚子材等先商量了一下。因为侯保斋侯大爷名义上虽当了正会长,到底年纪已高,烟瘾又大,一定不能到会演说,主持开会以及演说自然要推副会长出来担任了。可是侯治国又只是码头上的人,说公口上的话,那倒行,一口气背得完通本海底。但要他到台盘上来,丢了袍哥话,说一番正经言辞,可就为难他了。当下他自己也很明白自己的短处,鸩死也不肯演说,只答应到开会时,他先上台去摇铃。那吗,谁演说呢?

我们晓得演说又是顶要紧的事,我们的协会能不能成立,就成立了,有没有声光,就要看演说的人行不行。那时大家都不做声,我着了急,才向楚子材说:‘这们罢,你用文牍的资格,先上去说一篇,跟着我以交涉的资格,也来说一篇。凭我们两个的见识口才,虽说不赢罗先生,在外州县总可下得去了。’楚子材皱起眉毛,问我说啥子呢?我又开了个条,叫他光说四川铁路是该四川人修的,如今遇着一个奸臣盛宣怀,不惜偷偷的把这铁路卖跟了洋人,卖的钱,全由他搁上了荷包,依然要拿我们的钱来修路,路修成,拿跟外国人去运兵运粮。”黄澜生哈哈大笑道:“那里有这么一回事!”

“自然没有这回事,可是你不晓得,这是王文炳告诉我的密诀。他说:‘你出去向人说话,总不要老老实实,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讲。你这样讲了,听的人一定不起劲,对于你的话,一定听得轻飘飘的,这只耳朵进去,那只耳朵出来,那你讲了也等于没讲。你一定要把你讲的事,扩大到七八倍,或十来倍。比方说一个人坏,或是好,我们就得把他的好坏说到极点。他本来只做了一件好事或者一件坏事,我们得说上十件。一则听的人也才高兴,二则就有人不信,把你说的话打个对折,已经比实在的增加了四五倍,你的话便不算枉说了。’王文炳的话很对,我把我们以前的行事,拿来一比。我才恍然大悟,以前我们都太老实了。硬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毫无虚假奉承,所以我们越搞越不得出头。自从他向我说了以后,我就学乖了,这次在新津试了一下,居然成了功了,哈哈!”黄澜生吹了烟蒂笑道:“我还不晓得王文炳有这们大的本事,把你一个久跑江湖的人也教坏了。那你以后说的话我还相信吗?”

“这你又迂拘了。你我老朋友,我还虚假做啥子?我只说在世途上对人,王文炳这番话倒是对的。比如开会那天,楚子材得到我们那一指点,跑上台去,睁起眼睛一胡说,——起初他还有点怯场,通红着脸,手足无所措的。我邀约了两三个弟兄,结实跟他拍了几次巴掌,他慢慢才稳住了。——虽然说得太斯文一点儿,有一些话不是弟兄伙懂得的,但是大家到底着了他的麻药,把个盛宣怀竟看成了曹操秦桧,个个都有点摩拳擦掌的样子。我一看,就晓得我们的协会有了希望,等楚子材一说完,我就跑了上去,也跟他一胡说。”黄澜生仍是那么微微笑着道:“你的话,我相信还要说得好些。”

“这倒不是我冲壳子的话,若是高桌子低板凳,大家斯斯文文的坐着,讲点有道理的话,我自然不行,我心里头原本就没有好多道理,并且口齿也钝。若是在一般浑人跟前,说些倒通不通的粗话,叫浑人们听了,又懂得,又起劲,这却是我拿手好戏。从前在营盘里当哨官当管带时,常有这回事,把弟兄伙喊来,演说一篇,粮子上叫做训话。犯了事的,就在那时处罚,或是打军棍,插耳箭,没道理都要说出道理来,才叫人心服。我是练习过来的,王文炳又告诉过我:‘有演说时,你只管放大胆子,睁大眼睛,不要看人,认为听你讲的全是浑虫,你自然就会滔滔不断的了。’我相信他这话定是罗先生们的经验之谈,所以我那天的演说真就轰动了。”黄澜生把纸捻灰一弹,一面吹火,一面说道:“轰动了?你到底说了些啥子?”

“这却不能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把牙齿笑脱的。得亏我那一说,把侯治国的胆子也才引大了,兴致也才引了起来,不等我下去,他公然跑上台来,把毛辫辫一盘,大喊一声:‘我也来一个!’楚子材的老人,那天到会,本来很为勉强,看他的意思,是很不赞成我们这样干的。那时也眉飞色舞的跑过来向我说:‘你老哥的话真说得好!我们好好的一品大百姓,这样着人卖去当亡国奴,真不犯着!我们硬要拼死命的争,若是争不赢,就造反,换个皇帝老官,我们的路总可保住了!’你想想看,就晓得我的话可多扎实呀!”黄澜生摇摇头道:“放火容易救火难。像你们这样闹法,万一闹大了,下不了台,后患才不堪设想哩!”

“你这番话,和我初次才回省来,听见同志总会的举动时,所想的一模一样。我那时也是很不以罗先生他们的办法为然的,心想铁路和我们有啥相干呢?统是国家的事,我们何必这样出头来争?

又想着,他们这样闹法,无法无天的,设若朝廷硬不退让,硬要照下过的上谕办理,那他们不就闹僵了吗?又想着,赵大帅在川边的脾气,想他既当了一省的海外天子,那能受你几个老酸们的提调,叫咋个做,就咋个做的。不想后来同舍亲姓廖的一往还,再同他到铁路公司一走动,听了几场演说,从旁看见了罗先生他们的精神气概,我的心意才转变了。

第一,我才晓得铁路同我们的干系,原来并非寻常。我们要不当亡国奴,要做一个自由百姓,便不能不反对盛宣怀去同洋人订约,把我们商办的路收归国有。第二,我才晓得方今朝廷虽是摄政王在作主,盛宣怀却能一手遮天。我们只要专反对盛宣怀,把他的黑暗叫穿,使朝廷明白他是个坏人。只要把他罢免了,同洋人订的合同自然无效,铁路既可保住,朝廷也没有啥子损失地方,这事情是一定可以办到的。第三,我这次回来,也才晓得了四川人民已经不是我从前离开成都时候的光景。以前四川,只算是官的天下,官要做啥,就做啥,那个敢出头哼一声不然。

所以那时的官,才叫做民之父母,又说是灭门县官。如今却大大不同了,绅士们抬了头,谘议局一开,官就小了一半。王护院口口声声喊着官民一致,并不是他懦弱,实在有点害怕绅士们,害怕他们闹起来,他吃不住。赵大帅在川边只管说歪得像阎罗王一样,到底是天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他一出来,自然就明白内地简直不像关外,啥子事都可由他去独行独断,内地却不行,错半步,都要跟你打回来的。

所以听说十二开股东特别大会那天,他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到了铁路公司?他在关外时,一出边务大臣衙署的辕门时,是啥阵仗呀!钦命头品头戴的官衔旗一落桅竿,接着三声大炮,鼓乐齐鸣,队伍要摆半里路长,旗锣伞扇,全堂执事,蛮子们要全趴在地下,不准抬头,土司们在一里路外就跪下了。听说那天他到铁路公司,不过才带了二十来个亲兵,四个戈什哈,对着罗先生他们,还不是口口声声自称兄弟?他为啥这样?不过是明白现在的事不是压制得下的了,他也只好同王护院一样,将就下子。他这一来,我们还怕啥子?还怕他不跟我们同鼻孔出气吗?他若不听话,就连他一齐反对,他敢拿他屠户的手段来对待我们吗?常言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接事至今快半个月了,连火影都没见,可见他早已胆怯了……”敞厅上虽只是他们两个人,却因为吴凤梧声气很大,好像在演说一样。振邦婉姑又重新跑了出来。

振邦把吴凤梧看着道:“还是吴伯伯一个人在说哩!我们默到又来了客了!”

婉姑道:“吴伯伯,妈妈叫我问你,楚表哥啥子时候才来?”

吴凤梧又要去抱她,她退了两步道:“你一身的汗,我已洗了澡了。”

他父亲笑道:“乖女,竟这样的爱好起来!”

吴凤梧打着浑道:“我们闹袍哥的,自称汉流,我咋个不满身流汗呢?哈哈……乖小姐,嘴巴儿也真乖……进去跟妈妈说,你们楚表哥要是不害病,昨天已就来了。大概月底他一定来的。”

“啊!你起先说他害病,我忘记了问你,到底是啥子病?该不是累病了?”

“你的表侄儿,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说他累病了,未免笑话。子材以前是不是这样,我不得而知,只是这回,我看他好生没精神。平日还有说有笑,自从那天上了路,好像换了一个人,昏昏沉沉,话也不说,一到家,就说是中了暑热。他的老人要跟他请医生,他又不肯,我约他去找侯保斋,他也好像没有心肠。后来我才拿出我的片子,约同他的老人,先把侯治国找着了,才算将这条路走通。子材哩,除了在家吃饭睡觉,简直找不着他。到他姐姐出嫁那天,才把他抓住了。我说:‘子材,你这样有心无肠的,不把别人托你的事情放在心上,未免对不住你的师友罢?我们明天要在关帝庙开大会了,你不能再这样恍惚。我们原本要找你当副会长的,既然罗先生的公事是下跟你的,但是看见你心不在焉的神情,就不好麻烦你了。但是文牍一职,你却不能推卸,明天,无论如何你得到会,不然,我们一齐不管,看你咋个去回答罗先生同王文炳。’

这下,才算将他激起了,果然到了会,也果然演说了一回。其后也勉强办了几天事,但是总那样的有精无神。说他病呢?又不请医,又不吃药。说他没病呢?的确打不起精神,饭量也不好,脸色也不好。问他到底是那里不舒服,他又说不出来,只说心里不爽快。他的老人也说他不像往年。——说句老实话,我们协会,不是我顶着跳,绝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楚子材这样懒散,更不只今天这个样子。我们是新交,如今算是同事,也不好说得。就是王文炳问起我来,我也只是含含胡胡的,不好明白的说。——到公推代表来省的前一天,他原本自告奋勇要来,不料当真病了,通身发烧发寒,倒在床上不能起来。说不定倒是当真中了暑热了……但在我昨天打早要走时,他在床上吵着要同我一道走。他的老人不肯,只答应他等病好了,再放他上省。

我想中暑热的病,几天内定然就痊愈了,他总赶得及学堂开课的。黄澜生完全相信楚子材的病是假的;楚子材之有心无肠,有精无神,是装做的;楚子材不当副会长,乃至当个文牍也甚为勉强,皆是他用的手段。因此他倒不以吴凤梧谈言之中,颇有不满于楚子材之处,而亦加以不满,而反大为欣然“孺子诚可教也!”他很想把他这种得意,向吴凤梧喊出来,很想表白一下,楚子材之所以如此,正是他指教之功。

罗升恰端着掌盘,将消夜的酒菜送了出来。菊花同何嫂也出来招呼振邦兄妹去睡觉。

话头一转,又说到本日铁路公司开会的情形。

黄澜生道:“凤梧,你现在投身同志会中,算与他们已是志同道合的,所以你从前许多不大以为然的地方,现在都翻过来了。我哩,始终是个老腐败,我总相信我是客籍人,对于四川人无恩无怨,交游也寡,就在官场中,也历来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所以我对四川的局面,自信比你们有利害干系的看得清楚些。

据你说,争路的举动是对的,是有赢无输的,赵季帅也定然把你们没奈何,只好跟着你们的脚后跟滚。但是据我观察起来,恐未必然罢?”吴凤梧见了酒,不管是白的,是黄的,已是一心都钻进杯里去了。加以肚里正饿,不客气的塞了一口的菜,又端着酒杯,只“唔……唔……”的应着。

“显而易见的。赵季帅初八抵省,初九接事,只十二到过一次公司。听说很不跟大家的面子,大家要求他再为代奏,他没有答应。并且从此不再到会,从此也不再见绅士。大家禀请他到会,他只委派周法司同劝业道胡大人去,这已可怪了。

我又听说,在他幕府中参与密内的,除了四少爷九少爷外,只有饶凤藻饶大人,田徵葵田大人,王棪王大人,还有一个是路广锺路大人。这一般人里头,王寅伯最油滑,说不上恩怨,只算是一个会做官的人。其余几个,对四川绅士都不见好,尤其对于谘议局和同志会的一般绅士,平日提起,就恨不得咬下一块肉的。

人事的情形是如此。加以盛大臣也并不如你们所听的是一手遮天的奸臣,端大臣听说也到了湖北,可见朝廷断不会听你们四川人的话,遽然收回成命。本来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四省,都是同一样的事情,其他三省的人都不闹,只你四川一省闹,朝廷依了你四川,又咋个对付那三省呢?何况天象又变于上,……”

吴凤梧已是好几杯酒下肚,又差不多扫光了两个盘子,方揩了揩嘴,摸着酒杯说道:“澜哥,你府上的饮食,特别,精致,好吃。官场中考较的酒席,我没有吃过,就我吃过的,无论是酒馆,是人家,你府上的实在要算一等第一了。我今夜来时,本有人要请我消夜的,我都辞谢了,就是来赶你这一顿。”

“那你起初还要走呢?”

“不过做个过场罢咧!其实心里是很想多谢你的!”黄澜生很为得意的道:“说句不谦逊的话,拙荆做点菜,确是可吃。因为先岳父就是一个讲究口腹的人。我们那位犹然待字的幺姨妹子,还更行些哩……可是今夜却不是拙荆亲手调炙,是任凭厨子办的。拙荆这几天还不是很不舒服。”

“大嫂也欠安?想系天气太热,中了暑了!”

第22节

楚子材要上省的那几天,成都的情形竟自大变起来。

四川总督赵尔丰先生,刚刚由打箭炉起身时,成都许多人士,不管是不是在争路潮流中的,大都耽了一番心:“事情如何能这样就搁下了!不搁下,老赵来了呢?”

就赵先生自己的倾向与自信,也是“这般东西,给他一顿下马威,叫他给我收拾起来罢!不吗?哼!我不是王人文!”但他才走过雅州府,他的自信心已不知不觉被路上的尘土动摇起来。

他的功名已大,位份已高,岁数又已过了花甲,中年敢作敢为的勇概,已逐渐被那持盈保泰的打算胜过了。假使四川仍然是永宁道那么大,他的官职仍然是道台那么小,或竟回转去十几二十年,那吗,他还是有本事摆出他屠户面孔:你说人不可杀,我就杀一些给你看!或者不杀,而捆绑几个去陪杀场,也会把许多人骇得不能不走到三十六着中的上着,而露出川耗子的本相的。如其他的头脑真个化了礓石,或许他的性情真个像吴凤梧所论“赵大人和蛮子处久了,也吃糌粑,也吃酥油,几几乎也变成了一个蛮子了。”

那吗,他也绝不会多所顾虑,而将四少爷、九少爷、田徵葵、饶凤藻、王棪、王梓等等所主张的“以辣手对付,”放在脑里去考虑,居然着了一般和平论者的怂动,把原来的倾向与自信,修正了又修正,真修正到“好罢!只要四平八稳的搁得下去,我又何必不和平呢?”他已经有了和平的念头,已经有了须将事体搁得四平八稳的私欲,所以才借着两位少爷的进言,于闰六月十二日,轻车减从的躬到铁路总公司来,参与铁路股东的特别大会。

他那天虽然当面拒绝了代奏,可是他却有点骇然:“几年不见四川绅士,四川绅士果真变了样儿了,气概也行,说话也行,人又那么众多,这可要小心点才好啦!”

同时又接了些京内外的电报,统叫他不要操切,说是“民气张甚,激之恐生大变,宜利道,不宜压制。”

他的自信动摇了,耽心的人们于察言观色中,便长呼了一口大气。又从许多有关系处,打听到怕事的与主张和平的极多,他们自然更乐得等赵先生自己来转弯。

如其他真个聪明,这弯或许已给他转过来了。

他又是那样的不聪明,丝毫不能把他那久已不用的脑经,拿来磨练磨练,而只是去听别人的话。一伙人说:“大人,这事非严重对付不可!那般闹事的人,本不是有好大本事的角色,只因王大人太懦弱了,才长起了他们的志气,自以为了不得。大人的威名,既为他们素所震慑,最好就趁他们心意未安之时,给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他们停止争路,不准再胡闹!一切事情,静候大人电商盛端两大臣。总使川民不致甚为吃亏,而国家的政策,却不能由他们妄行反对。如其不然,便要捉人严办!这一下,他们定可以帖首就范,而后再想以后的办法。”这话,他觉得对,立时立刻就有采用的意思。

但是另一伙人来说:“督宪,现在民心如此愤激,如此浮动,看来绝不是光用严重对付的方法,可以把它安静得下去的了。盛大臣的失计,本已昭示天下。国家政策,岂有不先交资政院议决,不先由内阁商讨,再旁征分省谘议局的意见,然后决定施行,而乃仅由邮传部单奏请旨,即便颁行了?川民感觉切肤之痛,势所必争。

而粤湘鄂三省之所以无私言者,因商款民款概由朝廷筹借洋债归偿,人民无所损失故耳。盛大臣之所以独外川省,并决定仍以川款修路,损失之款,不予偿补,一方固是视川民易与,一方也视川省官吏如无物,这就连督宪也在内了。方事之初起,人民便已纷然反对,王护宪亦力陈其不可,然而盛端两大臣仍不顾也。在盛端两大臣之意,川民反对,川吏自能镇抚,不使他们所定政策,微有变更。川民吃亏,利在两大臣,川省官吏则为之受怨,王护宪之所以宁受朝廷责备,而绝不愿为盛大臣之鹰犬者,正以此中利害,太为悬殊,代人受怨,又徒为国家造乱,为不值耳。

至今官民合作,既成风气,盛大臣或已少有顾忌。只须盛大臣以对粤湘鄂之方法,平等对川,则川民自然宁息。如今若一变王护宪之行,而加以严重之干涉,诚恐有大不善处。不若仍出之以和平,纳之于轨道,既免朝廷西顾之忧,又足以救国家损失,人民则感恩戴德,宪台自功名盖世。”这话也很入耳,他觉得也有采用之必要。

他的心情就这样柳丝般的东边一倒,西边一倒,他的举措也就那样钟摆般的向左一下,向右一下。

他这个当中心的既然如此,局面的越加纷乱,自在情理中了。

不幸,因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理李稷勋的去留一事,更使得邮传部同四川的铁路股东走上了厮杀道路。

照理,李稷勋是四川铁路股东公举充任的宜昌总理,无论如何说法,总是四川铁路股东所雇用的人员,四川铁路股东,比如就是主人。当铁路收归国有的上谕颁布之后,当主人的尚在反对,不承认这件事,而当雇员的,理应要等主人的地位决定了,再定自己的行动方算对的。

但是这位雇员却甚为别致,并不等主人的命令到来,竟自抱着帐簿投到邮传部的名下,请求邮传部准予接收核算。这一来,当主人的自然生气,自然就飞去一道命令,将他开消,并不准他擅自盗卖产业。无如宜昌是湖北省所管,距离成都那么远,总理有官场保护,又有经济权在握,他硬不听话,股东们也就只好坐在三倒拐街铁路总公司内,大吵着“反对,反对!”格外加以臭骂外,也硬无别的办法。

股东们是如此愤慨,而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则甚以李稷勋的办法,为深明大体,公忠体国的举动。不惟喜逐颜开的俯予接收了,并说,还要奏请钦派他为宜昌总理,以资熟手云云。

这场厮杀,本可以由中间人出而解和的,只要国有商办的根本问题一决,连带的枝叶问题自然不成其为问题。无如赵尔丰先生始终确定不下他究该刚吗?还是柔呢?于是遂令争路的人,也就纷乱到忘记了所争的根本,而竟把李稷勋事件作为必须先行解决的事件,这是在他接事以后,便如此了。

但是股东们只管天天在开会,天天在讨论李稷勋的事情,却天天把李稷勋没办法。看来,非得赵先生到会一次,凭藉他那有出奏之权,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天天请他,他总有点害怕麻烦,不敢来,只是要派周善培胡嗣芬代表来敷衍。而代表的话,又每每不甚可靠。

有一天,众股东代表们看出赵先生并非以前的赵先生,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便仗恃人多口杂,于开会之际,忽然大闹起来:“赵大人这样的躲避我们,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的任其不生不死下去!他既不来,我们何不一齐涌到院上去见他?”

此言一出,巴掌声便雷动了。在座的周胡二位,登时骇得汗如雨下。大概他们必是这样在着想:“我们既奉派而来,大众偏又涌了去,不说我们不才,反而还要疑惑我们煽动,将人带了去哩!”

因才使出全副工夫,联合起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费了无数唇舌,扮了无数面孔,才把乱吵、乱闹、乱骂、乱走的君子们,安顿下来。

两个人拍着胸膛说:“我二人代大众去请赵大人。我二人负责,包把他请来。”

赵先生那时,若不是接了内阁打来的一通电文,他本可以不再令周胡二人的轿夫,赤脚在晒得滚热的石板地上,来回跑上四趟的了;也不再使得他二人出了若干的汗,作了无算的难,才向股东代表们说好,举一位代表到院上去面商的了。

这通电文,包含了两件事。其一是:

奉旨,盛宣怀奏,沥陈川路情形一摺。所有请饬四川总督转饬李稷勋,仍驻宜昌,暂管路事;督办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许离工。并责成该督遵照前旨,迅速会同端方,将所有收款,分别查明细数,实力奉行,俾得按照所拟办法,早日决定,等语。均著照所拟办理!本日又据瑞徵端方电奏各节,应由端方就近迅速会商赵尔丰,懔遵叠次谕旨,妥筹办理,严行弹压,毋任滋生事端。并将详细情形,随时查明电奏,钦此。

其二是抄示两湖总督瑞澄与铁路督办大臣端方二人会同电奏川事的节略。原文是:

川汉铁路,自奉旨收归国有,川人即思反抗。迨前护督王人文代奏,奉旨严斥,始渐帖然。嗣经瑞澄因宜昌夫役数万人,诚恐未接收以前,谣诼纷纭,怀疑生事。与邮传部及端方往返电商,仍留李稷勋暂行经理,以免停工生事。工项仍就川款开支,俟接收后,一并核议。由邮传部照会李稷勋在案。此因顾全路事,绥靖地方起见,非别有私意于其间。乃川人计无所逞,辄指专擅害公,妄议辞退总理,要求代奏。传播到宜,人心惶惑,于地方治安,大有影响。虽经电饬地方官晓谕弹压,能否不致滋事,尚难逆料。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询之蜀人,众口佥同。非请明降谕旨,派李稷勋仍留办路,并责成川督懔遵迭次谕旨,严重对付,不足以遏乱萌,而靖地方。瑞澄等不敢避谗畏谤,披沥直陈。

赵先生为难极了,大有感觉作磨心之苦。不禁向偶然走来的四少爷叹息:“我以为四川总督还是我护院时那么清闲自在哩,不料现在比川边的事棘手极了!士绅们如此桀骜,僚属们又如此胆小怕事,想做好人,御下已是大难,而京内外的大臣们,偏生不谅,偏生把许多事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看这电报。”

四少爷略为一看,遂说:“饶道凤藻,人虽年轻,却很明白事理,多同他商量一下看?”

“不行啦!股东会代表邓孝可,已同周臬胡道同来候见,有刻把钟了!”

四少爷率然说道:“既这样,就把这电报赏给他去看罢!一则,叫他们晓得,咱们对他们实在宽厚极了,一直让他们这样胡闹,闹到如此地步,并未严重对付他们一下,可见咱们以往,还是同王采臣一样的啦!其次,也叫他们明白点,京内外的人对他们是怎样议论的,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谁又不知道呢?并叫他们看看,旨意是怎么样的严厉,倘若不再收敛,朝旨一定要咱们怎么办,咱们只好照办,那时却怪不着咱们了!”

他尚凝思了一会,才决定采纳了四少爷的建议,而他后来举棋更是不定的办法,也就因了四少爷的这一番建议。

第23节

后来,据王文炳向人泄漏那几天的情形,以及如何闹到罢市罢课,大概是这样的:

邓孝可回来之时,脑壳几乎垂到胸前。会众已散得差不多了,众人问他同赵制台面议的结果如何?他张着眼睛,面色惨白的向众人摇了摇头道:“我大概受了暑热,头晕得很!待我稍为休息一下,洗把脸,喝口茶,再报告如何?”

他躜进房去,蒲伯英罗梓青张表方几个人也跟了进去,接着就听见房门紧闭。洗脸水与茶,其实并未拿进去。

王文炳和他们共事已久,自比一般粗心人感觉得锐敏些,他也借着一件别的事,溜进陆先生的房间,也将门随手关上。跟着就把耳朵贴到泥壁上。

到底是侯爷府第,建筑得终竟比近代的房舍工坚料实些,以致隔一层泥壁,竟自没方法把那悄悄的语声偷到耳里。顶多只听得见嘁嘁喳喳,一阵无层次的响声。倒是椅凳的移动,还听得清楚些。

最后始有一片较高较为清晰的声音,结吧而沉着的,传了过来:“这个……只好暂时不忙报告。待今夜,在……在伯英家,把这个……这个商量好了,再决定。我看,……这个是无可挽救的了!”

“无可挽救,”不必再说,事情必已演变到危险的境界了。

四个人出来之时,脸色都是那样的不自然。蒲伯英更是牙齿咬得死紧,平时放言高论,机趣横生的话句,好像全吞在肚里去了。张表方的眼睛睁得更其大,脸色似乎更黄了些。罗梓青满额是汗,喘吁吁的,似乎喉管里的痰全涌了起来。

邓孝可反而精神奕奕,他受的暑热既传染给别人,他自能轻减多了。

他向众人报告的是:“赵制台赵大公祖虽是已经答应代为出奏,但他却说还要三思一下。因为现在朝廷里对于地方官所奏请的,总不大相信。上月王护院几次出奏,何尝生过效?就赵大公祖他也出奏了两次,虽未着严旨申斥,却也没发生半点儿好影响。所以他请大众镇静点,他不会辜负大家的希望的。”

但王文炳却明白这全是鬼话,要晓得真实消息,势必等到明天。

明天,还是没有消息。一般到公司来谈天说地的股东代表,以及董事职员们,依然是那样有恃而无恐的说:“老赵今天该出奏了?……李稷勋再不滚蛋,我们再打几个电报去骂他……今天为啥子不见周秃子来呢?昨天也着我们把他方到注了……已经闹了这们久,盛宣怀该悔悟了罢?……”依然是上好的酒饭摆出来,吃得很高兴的。

若干人中,从无一个人想到事情万一失败了呢?或者北京方面简直不让步一点呢?或者赵尔丰竟变了卦呢?

王文炳偶尔在谈话之中,不经意的把这三个问题试着一提出,得到的答复,老是“我们众志成城,七千万同胞都已结为了一体,事情是只有成功的。北京方面有资政院在揭参,这是我们的大靠背。内阁里王爷中堂们难道都是盛宣怀一党,就一点民心也不顾了吗?步一定是让的,只看咋个让法,于面子上才好看点……老赵吗?纸老虎罢咧!他敢咋个?我们这们多的人!”

设若再问到“我们到底准备得有啥子利器,以防不虞呢?”一多半的人便哑然了。却也有少数的激烈派道:“有的!人民不纳粮税,不缴厘金!全省商人罢市!全省学生罢课!骇也把他们骇死了!”在第三天的傍晚,各人应该做的事差不多快完了,王文炳借了商量一件什么,走到邓孝可房里。罗梓青恰也伏在桌上,提着笔写什么东西。

他走到邓孝可的坐椅旁边,把要说的话说了后,忽然放低声音,几乎变成悄悄话了,说道:“邓先生,你可晓得近两天来,很有些人在说激烈话吗?”

“激烈话?”邓先生当然要这么一惊问。

罗梓青已经把笔停住了,抬头把他凝视着。

他把声音稍为放高了点道:“是呀!好些人都在说,——是我亲耳听来的。——如其政府方面再不让步,或者我们不能把路争回来,不能把李稷勋搌走,我们就要以顶严重的方法来对付了,看政府同地方官又咋样来处理……”邓罗两个人更其凝精聚神把他看着。

他心里很为得意,知道他这一箭确不是射虚了。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他们说,如其稍不遂意,他们就要通告全川人民,誓死不纳粮税,不缴厘金,商界罢市,学界罢课,农界罢耕,女界罢织,……”

邓孝可登时就与罗梓青交换了一个眼风,脸上似乎有点惶恐,又有点惊诧的样子。

罗梓青慨然说道:“这虽然是一条绝路,却也是一个杀着。光是四民罢业这一项,已够他们吃惊。若再不纳粮税,他们必更恐慌。不过行迹近于叛逆,只好说说,作为一种最后武器,能够不使用到它,那就顶好了。”

邓孝可拍掌说:“西洋人的名言:不出代议士,不纳捐税。英国巴力门之有力量,正因有这最后的武器,足以制政府之死命。我看,我们这个颟顸麻木的政府,正该用这东西去激刺它一下,就是老赵现在之满不在乎的态度,也因他没有啥子惧怯,所以才动辄拿政府要如何如何的来骇我们,而谅的了我们除了开会外,只有求他代奏,他不代奏,我们实在没有更厉害的方法了。”

罗梓青道:“既这样说,我们何不可以就利用这机会,把那东西宣布出来,简直跟他大大闹一场,看又如何?”

“这事太大了,我看还得同伯英他们商量一下要紧。”邓孝可又掉头向王文炳笑了笑道:“王君,我们很感谢你跟了我们这个机。”他自然谦逊了一番,说这不过是愚者千虑罢了。

据王文炳向人说,辛亥年,四川这颗爆炸弹的信管,才是他这么不经意的点燃了的。他又说:“两天以来,罗先生他们的脸色全是那么样的阴沉,态度全是那么样的颓唐,一下听见了我的话,满天云雾都散尽了。哈哈!如此看来,啥子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要不是区区一个中学生,他们有啥本事,把这局面翻过来呢?”

虽然该他说嘴,恰好,次日傍晚又接到川汉铁路公司宜昌董事局打来一个电报。就是赵尔丰拿与邓孝可看过的那道上谕,只没有瑞澄端方的电奏节略。

那天夜里,全公司的空气就大为紧张起来,无论何人,都感觉到事情快要大变了。

会长颜雍耆到公司来时,是那么样的只管流汗,而脸上却无一点血色。慌张到话都说不出来。电报纸在两手上,也不住的瑟瑟作响,如秋风里一片枯叶似的。好半会,才丢下电报,握住张表方挥扇子的手臂道:“朝旨严厉如此,我们咋个办呢?”

张表方胸有成竹的笑道:“雍耆,你看呢?”

“我,……我吗……”他的汗还是那么在流,跟班绞上手巾来,接过去胡乱揩了揩道:“就这样罢休哩,不说别人要笑我们虎头蛇尾,四川人如此不行!就是股东代表们,就是同志会的人,……”

“是啦!这样丧德的事,虽生犹死。”

“还不晓得瑞端二人的奏摺是咋个说的?光看这旨意,李稷勋不但去不了,并且仍然要查我们的帐,收我们的钱去用。若是把这消息一宣布,我看立刻就要出事的。表方,我想把这电报暂时搁下,大家先来商量一个妙法。”

“有啥妙法?始终是遮掩不了的,倒不如明白宣布出来,拼着大闹一下。”

因此,到闰六月二十九日开股东审察会时,才一摇铃开会,便有人起立问道:“会长,听说昨天宜昌董事局有一封紧要电报打来,请会长报告。”

颜雍耆脸色又变了,不得已的站起来道:“请大家镇静点!消息果然甚恶,李稷勋,已有上谕令其仍驻宜昌,不许离工!”

于是就将宜昌董事局打来的电报取出,颤声的对众宣读了一遍。

也不知是先商量好了的吗?抑或是偶然出此?据王文炳说,股东代表便都哗然起来,纷纷起立问道:“上谕上所说的瑞澄端方所奏各节,到底奏的是些什么?”

会长答道:“连我还不晓得哩!赵制台并没有把阁抄转来。”

副会长站了起来道:“阁抄,我也没有看见过。据我所闻,大概除了极力主张查帐收款,仍用川款修路,请钦派李稷勋为宜昌总理,不得听川人反对,而遽离工外,还请饬令四川总督,对于争路一事,要严重对付,不得稍事姑循,无论用啥子方法都可……顶重要的,就是说四川争路的人,都不是些正派绅士,不过一伙浑小子,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浑小子……”

据王文炳说,会场上登时就乱了。吵闹声不说了,还有打茶碗的,掷坐椅的。幸而是斯文有礼貌的绅士们,方经会长副会长以及几个稳慎的董事,挥着汗,大喊了几十声:“秩序,……秩序………各位文明点!”

然后怒潮才略为平息,而坐在来宾席上的一般官员,早已惶然起来。

一个大汉子怒容满脸的捶着桌子喊道:“今天也只赵制台几位没有来,我们就请在场的宪台公祖们看看,我们是浑小子吗?是不正派的绅士吗?……”

又有一个中年人从坐位中把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年人扯了起来,喊道:“各位大人们请看,这位伍老先生,鹿相国送过对联的,恭维他:天下翰林皆后辈,蜀中名士半门生,今年也快八十岁了,能说他不是正派绅士?能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吗?……”

一个有胡子的瘦人,放出他尖利的声音,高叫着道:“我们四川铁路,原是德宗景皇帝批准给我们商办。如今权臣擅改祖制,我们最好是把景皇帝的牌位设起来,日夕顶香痛哭。或者可以把朝廷感动,把天心挽得回来……”

“赞成!赞成!”接着便是这样的一片呼声。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精神显得很为饱满的少年,却挥着手叫道:“这位先生的话,我不赞成!”

于是拍掌喊赞成的都把眼睛一齐向他射来。

他红着脸,慷慨激昂的说道:“我们为着铁路事情,不惜劳精惫神,旷职废业,争了两个多月;电报打了无数,眼泪流了无数,地方大吏代为出奏,单衔入奏,一切情敝,说得多样明白!若果朝廷稍为体恤一点民心,它就早已把权奸罢斥了,把成命收回了,即或不然,也就把办法改良到合乎民意的了!何至于闹到今日,还一切不顾,只信别省总督和脚迹未到四川的端方的话,而叫我们的官吏来压制我们!我们如其再拿眼泪来争,徒为示弱,只怕你就把光绪皇帝哭活起来,还是要说你是浑小子,是不正派的人!如今世道,有强权,无公理,我们现在为争公道,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不必要人来可怜我们,而要人来害怕我们!我们该反而求诸自己,看有啥子可以使人害怕的力量没有……”不甚平静的会场,被他这一番话,竟说得仅听得见几处咳嗽声音,和扇子的声音。

“……我们现在要表示力量,要使人家不能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各位,我想,怕只有不纳厘金……把租股拿来抵算正粮罢……”

“赞成!赞成……正当!正当……”这一片声,简直同打雷一样,王文炳说的。

副会长又大声补充道:“钟君的提议,只能算是今天股东代表审察会的意见,最好,得开一个临时大会,再来讨论!”

周孝怀已从来宾席上站起,要说什么。众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只是大喊:“请会长就召集临时大会!”

会长说:“今天如何来得及?”

“那吗,明天!”

“闰六月月小,今天二十九,明天是七月初一。大会逢一休息,开临时大会,恐怕不便罢?”叫唤的声音更大了:“国快亡了!还要休息吗?……明天一定开会!”

中间还杂有一些性骂,大概是骂会长了,也是王文炳说的。

第24节

铁路总公司开股东审察会的那天,楚子材正上了省。

他到省时,是下午四点过钟。按照老规矩,本应该落脚在黄澜生家,安宿一夜,次日到学堂把学费宿食费缴清楚了,方搬行李进堂去的。何况他心理上又是那么着急,要去看看相思了快二十天的可爱表婶,先想方法把这一笔债勾销了再说。

可是学堂已经开学了两礼拜,他写信请了两礼拜病假,今天赶来,恰是满假的日期。土端公的严厉,已经有过成例:上学期开学时,一个开江县的学生,原本算着日子,可于开学前半天赶到的。因为路上遇了三天雨,直到开学那天的傍晚,才赶到北门外,偏偏关在城外宿了一夜,次晨十点钟的时候,才到学堂。论起理来,这种逾期,本可以原谅的。

然而土端公竟自板起面孔,一点不通融,说他违犯了学堂章程,理应斥退。那学生说了多少好话,又请了几个没什势力的人写信来说情,还是不准。那学生才被逼得不能不去投考陆军小学堂,而牺牲了两年的成绩。

虽然学堂未尝没有例外。比如说,一个姓邬的学生,就最不守规则,有土端公在场,他一定要做些花样出来,表示他那反抗的精神,以及轻蔑的情意的。叫不要咳嗽,他总要大声的咳几声,叫大家留心听话,他总东张西望的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

显然无一事不在与土端公故意捣乱,而土端公老是装作没有看见听见。仅一次,把他叫到房间里,轻言细语劝他:“你才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对于师长,总要恭顺一点才好!”

他反而恶声的喊道:“我的脾气是这们样的!”

众人看见如此情形,又因那学生同众人恰好,又极能受人的欺负,大家打听下来,才知道那学生的哥哥恰是土端公的顶头上司。他为了这个监督位置,曾不警觉那学生在旁边,而向着他哥哥磕了无数的头,请了无数的安,说了无数不好听的话。他受恩深重,如何敢不让这位小英雄故意侮谩他呢?就他自己,也不惜当着众学生这样的表示道:“小邬,你太欺侮我了!我若不看你哥哥面上,我真要把你弃如腐鼠了!”

土端公是这样一个有品德的好先生,假使楚子材的父亲是提学使衙门中,或学务公所中一个有势力的人,——就不是他父亲,即令黄澜生有此地位也一样的。——他就不必请假,再迟来一二礼拜,依然是可以入堂,而品行分数仍可以包得一百分的。他背后既没有这样的势力,那他进南门时,安得不令他咬着牙巴,暂时把好的会聚牺牲一夜,而赶到学堂,做一个不违背章程的学生。

但他一进学堂,就大为惊异,学堂里的景象,何以并不如前此之静穆,之有秩序,而不许学生逾越的禁地,——监督室的窗下,监督的会客厅,监督散步的走廊。——也有许多学生聚在那里吵吵闹闹的说话。“此系重地,学生等不得无故闯入,违者记大过一次!”的木牌,也竟自没见了。

自习室里更其戏场似的,而在不许可的时间内,几处空地上,也居然有打木球的,有拍毽子的。

还有令他吃惊的,在缴学费与食宿费时,查见还有二十几个人没有到。问一问,开课已经十二天,未来的连假都没有请。并说监督已经吩咐过,就是逾期一个月来的,也一律准其入堂,并不扣品行分数。

他走进上期所住的寝室,在与自己联床的那张罗鸡公的铺上,正躺着那个专门批评王文炳不对的姓陆的同学。

他问道:“老陆,你也移到我们的寝室里来了,罗鸡公是那张铺?”

老陆翻身跳起道:“啊!楚子来了!欢迎,欢迎。你咋个又黑又瘦,眼睛都陷下去了?病了吗?该不是把那些摸着就肯的乡姑们干多了罢?”

“放屁的话!这些圣贤们,岂是做这种事的?除非是你……告诉你,硬是害了半个月的热病,还在吃药,要不是害怕逾限,还该保养一周的。”

老陆大笑道:“你的消息真不灵通!这一学期,土端公变成泥菩萨了。不请假而逾期的学生,占全堂四分之三。因为同志会的事,有热心在本县帮着救国的,有恐怕开不成学的,也有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的。听说在开堂行礼时,只有四十多人,土端公便当众宣布,以前的章程暂时无效。”

“哈哈!世道一定要大变了!难怪我一进学堂,就见情形迥然不同。不晓得土端公何以会一变至此?”

“我想,不是受了明人指点,便是听见了啥子风声,等小邬来了一问,就明白了。”

楚子材把被盖卷向床上打开,一面整理,一面问道:“罗鸡公到底在那张铺上?”

老陆已把地球牌纸烟取出,吸燃了一支道:“罗鸡公还没有来哩!王文炳就是这张铺,可是我从前天进堂,还没有看见他回来过一次。听说还是同上学期一样,忙着在救国,忙得连毛辫儿都忙掉了!”

楚子材的床铺已打好了,——白麻布蚊帐,白洋布被单,白洋布枕头,全是学堂供给的;至于木床和草垫,更不必说了。——铺上草席,书箱衣箱放在旁边的箱架上,然后坐在一张方凳上,把纸烟从老陆的唇边取来吸着道:“你也才来两天。为啥子事耽搁了?”

“是你们假充圣贤的不愿意听闻的事。”

楚子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若果在一个月以前,一定要不胜羡慕,一定要转弯抹角问问他风流况味,而弄得脸上的骚疙瘩愈益发红的了。现在,他心里好像有片声音要大喊出来:“老陆,你不要太蔑视人了!我还不是尝过了女人的滋味,而且是正经女人,是有情有趣的美人儿哩?比起你们内江那些拿钱买得来的烂婊子,不知高贵到何等!要是你晓得了,才该你垂涎哩!”他想起了“口要紧,身要稳,”的嘱咐,只好把那将次大呼出来的愿欲,努力的压抑下去。顿了一顿,他才换个题目问道:“你们县里也有保路同志协会了吗?”

“有的。是我们几个本家在办,天天开会,闹得好不有劲。我却不管,一个月的假期,耍还耍不够。楚子,我今年运气又好又不好,碰着一个从泸州来的姑娘,耍了二十多天,我真有点舍不得走了。就是大哥太不近人情,他自己不明白天天夜里抱着老婆睡觉,对于我这个快要二十岁的老弟,偏说不该嫖!不说也好,那他就该跟我讨个老婆也罢了,偏又要卖弄他二四先生的知识,说是不到中学毕业,是不应该讨老婆的。他妈的,硬把我的那个人逼下了重庆,把我逼上了成都……”楚子材回想到自己在新津时的那种心情,也不禁愀然的看着他那要哭不哭的脸子。

“……三天了,简直没有上过课,心里总是那样丢不下。”

“你连缺席都不怕了!”

老陆扮了个鬼脸,又笑了起来道:“再告诉你,土端公虽没有亲口说过,讲堂上却是在实行,几个监学都没有上讲堂打过缺席了,说是四周内不打缺席。这学期,土端公又太宽了!”

“那不是连出进都可以不请假了?”

“自然喽!你打算出去吗?……也好,我也闷得很,我们先到少城公园去吃碗茶,断黑时,找个小馆子喝杯酒。”

楚子材毅然决然的道:“不!我得先到舍亲家去。其次,病还没有好,得在舍亲家好生吃副药。”他将衣箱打开,把送黄澜生家的礼物取出,用包袱包了。

老陆虽仍旧向床上躺下,犹然问了句:“你当真吃药要紧吗?”且不说老陆,就是较相好的罗鸡公,在此刻,也未必能将他向西御街奔驰的心分得了的。

自习室里,空地上,操场上,原先的禁地上,仍是那么吵吵闹闹。却也有读书的声音。几个年轻美丽而带女性的小孩子,也正被一伙年纪较大,而正患着性饥病的同学,欺侮得又在躲避,又在笑,又在尖声的叫唤,而又不免有点故意在卖弄,在挑逗。

同班熟人,于一月暌别之后,岂有不打招呼的?他却有意的把这些有趣的麻烦躲开了,而一直跑出学堂大门。

大门外好几根卖零碎饮食的担子,十来个同学,有吃抄手的,有吃荞面的,有吃汤圆的。他也深深感到尚未吃午饭的饥饿,须得安慰一下。可是不敢再耽搁一分钟,他急于要把眼睛与精神上的饥饿安慰了,再管肚子的事。

走到黄公馆的大门,他是那么高兴,觉得脚底下有点飘。看门老头子不在门口,有什么事情走开了。他还待人通报吗?直走进去好了!

他心里不住的跳,想着见了她,不知该怎样的述说这二十天的相思之苦,该怎样的亲热她!表叔不在旁边,振邦兄妹也不在旁边,菊花何嫂也不在旁边,那时,……他到了敞厅,黄澜生恰穿着汗衣裤,把辫子盘在顶上,抱一根水烟袋,站在院子中间,一只大的冻绿瓷的金鱼缸之侧。

“子材来了吗?可是才到的?”

照规矩一揖之后,略略说了一下到省后的情形。他一面拿眼睛去看上房,静悄悄的,连振邦兄妹的影子都不见。心想:“要黄昏了,定然在后面洗澡,大概就要出来了。”

把长衫脱了,把礼物交待了,罗升端出洗脸水来,也洗了,端出茶来,也喝了,纸烟吸燃,应该说的话已起了头,罗升又将洋灯点燃,而要见的人,仍旧没声没响的。

他忍不住了。黄澜生正问到他:吴凤梧第二次回新津去后,南路同志协会,究竟发展到什么样子。

他如何不回答呢?幸而那时他正在害病,许多事他没有过问,所知便只是一个大概:“袍哥的势力可真惹不起!外公的一张片子出去,邛州雅州府两属的县份,登时就响应了。大家都说,侯大爷既是这样招呼了,我们咋好不接罗先生的公事?叫我们争路,我们就争,叫我们保路,我们也就保,管他这路是那个的。不但各县城的同志协会全成立了,就连各乡场上也有了分会支会。吴凤梧到底当过管带,人又活范,大家很是看得起他。他是交涉员,自从当了代表回去,越发活动极了。常常在各县跑,各乡场跑。倒是我们侯幺舅,还清闲些。我同他只见一面,因为病得躺在床上,他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听说他目前像在教练啥子同志军罢?他没告诉我,幺舅也没说,只从爹爹口里,听说有这件事。大概是他,在省城商量好了的。”

一支纸烟已吃完了,肚子里也饿得呐喊起来。上房还是没有一点声响,只希微有点儿灯光。

黄澜生把吴凤梧议论了几句,说他真猜不透他这个人,在前还认为他是没有蛇耍了,借一件事练练手。不想他竟这么热心,“还要练同志军。同志军练来做啥子呢?难道要造反吗?……唔!不说他没有这吃雷的胆子,就罗梓青等人,也不敢作这样的叛逆之想呀……唔!也难说!彗星都出过了。天象已变于上,人事难免不应于下的……”而后,又问到楚子材既把文牍的事情丢脱了,难道真就不再加入同志会了吗?

他只管五心不作主的,却也只好答道:“不再加入了!上次本是王文炳强勉着我的,我不是做那种事的材料,所以才听了表叔的劝告。”

看门老头子进来向黄澜生说道:“外老太太请老爷就过去。说客已到齐了,等着在。”

楚子材问道:“表叔要走吗?”

“是啦!明天是丈母的六十晋一大庆,今夜祝寿,也有几桌客,又有洋琴,内人带着儿女一早就去了。”

啊!所以直到此刻,竟自没有声响。早知如此,不如同老陆逛公园,吃小馆子,还使得这颗心稍有一点着落。如今呢?

他全身都软了,感觉了一种入骨的疲乏,等不及黄澜生穿好衣服出来,他竟自落落漠漠的走了。

第25节

假使她叫他定于今天此刻来,假使他写信通知了她说是今天此刻来,假使她母亲过生不是真的而是她借口的话,那吗,他都可以像现在这样怨恨她。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他是毫无理由的在怨她无情无义?他为她害了这样一场大病,——病也未见得是相思病,医生和他家里人都一直说是中了暑热。——把什么事都丢了,——他自以为同志会的事他是有本事干下去的,所以不者,就是想见她。——特为她扶病冒热上省,——他也不承认是为学堂而上省的。——而竟自连面也见不着。他想来,他没一点过失,他对得住她极了!她是无情无义的!他怨她恨她,至于心痛。那个鬼老娘子也可恨极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天不好生,偏偏就生在明天,好像故意与我做反对似的。总之,是她的不好,妈过生,明天是正日子,明天回去不好吗?为啥子今天就回去了?既然今天要回去,在临别时,就该告诉我,她是那月那日的生,我也好早两天或迟两天来呀!

横竖土端公这一学期又这们宽的“其实,迟一两天见面,何尝不一样呢?如其自己不害这场鬼病,不是早两周就来了?早两周就见面了?就说话了?就亲嘴以及其他了?这全是自己延误了的!走的时节,本说是顶多十天就来,她不是还叮咛了又叮咛,叫不要误期吗?可见今天之见不着面,何尝是人家的不是,全是自己做错了事,天老爷给与的处罚!上天示罚,你还不承受,还敢怨恨别人,那你准备着,还有厉害的处罚在后面哩!

心思这样反正的想着,一连走过了好几家饮食店,他全不知道,差不多走到贡院街了,才被一伙人的吵闹警醒了。

街面本来不大宽,又在街口上,东西南北的行人既那么众多,来往的小轿子也不少,在这地方上来理论是非,争曲直,固无怪乎一下就扎断了街。

先是几个人的吵闹,已经够把你的耳朵震聋。因为成都一般人的习惯,在平常谈话时,已经是那么在使用喉咙。一旦奋争起来,更恨不得把喉咙变成一种扩音器,用声音的威力,把对方镇压下来。古人言人之相争,有所谓斗智,有所谓斗力,今人言人之相争,有所谓斗嘴。至于成都一般人的相争,则是斗声了。斗声不仅是对敌的人,还要加以解劝的人,有时解劝人的声音,喊得比对敌的人还要大得多。

在众声齐奏中,约略可以分辨出一伙人是这样的在喊骂:“日你妈……亡国奴……凉血动物……晓得他妈的是啥杂种生的……打死他狗日的……你还敢辩吗?……”

辩的也隐约可以听到:“日你妈……老子又没说你龟儿……老子说别个,把你龟儿就惹着了……”

解劝的人则无所是非,只是喊说:“算了嘛……都是熟人……大家无心的说几句、算啥子?……”

还是要等到站岗的警察听不过了,走来,各各教训了一顿,才把这场戏结束了。

听热闹的人众散开,也才把那片卖烧鸭和卤牛羊杂碎的老酒铺显露出来。它隔壁是一家牛肉面馆,都在门前悬有一块小小的金字黑漆木牌刊刻着“教门”二字。而贡院街皇城坝回人所独卖的牛肉焦粑儿,正在锣锅似的铁锅里烤得香气扑鼻。

这又把楚子材已经忘记了的饥饿勾了起来。这下,可就忍不住了,肚里需要得很。

他走进老酒铺,叫了六十个钱的烧鸭,两只卤羊尾,一碟卤牛肚。一面喝着滚热的,味苦而色黄的米烤的老酒,一面叫堂倌到隔壁端了八个焦粑儿,又煮了一碗牛肉面。吃到差不多了,才端着青花瓷的酒碗,听隔壁的酒客议论刚才斗声的事情。

两个人都是有了年纪的小商人,披着麻布汗衫,挥着扇子,一个说:“年轻人的性情都是那们憨法!你就要说同志会不该在农忙时节,闹得把收成耽搁了,也该好生说呀!何犯着鼓起一双牛卵子眼睛,就像同志会把他老子娘杀了的一样。幸得大家都是熟人,吵几句到罢了,如其是生人,这一顿不要挨上身了吗?”

那一个则说:“同志会本来就不应该说,人家为的啥子事啦!我看那年轻人,一定是乡坝里一个啥都不懂的小粮户,只晓得多收几石租谷,穿衣吃饭,铁路租股,他一定没有出过,所以才这样不高兴同志会。”

再把耳朵伸长点,好几个座头上的言语,全是同志会在做题材。

他起初还留心在听。倒不是为的打听同志会的消息,也不是为的博采一般人对于同志会的见解,只是想利用一种无干得失的语言,来充满他这空落落的心窍。然而到底不行,无干得失的语言,毕竟是一般风,由这窍吹入,毫不停留的便由那窍逝去了。心一空,而原来的不快,便又涌了起来。

不过肚子吃饱了,神经也被老酒稍为麻醉住了,想到不高兴之际,再不像起初那样的乱法,那样的悲哀。

他忽然讨厌这郁热而嘈杂的老酒铺,更讨厌去听那般小商人同情于同志会的议论。他觉得除了听她那有趣味的悄悄话外,无论什么语言都是无聊的,不中听的,同他在乡坝里所听的一样。

老酒又是发汗的东西,三碗之后,全身都水湿了。他不能再勾留,赶快把钱付清,提着脱下的长衫走到街上。看着打赤膊的行人,一伙走过去,一伙走过来,他自己问询往那里去呢?学堂是绝不想回去的,说不定她祝了寿还是要回来,明天再去拜生。这本是可能的呢,何以起初竟未想到这层?他笑了笑,自己承认看惯了乡间的行动:凡走人户的,从没有当天去当天回的,本来路是那么远法,动辄几十里,城里一定不同,南北城门相距也才九里三分啦!

他重新走到黄公馆时,画着五福捧寿的亮纱门灯已点燃了。看门老头子正萧然的站在街边,徐徐的咂着叶子烟。

他挟着希望问道:“太太回来了吗?”

“啊!是楚表少爷!”看门老头子忙将叶子烟竿顺在背后,“还没有哩……听说表少爷在办同志会,这倒是好事,办起来,我们的国就得救了。”

“老爷哩,可回来了?”他已跨进了二门,一直不理会他说同志会的话。

敞厅里黑魆魆的,显见老爷也没有回来。老爷一定会同太太回来的。大概还早,省城不比乡间,吃完消夜,总在三更后了。

菊花跟太太走了,罗升跟老爷走了,何嫂点出灯来,自然又要无聊的攀谈几句。何嫂问他今夜可是就在这里歇宿?说蚊帐卧单,都是洗干净了的。铺的是老爷小床上的藤席。

“太太说,表少爷是怕热的。算着你不久就要来,天气又这们热法。后来听吴老爷说你病了,太太很耽心你,说你们乡坝里头没啥子好医生,有点钱的人又爱吃补药,你该不得把药吃错了呀。说了几回,叫老爷写信跟你,老爷总是忘记了。幸好,菩萨保佑,表少爷,你竟自好了,只是比以前瘦得多。你今天走了一天,可要先睡一下?我想老爷太太回来得一定晏的。房间里老早就打整干净了。总以为你就会来了,一吃过午饭,太太总要叫菊花来打扫,拿水来抹家具。说是你一下到了哩,就好住了。只是今天走得早,没有拿水抹。我可是拿鸡毛帚掸过的。”何嫂这一番话真有力量,每一句都好像一根吗啡针,把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麻醉了。

他张着眼,很想在她嘴里再探讨一些消息的。因为表婶说过,下人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老奸巨猾的。面子上你看他那样的蠢笨老实,其实骨子里比什么人还精灵。他们能从你的行动上,看出你的意思,能从你的声音里,猜到你的心曲,并且都是坏蛋,奸盗邪淫,无一不精,对上人们的好处,是不知道的,窥测上人们的坏处,倒是十拿九稳。假使上人们一不当心,有什么短头着他们看见了,那你就算悖了趸时,一辈子受他们的挟制,到头还是给你闹得四处皆知。她说,她看得很多,曾再三叮咛他,在底下人跟前,总要少说话,尤其不要提说她一字。

表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有经验的,所说的话都也极近情理。他是初出茅庐的浑小子,安敢不把她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何嫂说得诚然说得那么自然,安知她不是故意来引诱他的言语,探讨他对于太太的态度究是如何,好便于她拿去做推测的资料?

所以他只好随便说了几句很客气的感谢话,便走进房去,把蚊子扇了,躺在藤席上,细细咀嚼表婶这样等待他的恩情,这样体贴他的爱意。一面深为失悔起初实不应该那样无道理的怨恨她,幸而只是自己晓得。

第26节

大概是藤席凉爽,庭院又极静悄的原故罢?他一直熟睡到早晨九点钟的光景,罗升进房请他起来,说是要开饭了,他才遽然而醒。

他自害病以来,从未像昨夜这样熟睡到九小时直未醒过一次。尤其是要上省的三四天,简直没睡好过半宵。

他一醒,才记起了黄表叔昨夜打更过回来,仍是一个人。从他口中,才知表婶之回娘家,也是同乡坝里一样,总要住宿两三夜才走的。往回或者不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所以他不知道,——不是简直不知道,只是毫不留心的原故。——至于拜生同年节,起码也是四五天的勾留。据表叔批评来,道理是对的。因为亲戚们不比朋友,虽然同处一城,平常没有事故,很少会面。

在他初讨老婆的前四五年,联襟姻兄弟以及太太的两位老表哥,还肯来往走动,甚至打牌闹酒,几天不散的时候都有。他也肯同太太到丈人家去,一住两三天。

后来丈人死了,大舅子也死了,家事不如以前。太太的两位老表哥也都讨了老婆,安了家,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一个襟兄,又常在外面就幕。襟弟哩,在学堂里当了教习。一月里头,难得齐扑扑的会聚上两次。只有三节同拜生,在丈母家,算是个好机会,远的、近的、长的、幼的男女亲戚,便都聚拢了。打牌、吃酒、说笑、谈家常、传播亲戚中好的歹的消息,都在此刻,并且大家似乎都有点忘记了年龄,若干年的老事,说起来好像新的一样。

所以他太太每逢这样的一次,总要畅畅快快,尽情勾留好几天。假使不如此,亲戚的关系真会淡薄到没有的了。他如其不为了局上的事忙,他还不是要留宿下来,彻夜的顽耍?

他那时因为藤席的关系,也不再怨恨人家了,只是心里很想早点见一面,曾无意的——他后来觉得,简直是鬼神在启示他。——问了一句:“我同表叔的岳家,理起来,也算亲戚;又常住在表叔府上,既走来碰着做大生的时候,可不可以也送份礼,也去拜个生?”

黄澜生拍掌说道:“你到底懂得人情了!我看你在前两年,一定思不及此的。你不开口,我自然不好说得。你是我的表侄,我的丈母,你该喊太姻伯母。我们要是没有来往,你自然可以不加理会,如今你既住在我家,多少总要使你表婶劳点神的,她的母亲过生,你咋不该去磕个头呢?送礼到是虚应酬,磕头却认真了。妇女家又是喜欢这些的,你尊敬她的亲人,比尊敬她自己,她还高兴。况你表婶更是在这些地方讲究。比如今春,她的姐夫在此吃饭,叫你进去作陪,那是你表婶看得起你。你偏不懂得这道理,硬不进去,跟着同学的走了。你表婶好生生气,不说你怯生,偏说你看不起她。今夜,我本想叫你同我一道去祝寿的,显得你多有心,多明白,今天才拢,就赶去磕头。不料穿了衣服出来,说你已走了。幸而我去时洋琴正打得很热闹,你表婶没问到你,不然,又要不高兴你了。”这是何等可喜的事啦!表叔如此的帮助他。半月以来,未曾有过的笑,竟止不住的从丹田里冲出了喉咙。又问送什么礼?明天什么时候去?

“这份礼,真不好配了!寿桃、寿面、寿酒等水礼,太菲薄了,表不出你的情意来。寿联哩,赶做不及了。我想,……横竖我明天不上局,等吃了早饭,我同你到马裕隆去,看是买件衣料,看是买点老年人得用的东西。虽然花钱多点,也是你的面子,你表婶也喜欢了,免得说黄家的亲戚是个没开过眼的土苕果儿。只是要花费十多二十块钱,你身边有没有?别为了送礼,把你扯空了?”能够讨得她的喜欢,二十几块钱算得什么!况且初来,手边正是丰富的时候。

“东西买好了,要是没有别的耽搁,只须在待诏铺打个辫子就一同去。早到晚走,也才是亲戚的情谊!只是要耽搁你一天工课。”他服了这样一剂安眠药,自无怪其魂安梦稳的上床一觉,直睡了九小时,尚不知道醒。

他醒了,精神自然健旺得像吃了人参汤,而身体也觉得强壮了许多。看着满窗的树影,满院的太阳,又听见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繁枝密叶间婉转低回的唱,他也觉得有一段快乐的情歌,在心头兀兀的跳着。只是从来没有学过诗歌韵语,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字句腔调将它唱出来。

洗漱之后,到平常吃饭的倒坐厅去时,黄澜生已坐着端起饭碗来了。

“你今天的气色很好。”

“是的,昨夜睡够了的原故。”

今天的胃口也很好,简直恢复了病前的状况,吃得那么香法,饭粒好像自己向喉咙里在爬,舌头牙齿全阻拦不住。整整三罗汉碗的饭,似乎还有点欠然,大概是菜炒得太好了罢?然而还不是那个老张炒的。至于冬瓜豌豆尖丝瓜之属,成都省的,那里及乡间旋摘旋吃的新鲜?

吃过饭,洗罢脸,又各各把饭后的烟抽够了,已快十点一刻,然后带着罗升上街。

街上的气象,似乎有点不好,行人不很多,进少城去的更少,铺子跟前,总聚集有些人在那里说什么。

走到东御街口,太阳又从云堆中钻了出来。黄澜生是难得走路的,便说:“由这里到青石桥真武宫,还有两条街,我看还是坐轿去罢。”

他们正站在一家药铺门外等着,罗升去轿铺喊轿子时,忽然听见东头上一片人声,嘈嘈杂杂的传了过来。

二十多个年轻人,手上散着纸条子,额头上青筋直暴,满面是汗,一头急走,一头同声大喊:“政府信奸逼民……人民被逼无路……我们快罢市呀……快罢课呀……同胞们,大家齐心……”

跟在后面走的多少人,也这样的喊着。声音直同怒潮一样,撼荡了一切,首先被撼荡的,就是各家的铺板。大概掌柜们先就自动起来,只听见咇咇叭叭,响彻通街,俨然断黑时候,大家赶着收拾生意,安排休息的那种光景,所不同的,就只没有算盘响声,所不同的,大家脸上肌肉都那么紧张,并不像每天安排休息时那样的和悦,那样的弛缓。

白日青光而将铺子关上,不做生意,在过年时候,以前十五六天,近年人心不古,一切翻新,但也要关门五日而后交易,倒是看惯了,不足诧异。当此炎热天气,并非年节,本来从早又是打开的,忽然之间,全行关了起来,这确乎令人感觉异样。

楚子材本能的跑去抢得了几张散发的纸条,一看,是油印的,一种是“保路同志总会今以紧急事故,定于本日午后二钟,在铁路公司开临时大会,凡我热心同人,届时齐集!”其余是叫全城商界学界自即日起,一律罢市罢课的通知。

黄澜生脸色大变,本是出着汗的,忽然没有汗了。瞅着楚子材道:“果然闹到了这一步!”他不是负责的官,又不是负责的绅,罢市罢课与他有何干系?他更该站在他客籍的立场上,像往回一样,说一番清凉话的。可是他不能自止的心房老是那么紧缩,两腿老是那么抖战,仿佛有什么大祸,就要落在他头上来了似的。

他又问楚子材,叫罢市罢课的油印单上,有没有戳记。说,没有。他凝着眼,又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别人,“那吗,罢市罢课是那个主动的呢?”这倒是一个谜,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证实到底是什么人主动的。

罗升跑了回来说:“罢市了,轿铺也关了,轿夫都不肯抬。”

同时,一乘小轿走过,铺门前一般没有事情可做的客师徒弟们,竟有这样叫唤的:“政府信奸逼民……通罢市了……还抬轿子吗?……妈哟……”

轿夫答道:“是女轿子,难道不抬拢吗?”

黄澜生向楚子材说道:“我看这事,变得厉害。街上已是这种情形,其他各界,自不必说。我丈母那里,你不必去了,不消说,已是人心惶惶,客是宴不成了,你不去,我太太也不会怪你的,我此刻要到几个同寅地方打听打听,你最好下午到铁路公司走一趟,我夜里听你的消息。”一说完,就带着罗升向三桥走了,他是那样的慌张,楚子材还要同他商量一下,也来不及了。

第27节

楚子材回到学堂的时候,罢课的条子,凡柱子上壁子上全贴满了。却不见一个学生。

他很是诧异,心想:“今天的事体真无常呀!”

问到一个小工,方知学生们全在梯级式的理化讲堂中开会,说是监督监学教务都在那里。

他刚刚转过后院,隔着一块槐阴满地的空坝,已听见讲堂上有好些声音,同时大喊着在讲什么。其间就有土端公的讨厌声音,可怪的是,第一,没有了呼来喝去的声口,其次,没有了打着官话的腔调;而尤可惊异的,几乎一句话里,必有一个“诸君。”走过甬道,已很明白的听见他斗着大家的声气喊说道:“这倒要诸君原谅了……我并不是要干涉诸君,不要诸君发起这会,……诸君自然是主人翁,不过……我只要求诸君一件……诸君自然都能自治的……还是该顾到章程……”

“滚你妈的!”这一声最尖了,比机器局的汽哨还尖。

同时好多声音:“我们全明白你的话……好了,没有你的事……我们不会造反的,你放心……自然自然,别个学堂不成立同志会,我们自会解散的……”

土端公诚惶诚恐的,带着三个监学,一个教务,从讲堂门走了出来。背脊越发弯了,两手越发垂到屁股后了,眼睛看着地下,脸上含着微笑,比上年刘提学使到学堂来视察时,他恭迎到大门外的模样,还更卑下些。

楚子材真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看见不可一世的堂堂监督,对待向来视如土芥的学生,会做出这般模样。不禁微叹了一声:“何苦哩!”

监督等走后,讲堂上倒比以前静了许多。他走了进去,许多眼睛都把他望着。

一个岁数大的学生,正站在讲台上大声说道:“我们学堂本就该把同志协会成立的,一则因为监督的压制,二则暑假中我们都回去了。现在倒是一个机会,趁着各学堂一律罢课之时,我们赶快把协会成立起来,见得我们这个中学堂的学生,还是晓得爱国的。现在,我们就举会长了……”凡是成立一个什么会,必然要举一个会长,这是众人熟悉的。并且是用的不记名投票法。于是大家一声赞成,便各自拿起铅笔,将空白课本撕一篇下来,就够好几张票了。

楚子材便问同坐的,该举什么人呢?同时全个讲堂也嗡嗡然都在商量。

学堂里举代表举会长等,照例,凡平日喜欢说话,喜欢议论,甚至曾同监督监学起过冲突,着过记过扣例假处罚的,都有被举的资格。而平日最用功,最守规则,每次试验,总必高发在前五名,而为监督教习等所称许的好学生,反而得不到众人的拱服。以此之故,开票的结果,黑板上大写着:王文炳得了五十三票,陆学绅二十七票,林志和二十票,楚用十八票。其余,三票就算顶多的了,还有几张废票。

大家一齐欢呼道:“王文炳会长!”

可是王文炳并不在学堂里,他忙得很,成天都在铁路公司,几乎可以算个小要人了。

于是众人又喊道:“陆学绅副会长……就职,就职!”

陆学绅就是楚子材同寝室同自习室的老陆。当下就义不容辞的挺身而出,走上讲台,向众人鞠了一躬,又伸手把发辫摸了摸,才笑着道:“鄙人无才无学,谬承诸君爱戴,举为本会副会长。”

许多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轰轰然吵道:“不要这些臭调子……只说你现在该办些啥子事情,说完了,散会,我们好吃饭了!”

陆学绅仍是那样嘻笑说道:“既然正会长缺了席,鄙人只好代理着。现在我就宣布本学堂保路同志协会正式成立……现在,第一件要紧事,就请举出一位文牍,赶快拟好一份通告书,并赶快去刊刻一个戳记,以便正式报到同志总会。第二件要紧事,今天下午两点钟,铁路公司要开同志会临时大会,一定有很重大的事情报告会商的。本会应该派遣一个代表前去参加,这代表,也请大家就举出来。”

嘈杂了一会,便一致主张推林志和林傻子为文牍,楚用为代表。

林傻子跳了起来道:“我咋个得行!我的国文,从没有得过六十分的,大家另举……”

众人都已站了起来道:“我们要吃饭了,快打两点钟了。散会罢,散会罢!”

毕竟还等到副会长说了一句“散会!”才夺门而出,这比一般群众算有组织训练的了。

这一学期,楚子材算是第一次在学堂食堂上吃饭。

虽然仍旧是六个人一桌,下方不坐人,而用来安放小饭甑和锡茶壶。虽然仍铺着桌布,而各人面前仍然是一方饭巾。但是饭甑已不如前几学期那样黄澄澄没一点垢腻,茶壶也不复是亮得银光照眼,桌布饭巾的黑污不说了,并且还加上许多窟窿。

这种变化,自上学期土端公接事以来,已开始了。在前,监督监学起居饮食,全同学生在一道。而且监督到食堂上来,还不一定坐在他的位子上,有时走到顶角落处的桌上,同一个学生对调。一开始,动要检察碗筷匙碟,干不干净,菜蔬不求怎样的好,却要精,要洁。假使菜饭中间吃出了一根头发,或一点可疑的脏东西,不待学生陈述,监督先就呐喊起来。将包厨的喊来,看清楚了,下一顿,每张桌子必要多一色好菜。这是处罚包厨的结果。以此,几学期来,食堂上都是那样的严洁而有秩序。

土端公一接事,首先就认为监督与学生会食,是件不好的办法,把监督的身份太弄低了。而且开到他私室里的菜饭,必也比食堂上的要好要多。首先就鼓动了学生闹食堂的风潮,结果斥退了七个素行不端的学生,而食堂的严洁与秩序却始终恢复不了。

其次,他认为桌布饭巾过于新派。“吾国自有精神文明,何必规规随人步履!恶衣菲食,自古已然。每餐四簋,已为上馔,诸生果腹是求可也,食外无益之物,其议罢之!”这是他接事第二个月,十五早晨,率领诸生到礼堂,向着先师孔子,及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牌位,行了极恭敬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后,他朝服朝冠,翎顶辉煌,向着诸生宣布,行将撤去桌布饭巾的理由。

何以又不撤呢?即因刘提学使一天到学堂来视察,恰逢要吃饭了,他特意走到食堂上一看。不禁大为赞成,说桌布饭巾用得恰好,“大可以使学生们习惯于饮食文明,并警惕于污者难浣,以见立身行道之不可不慎!”桌布饭巾虽因刘提学使之一言,而幸得保存。但是刘提学使又不再来,监督的精神文明,毕竟占了胜利,一任前任遗留下的一批桌布饭巾,鞠躬尽瘁,以至于现在,而仍旧负着饮食文明的重责。

用具虽然这样龌龊,菜蔬也不甚精洁,但使学生们居然能安了下去的,自然也有相当的好处。第一,是可以添私菜。学生大抵都是好吃的,而且来自东西南北,各有其咸酸辛甜之味,包厨大师傅没有易牙本事,如何能把百数人服伺得有同嗜焉?以前,在大同化中,不敢立异,如今食堂是学生的世界了,自然有钱的就可以在开饭之前,吩咐一声:“跟我做一样盐煎生肉!”同桌的乐得共享,于是包厨师傅与学生都两得其便,自然没甚闲话可说了。第二,就是坐位可以随便。今天喜欢同那几个坐,或是便于打个平伙,只须上食堂之前,邀约一下就行了。并且可以蹬着脚,大说小讲,尽量发挥胸臆。有此二者固有的自由,则以前的良法美政,完全不要了,又何足惋惜呢?

楚子材同陆学绅几人在一桌上,便道:“老陆,代表这个职务,我看你跟我设个法,掉一个人去,好不好?”

“办不到!你是众人当场公举的,并不是我派的,你不干,你得等下次开会时,当场辞职才行。今天你非去不可。”

“唉!你不晓得我的病还没有好吗?铁路公司的会,我是参加过的,那样的乱法,我如何应付得了!”他说时,眉头全皱紧了。

楚子材并不一定害怕赴会,学生就不举他,他也要去的。他只不愿意当代表。他知道一当代表便不能自由,说不定铁路公司从此天天有会,他就得天天去,去了又得回学堂来报告经过,他还有时间到黄家去吗?他正高兴罢了课,可以一直住在黄家,而无须乎再找借口的话。

他还试着努了一次力:“那吗,老陆,这样商量一下可好?你横竖没有事的,我们一道去,散了会,我到舍亲家去吃药,——昨夜在他那里吃了一帖药,你看我今天不就好了些吗?只要吃药不耽搁,几天就全好了。——你费心代我回来报告一下,可使得吗?”

陆学绅摇头笑道:“你的主意倒打得不错,你居其名,我受其实,若果能够开支每次五角的车马费,还可说了。告诉你,我已经身兼二职,还要代林傻子拟东西,可有什么空闲,你想想?”

“林傻子是啥交情!你尚且跟他帮忙……”

“别说闲话,你再想想,你是出得众的;只是不要看见女人。林傻子的笔下,怎能拜得客呢?若果不帮他,岂不丧德?丧他祖宗的德,有我们的卵相干,无如要丧我们的德,可就不妙了……你不要这样愁眉不展的,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你到公司去,把王文炳找着,他横竖是会长,有责任的,你就托他替你回来报告。再则叫他回来顺便就职。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是热心人,不怕事情多的。”他想了想,这办法倒对。期必王文炳一定答应照办。况且新津的事,也得告诉他。

食堂上热闹得很,和一般的饭铺差不多了。大家所说的,不外乎罢了课后,该怎样的顽耍,——打麻雀,吃馆子,喝茶,逛公园,吊女学生的膀子,有一些在议论,不知道戏停不停?如其不停,则看京戏,看月中红;看川戏,看邓少怀,看文玉,看陕戏,看何喜凤;看这般小旦,这般迷人的尤物!——却没有一个人说到争路的事。

天下国家大事,那时还不是中学生所注意的。

第28节

四川保路同志会临时大会,招集之期,是辛亥年,——即清宣统三年,即中华民国元年。——太阴历的七月初一日午后二钟。

即以四川省奉旨开办的民意机关,谘议局而论,也从未按时开过会。只管慎而重之的,通告说“本局定于月之某日上午九钟开会,讨论某某事件,风雨不改,晷刻不移。”

然而摇铃开会时,总在十点半钟。据说,并不完全由于议员先生们不守时间,还秉赋得有官场的腐败性,你看他们带有金表银表的,确有大半,总还不到九点,即或过了,也只过得五六分。大抵成都人士的钟点,都各自有其标准。而标准则在他所买钟表之喜欢走快,喜欢走慢的本性。虽然机器局在中午十一点与十二点有两次很响的汽哨,以及陕西街耶稣教堂新近建造了一座钟楼,都可作为众人的标准时间的,但是谁去管它?横竖人生是这么萧闲通脱,快几顿饭的工夫,慢几顿饭的工夫,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以此,同志会的临时大会,未必在午后二钟便可开成。那吗,楚子材于缓缓抽完了纸烟,将近两点半钟时才起身,又何尝为迟哩!

他曾经在东御街口,看见过小轿子几乎不能通行,而罗升也无力量将关了铺门的轿子喊得出来。他也就不坐轿子了,并打算一路看看,到底罢市罢尽了不曾。

太阳虽不是整天的晒着,而空气却那么热。走不上两三条街,背心先就湿了,因为大把的发辫拖在脑后,比起别一部份,为要热些之故。

顺城街的铺子关得有一半。提督街、华兴街、总府街、一些热闹地方,仅有几家铺子是关着的。商业场全打开在,看来实行关门罢市的,只是些偏僻街道,只是些生意甚小的铺子,不过,留心一看,各街上都有一种惶惶然的气象。只管不曾罢市,而驻脚在铺子上买东西的,却还没有看见。就是铺子上的人,也不像往常容色蔼然的,静坐在柜台内等候男女主顾的降临,而是惊诧不安的,全站在铺子外面,好像准备着要接受什么不幸的光景。

楚子材真没有想到今天铁路公司,竟是这样的挤法,比起五月二十二日,保路同志会成立那天,他同吴凤梧来的时候,总不止加了十倍的人。

他从暑袜北街起,幸而随着一伙强横有力的年轻人,气派十足的吵着他们是什么丝帮同志协会,茶叶帮同志协会,奋着十分勇力,生生的从人众中辟出一条道路,一直挤到公司门口,至少穿过了一千多人的密集人阵,而最后还是只好挤在大门口。

楚子材自己感觉得长衫的衣衩,已经不知撕破到何处;手上一把玉草团扇,已变做了打不开的折扇。顶不好受的,是挤在人丛中,那样的热,那样的汗臭,想退去罢,也一步不能移动。他想起了文章上有一句:如束湿薪,他现在真变做了不折不扣的湿薪了。

身旁几个稍带岁数的人叹说:“说是两点钟开会,我们还早来一刻,就挤在这里了!早晓得这样,十二点钟来,不就好了吗?……”

公司里面一阵一阵的喊声,一定开会开到正上劲之时。

门口的人挤不进去,便不约而同的大喊:“传点消息出来啦!”

里面的喊声仍一阵一阵涌起,门外的人更其心慌了。大家都咒骂起来:“这样的大会,明明晓得人是多的,为啥不找个大地方,如像江南馆,去开呢?”

接着又是“传点消息出来啦……我们挤不得了!”

大约又过了半点钟,一派喊声,果由里面喊了出来:“通过了……通过了……大会议决……官逼民变……全城罢市……全城罢课……不罢的处罚……同胞们!互相监督……有不罢的打烂它……走呀……我们的代表要上院了……我们赶快去监督罢市呀……”

这一片声,从里面传到大门,立刻就传到街上,似乎这就是结论了。听消息的便如潮的退了下去,浪了开来,浪到全城。这一下,全城的铺子,无论偏僻街道上的,繁华地带上的,全关尽了。即成都大部份人所不可暂离的茶铺,也把炉火扑灭,铺门关上。而街上全是从屋子里钻出来的人。

楚子材到此,才觉一身稍轻,肩膀两腿,都有了活动的空间。如其他不是代表,此刻尽可不再进去,回头直到黄家好了。他不能如此,这不但是责任心紧拶着他,并且也着群众的意识将他鼓励起来,“非进去看过究竟不可!”人还是那么多,不过不如刚才拥挤,可以从人隙间,喊着“得罪……得罪……”而慢慢的走进去。

会场上秩序很乱,大概已是散会了,人还是一堆一堆的聚集在那里,有站着的,有坐在桌上的,都大声武气的在说,人人的脸上都带一种怒气。

大家忽然都把脸向过道上掉了去,并指指点点的说道:“哪……罗先生邓先生上院去了!”果是罗梓青邓慕鲁两人,一个是白麻布长衫,一个是宝蓝大绸长衫,上面都套了件元青实地纱马褂。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却是很容易看出那是勉强的。

有一个年纪轻点的人挥着手道:“依我的意思,一齐拥到院上去,到底要好些。为啥子呢?也叫赵制台亲眼看看,我们真是万众一心,说罢市,就罢市。如其盛宣怀端方等且来压制,你看,我们……”

“那你起初为啥子着罗先生邓先生一顿吆喝,叫大家不要乱动,你也就不闹了呢?”

“我一个人闹得起来吗?你们全都赞成举代表去,不赞成大家去……”楚子材已从过道上来到穿厅跟前,忽见王文炳满头是汗的从一间房里走出来。

彼此都看见了,王文炳先打了个招呼道:“子材吗?你上了省?病好了吗?……看你这件衫子,挤成了这般模样,啥子……今天人很齐心,总有万多人!来来,到我房间里来,仔细谈谈,我这时恰空了。”

楚子材把长衫脱下,又拿鞋刷子把脚上的泥土细细刷着,一面说道:“老王,我们学堂也成立了同志协会,大家公举你当会长,我特来欢迎你回学堂去就职的。”

王文炳正绞着冷水脸巾在擦汗,笑道:“我那能分身!在前半个月,倒还可以,这几天,光是这里,还忙不过来哩!今天又罢市了,以后天天都要开会。你啥时候挤进来的?可看见会场上那种情形?现在我才晓得啥子叫风潮了,硬是潮水一般,凭你啥子东西,着它一卷就完了!”

楚子材把纸烟摸出来,已经是连包烟卷的纸盒全挤扁了,幸而还可以抽。

“我来得晚一点,一直挤在大门口,到此刻才进来。我看见罗邓两位上院去了,他们上院为啥子?”

王文炳把烟狠吸了两口,才道:“你走来时,街上是啥光景。”

“气象不好,同我昨天下午进城时完全两样。今天上午在东御街口,碰见罢市,倒是下午走来这里来时,一路上关铺子的并不多。”

“上午是股东会的提议,所以还不普遍,你此刻到街上去看看,包管没一家铺子是打开的。这不忙说,我问你,南路的情形咋样了?”

“歇一会儿慢慢告诉你,你只说下午开会的情形,是咋样的?我是我们学堂的代表,既来了,就得找点报告的材料啦!”

王文炳笑道:“又把你这个懒人拴起了!开会情形,简单得很,许多事本来在昨天股东审察会已商量好了,就是今天上午的股东大会,也不过是个形式,把罢市、罢课、不纳厘金、以股息抵扣正粮,四项,提出来正式通过一下罢了。下午的同志大会,更只想借此助助声威,谁也没有料到几乎出了大事。”

会场上的人四下在游动,窗子外面也有了人影,并且有说话的声气。

楚子材伸头看了看道:“会是散了罢,咋个人还这们多呢。”

“都在等候消息。你没有在会场上,不曾看见那声势,还不到两点钟,公司里已挤满了的人,都在催开会。”

“哈哈!我还以为像平常一样,总要到三点过了才开得成。两点钟,我们才吃完饭哩!”

“学堂里不是十二点钟吃饭吗?”

“就因为成立协会,先同土端公他们吵架,后来又投票选举,闹晏了。我不打岔你,你说开会的情形罢。”

“我的表还争十分才两点,只好宣布开会。罗先生宣读宜昌董事局来电,众人喊说听不清楚,只好多请了几位,站在人丛中,分头宣读讲解。登时就爆发了,b!真果是声震屋瓦啦,那声势……无数的人喊着维持秩序,才稍好了点,但是演说的话,全听不见了。后来不晓得是那一位,喊说:‘我们要抵制盛宣怀,除非用我们最后的武器……罢市……罢课……’众人正是那样气无可泄的样子,自然就赞成了,这本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不想又出来一位豪杰,我还没有把他看清楚是那位。就是他几乎戳了个大乱子出来。他主张大家一齐开到制台衙门去,把老赵抓出来,当面说明,逼着他立刻出奏,如不把盛宣怀、端方、瑞澄、李稷勋等人革了职,我们誓不罢休,并且还有最激烈的手段哩……人民真是容易鼓动的呀!登时就吵吵闹闹的,要冲出去了。

你想,这一冲到院上,还有秩序吗?本来是文明的举动,这可着人家抓住短处了。这把我们全急杀了,一齐开去,四下里叫唤:不要乱动!听罗先生一句话!大家声气都喊嘶了,也幸得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大众才稍为静止下来,罗先生邓先生才向众人说明,这办法要不得,一则人多嘴杂,说不清楚,二则怕引起赵制台的误会,反而不好,不如推举几个代表去。”

门帘一掀,进来了一个五十几岁,微微发胖的人。看神气,便是一个做生意的。笑嘻嘻望着王文炳道:“王先生忙啦!”

王文炳站起来,打了招呼。向楚子材道:“这是傅隆盛,盐市口开伞铺的掌柜。是同志会中,顶热心的一个会员。这是楚先生,我们同学,正在办新津协会,吴管带便是他扯去的。昨天才上省。”傅掌柜把恭维话如量的说后,便问罗先生邓先生回来了不曾。

“大概快了,此刻已五点过了。你们街上的铺子关完了吗?”

“岂止顺城街,连商业场都关完了!老实话,到了这步田地,还做啥子生意!自己不关,着别人打了,更没脸哩!”

“你的宝号自然早关了。”

“上午喊罢市时,我就关了的。我倒不像那些没脸的,着警察一喊,又打了开来。可是我起先回去时,警察还不是满街在喊,却没有人睬他的了。王先生,我想大家罢了市,你们学界又罢了课,北京城那些王爷大官总会骇着了罢?”

王文炳笑道:“却要看赵制台肯不肯出奏啦!”

傅掌柜起眼睛道:“他敢不出奏!他是封疆大臣,我们罢了市,他还不是有干系的?”

楚子材站了起来道:“我要回学堂去了。”

“何必着急哩!既来了,总要听个结果,也才好报告呀!”

“我怕把晚饭赶脱了,又要掏自己的腰包。”其实他只想赶快回学堂去交代了,好到黄家去。

王文炳道:“不忙,不忙,我也要去吃饭了。我想包饭馆总不会不拿东西跟我们吃的。这顿算我请你,我还有要紧话同你谈哩。傅掌柜你坐会儿,转来再陪你。都是熟人,我不同你客气了。”傅隆盛倒各自走了,楚子材很是怅然。

第29节

两个人吃了饭出来,已是六点过了,太阳落尽,还有点多钟的黄昏。

楚子材仍旧要走。他想着全城罢了市,做生的,做客的,不会再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心肠,定然匆匆忙忙的罢了宴,匆匆忙忙的各自散归的了。那吗,她此刻不是已经回去了?此刻走去不是正好见着?然而王文炳始终不放他走。回学堂去报告,不是有力的口实,经不起他的批评;吃药,也着他说得大可不必。他要他陪着在街上看看形势,又要他一同回到公司,看看罗邓二人回来后,下文到底如何。

王文炳是那样的富于支配精神,他这一次又安能反叛他?

已经断黑了,他们才从全是人的商业场纯阳观转回了铁路公司。

闲人散尽了,四下里灯火辉煌。职员小工们忙忙碌碌的在会场里,把推翻了,挤倒了,弄斜了的桌凳,一一的安还原状。每次开了会后,这都是次日清晨的工作,何以今夜又不同啦,他喊着一个职员问道:“你们忙些啥子?”

那职员挥着汗道:“忙些啥子?你跑到那儿去了?还不晓得又要开会了吗?”

王文炳急急忙忙扯着楚子材就走道:“你看,事情多紧!我们快到文牍处去!”

文牍处的人正忙着在写印一种东西,是邀请全城各街同志协会代表,以及各行各帮同志协会代表,速到公司,有紧要事情商量。送信的小工也全挤在窗子跟前等候着。

王文炳问人有什么要紧事情商量,都说不知道,“罗先生、邓先生、颜先生、张先生、到六点钟的时节,一齐从院上回来,都是着着急急的。跟着蒲先生也来了。五个人在房里不知说了些啥子,便把彭先生等招呼去。接着就叫我们赶快发通知,说有要紧事,要同各协会代表商量。到底是啥事呢?不知道!”

王文炳把楚子材扯了出来道:“这伙蠢人,自然不知道啥子!我去打探一下,说不定老赵那边发生了啥子问题。你在我房间里等着。你还要走哩,连结果都不听了,你看,这几天的事,变得多快呀!”

不到半点钟,他走了回来。从楚子材的唇边,把吸得正好的纸烟夺去,嘘了两口,才吐着浓烟道:“是吗!你看我该猜准了!老赵听见全城罢了市,很是生气,以为这是故意同他在为难。本来也有道理。他说:成都距北京那么远,你们罢了市,把北京伤着了什么?只是叫主子同王爷们怨我违背累次谕旨,不曾严重对付你们,把你们纵容到这步田地,以后我再奏请和平解决,主子同王爷还能信我吗?接着他把罗先生他们很很责备了一顿,意思之间,简直说是罗先生他们鼓动出来的。末了是严饬罗先生们回来设法解劝,必要明日即行开市,他才肯照常的维持,也才肯再行出奏。”

楚子材望着他道:“连夜邀请协会代表来,可就是劝大家开市吗?”

“自然喽!”

“大家能够听劝吗?若果不罢市了,我们学界自不能单独罢课,那我们又耍不成了。”王文炳笑道:“这们大的人了,还这样贪耍!据我看,今天才罢市,明天就开市,怕不会这样容易罢?况且,……”

“王先生,罗先生请你进去,有话说。”一个小工掀着门帘这样的说。

“啥子事?难道又有啥子文告要做了?”

此刻将近八点钟了,左近街道的代表,已有来的。会场上点了三盏大煤汽灯,照得雪亮。

隔窗子可以看见起初那位热心的傅掌柜又来了:叼着一根叶子烟竿,正同好几个人在会场中大说小讲的。

渐渐的人来得多了。王文炳匆匆走了回来,把手上的一张纸条向楚子材一扬道:“我不是说过,叫明天开市,如何可能?你看这是啥东西!”

一张普通的信笺,凭中一行核桃大的字,淋淋漓漓的写着:“德宗景皇帝牌位。”两旁各一行胡豆大的字:“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

楚子材道:“这是啥子顽意儿?我不懂。”

“你自然不懂。我告诉你,我明天一早,把这东西送到昌福印刷公司去。你到明天下午,就可看见全城人家门口,无论铺户,无论住家,都有一张黄纸石印的这样一种东西,供奉在铺板上,或门枋上。你想,大家且要供奉先皇帝了,还能开市吗?”

会场上的人越来越多,约摸有一百多人了。有老至六十多岁的,有少至十六七岁的,倒不一定全是代表。

罗梓青邓孝可等人也出来了,绕着会场走了一周。

人数快到二百人了,时间也快到九点钟了,一阵铃声,表示已开会了。

邓孝可先上台去,便是一阵拍掌声。到底人声不多,那声势并不怎么惊人。他把手一伸,似乎叫大家不要做声,接着就徐徐说道:“诸位代表,今夜邀请大家来此,是特为要把鄙人同罗先生受了下午同志大会委托,代表上院,陈明罢市罢课是出于不得已的办法。一面声明,这完全出于公意,委实由于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不顾民心愤激,一味坚持己见,致令人民出此下策,绝非对于本省行政长官,有何恶意。一面就请赵制台俯鉴我们的苦衷,以及我们的文明举动,仍旧为我们维持下去,始终做到官民合作。现在就是要把我们的任务向大家报告报告,并把赵大人的意思传达与各位。赵大人的意思是……”

接着就把赵尔丰的话,说了一番,自然说得冠冕堂皇,并不像王文炳的那样口吻。

“……赵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这次争路,本来是很文明的。从前王护院几次出奏,以及他几次出奏,都是这样在给四川人夸口。朝廷屡次下上谕,叫他严重对付,他也是拿我们举动文明,并无轨外之行,来塞住了许多人的嘴。如今我们罢了市,这就不见得文明了!那他以前所夸口的,都靠不住了!以后的事情,如何好办呢?所以他才重托我们,转达诸位,最好的,还是恢复原状,赶快开市……”

会场中就发出了好些声气来道:“闹了多少久的罢市,都说这是抵制政府专横最有效的一种武器,刚刚罢了小半天,就喊开市,我们到底得了啥子好处?……”

此刻,会场中又来了两个人,都穿着便衣马褂,一直向讲演台后面走了去。

大家都嘁嘁喳喳起来:“那是周孝怀周秃子……那是劝业道胡道台……多半是赵屠户派来劝我们开市的,……唔!好容易我们就开了……”

罗梓青已满脸慈悲的站上台来,大声说道:“父老兄弟,请听我说一句真情话。赵大人的话不错,盛宣怀坐在北京城里,我们在成都罢市,未必把他骇得倒,而吃亏的仍是我们。我想来,实在不如仍旧把铺子打开,仍旧做我们的生意,大家把秩序保守着,文明相争,岂不好些?父老兄弟,你们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

几十个年轻的代表全叫了起来:“不对!不对!我们要罢到底!我们并不怕吃亏……”

罗梓青摇着两手道:“还有几句话,请大家注意呀……我们这次争路,所以能够得到地方长官之维持的,实在有如赵大人所言,我们举动文明!我们能守秩序!但是,父老兄弟,请想一想,我们全把铺子关了,生意停了,做事的无事可做,他们能不成群结队的在街上走来走去吗?人心一无系属,这就很容易被一般生事的人,从中利用。起初是口角打架,到后来不免就要闹到无理的暴动。比如今天下午,我听见有些地方,就有流氓痞子乘机同警察冲突的了。父老兄弟,这却万万使不得,如其有了别故,那不但授人以把柄,并且连我们最初的目的,也失掉了!我们白白劳苦了三个多月!值不值得?……父老兄弟,你们想想,不是开了市还好些吗?”

会场上人声鼎沸了。罗梓青又把两手挥着喊道:“我们自动罢市,是有我们的意思的!赵大人要我们立刻开市,也有他的意思呀!我们好生商量!不要吵闹!”

“铁路争不回来,不开市!卖国条约不取消,不开市!盛宣怀不革职,不开市!我们要罢到底!不听啥子人的劝的!”大众的口吻是如此坚决。

有几个老者竟哭了起来道:“罢了市又叫开市,我们所为何来呀……”

会场秩序正要紊乱时,周孝怀已走上讲演台。

他是难得说话的,而且又是有名的一员大官,大家不由的便静了下来,要听他说些什么。

他摆出一脸的笑容,先背着手把大众看了一遍,才轻言细语的说道:“赵大人说你们的话是对的。罗先生邓先生劝你们的话,也是对的。不过人民因为所求不遂,而又遇着阻碍,大家愤慨不已,至于甘心吃亏而罢了市,如今叫你们就开市,事实上确乎不容易办到!我虽是浙江人,但生长在四川,四川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和平时最和平,就无原无故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他也会容忍了,不抱怨一言半语。但是他一旦横了心,使了气,就用下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把他扳不转的。我明白,现在你们正在气头上,正在拼着性命同人赌气的时候,我虽深知道赵大人的意思,却也不好劝你们立刻就开市。我只希望你们把秩序好生保守着,办到罢了市仍如未罢市一般,那吗,就国之幸也!民之福也……”

全会场都拍起掌来,并有大喊着:“周大人到底明白!到底知道下情!”

可是也有喊周秃子的,大概是忘了形而非恶意。

王文炳拿手肘把楚子材一撑道:“这台戏可演得好吗?”

“……现在各街的协会代表全体在此,我姑且代你们想一个保守秩序的办法,好在胡大人也在场,我想的这办法,一定可以办到的……”他的办法,就是各街举出一个公正明白的人,名曰举出人,叫他与警察局合作,维持街面,以备不虞。

他的言语,在极热烈的拍掌中结束后,胡嗣芬也说了一番依样葫芦的话。

钟鸣十点,这场会议才完结了。而周胡还与诸人商量了好一会才走。

楚子材打了个呵欠道:“老王,我今天着你鸩到注了!本要早点走的,着你留到这时候,现在只好在你这里躺下了!”

王文炳笑道:“就要睡了吗!还不行哩!还有点重要东西,大家写不及,你来帮个忙罢!”

楚子材把脚一踢道:“我今天真不该来!”

到底跟着王文炳来到了文牍处。果见许多人都打着赤膊,盘着发辫,在灯光之下,写着同样的一种东西。据说,明天一早,就要拿到全城去张贴的。

那东西如下:

今天,我们省城父老子弟,因为宜昌来电,报告盛宣怀朦奏皇上,用李稷勋为钦派总理,硬夺川款修路,义愤所激,不幸至于罢市。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

(一)勿在街市群聚!(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

能守秩序,便是国民!无理暴动,便是野蛮!父勉其子,兄劝其弟,紧记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