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武侠小说:七杀碑(套装共七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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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七 武侯祠前

丐侠铁脚板诙谐百出,僧侠七宝和尚装疯卖傻,这两个风尘奇侠和杨展在武侯祠柏林下,谈论北门玉龙街单身女客的事。铁脚板趣语横生,暗藏用意,不料话未说全,道上鸾铃响处,玉龙街单身女客同两个女友骑着马,也来游武侯祠。铁脚板七宝和尚在开擂之先,不愿露相,暗嘱杨展几句以后,两人跳起身来,藉着树林隐身,竟自走得不知去向。杨展明知这两人举动莫测,一半戏耍,一半另有用意,可是自己也存心要瞧瞧马上三女,究竟什么路道。立起身来,把衣衫拂拭了一下,假装随意闲游,从容不迫地缓步出林,便见三匹骏马缓缓而来。马上三女子用马鞭指点沿路景物,一面走,一面说笑。头一匹马上,便是玉龙街客店所见的单身女客,这时峨眉淡扫,脂粉轻匀,头上锦帕抹额,身披紫色风氅,和客店相见时一身荆布裙钗,又是不同,后面马上两个女子,装束妖艳,顾盼风骚,一个似已半老徐娘,虽有几分丰韵,可惜左鬓边有一大块青瘩记;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外的女子,细眉细目,体态风流,虽然一脸脂粉,却掩不住鼻尖上的雀斑。

三匹马进了柏林内的通道上,第一骑上的女客,一眼瞧见林边闲立的杨展,似乎蓦地一愕,倏又弧犀微露,嘴角含春,到了跟前,含笑向杨展点点头,杨展微一躬身,笑道:“鹿小姐兴致不浅,今天同贵友来游武侯祠。”马上女客,丝缰微勒,马已停住,第一骑停止前进,后面马上两个女子,自然也把马缰勒住了,两对秋波,却盯在杨展脸上,第三骑上这位半老徐娘,抿嘴笑道:“锦姑,你几时又变了姓鹿了?”她这样一说,杨展才知道这位女客,芳名锦姑,铁脚板暗查客店名簿,写着姓鹿,谁知还是个假姓。第一骑上的锦姑,似乎恨那徐娘多嘴,横了她一眼,却向杨展笑道:“杨相公是诚实君子,不便相欺,贱姓虞,小字锦雯,世居鹿头山,鹿杖翁是我义父。”

说罢,又指着第二骑女子说:“这位是江小霞,江湖上有个雅号,称她为‘江燕儿’。

后面马上的一位,便是豹子冈擂主黄龙的夫人,江湖上有个‘半面娇’的外号。”杨展听得这个外号儿,几乎笑出来,哪知这位徐娘半老的半面娇,似乎以提出她的外号为荣,故意向虞锦雯笑骂道:“还有说的没有?你恨不得把我们家谱都背了出来,你自己的外号儿,怎不向人说呢?”半面娇趁势向杨展兜搭道:“我们的外号儿,听不听没关系,这位虞小姐的外号,你可得记住了,我对你说,她虽然不常江湖上走动,鹿头山的人们,公送她一个‘女飞卫’的外号儿,我们却称她为虞美人,这位虞美人本领大极了,模样儿,性情儿,又都是拔尖儿的,她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一语未毕,锦雯娇喝道:“你敢……”喝了这一声,慌向杨展笑道:“那晚有人到敝寓探访,说是奉相公所差,我平常听人说过丐侠铁脚板怪相,这人多半是铁脚板本人,他说‘杨相公有事想和我一谈’,我猜他多半是信口开河,想不到今天凑巧,又在此地碰见杨相公了。”她说了这句,一飘身,跳下马来,意思之间,表示出一个马上,一个地下,不便长谈。

她这一动作,杨展当然明白,而且她身后的江小霞半面娇也都跳下马来了,杨展有点发窘,本来和她们没有细谈的必要,被铁脚板昨夜一阵胡闹,势又不能不承认有这回事,既然认了,便得和虞锦雯一谈。谈谈倒也愿意,可是昨晚铁脚板信口一说,好像我为了华山派邛崃派争雄的事,遂想和她一谈,好像自己有居中调和的意思,自己何尝有这意思。华山邛崃两派的情形,最近才知道了一点大概,这位虞锦雯又是萍水相逢的女流,何况还有黄龙的女人,和江小霞在旁,这位虞锦雯既然和黄龙女人在一起,当然是他们一边的人,凭我一个萍水相逢、素未涉历江湖的人,居然敢挺身做两派相争的和事老,我杨展未免太年轻无知,荒谬万分了。但是这原不是我主意呀,可恨的便在这儿,现在事情已挤到这儿,好歹也得把眼前难关先对付下来再说。他心里风车似的,不知转了多少次,对面下马来的虞锦雯好像明白他为难一般,笑道:“祠堂内难免有来来去去的游人,我们还是在这柏林内,捡个幽静处所一谈吧。”说罢,不等杨展回话,竟先牵着马走入林内,后面的江小霞半面娇,依次而入,江小霞走过身边时,朝杨展瞟了一眼,低头一笑,半面娇却站在杨展身边,一手牵马,一手指着前面虞锦雯笑道:“我们这位虞美人,是出名有刺儿的玫瑰花,不想今天改了样,也许是……”杨展心里一惊,知道她下面说的什么,忙抢着说道:“在下年轻无知,不常到外面走动,今天得见三位女英雄,真是幸会,这两位小姐,大约都是尊府贵客,也许是亲戚吧。”

半面娇不知杨展有意用话试探,以为他探听的全在虞锦雯身上用功夫,半面娇又有意卖俏,和杨展并肩往林内走,一面走,一面说道:“昨日虞小姐对我们说起杨相公在玉龙街解围的一桩事,已知杨相公到成都是来考武举的,照说我们谈谈没有关系,不过听说铁脚板和杨相公也是朋友,我们就有许多话不便说了。但是虞小姐,也和杨相公一样,和擂台争雄的事,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们和她平时有个来往,请她来瞧个热闹,她自己也要在成都访一个人,不料没有访着想访的人,却和杨相公巧会上了。”杨展明知这半老徐娘,说话半吞半吐,未必靠得住,不过说起虞锦雯想在成都访人,不知她访的是谁?嘴上随口应对,人已到了柏林深处,一瞧虞锦雯江小霞已把两匹马拴在树上,站在一起相候,半面娇忙也把马拴在一起。四面一瞧,恰好有株大柏树,下面老根如龙爪一般,四面透土而起,被游祠的人,坐得光滑平整,半面娇出主意,请大家分坐在老根上,可以谈话。杨展一瞧,和刚才同铁脚板七宝和尚席地而谈的地方,只差了两株柏树的间隔,他们两人此刻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杨展和女飞卫虞锦雯江燕儿江小霞黄龙女人半面娇坐下以后,半面娇先问道:“听说杨相公府上是嘉定,嘉定杨府,久已驰名,是五通桥盐场大户,相公定是这家,未知府上还有何人?”杨展答道:“祖传薄产,何足挂齿,敝姓族人虽众,在下却是几代单传,现在舍间只有家母一人。”半面娇向虞锦雯瞟了一眼,又问道:“杨相公文武双全,看相公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玉龙街解救那轻薄少年,没有深得内家点穴功夫,是办不到的,未知尊师是哪一位前辈,可否见示一二?”这一问,杨展不敢直说,推说:“并没有真下功夫,只平时向几位高明请教,一知半解而已。”答语非常含糊,虞锦雯瞧了他一眼,说道:“依我猜度,杨相公已得内外两家之长,定然从小得有明师苦心指授,才能到此地步,何故讳言尊师,难道其中有难言之隐么?”这一问,问得咄咄逼人,杨展心里一动,暗想她们一吹一唱,明明想探出我是何人门下,本来说明不妨,但是我岳父从前仇敌甚多,一个不慎,便惹麻烦,还是谨慎点好,略一转念,立时笑道:“承虞小姐谬奖,我也不是讳言师傅,我觉得江湖上有点能耐的人,一辈子光阴,大半耗废在争胜斗狠,寻仇报怨上,实在觉得可惜。在下年轻,也不愿在江湖上走动,虽然平时有几位明师益友,我也不愿扯着师友旗号,自招是非,所以只好请虞小姐原谅的了。”虞锦雯笑道:“尊见甚是,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杨相公席丰履厚,不必在江湖上谋衣食,换一个人,不问他,还得自报某师某派呢。”这时坐在虞锦雯身旁的江小霞,忽然开口道:“杨相公,我请问一个人,最近几个月内,成都南门郊外,常常发现一个骑匹白马的年轻美貌姑娘,外面还有个雪衣娘的外号,在这半个月内,突然又不露面了,有人说她住在这武侯祠近处,老实说,我们三人到此,并不是玩武侯祠,实在想访一访这位雪衣娘,杨相公如果认识她,何妨替我们引见引见。”杨展吃了一惊。暗想不好,小苹的事和黄龙有关,她忽然问到瑶霜头上,定有所为,忙反问道:“江小姐想访寻雪衣娘,有没有要紧的事?据我知道,雪衣娘并不是江湖中人呀。”

江小霞微微冷笑道:“照杨相公这么一说,认定我们都是吃江湖饭的了。”杨展面孔一红,忙分辩道:“江小姐误会了,我是说雪衣娘和我一般,绝少江湖朋友,江小姐想访她,怕不易找到她。”半面娇立时接过去笑道:“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想访雪衣娘,只要问杨相公好了,杨相公明明说出雪衣娘和你一般绝少江湖朋友,可见杨相公和雪衣娘是熟识的了。”杨展一听,自己说话露了漏缝,正想分辩,虞锦雯突然亭亭起立,面现秋霜,冷笑道:“江湖上有好有坏,也不能一律看待,即如杨相公朋友中,也有铁脚板这种江湖人,而且是个鬼鬼祟祟狡诈百出的人。”说罢,向江小霞半面娇道:“我们走吧,免得考相公沾染江湖气。”杨展大窘,暗想一言不慎,便惹是非,忙立起身来,向虞锦雯一揖到地,说道:

“言出无心,尚乞海涵。”虞锦雯欲前又却,向杨展扫了一眼,粉颈低垂,默然不语。半面娇笑道:“我瞧得出来,杨相公确是位正人君子,现在长话短说,想访雪衣娘的,不是别位,便是这两位,虞小姐和江小姐。虞小姐到成都来,一半是见识见识豹子冈擂台,一半便为那位雪衣娘,女子对女子,慕名而访,也是极普通的事,杨相公果真和雪衣娘熟识的话,何妨给我们引见引见,捡日不如撞日,听说雪衣娘住在此地,就请杨相公领导一见便了。”

一语未毕,猛听得头上,咔嚓一声巨响,近身一株柏树上,有人大喊道:“啊唷!要命,罗汉爷要归位。”在这喊声中,大家不由得一齐抬头,只见上面遮天蔽日的枝叶虬结之中,肉球一般滚下一个人来,离地有七八丈高下,竟风车似的滚了下来,这般高跌下来,不死也得断臂折腿,哪知这人跌下来,在地上旋风似的一转,竟好好地立在地上,而且是个和尚。杨展暗暗直乐,他早已看出是七宝和尚,明知他这一跌,是给自己解围,免得给她们引见雪衣娘,自己难关已过,倒要瞧瞧七宝和尚怎样对付三个女子。

在七宝和尚从树上滚下来时,虞锦雯等三个女子,万不料树上,藏着人,倒也吃了一惊,一见跌下来的是个腌一和尚,而且身法奇快,竟自笑嘻嘻地站在地上,三个女子心里立时明白,暗暗戒备,且看这怪和尚闹什么把戏。

哪知七宝和尚,先向杨展单掌问讯,呵呵笑道:“阿弥陀佛,托小相公和诸位女菩萨的福,和尚居然没有跌死,看来世上苦水还没有喝够,和尚别的能耐没有,看个麻衣相,起个文王课,保管又准又灵,小相公一表非凡,今天带着宝眷来玩武侯祠,和尚也算有缘,和尚得奉送几句。

相金随便……”杨展暗暗好笑,七宝和尚故意说他带着宝眷来玩,明明占人家便宜,杨展忙向虞锦雯偷瞧,不料虞锦雯电光似的眼神,正在注视他,两人眼光一碰,杨展忙不及低下头去。不料七宝和尚一转身,又向三个女子打个问讯道:“三位女檀樾都是有福的人,小相公将来飞黄腾达,和尚虽然不敢乱说,三位女檀樾里面,准有一位是诰命夫人,三位如果不信,好在和尚没有跌死,如果不灵的话,尽管找和尚去,砸和尚寺金字大匾去……”虞锦雯等明知他有意调笑,一时真还不好说什么,半面娇却忍不住了,喝道:“出家人休得胡说,我问你,你在哪一个寺里挂单,你为什么故意藏在树上,你是谁,孔夫子面前休卖百家姓,趁早实说,有你便宜。”杨展一听,马上要翻脸,哪知七宝和尚满不在乎,立时愁眉苦脸的说道:“我的……太太,你是活菩萨,你哪知做和尚的苦,我这和尚,又比旁的和尚苦十分,大寺不收,小寺不留,没法子饿着肚皮,躲在柏树上喝西北风,连打个盹的福气都没有,被三位女菩萨头上的毫光一冲,便把我冲下地来,我以为这一下子活罪满了。哪知又被诸位福气往上一托,又没有死,和尚真活腻了,偏死不了,三天肚子里没有塞东西。这一翻腾,五脏搬了家,比死还要难受,没法子,小相公替我美言几句,不说相金,三位女菩萨不看僧面看佛面,随缘乐助吧。”说完,哈哈一笑,立时又开口道:“太太,你打听我是谁,我往常有个外号,叫苦中苦,你打听我哪个寺,可怜我苦中苦,哪有寺,刚才我却说过,不灵砸寺匾,太太圣明不过,看相没有钢口,哪儿成,我的太太,我的女菩萨,善心有善报,随缘乐助吧。”这一套装疯卖傻,几乎把半面娇肚皮气破,她气的是被他说了好几句“我的太太”好像她是和尚太太了,但是这是哑巴亏一时不好发作,虞锦雯却勃然变色,从怀内掏出一个银锞子,一抖手,喝声“拿去吧,”哧地一道银光,向和尚脑门上射去,七宝和尚肥大的破袖向前一拂,一个银锞子宛如泥牛入海,却见他右臂高举,两指钳着银锞子,哈哈大笑道:“好宝贝,谢谢女菩萨的功德。”一语未绝,江小霞半面娇齐声喝道:“接着。”两条玉臂一展,银锞子当暗器,分两面向七宝和尚左右太阳穴袭来,其疾如风,好不歹毒,其实七宝和尚早已留神,只见他身子像陀螺似的一转,两只大袖,飘飘而舞,向两面袭来的银锞子,一齐接住,在他转身舞袖之际,百忙里还向杨展递了一个眼风,杨展立时醒悟,一摸怀内,被两人拉来,走得匆忙,没带银两,立时变计,喝一声:“和尚休得称能,你接我这个。”右腕一扬,好像有一样暗器发出,和尚似乎两手都拿着银子,有点应付不过来,大吼一声:“小相公,你的布施,我可受不了。”破袖护着后脖子,一纵身,窜出二丈开外,好像受伤似的选出林外去了,其实杨展手上根本没有发什么暗器,七宝和尚做得活灵活现,江小霞半面娇真还相信了,虞锦雯却笑道:“杨相公手法高妙,发的什么暗器,我竟瞧不出来。”杨展一惊,忙说:“我没有带银子,只好把一枚制钱赏给和尚了,也够他受的。”虞锦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的盯了一眼,笑道:“这几天,我们曾见不少高人,这和尚满嘴胡说,却有这样能耐,不言而喻,是有来历的,看情形,不到擂台上,谁也不肯露出真面目来,本来我想访一访雪衣娘,探个究竟,现在一想,迟早要在豹子冈露面,也不必急于一见了。”

虞锦雯等三个女子,在七宝和尚身上,白白花了三个银锞子,虽然是一种近乎滑稽举动,明面上没有什么,暗地里也算扫了一点面子,虞锦雯暗中又看出和尚与杨展,似乎有关系,觉得杨展表面上好像初出茅庐的青年考相公,骨子里未必尽然,听杨展口吻,又像与雪衣娘很熟识,种种情形,很是可疑,这几个人都非寻常,黄家擂台未必稳稳操胜算,还得暗中探查一番,她这样一想,立时变计,把访雪衣娘的主意打消了,便和江小霞半面娇两人一使眼色,辞别杨展,各人拉着马,走出林来,杨展见她自己打消了访雪衣娘的本意,心头一松,从容不迫地送她们到了林外道上。

三女把马牵出林外,翻身上马,虞锦雯在马上,向杨展含笑点头道:“今天我们虽然没访着雪衣娘,却会见了杨相公,总算不虚此行,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豹子冈再见吧。”说罢,盈盈一笑,和半面娇江小霞一齐拎动丝缰,催马放蹄,半面娇还转过身来,和杨展点点头,这当口,虞锦雯等刚一动身,对面道上,蹄声忽起,惊铃急响,两匹雪白骏马,向这面得得而来,杨展一看,大吃一惊,头一匹马上,不是别人,正是雪衣娘陈瑶霜,身上依然披着雪罗一裹园风氅,后面马上却是小苹,也装扮得小美人儿似的,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风氅,马跑得急,一红一白两件风氅,像蝴蝶翅膀似的,飘飘然飞舞而至,这面虞锦雯等三人,走不到几步,一见对面道上来了两骑白马,马上的人,又是异常出色的女子,突然一齐把马勒住,停在道旁,虞锦雯回过头来,遥向杨展笑道:“大约来的第一骑上披白风氅的一位小姐,便是雪衣娘了。”这时杨展没法装傻,只好点点头。

转眼之间,两匹白马跑过三女身边,到了杨展面前屹然停住,第一骑上瑶霜,柳腰微扭,一对秋水为神的妙目,把道旁三匹马上的虞锦雯江小霞半面娇三人盯了几眼,便向杨展娇唤道:“玉哥,听说有位虞小姐,到此探访雪衣娘,你怎不领回家去,让我也会会高人。”这一声“玉哥”,娇喉特别尖脆,听在虞小姐耳内,便觉芳心一震,在杨展耳内,一半受用,一半却带点战傈,他明白平日瑶霜在生人面前,绝不会有这种亲爱称呼,何况娇音特异,明是“取瑟而歌”之意,奇怪是谁去通报她这一段消息,让她赶来的呢,一看她雪罗风氅里面,露出瑶霜剑的剑鞘,更是一惊,后面马上的小苹,一对乌溜溜的小眼,不断的打量三个女子,一张小嘴,撇得椰瓢似的,情形非常可笑,杨展先不答话,走到瑶霜身边,悄悄说道:“锦帕紫氅的便是虞小姐,面上有青瘩记的是黄龙女人,还有一个叫江小霞,我看这三人另有别情,千万出言谨慎。”

在他们两小口贴身说话当口,那边三匹马上,六只秋波,也盯在两人身上,虞锦雯手上丝缰一提,把马圈过身来,下面小蛮靴一蹬马腹,已到跟前,向瑶霜笑道:“刚才向杨相公打听成都雪衣娘,不想机缘凑巧,得见姑娘。”瑶霜在马上微一欠身,问道:“虞小姐何事见教,雪衣娘的怪号,是成都多事的人们,信口胡云,不值一笑。”两人马上问答之际,江小霞也拨转马头,凑了上来,抢着开口道:“我们久仰姑娘英名,专诚拜访,雪衣娘是姑娘外号,姑娘尊姓芳名,可否见告。”瑶霜见她问得急,心机一动,随口答道:“贱姓杨,小字瑶霜。”江小霞听她报说姓杨,微微一愣,便看了杨展一眼,虞锦雯立时接口道:“唔!

原来姑娘和杨相公是一家。”瑶霜一笑,随口说道:“我们原是兄妹,诸位究因何事见访,道上谈话不便,请示尊址,当专诚拜谒。”虞锦雯一听他们是兄妹,面上立呈诧异之色,向两人扫了一眼,笑道:“我们无非慕名造防,此刻巧会,足慰生平,听说姑娘也接到擂台请帖,相见有日,敝寓又远在北郊,姑娘也不必亲劳玉趾了。”说罢,和江小霞拨转马头,说声再见,玉腿一夹,三匹马立时向前,一齐飞驰,虞锦雯临走时,却扭腰向杨展一笑,点点头,才绝尘而去。

瑶霜在马上,目送三女走得没有影儿,才转过身来,满面含嗔的向杨展横了一眼,又回头向小苹说道:“我们回家去罢,我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虞小姐,原来也不过如是。”小苹抿嘴一笑,跳下马来向杨展小手一招,说:“相公上马。”她一蹦一跳的走到瑶霜马后,一提风氅,纵身跳上马屁股,贴着瑶霜鞍后坐了,杨展依言骑上那匹白马,挺着脸说:“瑶妹,我们回家吧。”

杨展瑶霜小苹三人回到家来。七宝和尚同铁脚板已在客堂上开怀畅饮,一见杨展进来,两人大笑而起,七宝和尚举着酒杯笑道:“秀才相公今天被臭要饭狗肉和尚两个宝货,带累不浅,最后一步棋,更使秀才相公大吃一惊,来来来……借花献佛,三杯压惊。”杨展皱眉道:“你们闹的什么把戏,据我看那三个女子寻访我瑶妹,别有用意,你们故意叫她出去和那三女见面,又是什么意思?”

瑶霜在他身后,把身上雪罗风氅一卸,摘下宝剑,一齐交与小苹,嘴上接口道:“不关他们事,是我自己要见识见识女飞卫虞锦雯,我还预备和三个女子马上见个真章,一瞧她们没有带兵刃,人还识趣,乖乖地跑掉了,姓虞的丫头不是说我接到请帖,相见有日吗,大约这句话是对我卖味,好,我们就在擂台上比划比划。”杨展道:“我们没有摸清她们来历,贸然和她们争斗,总觉不妥,刚才瑶妹对她们说是‘姓杨,是我妹子,’这对答得太好了。”瑶霜笑道:“我本来姓杨么,你不愿我姓杨么,”杨展道:“我只怕你说姓陈,被她们摸出根底来,牵涉到我岳父身上去。”七宝和尚拍手道:“秀才相公闹了半天,这一句话说到对题了,刚才我们三人在林下,话没有说全,被三个女子闯来搅散了,等得我和臭要饭回到这儿,和雪衣娘一说你单枪匹马在柏林内,被三位女将所困,她一听急了,没等我们话完,立时全身披挂,带了一员小将,上马救驾去了,我一想那三个女子,只有姓虞的有点道理,你们一对金童玉女,应付有余,我便让她走了。其实那三个女子的来历,早被我狗肉和尚探出来了,两位坐下来,我狗肉和尚喝了你们酒,总得从嘴里面掏点出来。”铁脚板笑道:“狗肉和尚说话都恶心,从你嘴里还能掏出象牙来么,无非几根狗骨头罢了。”瑶霜刚从小苹手上啜了一口香茗,听两人一阵打趣,抿着嘴几乎把一口茶喷出来,七宝和尚两手乱摇道:“臭要饭不要打岔,今天我白得三个银锞子,穷和尚穷命,身边存不得一星星银子,回头和你进城消夜去。”杨展笑道:“和尚说正经的,你把探出来的说与我们听听。”

七宝和尚说道:“臭要饭夜探玉龙街这一晚,我也到了豹子冈小神龙黄龙的家中,而且连去了两夜,才被我探出一点消息来了,暗中听他们谈话,才知他们这次擂台,本想请鹿杖翁下山镇擂,因为鹿杖翁是华山派名宿,黄龙的师傅,是鹿杖翁的师弟,黄龙师傅已死,黄龙常到鹿头山去,以师侄名义,到鹿杖翁隐居之处,拜见师伯,这次黄龙亲自去见鹿杖翁,求他镇擂,不料被鹿杖翁训斥了一顿,据说鹿杖翁年逾古稀,晚年好道,终日静坐,早已不管闲事,黄龙一厢情愿,又说出,虎面喇嘛与自己合力主擂,哪知鹿杖翁从前已知虎面喇嘛在西藏无恶不作,近年在蛇人寨招集同类,劣迹昭彰,如果鹿杖翁未隐以前,早已仗剑惩治虎面喇嘛去了,所以黄龙非但请不到鹿杖翁,反而遭了一顿训斥,自己也后悔,不该和虎面喇嘛合作,但是不和虎面喇嘛合作,自己一发势力单薄了,黄龙回到豹子冈家中,和自己女人半面娇一商量,半面娇出主意,由她暗暗到鹿头山去找鹿杖翁义女女飞卫虞锦雯,女飞卫并没和鹿杖翁住在一起,孤身一人,住在鹿头山脚亲戚家中,这家亲戚,便是你们见过面的江燕儿江小霞,江小霞武功并不出奇,她的哥哥铁驼江奇,却是沱江新近出名人物,说江奇没人知道,说江铁驼,江湖上不知道的已很少,江铁驼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天生驼背,但是他这驼背与人不同,和他交手,一不小心,中了他背后驼峰,不死必伤,最奇他形似老猿,而臂特长,练就独门通臂二十八手仙猿拳,这二十八手仙猿拳里面,羼杂着独门琵琶功最阴毒,说起琵琶功原是少林七十二艺之一,是练就指上功夫,阴阳掌一挥一弹,可以致人死命,你们碰上时,千万注意。”瑶霜说道:“这手功夫,似乎记得听我母亲说过,而且讲解过破这类功夫的身法手法,现在我忘记这类功夫,出于何派门下了。”铁脚板向她点点头道:“你哪知道从前你老太太对你解释这类功夫的破法,是有极大用意的。”杨展惊讶地说:“唔!我明白了,江铁驼兄妹定是当年沱江琵琶蛇江五的后人了。”瑶霜说:“噫!你怎知道的?”七宝和尚向铁脚板笑道:“你听听他们两口子的话,老太太果然爱自己小千金,老丈人爱小女婿还要加倍,不用说,破山大师这几年,恨不得把自己一身出奇本领,一股脑儿都堆在小女婿身上,我们白替他们担心,老丈人早有指教,这位姑爷也真成,领了泰山锦囊妙计,守口如瓶,连在雪衣娘面前都没有说出来。”瑶霜一听便急了,向杨展责问道:“你好呀!你对我也藏私了,父亲定然私下传授你许多绝招儿,你都没有向我提过。”

杨展笑道:“瑶妹,这两位一天不要几次贫嘴,是不过日子的,你怎又相信他们了,平日岳父当然向我说过各门各派的特殊功夫,最近又向我细说当年结怨结仇的几家门派和擅长哪一类功夫,瑶妹你也应该听我岳父讲解各家武功秘奥,各门各派的特殊家数,谁也学不全,略涉皮毛,更没有用处,反而白耽误光阴,不管他们什么毒着儿,只要自己功夫精纯,怕他何来,此刻和尚说的什么通臂仙猿拳,什么琵琶功,照武功正宗说起来,都是下乘功夫,出手虽然狠毒,也要看用他的人,功夫到了什么地步,就当年琵琶蛇江五来说,十九年前,琵琶蛇江五帮同行儿,在岷江暗伏,拦截我岳父岳母,想用阴毒琵琶功,置两位老人家于死命,动手的还不止琵琶蛇一人,哪知依然被我岳父用内家五行掌打下江去,不过以后琵琶蛇江五是死是活,我岳父便不得而知了,现在和尚提起江铁驼的功夫,定然是琵琶蛇江五的后人,怪不得今天江小霞虞锦雯对于瑶霜妹报说‘姓杨’她们很有惊疑之色,其中定有说处,现在我们且听七宝和尚讲完了,再作商量。”七宝和尚向瑶霜一竖大拇指,说道:“嘿!英雄出少年,不是我当面奉承,你们这一位秀才相公,善藏若虚,将来一鸣惊人,登坛拜师,你等着稳做诰命夫人罢。”杨展心里暗乐,你这狗肉和尚满嘴喷蛆,刚才在柏林树下,还定下一位诰命夫人哩,这时瑶霜却不管这些,心高气傲地说:“我不信,他功夫比我强。”铁脚板大笑道:“你们两位,功夫谁强谁弱,等嘉定杨老太太替你们搭好擂台以后,尽管比试去,我们管不着,现在豹子冈擂台要紧,快听狗肉和尚讲下去吧。”

七宝和尚笑着打跌,杨展红着面不敢笑,连小苹也捧着肚子躲出去了,瑶霜知道不是好话,粉面含嗔,却向杨展横了一眼,自己忍不住也噗笑了。

七宝和尚说:“秀才相公一语道破,江铁驼江小霞两兄妹,确是琵琶蛇江五的儿女,当年琵琶蛇被破山大师五行掌打下江中,虽然识得水性,逃出命来,人已受了内伤,回到沱江以后,从此没有出现江湖,有人说他得了吐血之症,不久便死,江铁驼江小霞当然记此一掌之仇,半面娇去寻女飞卫虞锦雯时,定然顺口说起雪衣娘义救小苹的事,又加上雪衣娘巧用七星黑蜂针,打伤两个贼人,这两个贼人,当然是黄龙手下的走狗,回去一说,又多了一层疑忌,虽然一时摸不清雪衣娘来历,但是江湖上已知当年巫山双蝶,女的去世,男的出家,隐约知道,有一个女儿被一家大户收养,这还不要紧,雪衣娘骑马出游,难免落在老江湖眼中,她又长得和当年她老太太红蝴蝶十分相似,人家当然又多一分猜度。这风声传到江氏兄妹耳中,更得注意,半面娇又藉此引诱虞锦雯和江氏兄妹到成都来助拳,她们三人一到成都,黄龙欢迎非常,原想连虞锦雯一起供养家中,虞锦雯眼高于顶,看不惯黄龙手下一般脚色,加上虞锦雯到成都来,并没有向她义父鹿杖翁禀明,完全是一时好奇,跟着江小霞来凑热闹,在黄龙夫妻却向人家说:‘女飞卫是代表鹿杖翁来的。’在女飞卫并没有把擂台的事,揽在身上,她怕将来义父知道,落个不是,特地避得远远的,一人住在北门玉龙街客店里。一到成都,便问江小霞探访雪衣娘。半面娇尽地主之谊,也夹在里面起哄,臭要饭那晚被虞锦雯堵在屋上,编了一套谎话,想自圆其说,又想秀才相公使点手段,用面子拘住虞锦雯,免得将来牵涉到鹿杖翁头上去,所以把秀才相公拉到柏林内谈话,不料……”瑶霜突然截住和尚话头,问道:“你教他在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身上,使点手段,我不懂。这手段怎么使法,你说出来我听听。”七宝和尚一吐舌头,暗想要糟,言多必失,旁边杨展,也捏了一把汗,这当口,铁脚板微微一笑道:“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因为虞锦雯在玉龙街施展点穴法,把一个轻薄的考相公点住了,我们秀才相公一举手,便解了围,这一手,便把虞锦雯镇住了,在开擂之先,秀才相公再使点手段,给她瞧瞧。她又是偷偷地瞄着鹿杖翁来的,一看人外有人,便不敢轻意出手了,现在情形起了变化,又用不着这一套了。”瑶霜点头道:

“原来如此,其实这手段,你们要请教我的,准比他来得干脆。”旁边七宝和尚光头上先摸了一把汗,暗自叨念:“我的佛爷有灵,臭要饭有几下子,今晚准得请他消夜。”

七宝和尚向瑶霜看了一眼,故意皱着眉说:“在你们这儿说话,比上擂台,还得留神,几乎把我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铁脚板杨展一齐大笑,瑶霜也笑得花枝招展的别过头去,七宝和尚却又一本正经的说道:“那时我们三人在柏林下,正讲得起劲,不料虞锦雯等三人骑马跑来,臭要饭戏耍过她们,不便露面。我虽然跟着一齐溜了开去,却窜上了柏树,预防秀才相公年轻面嫩,抵挡不住三位女将时,可以保驾,果不其然,她们一吹一唱,向秀才相公追问雪衣娘下落,在秀才相公发窘之际,我便假装跌下,发了一阵疯魔,白得了三个银锞,一溜烟地跑了。跑出林外,一想不对,秀才相公还在三位女将包围之中,又从这飞来的三个银锞上,试出三女手法不过尔尔,立时变计,狗癫疯般跑到这儿搬兵,果然不出所料,臭要饭已在这儿喝上了,三言二语,雪衣娘驾上白龙驹,一阵仙风,便把白袍小将撮回来了。”说罢,光头一晃,破袖一摆,立起身来向铁脚板说道:“臭要饭,我说时候不早了,我们那位余老板请来的几位宝货,也快到了,还不起驾,等待何时。”铁脚板大笑而起,向瑶霜杨展两人说道:“明天便是开擂之日,三天以内,照例是一般鸡毛蒜皮唱扫台戏,两位到第四天下午再去好了,在这三天内,我们也要招待几位朋友,我们准在豹子冈见面吧。”

说罢,两人告辞而去。

八 擂台上(一)

到了豹子冈开擂后第四天午后,瑶霜锦帕束发,内着劲装,暗佩镳囊,外面仍披素罗风氅,杨展依然轸巾直褶,不带寸铁,瑶霜硬迫着他把脚下朱履,换了薄底快靴,又把他一柄莹雪剑,叫他书僮背着,自己的瑶霜剑,叫小苹背在身后,两匹白马之外,又配上两匹小川马,吩咐小苹和那书僮一同前往,小苹高兴得了不得,想随着主人开开眼,而且私下装了一筒燕尾小袖箭,带在身上,这筒袖箭,是瑶霜新近传授的,小苹本来懂得这类功夫,经这位大行家的女主人细心指授,居然能够随意射取空中飞鸟了。

主仆四人,四匹马便向豹子冈进发,三十多里路,一路疾驰,用不了多大工夫,便到地头,沿路尽是到豹子冈瞧热闹的人,杨展瑶霜从来没有到过豹子冈,远远看到一座峻岭脚下,一重平坦广阔的黄土坡,坡上人山人海,四面搭着不少芦棚,便知到了地头了,坡下清溪如带,碧清的溪水,映着溪底五色鹅卵石,潺潺而流,夹溪都是房屋,有几家沿溪建着夏天纳凉的水阁,草帘半卷,阁内琴书炉鼎,稳约可见,颇有幽趣,杨展主仆四匹马,渡过溪桥,从一行枣林中,踏上坡道,一到坡上,便有两个雄壮的青衣庄客,前来引路,似乎要把主仆四人,引到侧面新座芦棚里去,忽然有人在远处高声喊道:“擂主有话,新到马上两位是嘉定杨相公和女英雄雪衣娘,请到正棚待茶。”本来擂台下面的人们,看得一对俊人物,骑着鞍鞯鲜明一对白马上坡来,后面还有背剑的一对童男童女,早已人人注目,又被这人嚷了一嗓子,格外万目交射,都觉得马上这对俊人物,定是擂主请来的特殊人物,不用瞧功夫,只瞧这份品貌气魄,人是人,马是马,便知大有来头,往年哪有这样人物,众人交头接耳之间,马上杨展瑶霜已留神高声喝喊之处,是擂台左面第一座棚内,有人立在高处喝喊。

棚内虞锦雯江小霞半面娇等已坐在那儿谈话,便知这声高喊,属于虞江等人的主使了。

两个引路庄客听了这一声高喊,立时转了方向,很有礼貌的引到了擂台对面,正中一座芦棚内,杨展瑶霜跳下马来,小苹和书僮早已下马赶过,接住鞭缰,经引路庄客指点,棚后便是来客拴马之处,小苹把书僮背上莹雪剑拿下,和瑶霜剑一齐捧在手中,四匹马交书僮带到棚后看管,杨展瑶霜带着小苹走进棚内,一看这座棚内,与其他芦棚不同,打扫得特别干净,棚口拼放着两张朱漆八仙桌子,上面一字式,放着一排太师椅,椅上还披着红缎,杨展和瑶霜贴肩并坐在靠左最末两张椅上,小苹便捧剑俏立椅后,可是这座棚内,也只有他们主仆三人,还没有其他贵客进棚。一忽儿,另有几个庄客,香茶细点,陆续献上,诸事具备,引路庄客才算尽到了招待责任,向杨展告退。杨展来时,已有成竹在胸,居之不疑,只说:

“有劳擂主厚待,却之不恭,请先代为道谢,改日再图答礼。”

庄客去后,瑶霜却有点不安,悄问:“他们把我们当贵客看待。甚么用意?”杨展说:

“大约是虞江等故意如此,所谓先礼后兵,一半也是江湖上讲究过节的虚场面,回头我自有道理。”

两人坐定以后,举目打量全场布置,只见正中用几支牛腿粗细的杉篙,支起五六丈高下,七八丈见方的一座篾篷挑角的大敞棚,四面挑角,都挂着红绿绸子扎就的彩球,彩棚正中,绷着一块黄绫匾额,写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彩棚底下。另用极粗的柏木桩打基。

上铺杉木厚板,搭就三尺高下,五六丈见方的坚实擂台,上面彩绷,正把这四面凌空的擂台盖住,阳光不透,风雨无碍,擂台四面都有几级厚木钉就的台阶,可以上下,擂台正面坐西朝东,除留出南北两头人来人往进出口以外,围着擂台,都是一座接一座的芦棚,各面芦棚和中间擂台的距离,约有三丈左右,赶热闹的门外汉,便可以在这距离之间,围着擂台,袖手看虎斗,这时擂台上冷清清的人影俱无,只有靠里陈设着红漆兵刃架子,十八般兵器,擦得铮光耀目,屏风似的排着,其余没有可看的,所以这时擂台下人头乱拥,挤来挤去像波浪一般,芦棚背后,格外热闹,一片吆喝叫卖之声,和庙会一般,都是乘机赶生意的各种买卖摊子。

杨展瑶霜留神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人,不意一个不见,只见左面芦棚,有几座棚柱上,插着旗子,上面写着涪江沱江字样,右面芦棚,有一座棚柱上,插着岷江宇样的旗子,插岷江旗的栅内,已有不少人在内,却没有铁脚板七宝和尚的影子,插涪江沱江旗的棚内人更多。

再暗地留神左面,靠里第一座棚内,虞锦雯江小霞半面娇等和背后一般人说话,似乎对于两人到来,故作不知,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擂主小神龙黄龙,虎面喇嘛等人物,杨展瑶霜都没有见过,当然认不出来,两人闲坐无事,四面仔细观察,一眼瞧见擂台正面左右分插着两块高脚木牌,左面一块,贴着官府告示,这是照例文章,右面一块,写着核桃大的字,却是几条擂台比武应守的规则,其中有一条写着:

“擂台上不准用暗青子(即暗器)。”又有一条写的是:

“复仇报怨,须先向众声明,再行交手。”杨展看了这两条,向瑶霜说:“这两条有点道理。”瑶霜冷笑道:“休看他们这样写着,我听铁脚板说过,往往说得好听,到后来便乱了章法,或者他们对头有厉害暗器,故意这样写着限制人,回头我们两人。万一被人挤上台去,一人上台,一人在台下监视着,免得着了他们道儿,你一袋金钱镖,我已替你带来了,马上替我带上吧。”说罢,暗暗从里面解下一袋金钱镖,逼着杨展带在身上,才没有话说,杨展却叮咛她:“蝴蝶镖能够不用,还是不用的好。”瑶霜笑道:“我明白,我自有道理。”两人喁喁私语之际,庄客们又引进三四个人进来,坐在靠右一面椅子上,其中一个老者,背着身,竟靠桌打起睡来了,庄客们暗地通知:

“这几位是官亲官眷,瞧热闹来的。”杨展一听是官面人物,便没有理会,这几个人进棚,又是从后面走进,杨展正背身和瑶霜低语,在庄客暗地知会时,才回头瞧了一瞧,那位老者,已枕臂打盹了,杨展以为年老神衰,擂台未开,且自养神,也不以为异。

这样,待了半个时辰光景,有许多庄客,七手八脚在擂台下正中和左右两面的空地上,用大铁锤,打下两行木桩,再用极粗草绳,沿着两行木桩一拦,拦成台下正中和左右两面三条走道,是预备三面芦棚内各路好汉由棚内上台的,拦好绳栏以后,一个庄客上台去,手上擎着一面铜钲,当!当!当!敲了几下,便走下台来,铜钲一响,台下闲汉们便喊着“开擂了!开擂了!”南北两头进出口,立时像潮水般,涌进许多人来,一霎时,台下各面绳拦外立满了人,各座芦棚内,也黑压压的坐满了,这时,再想找寻铁脚板七宝和尚,也无从找起,因为岷江棚内高一头,低一头的人们,也坐满了,如果躲在人家背后,便无法瞧出来。

各面芦棚都满满的,只有正中杨展瑶霜坐的棚内,依然是这几个人。杨展书僮,从棚后拉开一点芦篷,钻将进来,悄悄在杨展手上,塞了一个纸团,杨展瑶霜暗地把纸团舒开,只见上面写着:“今日不但华山邛崃两派之争,尚有虎面喇嘛对头,隐伏一旁,定有好戏可看。”

下面署了个“七”宇,便知是七宝和尚写的了。

片时,从擂台后身西面,走上一个魁伟汉子,大踏步直到东面台口,这汉子长得高额深目,浓眉大鼻,面上青虚虚的一脸杀气。没有胡子,大约四十左右年纪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华服,腰上束了一条青丝鸾带,下面灯笼裤,薄底快靴,左手托着两个光亮的大铁球,俗名英雄胆,在掌心里搓得当啷啷乱响,滴溜溜乱转,这汉子到了擂台口,把两枚英雄胆往怀里一揣,向四面一抱拳,大声说道:“各门各派诸位老少师傅,各位乡里乡亲,在下黄龙承各位老师傅抬举,委办本年秋季擂台,还有一位老师傅,也是和在下合办擂台的主持人,诸位当然有个耳闻,便是鼎鼎大名的蛇人寨虎面喇嘛。”他说到这儿,干咳了一声,一对鹰眼,恶狠狠的向对面棚内杨展瑶霜盯了几眼,又开口说道:“我们四川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有的是高人。所以每年擂台上,都出几位鳌里夺尊的成名英雄。本来么,好练的,访求名师益友,不论三九三伏,下了二五更的功夫,为的是成名露脸,工夫不亏人,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传授,都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凡是到场的诸位,不论男女老幼,目问有几下子的,都可上台来,切磋切磋。常言道,人不亲艺亲,擂台上较艺,行家看门道,里巴瞧热闹,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不用说自己出手,便是袖着手瞧,瞧各门各派的真功夫,也是万两黄金买不到的机会,今天是擂台第四天,过去的三天,因为路远一点的各位师傅,还没有到齐,未免减色。今天可不同了,诸位只要瞧插旗子的棚内,岷江涪江沱江的成名师傅差不多都到齐了。不插旗子的棚内,和台下乡亲们,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更不知有多少高人在内,诸位今天可真赶上了,也许有一位说:‘你黄龙往常也有个小名头,你先露几手吧。’诸位不要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下可不敢这么狂妄,在下又是地主,总得敬客,现在闲话少说,在下赶快退下去,请各位师傅上场诸位慢慢上眼罢。”说罢,又向四面一抱拳,伸手把怀内两枚英雄胆掏出来,当啷啷一响,转身便走,不料远远地有人怪声怪气地嚷道:

“黄龙臭贼,你等着,有你的乐子!”台上黄龙一转身,瞪着眼向远处搜寻,嘴上喊道:“哪一位开玩笑、有本领上台见高低,骂街可不许。”黄龙一讲话,半晌也没有人答理。谁也听不出发话的人在哪儿,黄龙没法,满面杀气地退下台去了。

擂主小神龙黄龙,交代了开擂的几句过场。下台以后,便见左面插沱江旗棚内,窜出一个一身青的大汉,年纪不过三十左右,腰阔膀圆,挺胸扎臂地从绳栏内走上擂台。在台口一抱拳,犷声犷气的说道:“在下姓刁行四,同道抬爱,都叫我一声铜头刁田,因为我练过几年油锤贯顶,庄稼笨把式,不算甚么,昨天在台上,也会了几位高人,居然受不住我铜头,被我得了彩,今天可不比昨天,我这笨把式,当然进不了在场老师傅的法眼,不过好戏在后头,我先来唱一出开场戏,我说哪位老师傅上台来,赐教几手高招儿,姓刁的接你几下。”

铜头刁四话音方绝,台下便有一个嫩嗓子接口道:“喂,吊死鬼,(刁四谐音)小师傅上去和你玩几下。”嗓音未绝,哧的从人堆里飞起一条人影,像飞鸟般掠过众人头上,落在台上。大家定睛细瞧,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头上一蓬乱发,满脸污泥,只剩了一对滴溜溜的圆眼珠,一身七钉八补的短袖衣裤,腰上束着一根草绳,下面露着半段泥腿,赤着脚,报着一双烂草鞋,简直是个小叫化子。台下的人们,个个称奇道怪,心想这小叫化穷疯了,只要看他饿得麻楷似的两条小手臂,瘦得鹭鸶似的一对小泥腿,和金刚似的铜头刁四一比,一高一低,一壮一弱,不用交手,压也把小叫化压扁了。在台下看客们替小叫化担心之际,台上的铜头刁四也觉得上台的小叫化,太古怪了,瞧他飞上台来的身法奇快,这一手,自问便办不了,但是瞧他小小年纪,长得一身皮包骨的小骨架子,能有多大能为。照他这副骨架子,自己一个指头,也把他戳倒了,故意说道:

“小孩子上来干什么,我会的是高人,谁和你小叫化一般见识,便是胜了你,也被人耻笑。你快下去,到外面去讨点残羹冷饭,治饱了肚子是正经。”小叫化一对小眼珠,骨碌碌一转,露出一副雪白细牙,哈哈笑道:“刚才黄擂主说过,不论男女老幼,有几下子都可上台,并没有说,小孩子小叫化不准上台的话,你是狗眼看人低,我还对你说,我本来无心上台,昨天在台下,瞧见有一位初学乍练的庄汉,被你冷不防用头锋冲下台去,连跌带伤,十九性命难保。像你这样恃强逞凶,欺侮庄稼老实人,俺便不服。闲话少说,来来来,小爷试试你这颗狗头,究竟是铜的,还是肉的。”铜头刁四被小叫化说得气贯胸膛,大喝一声:

“你自己找死。”便在这一喝声中,窜到小叫化跟前,微一矮身,左掌一晃,右拳疾出,向小叫化左肩捣去。小叫化身法奇快,右肩一甩,身子随势向左一转,人已到了铜头刁四身后,右腿一起,便向铜头刁四屁股踹去,铜头刁四一拳捣空,用力太猛,身子向前一冲,如果被小叫化这一脚,实磴磴踹上,准得来个狗吃屎,幸而铜头刁四一拳落空,便知不好,慌不及右腿一上步,硬把身子转了过来,才算闪开一脚之厄,可是崭新的青布灯笼裤,屁股蛋上,已印上了小叫化烂草鞋的泥脚印,这一来,小叫化和铜头刁四,已经互换了个地位,铜头刁四转过身来,眼珠通红,恨不得把对面小叫化一口气吞下肚去,小叫化并不出手进攻,笑嘻嘻地立着,向铜头刁四招招手,笑道:“吊死鬼,不要忙,我等着你看家本领铜头哩。”铜头刁四被他逗得气冲牛斗,火杂杂又赶了过去,这回存了一力降十会的主意,拳头像雨点般擂了过去,无奈小叫化身子像旋风一般,不但不还手,连招架都不用,只一味闪转腾挪,滴溜溜围着铜头刁四乱转,铜头刁四像疯牛一般,把一对油钵似的拳头抡圆了,四面乱冲,一下也没有摸着小叫化的身子,闹了个晕头转向,汗流气促。忽然一眼瞧见小叫化身子立定了,而且正立在台口,铜头刁四以为这机会不可错过,而且一下子想制小叫化于死地,把头一低,一下腰,脚跟用力,莽牛触篱,连头带身子,整个儿向小叫化身上撞去,不料小叫化只一闪,又撞了个空,去势既疾,用的又是全身力量,屁股后面,似乎又被小叫化送了一脚。身子如何还留得住,箭头一般,射了出去,铜头刁四这一下,罪可受大了,整个身子,飞一般冲出台外,直跌出一丈开外,落在台下正中走道上,面皮都已抢破,而且一时竟爬不起来,值台的几个庄汉,忙赶过来,把铜头刁四扶起来,搀回棚内,治伤止血不提,这时台下的人,都注意跌下来的铜头刁四身上,再抬头向擂台上看时,小叫化踪影不见,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溜走了。

这场过去,右边一座没有插旗的棚内,走出一个精壮大汉,嘴上留着掩口浓髯,大步走上台去,大家一瞧这大汉长得油墩似的,便知孔武有力,这人走到台口,抱拳开口道:“台下乡亲们,大约有认识俺马回回的。俺在成都住了多年,除每天卖点清真牛肉以外,平生好练,承众乡亲抬爱,叫俺一声马武师,其实几手笨把式,不算什么,前天俺在西门空地上,教俺几个徒弟练几下潭腿,有一位朋友,在旁边口出狂言,说俺花拳绣腿,误人子弟,俺便请敞那位朋友尊姓大名,他说:‘你有胆量上豹子冈擂台上去,那时定教你见识见识。’那位朋友说了这句话便走了,俺马回回是个本分买卖人,从来不敢得罪人,随意教几个子弟们操练操练身体,根本和戳竿铺场子的老师傅们不同,想不到那位朋友寻上门来,俺马回回本领没有,胆子倒有,既然那位朋友当面吩咐下来,我明知本领不济,也得话出应点,不过俺要声明一句,俺找的是那位朋友,别位我可没有这么大胆……”马回回话还未完。左面涪江旗棚内,刷的窜出一人,大喝一声:“好,教师爷有种!”喝声未绝,人已窜上台来,是个瘦长少年,一脸凶狠之气,左颊上还有一个很长的刀疤,这人一上台,向台下说道:“在下是擂主虎面喇嘛的门徒,叫做九尾蝎张三。刚才铜头刁四功夫不坏,小叫化根本不敢过招,仗着身体唧溜,人小心毒,才上了他的当,这种不算正式过手,说不上谁输谁胜。现在这位马教师爷是成都名武师,当然不能和小叫化比,回教的师傅们,又是潭腿出名的,所以我九尾蝎约他上台玩一下子。”说罢,一转身,在左面丁字步一站,一抱拳,向右面马回回喝道:“教师爷请。”

这一个请字刚出口,一个箭步已到马回回跟前,左掌一起,右掌向左肋一穿,微一侧身,向马回回右乳下章门穴猛击,马回回微一吸胸,右足退后半步,右臂拢掌如钩,由上向下一洗,一换步左掌吐气开声,一个单撞掌,向九尾蝎肩窝撞去,九尾蝎倒也识货,一撤招,双肩一错,金豹露爪,两臂回环,滚斫而进,其势颇猛,马回回一看单撞掌没有用上。

一个霸王卸甲,微一退步,九尾蝎乘机猛攻一步步进逼,哪知他棋胜不顾家,顾上不顾下,马回回有意诱敌,一个野马分鬃,向下一拨九尾蝎双臂,九尾蝎意狠心凶,踏进一步两臂一翻,乘势一个双风贯耳,如果这一招被他用上,马回回十有九死,那知马回回早知他有这一手,双臂一招、一个拨云见日,同时下面右腿一起,一个跺子脚,正踹在九尾蝎小肚上,九尾蝎经不起这一腿,被马回回踹出五六步出去,一个倒坐,腾的墩在台板上了,九尾蝎面上立时变成黄蜡一般,这时马回回如果说几句好听的场面话,抽身一退,也没事了,他偏得意忘形,指着九尾蝎冷笑道:“这便是俺花拳绣腿。”他这一句俏皮话,已够瞧的了,台下一般惟恐天下不多事的人们,又喝起彩来。

彩声未绝,涪江棚内,已有一人,燕子一般飞上台来。

这人一上台,九尾蝎已勉强站起身来,捧着肚子走下台去了,大家一看上台的人,瘦小枯干,活似社庙里的泥塑小鬼,黑帕包头,一身黑的紧身短装,背着一柄绿鲨皮鞘子的轧把单刀,在马回回面前一站,阴森森的笑道:“马师傅潭腿得有真传,在下雷九霄求教一二。”马回回一听雷九霄名字,暗吃一惊,听人说过,此人是蜀中有名的独脚飞盗,绰号云里翻,素常手辣心黑,出没无常,后悔不早早下台,碰着这位魔头,忙抱拳笑道:“雷师傅请你原谅,在下声明在先,是应约而来,只会一人,恕不奉陪。”

说罢,一抱拳,便想转身,雷九霄喝道:“来时由你,去时可不由你了,想下台也容易,你向大家声明一句,‘俺马回回仗着花拳绣腿混饭,请诸位师傅饶了俺罢,’你照这样说了,便让你好好儿下台。”马回回大怒,厉声喝道:“放屁,谁还怕你不成,接招。”一个箭步窜近前去,黑虎伸腰,双掌齐出,这一手,类似近代形意拳的虎扑,其实也是少林五拳的基本功夫,马回回这一招,实中带虚,有意试敌,雷九霄不接不架,身形奇快,只向左一转,已到了马回回的右边,运臂如风,一个劈山穿海,右掌劈肩,左掌穿胁,立施杀手,马回回一撤招,斜身换步,变成海鹤抖翎,霎时之间,两人对拆了十几招,马回回识得雷九霄的招术,是华山派的燕青八翻,以迅捷猛厉见长,论功夫实非敌手,可是他看出雷九霄身形虽然轻快,步下似乎虚浮,想来个出奇制胜,用了一招白猿献果,雷九霄随势一封,马回回侧身便走,乌龙摆尾,走时一掌护胸,一掌掩后,原是存心诱敌,雷九霄一声冷笑,举步便追,掌风已向马回回身后袭来,马回回斜着一塌身,倏地身形一起,一个十字摆莲腿,向身后雷九霄右膝踝踹去,雷九霄“来得好,”左足一滑,右臂海底捞月,正把马回回足跟兜住,往上一撩,喝声“去你的”马回回油墩似的一个大身躯,被雷九霄抖起几尺高,风车似的翻跌出去,还算马回回有功夫,被敌人抖起时,心神不乱,趁势双腿一拳,一个风车斤斗,落下地来,没有跌翻,喘吁吁地站起来,说一声“后会有期”,便跳下台去了。

九 擂台上(二)

雷九霄得意扬扬地站在台口,大声说道:“老子承擂主虎面喇嘛邀请,到豹子冈凑个热闹,会一会平时知名的几位老师傅,像这位马教师爷,说他是花拳绣腿,未免少差,但是出花拳绣腿,强得也有限,这种把式,根本不必上台,俺会的是成名高人……”雷九霄在擂台上一卖狂,岷江棚内便有一人喝道:“还有一个花拳绣腿,和你玩几下。”雷九霄向台下右面一瞧,只见棚内出来一个连鬓胡子的矮道士,年纪五十不足,四十有余,头上挽个道髻,身上香灰色短道袍,只齐膝盖,白布高腰袜,套着一双蒲编凉鞋,背着一口连鞘宝剑,衫履整洁,举止沉着,慢条斯礼地走上台来,雷九霄似乎眼熟,张嘴喝道:“来人通名。”

矮道士从右面台阶,走到台口,离雷九霄五六步远对面立定,向雷九霄稽首道:“雷当家贵人多忘事,三年前贫道云游剑阁,无意之中,仗义救了一位抚孤守节的女子,那时曾与雷当家有一面之缘,不意雷当家心不甘服,纠台羽党,半路拦截,定欲制贫道于死地,幸蒙洪雅余侠客解围,得免毒手,其实贫道皈依三清,与世无争,当年这段公案,早已置之度外,不料今天巧逢雷当家,而且还佩服雷当家胆大包身,竟不怕两手血腥,积案累累,居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耀武扬威,贫道便是心如木石,也不由得想起三年前旧帐了……”雷九霄吃了一惊,想起此人武功非常,岷江一带,称为矮纯阳,是邛崃派能手,当年纠合同道,把他困在剑阁栈道上,偏被洪雅余飞拔剑救走,还伤了两个同道,今日狭路相逢,真得当心应付,心里一转,面上狞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青城矮纯阳道长,幸会幸会。”说到这儿,一呵腰,反臂拔下背上亮银似的轧把翘尖雁翎刀,把刀一抱,杀气满面,厉声喝道:

“牛鼻子还不亮剑,等待何时。”矮纯阳点头微笑道:“雷当家燕青八翻的拳术,早已领教过,今天再展仰展仰高明的刀法,”矮纯阳慢条斯理的话刚说完,正待伸手拔剑,雷九霄大喝一声:“哪有这些罗嗦,手上见高低。”便在这一喝声中,刀光一闪,人随刀进,一个独劈华山,疾逾电闪,已向矮纯阳斜肩劈了下去,矮纯阳剑未出鞘,只向左一上步,刀已落空。右臂一展,顺着刀背一压,一错身,左掌一穿,便变成铁扫帚,向雷九霄脸上拂去,霄九霄刀势被封,势不能不后退一步,才能变招,便在他后退一步之间,矮纯阳背上崩簧一响,一柄青铜剑已经拔在手内,剑花一起一个白蛇吐信,剑尖已到雷九霄胁下,雷九霄疾慌身形一转,劲贯右臂,单刀一抡,破招进招,展开五鬼夺命刀法,挑,压、斫、搠、抡,把一柄雁翎刀舞成一片刀山,恨不得立时把矮纯阳搠几个血窟窿,矮纯阳也怪,他这剑法也和人一般,不慌不忙地看关定势,随势封解,并没出手进招,台下看的人实在替矮纯阳担心,雷九霄得理不让人,尽是进手招术,一片刀光,不离矮纯阳左右,不过雷九霄无论用如何厉害刀招,总被矮纯阳很巧妙的封闭出去,看着他手上剑招,慢吞吞的令人担扰,可是刀锋一近身,自然不即不离地被他化解了,雷九霄把压底本领都施展出来,也占不到半点便宜,台下闲瞧的人不明白,还以为矮老道只有招架,无法还手。台上雷九霄可识货,知道不妙,这矮老道故意以静制动,想活活把自己累死。如果再不见机抽身,今天要难逃公道。雷九霄既狠且滑,故意把手上刀招,狠劈狠砍,心里却暗暗打脚底抹油主意。但是武术一道,练的是精气神,讲究心与臂合,臂与刀合,也就是“用志不纷,乃凝于神”

的道理。雷九霄这时手上进招,心上想逃,递出去的刀招,当然已不能心手相印,其实矮纯阳早已成竹在胸,故意把雷九霄圈住,折腾他一个够,再下杀手,哪会让他得机抽身,这时雷九霄交手多时,已有点汗流气促,一想不好,慌极力把气提住,猛力用了几手五鬼夺命刀的绝招,矮纯阳依然左拦右隔,不慌不忙招架,雷九霄一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倏地抽招撤身,正想倒纵到左边台口,转身说一句场面话,略留体面,再纵下台去,哪知矮纯阳剑法,静如岳峙,动若源流,在雷九霄撤身当口,万不防矮老道突然改了进手招术,雷九霄足跟一垫劲,刚要倒纵而退,身形还未纵起,矮老道哧的一上步,剑随身进,青铜剑一个巧女纫针,刷刷两剑,已在雷九霄两肩琵琶骨下穿了两个窟窿,而且吐剑时一使手法,存心把雷九霄联着两臂一条总筋挑断,只听得雷九霄一身怪叫,手上雁翎刀,当的一声,掉在台板上,人已站不住,似乎摇摇欲倒,台下值台的庄客,忙奔上两个来,把雷九霄搀扶而下,一柄雁翎刀,也抬了下去,从此雷九霄,命虽不妨,两臂却废,大约不能再做独脚飞盗了。

青城道士矮纯阳,上擂台时一步三摇,慢条斯理。下台时却其快如风,在雷九霄被人搀扶而下时,矮纯阳把剑还鞘,双足一点,已从台上飞身而下,回进岷江棚内了。矮纯阳身刚进棚,擂台上喝声如雷:“矮纯阳休走,老子虎面喇嘛会会你。”虎面喇嘛在台上一声大喝,台下闻名没见面的,才知这人便是和黄龙主办这次擂台的虎面喇嘛,大家一瞧虎面喇嘛的长相,实在太凶了,连心眉,大环眼,蒜鼻阔唇、广额宽颐,一脸横肉,色如淡金,又长着焦黄猬髯,连眉毛眼珠,都是赭黄色的。头上包着一块红生绢,身上披一件枣红箭衣,腰束一巴掌宽的蓝丝板带,足穿跌死牛的搬尖牛皮靴,身材高大,浑如铁塔。左臂抱着一柄九环厚背大砍刀,右手指着岷江棚内,瞪目如灯,连喝“矮纯阳休走,矮牛鼻子替我滚回来。”不料虎面喇嘛大喝如雷当口,突然又是一声怪吼,见他用右手一遮双目,手指缝里鲜血直流,把台板跺得山响,大喊:“你们快来,老子中了暗算了。”这一嚷,突生怪事,台下各棚内,立时一阵大乱,忽听得台下人丛内,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喊道:“诸位休乱,这是俺们家务,别人管不着,听我对你们说。”这一喊,更是惊奇,千百对眼珠,舍了台上的虎面喇嘛,转向台下,找寻突然怪喊的人。

这当口,台下人缝里挤出一个四肢不全的怪妇人来,向绳栏底下一钻,钻进绳栏内台口中间走道上,朝着台上虎面喇嘛哈哈怪笑,笑声刺耳,宛如枭啼。这时大家才看清这怪妇人年近五十,一身装束,好像街上缝穷婆样子,凶眉凶目,满脸狠戾之气,左臂已断,只剩一条右臂。手上拿着两尺多长的一支竹管,人们还以为她拿着箫笛之类。

识货的却明白她手上是深山野苗用的吹箭,这种吹箭,是苗人练就的一种特殊功夫,箭藏细竹管内。聚气一吹,在两丈以内,可以命中,原是苗蛮预防深山毒蛇猛兽,骤出袭人,便用这种吹箭,专取蛇兽双目咽喉等要害,藉以临险逃命之用,箭如钢针,尾有风舵,能手可以两箭齐发,深山樵采的苗妇,十九带着这种吹箭,取其轻巧便利,虽没有十分大用,中在脆弱之处,却也厉害非常,虎面喇嘛在台上瞪眼发威,一心想替好友雷九霄报仇,指名要岷江棚内矮纯阳出场,做梦也没防到台下埋伏着这种吹箭,两箭齐中,双目已瞎,血流满面,左面棚内擂主黄龙和虎面喇嘛一般近友,一齐跳上台去,一面护持双眼已瞎的虎面喇嘛,一面查究凶手,哪知道用不着查究,这怪妇人已钻进绳栏走道,哈哈怪笑,用手上吹箭筒指着台上虎面喇嘛,大声说道:“我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五年前我从打箭炉带着三岁的孩子,寻到蛇人寨,虎面喇嘛已从别处抢来两个女子,安置在蛇人寨内,供他淫乐,对我视若鹜疣,这样过不到一年光景,他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掳来几个青年女孩儿,强迫为妾,我看他倒行逆施,越来越凶,已无人理,我忍不住几次苦口相劝,劝他少作大孽,替自己儿子留点余地,哪知道这人心肠,比禽兽不如,常言道:‘虎毒不食儿’虎面喇嘛一颗心,比老虎还毒,竟趁我不防,把自己三岁儿子,活活弄死,又把我赶出蛇人寨,我几次和他拼命,又被他砍断一条左臂,我逃入深山,左臂溃烂,眼看性命不保,幸蒙深山一家苗户收留,用祖传秘药,把我断臂割掉,治好疮伤,保全一命,传授我吹箭独门功夫,今天我不用毒箭取他性命,还存一份忠厚,从此他两眼已瞎,大约也不能再作恶事了,这是我们一篇怨孽帐,诸位不信,可以到蛇人寨去打听打听,各门各派行侠作义的老师傅们,大约有不少在场,请诸位公评一下,如果以为我不该下此绝情,不论哪一位,只管拔出刀来,把我刺死。

替虎面喇嘛雪恨报仇。”说罢,怪妇人昂头四顾,挺身而立,丝毫没有畏避之意,台上台下的人们,听了她这一套凄惨的怨孽帐,一时镇静得鸦雀无声,连擂主黄龙,也呆在台上,不知说什么才好。

突然,从虎面喇嘛身后,转出一个凶眉凶目的少年,站在台口,指着台下走道上的怪妇人喝道:“你是胡说八道,哪有此事,你是受人指使,竟敢在众目昭彰之下,谋害亲夫,你对自己丈夫,这样无情无义,我做门徒的,只好替我师傅报仇。”他说到这儿,右手已伸入胁下镖袋,猛地右臂一抬,一声大喝:“泼妇!看镖!”众人吃了一惊,以为这怪妇人定然命伤镖下,不意这人右臂一抬,忽地嘴上“哎呀!”一声,当的一声响,一只钢镖,竟从他掌内溜了下来,掉在台板上了,再一细着,原来这人腕上,钉着一支小小的燕尾袖箭,这人捧着右腕,痛得咬牙切齿的向四面找寻发袖箭的人,但是他自己正全神贯注在台下怪妇人身上,起初没留神,这时要想在这无数人内找出发暗器的人来,实在不易,便是棚内棚外,台上台下,各各神有专注,谁也防不到有这支袖箭,不过众人里面,有几位大行家,默察袖箭方向,是从擂台对面正棚里出来的,但是正棚内除出几位官亲官眷以外,只有靠左并肩坐着的一男一女,和身后捧剑面立的俏丫鬟,有点与众不同,细察神色,这一男一女,气定神闲,似乎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这支袖箭究竟从何而来,连行家也有点莫名其妙了。

台上虎面喇嘛门徒,想替师傅送师母的命,镖没有发出,反而中了一袖箭,捧着右腕,咬牙切齿的正想破口大骂,骂未出声,他师傅虎面喇嘛却已痛得支持不住,出声怪叫,人也摇摇欲倒,大家七手八脚,把虎面喇嘛扶下台去,这一打岔,再一看台下,那位怪妇人已挤进人丛,走得不知去向,这位门徒,闹得虎头蛇尾,没法下台。这当口,他忽见对面招待贵客的正棚内,从容不迫地走出一位英俊秀挺的文生相公,潇洒翩翩地从走道上缓步而来,他以为这人是个富家子弟,想到台前看得清澈一点,不料这位斯文一脉的书生,毫不踌躇的,从台口几级台阶上,抬级而上,到了台上,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却向擂主黄龙一揖到地。小神龙黄龙早已有人通知他,正棚内并肩坐着的一对男女是何人物,杨展出棚上台,黄龙也早已注意到,这时忙抱拳还礼,嘴上说道:“杨相公文武全才,早已久仰,此刻蒙杨相公纡尊上台,非但为今年擂台增光,在下也可展仰高人的惊人功夫了。”杨展笑道:“一介书生,有何本领。今天偶然到此观光,承蒙擂主厚待,平日又久闻擂主大名,乘机上台来向黄擂主道谢盛意,还要请求黄擂主恕我年轻无知,冒昧上台献丑。”这时黄龙十分注意杨展一切举动,觉得此人虽然年轻,气概相貌,确实与众不同,可是说话文绉绉的,从外表观察。却看不出有多大本领,此刻一听他说“上台献丑”当然是要露一手的了,便答道:“杨相公一时雅兴,我们请都请不到,今天各门各派的老师傅到得不少,杨相公在台上一交代,定然有人奉陪,拳脚兵刃,悉听尊便。”黄龙这话意思是误会,杨展特地上台,来找他比试的了。不知杨展深浅,自己先不出手,想叫别人试一试杨展本领,自己从旁瞧一瞧功夫门派,再打主意,不意杨展却出了新花样,听他说道:“在下身入黉门,总算是个文士,对於武功,无非学了一点皮毛,从来没有出手,和人争斗过,现在我先来练一点粗功夫,请黄擂主和在场的各位师傅指教一下,现在闲话少说,请黄擂主打发一个人,到坡下溪涧内,捡两枚鸭蛋大小的鹅卵石来。”杨展说时,原在台口,声朗音清,台下棚内的人们,都听得很真,却猜不出在鹅卵石上练什么功夫,黄龙也有点莫名其妙,却不便细问,便打发一个值台庄客,马上到坡下溪流内,捡来了两块鹅卵石,这种鹅卵石,终年被溪水冲激得光滑圆浑,和普通石头不同,其坚如铁,如果用钢刀在鹅卵石上刻划,保管坚不受刀。

两块鹅卵石捡来,黄龙亲手交与杨展。杨展把几层长袖挽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腕臂,大家一瞧这样细皮白肉的手腕,便觉没有多大武功。杨展两手各握一块鹅卵石在掌内,一瞧那个腕中袖箭的实货,已悄无声地溜下台去。

台上只剩黄龙一人,在左边远远立着。对面正棚内,瑶霜和小苹,已全神贯注各棚的举动,右面棚内,多半是七宝和尚铁脚板的同道。自己一上台,他们定已替自己监视着黄龙手下人物,自己大可放心行事。其实照杨展本意,尚不愿在此刻登台,完全为了这支袖箭而来,原来虎面喇嘛门徒中的袖箭,谁也料不到是瑶霜身后小苹所发。可笑小苹人小心灵,把偷偷带来一筒燕尾小袖箭,居然发得巧,中得准,救了怪妇人一条命。小苹发箭时,并不抬臂作势,她原是双手抱着一对宝剑,右臂原是捧着双剑的上半截,发箭时只身子微侧,右掌微起,左指在衣外暗揿右袖内机簧,哧的一支小袖箭,便射向台上去了,袖箭发出,小苹没事人似的,依然纹风不动的捧剑而立,谁也瞧不出来,但是袖箭从瑶霜身后出去,瞒得住别人,瞒不过自己主人。杨展怕在这支袖箭上。另生枝节,趁台上还找不到发箭的主儿,暗地和瑶霜一说,便自己出马上台了。

杨展双袖高挽,左右两掌内,分握着两枚鹅卵石,走到台口,其势不能再下袖长揖,只好仿效江湖举动,比着一对雪白拳头,向四面乱拱,照他身上这身斯文装束,实在有点可笑,对面棚内瑶霜和小苹,瞧他这副怪模样,便先忍不住了,杨展自己却不觉得,向四面拱拳以后,左右两臂并没垂下,掌心紧握着鹅卵石,平端着,立在台口正中,朗声说道:“在下嘉定杨展,读过几年书,也练过几天武,不论文字和武功,我自己明白,都不成气候,还得多读多练。今天偶然来到豹子冈,看到各位在擂台上各献本领,真是黄擂主说过的,万两黄金买不到的机会。不过在下从开擂时看起,一直看到此刻,我越看心里越难受,我不是自己难受,我替天下练武的难受,我忍不住上台来,想把我心里难受的道理,在到场的各门各派诸位老师傅,和诸位乡亲面前请教一下,但是擂台上是掌来脚去,刀劈枪刺的所在,不是在下说闲白儿的地方,所以在下向黄擂主请求许可以后,捡了两枚鹅卵石,在我掌心里握着,一面说话,一面练功夫,说话完了,我功夫也练完了。我这手功夫,无非上台来应个景儿,好歹等我练完以后,请诸位老师傅批评。”他说到这儿,略微一沉,台下的人们,还以为他口上说练功夫,这时定然要打拳踢腿了,不料他依然纹风不动地立着,忽然右拳向上一举,朗声说道:“诸位请往上瞧,台上面不是挂着一块匾,写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么,诸位再请想一想,今天从开擂铜头刁四上台起,直到擂主虎面喇嘛吹箭伤两眼为止,哪一场也逃不了为了怨仇相报,而且双方怨仇,一场比一场凶,一个比一个狠,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这样下去,擂台上变成流血惨杀之地,上面‘以武会友’这块匾,可以换一个字,换了‘以武会仇’好了,我们到此想开开眼,瞧一瞧各门各派老师傅的真功夫,想不到看了几场流血惨剧,假如我们在街上,看人家扭打,还得向前排解,现在我们却瞪着眼,瞧人家在台上,性命相搏,不死必伤,诸位请想一想,我们心里难受不难受,怎样再袖手旁观下去,这是一。有人说,江湖上讲究的恩怨分明,三寸气在。有恩得报,有怨仇也得报,话是这么说,可得占住一个理字,比如某人依恃一点功夫,为非作恶,杀人放火,受害的子孙,子报父仇,或者仗义、的朋友打抱不平,这在理字上还说得出去,如果为非作恶的,也有子孙,也有朋友,也讲究三寸气在,为父报仇,为友仗义,把理字丢在一边,一代代地下去,仇越结越深,这篇疙瘩帐如何算法,江湖上都变了狭路相逢的人,成何世界,江湖上多义气朋友,但是意气从事,应该在理字上站住脚步,这义气才有着落,如果报复怨仇,在理字上讲得出去,站得住脚步,何必在擂台上性命相搏,朝廷有王法,乡党有公评,便是讲究来个干脆,不妨约一个地点,私下决斗一下,何必教擂台下一般不相干的人,瞧得伤心惨目呢,这是二,现在我丢开怨仇相报不说,只说擂台本身的事,人人都知道,上擂台是想扬名露脸,但是这种扬名露脸,必定有一胜一败,一荣一辱,甚至于一伤一死,种种怨仇,便从此而起,其实武功一道,学无止境,人外有人,谁也不敢说是天下无敌手,如果只在豹子冈擂台上称雄,还算不得扬名露脸,我想真有高人,定必善藏若虚,决不肯轻意上擂台的,何况擂台上变成结怨结仇之地,真有高人,益发不敢上台了,要知道练武的人,不论本领大小,武功在身,小则强身保家,大则卫乡保国,现在国家多事之秋,边塞疆场,便是练武的扬名露脸之地,而且可以勋铭旗常,功垂竹帛,才不枉练武的访师求友,多年二五更的功夫,何必在这小小擂台上争强斗胜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擂台不是现在才有的,当年擂台比武的本意,原应该礼让在先,武功居后,大家练点功夫,互相切磋切磋,免得孤陋寡闻,借此结识几位高师益友,立意不算不对,能够这样,才符合了上面‘以武会友’的匾额本意,我想既然在擂台上互相观摩切磋,未必定要点名叫阵,动手过招,把自己功夫,练一手两手也是一样,所以在下上台来,变个新样儿,独自练一点粗功夫,向诸位求教,在下话说得太多了,定然有人要说,姓杨的是嘴把势,尽说不练,诸位休急,在下现在说话完了,功夫也练完了。”杨展说罢,平端的两臂,往前一伸,两拳一齐舒开,大家伸长脖子一瞧,他掌心里和刚才一样,整整的一手一枚鹅卵石,大家不由得一愣,鹅卵石还是鹅卵石,原封不动,真不明白他练的什么功夫,就在大家一愣当口,杨展把左右两掌,慢慢地侧了过来,便是掌心完整的鹅卵石,顿时四分五裂,变成一粒粒小碎石子,从两掌心里纷纷掉落下来,台板上一阵碎响,碎石子落了一地,这一来,台下的人们各各惊得目瞪口呆,这样细皮白肉的拳头,会把铁一般的鹅卵石,捏得粉碎,这种功夫,简直是邪门儿,突然从右面棚内,有人大喊道:

“好功夫,这是最难练的混元一气功呀!”被这人一嚷,台下四面的人们,震天价喝起联环大彩来了。

杨展不理会台下众人喝彩,留神右面棚内大嚷的人,虽然一时瞧不出是谁嚷了这一声,心里却暗暗好笑,自己练的这手功夫,和混元一气功,虽有几分相似,却和混元一气功,是另一路道,这人大声疾呼,误认为混元一气功,未免贻笑行家,杨展猛地心里一动,立时省悟,右棚内多半是铁脚板七宝和尚的同道,这人出声一嚷,替自己报出这手功夫名堂来,是故意用混元一气功的名堂,替自己掩盖的,自己一时大意,把破山大师嫡传功夫,在擂台上显露出来,万一被行家识透,无异自己供出与巫山双蝶有关,对于瑶霜更是不利,百密难免一疏,自己老防瑶霜出错,不想自己先露马脚,也许这人替我一嚷,可以含混过去,不致另生枝节,我得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是非之地。杨展忙把挽起双袖,向下一抖,正想下台,擂主小神龙黄龙,原立在台上一边旁观,这时走了过来,大赞道:“杨相公这手功夫真不易,我黄龙便得甘拜下风,最难得是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话,一面却在掌中运动碎石,杨相公贵庚,大约不过二十左右,便有这样惊人功夫,依我猜想,定然从小便得高人尽心指授,非但功夫惊人,便是这一套苦口婆心。真是句句金五良言,不过杨相公身分高贵,哪知江湖上有一言难尽之处……”黄龙话还未完,突然左间棚内,窜出一人,一顿足,便到了台上,嘴上大喊道:“黄擂主,让俺会一会这位高人。”杨展一看,这人长相特别,驼背猿臂,浓眉怪眼,蓝绢包头,一身蓝油急装,满脸精悍之气,虽然赤手空拳,腰束宽巾鼓鼓的似乎里边围着软兵刃,杨展一瞧,便知此人定是七宝和尚所说的铁驼江奇了,暗想古人说的一点不错,烦恼皆因强出头,江铁驼当然冲着自己来的,这一来,我上台容易,下台难了,在杨展转念之际,江铁驼已到眼前,黄龙满面含欢的说道:“杨相公,这位是名震沱江的江铁驼江师傅,高人会高人,两位有缘相会,多多亲近。”说罢,身子很快地往后一退,好像江铁驼上台来,在他意料之中的。

黄龙抽身一退,江铁驼怪眼一睁,立射凶光,面上却故作笑容,撕着一张阔嘴,抱拳笑道:“杨相公刚才施展秘传五行掌的功劲,金掌碎石,一鸣惊人,佩服之至,这手功夫,得先从达摩老祖易筋经打底,可笑刚才右面棚内,一位假充行家,大喊混元一气功,不知混元一气功,是纯粹武当内家的功夫,五行掌却是辰州言门的独门秘传,与鸡心拳独步江湖,讲究内外兼参,刚柔相拼,与混元一气功,似是而非,不能并为一谈的,杨相公,俺江铁驼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大约有几成说对了么?”杨展听得暗暗吃惊,果然江铁驼识货,看清自己练的是五行掌了,既然被人说破,碍难掩饰,一面还礼,随口答道:“江师傅名不虚传,在下初学乍练,当然难入方家之目,无非献丑而已。”江铁驼面现冷笑,立时接口道:“我还知道,这几十年内,深得这门五行掌秘奥的,只有一人,这人便是当年驰名江湖的巫山双蝶,而且是黑蝴蝶尤擅这一门功夫,仗着这五行掌独门功夫,逞强争霸,横行一时,俺江铁驼这些年存心访求这门功夫,末偿夙愿,万不料今天在杨相公身上见到,真是幸会了,杨相公既然是五行掌的传人,不用说,当然与黑蝴蝶有师生之谊了,名师出高徒,杨相公已得黑蝴蝶真传,俺江铁驼访不着黑蝴蝶,会着了杨相公,也是一样,今天好歹要讨教几手五行掌的高招,杨相公看在我几年防求的苦心上,定然不吝赐教的了。”江铁驼说出这几句话,杨展便明白他来意,表面上江铁驼说得非常婉委,不明白他用意的人。听着真像为了武功,殷殷求教,杨展却明白他故意不提旧恨夙仇,骨子里却想乘机报当年他父亲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一掌落空之仇,一时访不着黑蝴蝶,把这怨毒又移在杨展身上了,杨展想起刚才自己向大众讲说,擂台上非寻仇报怨之地,万想不到话刚出口,便有仇家移祸江东。找到自己头上来了,看起来,黄龙说的不错,江湖上怨仇牵缠,真有一言难尽之意,偷眼一瞧对面棚内瑶霜,大约听清了江铁驼寻仇之意,满面怒容,小苹捧着的瑶霜剑,已背在自己身后,大有上台较量之意,一想不好,如果瑶霜一上台,揭开真面目,事情更不好办,心里略一盘算,在江铁驼说出了来意以后,便已打算,对付主意,立时接口道:“江师傅太谦虚了,可惜在下初学乍练,恐怕要使尊驾失望,倒是在下讨教江师傅几手高招是真的。”在江铁驼上台来不知五行掌的厉害,当年他父亲便是前车之鉴,不过江铁驼另有如意算盘,他看得杨展年纪太轻,功大来必到黑蝴蝶地步,看情形又未必知道自己来历,和寻仇用意,自己家传琵琶功,和通臂仙猿拳,威震沱江,和这种初出茅庐的雏儿交手,定可稳稳成功,又听得杨展竟随随便便地答应了,更合心意,得机便下毒手,先出口恶气再说,主意打定,不再客气,一拱手,喝声“杨相公仔细,我要献丑了。”

十 鹿杖翁

杨展明知这时不动手是不成了,只得又把长袖挽起,把身上直褶前后下襟,一齐撩起,反拽在里面腰巾上,留神对面江铁驼身子向下一蹲,全身一缩,双臂护胸,两手不拳不掌,五指紧撮,向内微钩,形如鸦嘴,两眼灼灼,注定了杨展,活像一个老猴子,杨展一瞧,便知他这是猴拳的架式,功夫全在指上,琵琶功也是指上功夫,把这种功夫,藏在猴拳招术里面,确是最合适不过,只瞧他一露猴拳架式,全身紧缩,形若木鸡,便知武功已到火候,颇不易与。杨展不敢怠慢,暗地运用功劲,抱中守一,屹然卓立,表面上好像神态自若,并不露出过招的架式来,只双拳一抱,微笑说道:“我们萍水相逢,无非以武会友,请江师傅手下留情罢。”江铁驼一听,以为杨展心虚,已露内怯,并不答话,身形微动,真比猿猴还捷,两条长臂,已到杨展胸前,一开招,二龙抢珠,左臂一起,臂随身长,右臂往左胁一穿,两指已向杨展双睛点来,杨展不接不架,双肩一错,左腿向外一滑,江铁驼一招点虚,右侧落空,一转身,双臂一伸一缩,倏又变为仙猿摘果,进步撩阴,杨展一个白鹤晾翅,身如旋风,又到了江铁驼左侧,依然没有进招,江铁驼两招落空,看出杨展存心滑斗,倏地一声怪啸,身子往后一退,不明白的还以为江铁驼不愿比试了,杨展却知道猴拳招术,退得快,到得更快,果然,江铁驼身子刚往后一退,一纵身,又逼到跟前,臂影纵横,猛鸡夺粟,意施展迅厉无比的招术,向杨展猛攻,杨展被他逼得有点发火,剑眉轩动,俊目放光,身法一变,立时展开师傅绝技,把三十六手擒拿,揉杂于五行掌中,吞吐如电,虚实莫测,江铁驼也把通臂仙猿拳的绝招,尽量展开,偏于抓、拉、啄、挂、腾,闪、搂、摘一路,可是招招都是阴毒迅猛的着数,这一交手,彼此乘虚蹈隙,争胜败于俄顷之间,台下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只觉台上两人,身法如风,进退如电,已分不清一招一式来,打着打着,猛听得一声怪啸,两人霍地一分,江铁驼向左边一退,双眼通红,面如一血,双拳一抱,恶狠狠说了句:“杨相公端的不凡。”立时转身跳下台去了,这面杨展神色自若,只微笑点头,并不答话,台下看得莫名其妙,两人正打得热闹头上,何以没分胜败,便草草终局了,但是两面棚内,有的是行家,早已看出江铁驼吃了哑巴亏,甘拜下风了。

原来杨展已得破山大师真传,对于猴拳和琵琶功一类武术,早预备着破解之法。江铁驼身世,又被七宝和尚探得详细,杨展成竹在胸,却不愿仇上加仇,伤害江铁驼,两人一交手,虽然越打越快,在江铁驼恨不得,立时制人死命,在杨展却抱定稳扎稳打,守比攻多。

江铁驼一交上手,便知杨展虽然年轻,两臂如铁,功夫非常稳实,对拆了二三十招,毫无破绽可寻,反而自己一味猛攻,常常露空,明明对方指力掌力已竟用上,竟是宽宏大量,一沾即走,并不存心伤人,这时江铁驼能够知难而退,倒也罢了,他却老羞成怒,立时施展家传琵琶功,向杨展要害下手,琵琶功练的是五指一正一反的弹扫力,如果被他用上,不死必伤,不意江铁驼一施展琵琶功,每逢他铁指频挥或弹或扫当口,指头还没有沾到人家身上,自己寸关尺上,或者是曲池穴上,总被对方用指点上,或者用金龙手斫上,立时觉得全臂一麻,指头无力,虽然一麻即止。琵琶功恰算碰到克星,而且好几次都是如此,简直无法破解,江铁驼这才明白姓杨的功夫比自己高得多,无奈江铁驼是个莽夫,到此地步,还不死心,以为对方忠厚。还想占点便宜下场,已知对方无意伤害自己,竟在杨展掌风上身之际,不管不顾,一个毒蛇入洞,身形一挫,十指如钩,分向对方两胁抓去,杨展一声冷笑,乘势童子拜佛,双臂向外一展,江铁驼猛觉两臂一震,一阵剧痛,同时听得对方低喝道:“在下不愿仇上加仇,尊驾就此停手吧。”

江铁驼惊心之余,这才明白万难占得便宜,只好忍辱含恨地退下台去了。

江铁驼知难而退,杨展慌不及褪下挽起的双袖,整理一下衣襟,以为这时可以成理成章地下台了,那知擂主黄龙,始终没有下台,在台上远远立在一边,把杨展言语举动,看得非常清楚,江铁驼一下台,黄龙立即过来,满面堆欢地向他连连抱拳,嘴上说道:“杨相公非但功夫惊人,而且言行相符,处处大仁大义,令我非常佩服,而且令我非常感动,杨相公今天光降的来意,从杨相公刚才一番金玉良言,便可推测一个大概,杨相公既然有这番美意,真人面前,不必再弄虚套,本年擂台,完全是为了邛崃派和华山派两家的争雄斗胜,此刻江师傅江铁驼下台时,华山派几位成名的老师傅,便欲出场向杨相公求教,被我暗地阻止,因为我明白杨相公上台,和别人不同,完全是抱着息事宁人的好意来的,我黄龙两眼不瞎,还能识得好歹,不过我斗胆想请教一下,听人说杨相公和邛崃派首领丐侠铁脚板僧侠七宝和尚等有相当交谊,对于两派纠葛,谅必有个耳闻,但是这档事,和个人结怨结仇,大不相同,关系着俺们华山派下许多门徒的衣食,邛崃派独霸岷江,还不知足,还想在我们沱江涪江各码头,抢夺华山派的衣食饭碗,理路上实在说不下去,杨相公是读书人,文武双全,前程远大,这个理请杨相公替我们评论一下,如果沱江涪江也应该让邛崃派独占,只要杨相公一句话,我们马上掩旗息鼓,抱着胳膊一忍,更不必在擂台上见雌雄了。”黄龙这番话,却比插拳过招厉害得多,杨展初离师门,未涉江湖,邛崃华山两派之争,仅在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人嘴上,得知一点大概,究竟内情如何,非常模糊,现在黄龙单面之词,说得非常动听,还请他评一评这段理,教杨展如何张嘴,幸而黄龙话刚出口,右面岷江棚内,有人大喊道:“黄擂主不必来这一套,杨相公是局外人,根本不明白我们的事,你教他如何评理,现在不必多废口舌,我们龙头在此,请他上台向大家说明内情好了。”这人一喊,杨展如释重负,急向岷江棚内细瞧,以为这一喊,铁脚板定从棚内出来了,不料岷江棚内并没走出人来,却听得台下有人喊道:“请位老乡,借光借光,让我臭要饭见见世面。”转脸一瞧,铁脚板真是怪物,不知他在什么时候,钻在台下人缝里,拿着哭丧棒似的短拐,挤出人前,钻进绳栏,高一步,低一步的走上台来。

丐侠铁脚板一出现,台下人们便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议论起来,左面棚内还是不少人低喊:“你瞧!这怪物便是邛崃派掌门人。”台上黄龙,一见铁脚板上台来,立时变了脸色,铁脚板若无其事的到了台上大抱着短拐,先向杨展拱拱手,笑道:“杨相公真有你的,你不在家纳福,居然也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酸溜溜地讲了一大套仁义礼智,可惜对牛弹琴,满白废了,我臭要饭一字没有入耳,好鞋不沾臭泥,我劝你少管闲事,息着去吧。”这一顿抢白,杨展明白他用意,借题发挥,骂的是华山派黄龙等人,暗地又点醒他,教他趁坡而下,故意冷笑道:“谁高兴管你们这种事,苦心劝不醒钝根人,这是没法的事,少陪少陪!”说罢,一撩衣襟,哧地纵下台来,走进对棚,和瑶霜低低一说,且看铁脚板如何对付。

杨展一下台,铁脚板转身向黄龙一拱手,说道:“在下忝为邛崃掌门人,刚才听得黄擂主对杨相公说出,邛崃派独霸岷江,又说邛崃门下,在沱江涪江抢夺码头,这话未免含血喷人,一只手遮不住天下的眼睛,在场的都是明白事理的老师傅老乡亲,用不着我和黄擂主口舌争辩,是非自有公论,黄擂主不要误会我上台来和你辩论是非,或者和你拳脚上见高低,这都不是我来意,请黄擂主站在一边,听我向本派的同道,分派几句,也许黄擂主和华山派诸位师傅们,听了我这次分派,便心平气和了。”黄龙怒冲冲的答道:“没有人拦着你嘴,你说你的。”黄龙不明白铁脚板用意,想听他分派什么,再作道理,铁脚板哈哈一笑,转身到了台口,向岷江棚内招手道:“狗肉和尚矮老道上台来!”岷江棚内,立时走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和尚是七宝和尚,道士是矮纯阳,而且来得非常神速,一纵身一齐纵上台来,在铁脚板身后分左右一站,对于黄龙,连正眼都不瞧一眼,铁脚板唤两人上台,别有用意,一半也防备自己说话时,华山派暗下毒手,有这两人护卫,便不必顾忌了。

这时铁脚板把平时嬉皮笑脸一概收起,态度非常严肃,把手上短拐,在台板上嗵嗵地击了几下,大声发话道:“在场的邛崃门下听着,凡是邛崃门下,都应该知道前辈祖师爷传下来两大支派,第一支在岷江一带,现在由我和七宝和尚管理门户,第二支在沱江一带,这一支门徒,这几年因为第二支掌门人,报效国家,命送疆场,弄得群无所归,异常散漫,其中有几位同道,看到没有掌门人,群龙无首,乱了章法,难免做出弃师灭祖,背教离宗的事来,常常和我商量,想把两支门户,并为一支,但是我们祖师邛崃老人留下两个七星蜂符,见符如见祖师,由两支掌门人执掌蜂符,管束同道,一代代传下去,在我岷江一支的蜂符,是赤金丝嵌就,沱江一支,是乌金丝嵌就,这两具信符,是我邛崃派的宝物,也就是威振江湖的独门七星蜂针,想访造做假,都不可能,不料沱江一支的七星蜂符,被掌门人遗失,好几年没有下落,没有祖师爷信符,便公推出沱江掌门人,也无法约束同道,现在可好了,祖师爷神灵呵护,不忍沱江同道散漫无归,居然被涪江第二支嫡派师兄,鼎鼎有名的矮纯阳访求到手,经过两支派几位名宿公议,公推矮纯阳继任沱江第二支派掌门人,从此我们两支派兄弟携手,患难扶持,遵照祖师爷遗规,各安生业,今天在场如有本门第二支派门徒,务于今晚起更时分,在武侯祠柏林下会齐,自然有人知会,领赴香堂,参拜祖师,面谒二支掌门人,验看祖师留传七星蜂符,领受慈悲,从此邛崃派两大支派。均由两派掌门人约束领导,各守范围,不得逞强恃霸,夺人衣食,亦不得受人诱惑,为非作歹,违背祖师遗训,两支掌门人随时监察,查有违背祖训之人,请出祖师蜂符,按十大家规处治,这是我向本门同道说的话,现在,在下还要在华山派诸位老师傅,和诸位乡亲面前,声明一下,刚才嘉定杨相公一番金玉良言,说明怨怨相报,不是真理,凡事总要占住一个理字,学武的人外有人,谁也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可见打是打不出道理来的,这番话,真有道理,凡是意气从事的朋友,何妨各人都退后一步想,刚才黄擂主说我们邛崃门下抢人衣食,凭这一句话,如果意气从事,今天邛崃华山两派,定然要打得不可开交,不过嘴唇两张皮,算不了什么,我们邛崃振暂时噎住这口气,诸位乡亲眼睛是亮的,耳朵是灵的,请乡亲们主张公道好了,今天还有一位擂主虎面喇嘛,又无端地闹了家务,黄擂主大约心情不佳,偶然出言不慎,我们也不愿恃强逞能,凡是到场的邛崃门下,立时退场。便是有人挑斗,我们也决定置之不理,诸位乡亲大约也不愿瞧这种热闹,在下和同道们就此告辞。”说罢,向四面一拱手,竟没有再理会黄龙,铁脚板和七宝和尚矮纯阳三人,刷!刷!刷!宛如三只燕子,竟各自施展轻身绝技,从台上飞身而起,掠过台下一片人头,飞出四五丈开外,落地时,再一晃身,竟从南面出口飘身而出,三人一走,右面岷江棚内的人们,一齐转身,拽开后壁苇席,走得一个不剩,再奇左面各棚内,也纷纷走出不少人来,追踪着岷江棚内的人们走了,连瞧热闹的也涌出了一大半,这一来,把台上擂主黄龙气破了肚皮,万料不到邛崃派有这一手,最可恨的,铁脚板饶是口头上占了便宜不算,不防他找来青城道士矮纯阳,已经得到邛崃老人遗传第二支派的七星蜂符,重整沱江邛崃第二支派,把左面棚内,自己费了许多心机,邀来沱江不少邛崃第二支派的人物,预备收罗入华山派的,竟被铁脚板三言两语引走,把自己一番计划,付诸流水,事出意外,一时措手不及,把黄龙呆在台上,连右面各棚内,几个华山派厉害人物,也被铁脚板用话封住。一时确难出场挑战,表面上好像邛崃派仁至义尽,有意相让,其实骨子里有意拆台,把华山派阴干起来,如果华山派有人拦住邛崃派人们,定要在擂台上当场解决,胜负且不说,邛崃派先占住一个理字,更有话说,何今日邛崃派几个首脑都在场,人手齐全,也许还请着高手隐在一旁,正棚内坐着的嘉定杨屉和雪衣娘,定然和邛崃派一鼻孔出气,刚才杨展在台上一番话,此刻看起来,好像故意说的,活像是邛崃派全套的诡计,先由姓杨的上台来说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替邛崃派伏一个下笔,然后铁脚板照方抓药,就此做文章,显得邛崃派大仁大义,面面俱圆,却把擂台阴干大吉,把华山派的人们,闹得哭笑不得,只好睁着眼,看邛崃派的人们得意扬扬地走了,华山派人们这样一想,未免迁怒到杨展身上了,擂台上争斗既失对手,一齐恶狠狠朝着杨展瑶霜,怒目而视。

这当口,杨展和瑶霜,也觉察情形不妙,处在嫌疑之地,有点进退两难。照说邛崃派几位人物一走,擂台上定然无人出场,两人应该立时就走。但是两人跟在邛崃派人们后面走出,在华山派人们眼中,一发疑心两人和邛崃派有关了。两人正在一阵犹疑,尚未离座当口,猛见左面棚内,窜出两人,纵上台去,却是女飞卫虞锦雯和江燕儿江小霞,身上都带着宝剑,两女一上台,左棚内又飞出一人,也跳上台心,却是江铁驼。江铁驼一到台上,立时解下缠腰软兵刃,黑黝黝,亮晶晶,是条绞筋腾蛇棍,江铁驼把腾蛇棍一提,走到台口,向对棚杨展拱拳说道:“邛崃派铁脚板一般人,有名无实,不敢用真功夫在台上较量,轻嘴薄舌的用话遮羞,悄悄地溜走了,这种人不够人物,俺江铁驼还不屑和这种人较量,刚才我和杨相公在台上过招,像杨相公这身功夫,才教人佩服,不过我江铁驼还想讨教几手兵刃,再说,杨相公同来的那位雪衣娘,听说也是本领出众。江湖上已有人传说,雪衣娘是当年巫山双蝶的千金,不用说,更是家传绝艺,现在鹿头山有两位女英雄,想乘机会一会雪衣娘,这两位彼此都已见过。一位便是女飞卫虞小姐,一位是在下妹子江燕儿江小霞,已在台上恭候,请杨相公雪衣娘赏脸,一齐请上台赐教吧。”杨展一听便知事情不妙,江氏兄妹定然想报当年一掌之仇。江铁驼竟敢再上台来向自己挑战,定然别有毒计,何况还有虞锦雯,今天不用杀手,怕不易脱身了。杨展一时心口相商,还未答话,瑶霜已柳眉一挑,霍地起立,把身后瑶霜剑取到手内,向杨展娇嗔道:“人家指名叫阵,还有什么话说。走。”

她走字一出口,一按桌面,人已掠桌而出。杨展无法,从小苹手上接过自己的莹雪剑,低嘱小苹和自己书童,看守住骑来马匹,万一出事,说走便走。瑶霜听他吩咐小苹,回头悄说道:“不妥,你忘记小苹和他们有过节,不能叫她走单了,跟我一块儿上台。”杨展一想也对,提着宝剑,离座跟在瑶霜身后,两人刚走出棚外,猛听得右面靠里一座棚内,有人声若宏钟的喝道:“两位留步,买卖人讲究两眼不落空,台上这批货色,成色不高,倒合小号胃口,两位请回,这笔买卖,作成小号吧。”两人听得一愣,连台下的人们,都听得诧异非凡,一齐向那面瞧去。杨展和瑶霜并不回座,一瞧那面一步三摇的走出一人,黑黑的圆脸,胖胖的身材,一团和气,满脸油亮,全身穿着土头土脑,宛然是个四川贩药材的道地买卖人,怪不得满嘴是买卖经几乎把瑶霜笑歪光了嘴。暗想江湖上什么角色都有,买卖人也上擂台,而且把台上黄龙虞锦雯等都看作交易的货色,真是笑话,倒要瞧瞧他有什么出奇本领,敢这等卖狂。

台上黄龙江铁驼虞锦雯江小霞四人突然听到这人可笑的话,又瞧见这样貌不出众的药材贩子,居然也敢口出狂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黄龙江铁驼一齐转向右面,大喝道:“你发的什么疯,拳脚无情,你大约是活腻了。”那人并不动怒,哈哈一笑,且不上台,指着台上笑道:“你叫黄龙,连泥鳅都不如。如果改作黄牛,也许可以掏点牛黄,还值几文。这一位偏又叫什么铁驼。为什么不叫龟板呢。龟板倒有行市。”黄江两人大怒,严声喝道:“你上来,这儿不是斗嘴的地方。”那人一笑,便要举步,忽听得头上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笑道:

“余侠客游戏三昧,不必和这种狂妄之辈,一般见识,老夫自有道理。”几句话突然而来,这位买卖人也吃了一惊,霍地向后一退,抬头往上一瞧,忙不及躬身施礼,笑道:“鹿老前辈,想不到你老人家有此雅兴。多年不见,今天真是幸会了。”原来擂台上面芦蓬右面卷角上,飘飘然立着一个清瘦老头儿,须眉俱白,相貌清奇,一身道装,左胁下挟着一根奇特的短杖,杖头上四面尽是短角。这使杨展瑶霜暗暗心喜,知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鹿杖翁了。

此翁一到,事情立解。冷眼看台上黄龙等一般人,都已变貌变色。但是在台上的人,只听到鹿杖翁的语音,还未见着鹿杖翁身形,因为人在芦蓬上面,尚未下来。

片时,鹿杖翁飘身而下,一转身,便到了台上,台上黄龙等立时跪倒迎接,鹿杖翁用杖击着台板,喝道:“亏你们不惶恐,连洪雅花溪余侠客当面会认不出来。你们没有见过面,也应听人说过他的长相举动。你们有眼无珠,在江湖上还混什么劲儿。”鹿杖翁把黄龙江铁驼骂得哑口无声,又指着虞锦雯说道:“姑娘,你平日很好,这一手可不对了。你一个姑娘家,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扯着我旗号,赶倒这儿镇擂来了。这还不算,还替江氏兄妹撑腰,访寻巫山双蝶后人。你有多大本领,敢这样目中无人,幸而我赶来得早,从开擂起到此刻为止,我在上面看得清楚。

你们这几个人,可以说没有一个赶得上人家的。铁驼自己肚内明白。刚才杨相公对你何等留情,何等宽宏,这样替你留脸,你还得福不知足,还想讨死,我本来不想露脸,你们原是咎由自取,我多年不在江湖露相,此刻现身,我是想会一会大仁大义的杨相公。”鹿杖翁说到这儿,杨展和瑶霜,忙不及把各人的宝剑,仍然交与小苹,向中间走道上紧走几步,向台上鹿杖翁躬身施礼,杨展说道:“后辈杨展和世妹瑶霜参见,久仰老前辈德高望重,今天幸得拜识尊颜,足慰平时敬慕之愿了。”鹿杖翁迈步走到台口,一面抱拳还礼,嘴上说道:

“杨相公真是谦谦君子,老夫佩服之至,两位请上台来。”又转面向右面台下说道:“余侠客也请上台,彼此都是有缘。”说毕,他又向台下四面拱手道:“诸位乡亲,擂台从此停止,我们无非闲谈,没得可瞧的了,诸位站了半天,也可以散一散了。”

鹿杖翁这么一说,台下和两面棚内,散的果然不少,想看个究竟,舍不得走开的,依然有不少人。

杨展瑶霜和买卖装束的余侠客,一齐走上擂台,鹿杖翁向黄龙等一挥手,黄龙等四人,含愧站起,退立一旁,鹿杖翁指着瑶霜向杨展问道:“这位姑娘,大约是破山大师的娇女了。”杨展称“是”,鹿杖翁点头叹道:“难得难得,真是珠联璧合,破山大师得此娇女娇婿,毕竟是有福的。”说罢,看了虞锦雯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突然面色一整,向黄龙等说道:“你们以为我独处深山,多年不在江湖露相,万事都可以瞒住我了,哪知道你们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不用说你们,总算和我有几分牵连,便是铁脚板七宝和尚这般侠义道,我也略知一二。最近我又听得破山大师出家苦修,把本领教授了一女一婿。今天我在上面亲眼见到杨相公英俊不群,亲耳听到杨相公劝解江湖道怨仇宜解不宜结的话,因为杨相公是读书人,理解高人一等,说得非常激澈,连我听得都非常感动,无怪铁脚板临时改计,当众声明,率领门徒,毅然一走了,可恨你们不知杨相公一番苦心,还以为和邛崃派一鼻出气,老实对你们说,我在上面看得非常清楚,如铁脚板七宝和尚矮纯阳这般人,不被杨相公用话感动,定要在擂台上和华山派见个真章,今天你们便要吃大苦了,邛崃派交友广阔,除出在场的铁脚板等几个首脑以外,还隐藏着几个能手,决非你们所能对敌,你们偏瞎了眼,冥然无觉,还以为人家诡计取巧,你们今天能够有这样结果,真是不幸中之幸,完全是杨相公片言解纷之德,可笑我们这位干闺女,还想替江氏兄妹会一会雪衣娘,说起当年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五行掌打落江中,也是咎由自取,江五事不干己,依恃一点琵琶功,替朋友强自出头,才受一掌之厄,刚才江奇也用琵琶功想制杨相公于死地,老夫在上面,已经怒不可遏,便想下来制止,后来一看杨相公应付有余,三十六路擒拿手中,羼着分筋错骨法,把江奇一点微末功夫,消解于无形,最难得的是杨相公击穴斩脉,极有分寸,既稳且准,都适可而止,绝不用出杀手,如果杨相公也和你们一样,手法稍微一重,江奇早已两臂俱废,这种宽宏大量,才是真英雄,江湖上尊重的便是这种人,老夫实在感佩得了不得了,从此江氏兄妹,如果不知自量,还要记着这段怨仇,再生事非,从我说起,便不答应你们。”鹿杖翁说到这儿,忽然向虞锦雯看了一眼,向她抬手道:“姑娘,你过来。”虞锦雯眼圈一红,走到跟前,满肚委屈地说道。“干爹,你老人家说我扯着旗号,到此镇擂,可把我怨苦死了。”鹿杖翁笑道:“我都明白,你自己还不知道,人家利用你,到处说是女飞卫代表鹿杖翁镇擂,江湖上却早已传开了,如果我不赶下山来,连我这张老脸皮,都被你们抹黑了,我的干闺女,你是完全静极思动,想到成都来开开眼界了,可是你要明白,江湖上交朋友,最得当心,像这两位杨相公陈小姐,才是你应该结识的好友,姑娘,干爹老眼不花,快过去,和陈小姐亲近亲近吧。”虞锦雯虽然老练,不由的粉面一红,低下头去,瑶霜却玲珑剔透,乘机过去拉着虞锦雯的手,说道:“姊姊一身本领,小妹非常佩服,如蒙不弃,改日请到舍下盘桓,小妹可以面受指教,多交闺友。”虞锦雯除出懊悔自己疏忽,被人利用外,心里又多了一种难受,她这难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嘴上只好和瑶霜谦逊几句,心里却想哭,在鹿杖翁未尝不爱惜这位干闺女,如果杨展没有一段姻缘,鹿杖翁早把这爱婿抱在手中了,在鹿杖翁心里未尝不暗称可惜,所以他刚才说出破山大师是有福的人,还叹了口气,这时看得瑶霜和虞锦雯互相周旋,他心里又想了一种微妙念头,可惜他这念头一时不便出口,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鹿杖翁一出面,豹子冈擂台,算是瓦解冰消,最难受是擂主黄龙,闹得八面不是人,他被鹿杖翁一顿训斥,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越发把邛崃派恨之入骨,连鹿杖翁也恨上了,因为他野心甚大,为了这座擂台,费了许多心机,因友及友,也请了不少厉害能手,预备最后出场,对付铁脚板七宝和尚等人,邛崃派虽然巧言惑众,退出擂台,事不算完,擂台还有几天,自己早有安排,不怕邛崃派躲着不见人,好歹要把沱江涪江两处水码头,归华山派独占,自己觉得稳操胜券,万不料事不由己,多年不下山的鹿杖翁,竟会在这紧要当口,赶来以大压小,反而帮敌人说话,左面棚内自己请来的几位江湖能手,大约也恨鹿杖翁多事,枉称华山派尊宿,一个个都悄悄溜走了。

那班溜走的人,逃不过双眼炯炯的鹿杖翁,朝着左面棚内,一声冷笑,向杨展说道:

“凡是总要讲个理字,无奈江湖上多一勇之夫,和他们费尽唇舌,也难使顽石点头,但是公道是在人心,杨相公涉世尚浅,这十几年内,四川有十三家山贼之称,黄龙虎面喇嘛,以及摇天动等。

都是十三家以内,偏偏这十三家内,有不少是华山派门下,被人们说起来,脱不了这个贼名,因此老夫独行其是,息影山林,让他们自生自灭,今天老夫多事,不明白的人,还以为老夫不替自己华山派做主,反而胳膊楞往外弯,哪知道老夫和杨相公一般存心,总想替他们感召祥和。免去多少杀身之祸,可是此刻默察情形,恐怕迷途难返,枉费我们一片好心,老夫这把年纪,也管不了许多,从此老夫绝不干预他们的事。不过有一事,老夫要拜托杨相公,虞锦雯从小孤苦伶仃,由我收养成人,名为义女,实和亲生一般,老夫从来不收徒弟,只有她的功夫是老夫亲传,平日心情品德,都还不错,老夫风烛残年,务请贤伉俪看老夫薄面,万事照料,老夫言深了,似乎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杨相公胸襟远大,陈小姐也是贤淑女豪,大约不致见怪老夫的冒昧的了。”

十一 诡计

鹿杖翁说出这番话来,言重心长,别含深意,听在黄龙江氏兄妹耳内,越发不以为然。

在虞锦雯却是芳心寸碎,心事重重。杨展想说出几句话来,心有顾忌,怕瑶霜多心。这时瑶霜一面拉着虞锦雯的手,一面向鹿杖翁笑着:“老前辈这样看得起我们,是我们后辈的幸运。只要虞家姊姊不嫌我们,后辈愿和虞姊姊结为异姓姊妹,彼此都有个照应。”鹿杖翁呵呵大笑道:“姑娘,你这样多情,我干闺女是求之不得,老夫是喜出望外了。”杨展乘机说道:“此时日已西沉,老前辈和黄擂主大约有话谈,后辈斗胆,备怀水酒,想请老前辈和虞小姐光降敝庐,可以从容求教,黄擂主、江师傅、江小姐,能够联袂光临,更是欢迎,敝庐在武侯祠后宏农别墅便是。”鹿杖翁道:“好,准定叨扰两位,别人不敢说,我和我干闺女必到。时已不早,两位先请回府吧。”杨展又向洪雅余侠客抱拳道:“余兄大名,早已贯耳,不想在此会面,明午不诚之敬,务乞余兄拨冗下降,藉此订交。”余飞忙不及躬身还礼,笑道:“杨兄抬爱,敢不从命,不过这次路经成都,同着几位朋友在此,我辈神交有素,不拘形迹,万一明午有事羁身,改日定然趋府拜访。”说时,略使眼色,似乎别有用意,杨展猛地省悟,鹿杖翁和虞锦雯在座,有了外人,鹿杖翁反有顾忌,不能畅所欲言,有自己和鹿杖翁打成交道,对于川南三侠,颇有益处。当下略一周旋,不再坚邀,和瑶霜便向鹿杖翁告辞,再和黄龙等口头上也敷衍了几句,瑶霜却诚形于色的拉着虞锦雯订明午之约。

两人离开擂台,小苹和书童,已把四匹马预备妥当,一齐上马,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下人们递上一封信来,说是有人送来不久,两人一看信上写着“杨相公亲拆”,拆开一瞧,只见信上写着:“伟论敬佩,弟等退场以后,特留余兄及二三能手殿后,藉为贤伉俪暗中臂助,嗣得探报,鹿杖翁突然现身,对于贤伉俪赞不绝口。此翁性情怪僻,绝少许人,青睐如此,确是难得。但此翁在华山派上身份虽高,隐迹已久,未必能使敌方悔悟,就此罢手。其中尚隐伏一二著名恶魔,敌方藉为后援,雪衣娘踪迹已露,吾兄得鹿杖翁青睐,更为彼等所忌,弟等近日内整理沱江支派恐难赴晤,务希随时防范,以防反噬,切嘱切嘱。”下面具着一个“七”。杨展道:“我本意请鹿杖翁到此,同时想请七宝和尚等作陪,替他们解释怨仇,免去多少是非,照这信内所说,黄龙这般人,已属无可理喻,怪不得刚才余飞连使眼色,婉辞赴席了。”瑶霜说道:“你是脱不了书呆子脾气,对强盗们讲了一篇大道理,完全白废唾沫。我暗中留神,早看他们成群结党,绝不死心,便是铁脚板一片花言巧语,藉此散场,也是针锋相对,另有安排。不过虎面喇嘛无端被他老婆一口吹箭,射瞎双跟,最后又被鹿杖翁赶到镇压。这两档事一扰局,完全出于他们意料之外,可是事情不算完,擂台上被人扰了局,也许别生花样,我们两人的事,又被鹿杖翁依老卖老的明说出来,又把你恭维得晕头转向,当然把我们当作眼中钉了,但是凭这些亡命之徒,能够把我们怎样。”杨展一瞧小苹和几个使女不在跟前,悄悄说道:“今晚你把小苹照料到别屋子睡去吧,我们晚上在一起,彼此容易照顾一点。”瑶霜笑啐道:“呸!不识羞的,我才不上你当哩。”

杨展笑着央求道:“好妹妹!我是正经话,别往邪处想。”

瑶霜在他耳边低语道:“小苹鬼灵精,教我用什么话撵她呢?多的日子也过来了,你考过武闱,我们便要成礼,你算算还有多久日子,为什么官盐当作私盐卖呢。”杨展故意逗她道:“官盐当作私盐卖,又是一番趣味,我不上楼,你不会下楼吗?”瑶霜明知他打趣,笑骂道:“下流坯子,还说是正经话呢,我不理你了。”

两人在内室晚餐,小苹站在一边伺候,瑶霜说起白天豹子岗,小苹一支袖箭,几乎惹出祸来,人小胆大,下次千万不可如此。小苹撅着嘴说:“我实在可怜那个独臂婆娘,到了这地步,居然还念夫妻之情,只射瞎虎面喇嘛双跟,这种杀坯,还留他一条命作甚!”杨展笑道:“嘿!

瞧你不出,小小年纪,这样心狠手辣。”瑶霜说:“小苹这一袖箭,虽然鲁莽一点,却救了一条命。”杨展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苹此可称‘侠婢’了。”三人正在说笑,外面下人送进一封信来,杨展在灯下一瞧信皮上,字迹歪斜,且写得稚弱不堪,细审笔迹,好像是女人写的,信皮上写着“杨相公密启,内详。”杨展先不拆信,向送进信来的人问道:

“这封信何人送来,送信来的人,走掉没有?”

那下人回话道:“送信来的人,形色慌张,自称北门外玉龙街客店伙计,奉一女客所差,限他即时送到,立等回音,现在送信人还在门房候着,没有走。”杨展瑶霜听得起疑,忙把信封拆开,取出信笺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万恶贼党,竟敢以下犯上,阳称欢宴,暗下蒙汗药,将我义父劫走,生死未卜,雯先回寓,幸免毒手,刻据江小霞念旧,密通消息,始知毒计,拟于三更时分,仗剑赴豹子岗与贼党决一死战,生死已置度外,贤夫妇侠义薄云,倘蒙拔刀相助,救我义父垂危之命,至死不忘大德,虞锦雯泣叩。”杨展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冷笑不止,瑶霜道:“万恶贼党,真是伤心病狂,竟敢做出这样事来,可是鹿杖翁也枉称江湖前辈,竟也着了他们道儿,照说他们自己窝里翻,外人管不着,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既然被我们知道,在侠义天职上,难以置之不理,何况那位虞小姐,实在可怜,我已经出口和她结为异姓姊妹,更不能不助她一臂之力。走!我们倒要瞧一瞧这般恶徒,究有多大能为,敢这样倒行逆施。”瑶霜说时,柳眉倒竖,义愤于色。杨展却坐得纹风不动,微微冷笑道:“我的小姐,你少冒热气,这封信的来意,原希望我们两人风急火急地赶去打抱不平的,不过信上说的是三更时分,你先不要急,让我打发了来人再说。”说罢,站了起来,瑶霜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封信上有毛病么?”杨展点头道:“我先到外厅见一见送信人,回头再对你说。”说完,便和门外立着的下人出去了。

片时,杨展进来,大笑不止,瑶霜急问道:“为何发笑,送信人打发走了么?”杨展剑眉直竖,目射异光,冷笑道:“我虽然未涉江湖,这样诡计,休想在我面前施展。刚才我仔细一瞧来信,很是可疑,特意亲自出去,把送信人唤进来,既然看他一身衣服,倒像客店伙计。问他客寓地点,和虞锦雯形状,也都说得对,无奈一脸一身的贼气,瞒不过我双眼,最可笑贼党们什么人不派,偏派了这人来,这人右手腕上,贴了一块金疮膏药。我一瞧这块膏药,再看他长相,便认出是虎面喇嘛的高徒,也就是中了我们小苹袖箭的一位。在贼党们还不知袖箭是我们小苹所发,更料不到我们认得他的面目,贼党们又把细过头,定要取得回音,以便稳拿稳捉,真把我姓杨的,当作一个不识世故的纨挎公子了。”瑶霜笑道:“你且慢吹大气,究竟怎么一回事,快说出来吧!”杨展道:“我先说信上的破绽,虞锦雯的笔迹,我们果然没有见过,这封信上的字,骤然一看,笔划细嫩歪斜,好像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写的一般,但是信文文通理顺,井然有序,毫无涂抹窜改之处。和慌慌张张的笔迹,便觉不符,可见笔迹细嫩歪斜,是故意做出来的。这是小漏洞,不算数。我们此刻晚餐刚毕,信上所名‘欢宴’,是在我们离开豹子岗时,他们便欢宴鹿杖翁呢,还是上灯以后才欢宴呢?你想,我们回来时,业已万家灯火,到此刻我们饭罢,并没多久。你瞧信上,算他我们走时便开始欢宴,虞锦雯却不在场,独回北门客店。后来江小霞看见欢宴出事,前去暗通消息,虞锦雯才知其事,再写起信来,打发客店伙计,从北门外步行到南门外,把信送到这儿,你想得用多少时候?细算时刻,大有毛病。再说,贼党欢宴前辈鹿杖翁,自在情理之中,何以虞锦雯独不备宴,反而独回客店,却在情理之外。

江小霞和虞锦雯是亲戚,又是同处已久的女伴,暗通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但江氏兄妹与鹿杖翁同处鹿头山,虞锦雯又寄居江氏家中,同为鹿杖翁后辈,江氏兄妹在华山派中,比较与鹿杖翁最为接近之人,平时受鹿杖翁虞锦雯父女武功指点,危难扶翼之处,定然难免。

江小霞既有暗通消息之情,岂无利害切身之念,即使江氏兄妹并不预谋,当场亦难坐视不救,此又大出情理之外,这都不算最大毛病。贼党他为什么对于本派尊长要这样下手甘犯江湖大忌呢?照今日擂台上情形,凡是黄龙之辈,不免怨恨鹿杖翁不替本派作主,反而折断胳膊往外弯,把一座擂台弄得瓦解冰消,华山派下也许动了公愤,先来个大义灭亲,除掉内部的障碍,然后始能重振旗鼓,合力对外,这种情形,似乎有此一说,信上的本意,也是要我们从这条路上着想的,但是我们再想一想,鹿杖翁是何如人?何等武功?何等阅历?凭黄龙之辈,果然没有这样大胆,即使另有主使之人,这种鬼计,鹿杖翁绝不会轻易上钩,即算暗箭难防,黄龙之辈,丧心病狂,为了畅所欲为,暂时把鹿杖翁软禁起来,免得阻碍已定之策,然而深得鹿杖翁真传的虞锦雯,既未预谋,彼等何以毫无顾忌,让她安处客店!只要从这种地方一想,便觉种种不合情理,信上好像言之成理,其实禁不住仔细琢磨,其中便觉毛病百出了。总之这封信是假的,送信人假称客店伙计,更是铁证。其中诡计,完全想在今夜把我们两人诱到贼党埋伏之地,群起而攻,制我们死命罢了。本来他们不必定在今夜行此诡计,大约为了明午鹿杖翁和虞锦雯到此赴约,他们认定我们两人,虽不是邛崃派中人,却与邛崃派首脑有密切关系,已把我们视为仇敌。如果鹿杖翁父女和我们接近,不免说出黄龙等平时不法行为,把他们虚张之势,泄露无遗,多有不利;鹿杖翁在擂台上又把干闺女重重拜托我们,更遭他们之忌。为了他们争沱涪两江水旱码头的利害前途,只好把强敌暗算除掉。

对于我们急于在鹿杖翁赴约之先,先下手为强,免得夜长梦多,但是他们不想一想,即算如了他们心意,纸里包不住火,事后鹿杖翁肯饶恕他们了么!哎呀!不好,这封信上的意思,当然是无中生有,故意捏造出来的,可是言为心声,他们既然能捏造出这种事来,其中难免真有这种坏念头的人,鹿杖翁这次下山,实在有点自招烦恼了!”这事经杨展详细一解释,瑶霜恍然大悟,勃然大怒道:“玉哥,你既然看透了万恶贼党诡计,我们何妨将计就计,让万恶贼党们尝尝我们厉害!”杨展笑道:“我已定下主意,已经亲口对送信人说‘届时必到。’而且故意说‘我们自备骏马,脚力极快,决不误事。’我还赏了几两银子,以示不疑,那贼徒欢天喜地地走了。此刻尚未起更,到三更时分,绰有余闲,我想以此信为证,先去会着鹿杖翁和虞锦雯,请他们一同前往,看贼党们如何摆布!”瑶霜道:“好是好,这时哪里去找他们呢。”杨展道:“依我推测,鹿杖翁和虞锦雯在一起,也许已在玉龙街客店了……。”一言未毕,忽听院子里风声飒然,一响便寂,瑶霜噗的一口,把桌灯吹灭,向小苹耳边嘱咐了一句:“拿剑来。”杨展已一个箭步窜出房门,到了中间堂屋门口。

两人即警备之际,院子里已有人娇滴滴唤道:“杨相公陈小姐不必惊疑,虞锦雯奉命求见,望乞恕罪。”两人一听是虞锦雯,瑶霜忙命上灯火,同杨展一齐出堂屋,虞锦雯一身夜行衣服,背着长剑,款步上阶。瑶霜赶上一步,拉住虞锦雯玉臂,笑道:“虞姊姊深夜光降,定有见教,请里面待茶。”虞锦雯笑道:“初次造访,便从屋上进来,实在太失礼了。

不过奉命而来,避免耳目,只好如此,尚乞两位原谅。”瑶霜道:“虞姊来意,略知一二,虞姊不来,他也要到玉龙街乘夜拜访了。”说着向杨展一指,虞锦雯听得却是一愣,杨展笑着把怀里一封信取出来,送到虞锦雯近身茶几上,说道:“虞小姐一看信便知。”虞锦雯急把信笺取出一瞧,立时粉面失色,杏眼圆睁,恨声说道:“岂有此理,这种万恶诡计,两位大约已窥破阴谋,可恶的竟借用我的名义,引诱两位入陷,还捏造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我和义父都不能宽恕他们。怪不得我义父逼着我连夜赶来,命我通知两位,‘休中诡计,慎防暗算。’我还以为没头没脑的两句平常话,巴巴地逼着我冒昧赶来,我还愁着初次造访,这话如何说起。他老人家又不细说内情,两位一问我这话从何而来,叫我如何回答?万想不到他们已做出这种事来了。大约我义父察言观色,已经预料到他们这般人,难免有这样诡计,事不宜迟,命我连夜知会,请两位有个防备。如果这封信入他老人家之目,我义父真要气坏了,说不定把这般无法无天的恶徒们,一个个亲自手刃了。”说罢,又向杨展瑶霜看了一眼,愤然说道:“瑶妹,愚姊略长几岁,我也不客气了。瑶妹,我也年轻无知,此番到成都来,几乎被人愚弄。我义父责备我一点不错,现在我先向两位谢罪。”瑶霜忙说道:“虞姊千万不要挂在心上,我们有缘结交,此后亲近日子多着呢。”杨展笑道:“小弟和瑶妹同岁,此后请姊弟相称吧。”虞锦雯犁涡微晕,瞟了他一眼,立时低下头去,有点羞涩了,瑶霜指着信说道:“虞姊来得正好,信是派人送来的,派来的人,我们认得他是虎面喇嘛的门徒,来人还讨回声,我们说届时必到。现在虞姊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还是置之不理呢?”虞锦雯倏地面现青霜,指着信说道:“信上不是说三更时分吗,我们三人三口剑,大约还不把这般恶徒放在心上,而且我先出场,我要问问他们,为什么借用我名义,万一两位真个上当,我有嘴也说不清,我还能见人么?”杨展道:“虞姊,此刻鹿老前辈在什么地方,还在玉龙街客店吗?”虞锦雯叹口气道:“他老人家这么大岁数,性情非常特别,隐现无常,谁也不知他准住处。白天两位走后,老人家又把黄龙一般人骂得狗血喷头,还是由我用话劝住。他老人家一顿骂完,跺跺脚就走了,也没有人敢问他到哪儿去。我也恨极黄龙夫妇,几乎把我也毁在里面。江氏兄妹染上他们恶习,义父走后,连江铁驼也敢编派义父不是,我是一赌气,独自回了玉龙街。此刻我推想这封信的鬼主意,定然在我走后想出来的。

我回到客店用过晚餐,越想越气,后悔跟着江氏兄妹到成都来,染上这混水,正在气闷,义父忽然走进房来,也不知他从哪儿米的。一见面,便命我速到此地知会两位,而且叫我越墙而过,避免耳目,还不准细问情由。”杨展笑道:“如照虞姊所说,今晚黄龙等活该倒霉。

虞姊以为鹿老前辈察言观色,无非叫我们预防诡计,但是小弟猜测,鹿老前辈表面上怒骂而走,大约仍在暗中监察这般恶徒举动,这封信内的诡计,也许他老人家早已明白了。不过小弟此刻代黄龙等设想,定此诡计,准能把我们两人制服么?还是其中隐有出色人物,稳操胜算呢,还是暗伏阻击,依仗人多势众呢?”虞锦雯说:“杨相公料事如神,我义父也许知道这恶计了,至于他们……”话还未完,瑶霜抢着笑道:“人家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姊,虞姊还是见外,还是相公不离口,他号玉梁,你喊他玉弟不行么!”虞锦雯被瑶霜天真浪漫的一说,不禁一阵忸怩。半晌,才接着说道:“他们一般人,白天在擂台上现世的几个,两位已经一目了然,我在黄龙家中没有久留,也因看得黄龙相处的人,没有正经路道,才远远的避居客店。不过依我推测,未必有什么高手,物以类聚,无非是四川水陆两道,饭横梁子的匪人罢了。据江小霞对我说,虎面喇嘛请到了两个江湖厉害魔头,都不是近处人物。一个是川藏交界凶淫无比的独脚大盗,绰号小丧门,一个是甘蜀毗境摩天岭一股悍匪的寨主,绰号秃鹰。不用见人,只听那两个绰号,便知是个混帐东西。虎面喇嘛和黄龙,把这两个宝货,敬如鬼神。听说许了重愿,才请来的。也许这条诡计,还是这两个宝货指使的呢!这倒好,我今天要开杀戒,先把这两个宝货做榜样,替世人除害,使黄龙破胆。如果我义父已知此事,更不用说,这般恶徒要自讨苦吃了。”

三人越说越投机,瑶霜把虞锦雯请到楼上自己香闺内叙话,杨展也陪上楼,小苹张罗香茗细点,殷勤待客。虞锦雯看得小苹可爱,拉着小苹,略问身世。瑶霜便说出黄龙手下害死花刀李,劫取小苹,自己凑巧相逢,救了她,巧得七星蜂符,才和黄龙结上梁子,接到擂台请帖的一段经过。虞锦雯这才明白,其中还有这段故事。想起擂台上,铁脚板抬出邛崃派第二支派七星蜂符,失面复得,把黄龙网罗的沱江一带的邛崃门徒,统统引走,原来还从小苹身上所起,怪不得黄龙把雪衣娘杨展一并恨上了。虞锦雯笑道:“我这次到成都来,真像瞎子一般,如果我义父迟到一步,也许冒冒失失的和瑶妹交上手呢,还算逢凶化吉,我们到底交上朋友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虞锦雯说到这儿,略一迟疑,似乎有点不便出口,却向两人看一眼,微微一笑,瑶霜笑道:“虞姊有什么不明,我和他毫无忌讳,只要是我们知道的,没有不据实奉告的。”

虞锦雯被她一逼,只可笑说道:“我和瑶妹在武候祠马上相逢,瑶妹自说姓杨,和……

玉弟是兄妹,我真相信了,现在才知……不是。”说到这儿,虞锦雯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杨展一笑,正思开口,瑶霜心直口快,已接过去笑说道:“怎么不是呢,实对虞姊说罢,我们两人一出娘胎,便定姻了,而且我去世的母亲,是他的义母,他的老太太也是我的干娘,我们从小便在一块儿,从小便兄妹相称,所以又是兄妹,又是……”瑶霜说到这儿,嗤地一笑,便不说了。虞锦雯暗想:他们真是世间少有一对天缘,我义父称他们珠联璧合,一点不错,既然是夫妇,她对我说姓杨,女从夫姓,也讲得过去了,不禁笑道:“你这一说,又使我顿开茅塞,既然如此,我从此称他妹夫好了。”瑶霜大笑道:“暂时还得喊他玉弟。”虞锦雯惘然问道:“这又什么缘故?”瑶霜朝杨展瞟了一眼,微笑不答,却用话岔开道:“虞姊,从今天起,你不必老远跑到玉龙街去了,我定要留你在这儿。咱们一块儿多盘桓几天,咱们联床夜话,才是姊妹结交一场的情分。”虞锦雯朝瑶霜一笑,悄悄说道:“府上闲房有的是,我也不客气,不过联床同眠,似乎……有点不便吧!”杨展半晌插不进话去,痴痴地听她们一往情深的谈话,此刻听得虞锦雯忽然世故起来,知她还没有摸清两人的底细,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瑶霜横了他一眼,在虞锦雯耳边,悄说道:“我们过了中秋才成礼呢,所以妹夫两宇,还得藏一藏哩!”瑶霜这一解说,虞锦雯立时粉面通红,心想真糟,这一世故又出了错儿,自己也是闺女,这一文不对题,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也真怪,明明同居在一起,明明两人百无避忌,宛然是一家的男女主人,谁看得出他们还没有交拜成礼呢。虞锦雯这一难为情,杨展旁观者清,忍不住口角露笑,瑶霜向他娇嗔道:“你敢笑虞姊,本来我们两人和别人不同,难怪虞姊瞧不出来,你得罪了虞姊,看我饶你!”

杨展忙分辩道:“我何曾笑你们来?你这么一说,倒真使虞姊不安了。”说罢,忙站起来,拱手说道:“虞姊海涵,真个不必独处客舍,务必在此下榻,我们也可朝夕求教。”虞锦雯把两人举动,看在眼内,芳心怦怦然,受了异样感动,嘴上故意笑道:“两位真是……

连这一点小事,也要赔个礼,使我真不敢和你们亲近了。”说罢,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三人这样剪灯深谈,虞锦雯感觉杨展瑶霜都是一片热情,绝无虚伪,心里非常高兴,觉得来到成都,结交了这样朋友,总算不虚此行。不过心里也暗暗难过,这难过只好藏在心里极深处所,是无法对人说的。三人一同用过宵夜点心,将近三更,杨展瑶霜也把外面长衣脱掉,结束一身夜行衣靠,佩上宝剑暗器,嘱咐小苹在家小心看守门户,瞒着下人们,一齐跃窗越墙而出,施展轻功,掩着身形,向豹子岗进发。连马匹都不用,这是杨展主意,先对送信人故意说出骑马赶往,此刻却是步行,使贼党们难以觉察。

虞锦雯当先,瑶霜居中,杨展殿后,各自展开身法,疾如流星,用不了多大功夫,已走出十几里路去,绕过一处田园,前面一片荒林,并无村庄。虞锦雯倏地放缓脚步,向后面两人悄说:“当心前面树林。”说毕,把背后宝剑拔下,脚步一持,却不使步下带出声音来,宛如一道轻烟,当先向前面树林赶去,瑶霜杨展岂肯落后,却不亮剑,三人走成一条线,眨眼之间,已到林口,猛听得林内有人似哼非哼的一种哑闷怪声,三人合在一起,驻足细听,声音似在林内不远处所。杨展艺高胆大,倏地伸手拔出莹雪剑,一个箭步窜入林内,向哼声所在处寻。好在林木稀疏,天上月光照射入林,并不十分黑暗,杨展走了不远,已瞧见一株枯树上绑着一人。虞锦雯瑶霜两人也赶到身后,一齐走近绑人那株枯树跟前,杨展一见绑着的人,便认出是送信的贼徒,也是虎面喇嘛的高足。这时手足被人用林内老树上细藤,紧紧的捆在树身上,两眼插着两支吹箭,顺着脸不住的流下血来,嘴上还塞着一团破布,哑闷的怪声从鼻孔内哼了出来。三人想得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猛听得左近一株树上,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喊道:“来的是杨相公杨恩人么?待难妇叩见。”三人更是惊疑,一回身,只见左近树上跳下一人,飞步而至,到了跟前,立时向杨展跪了下去。三人微一退后,瑶霜业已认出这妇人,是白天用吹箭射瞎虎面喇嘛的独臂女人,便说道:“你不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么!为什么又把这人弄成这般模样?”这妇人在地上叩了几个头,站起来说:“姑娘,你和杨相公是我的恩人,难妇没有两位暗中助我一袖箭,早已被这混帐东西一镖送命了。”

她这样一说,三人立时明白,这又是怨怨相报,杨展问道:“你怎知袖箭是我们所发的呢?

再说,你在这人身上报了仇,也就罢了,为什么又把他绑在树上?自己也没逃走,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似的。”那妇人说:“杨相公明见万里,难妇在白天面向擂台,没有背后眼,怎知相公救助,难妇身已残废,只剩一臂,要把这人捆得这样结实,真还费事,这是刚才老爷子鹿杖翁通知难妇,才知两位是我救命恩人,这也是老爷子绑的。不止这人,还有几个,两位不信,请看老爷子留下的字条好了。”说罢,右手在怀内摸出一张纸来,杨展接过,映着月光,瞧出纸上写道:

“今夜诡计,暗中监察,难逃余目,此事系著名恶盗小丧门秃鹰两人主使,可恨两盗见机先遁,未能手刃。黄龙铁驼辈,已由贾侠等事先邀截半途,尽情戏侮,丧胆而逃,其实不只看余情面,饶其一命。江小霞被半面娇蛊惑,违余教训,特留此两人,以供质讯,并嘱独臂妇留林看守。此妇可怜,贤伉俪倘能收留,感恩托足,堪供门户之役。老夫心灰意懒,悔此一行。明午之约,请俟异日。

锦雯暂时托身尊府,偕余后命,余事乞杨相公裁行。鹿。”

三人一见字条,杨展笑道:“恶徒枉费心机,弄巧成拙,非但鹿老前辈事烛机先,连贾侠余飞,也早盯上他们了,这倒好,闹得我们三人无用武之地了。”瑶霜笑道:“鹿老前辈真有意思,把那位黄夫人半面娇和江姑娘江小霞,不知搁在哪儿了,还特地把送信人绑在树上,人证俱全,这要瞧我们三人的了。”虞锦雯恨声说道:“江燕儿忘记本来面目,咎由自取,我真不愿见她的面。”杨展道:“江姑娘跟着他阿哥走,身不由己,又惦记着上辈一掌之仇,情有可原。老前辈不知如何惩治,我们快找一找吧!”一边站着的独臂妇人叹口气道:“人人都能像杨相公光明宽大,哪会有这种事。这两个人所在,难妇知道,三位随我来。”说毕,领路先走。三人跟着她走进林木深处,没多远,便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像称锤一般,高高的吊着两个人,是背对背连双手捆住,再用长藤一穿,悬空吊起。逼近一看,可不是江小霞和半面娇。黄龙江铁驼大约吓破了胆,不知逃往何处,连自己妻妹,都顾不得解救了。

江小霞半面娇身上毫未受伤,只见高吊树上,全身麻木,随风晃荡而已。其实两人早已听出虞锦雯和对头进林,又羞又愧。情愿在上面受罪,那敢出声呼救。这时三人已到树下,江小霞泪如雨下,忍不住哭出声来。虞锦雯喊声“作孽!”忍不住说道:“玉弟,你上去把藤束割断,放下两人来,我们在树下接着。”杨展应声“好。”

一耸身,独鹤冲霄,拔起两丈多高,纵上了树,再一腾身,到了横干上,一手挽住长藤,一手用剑轻轻割断,把两人缓缓堕了下去。下面瑶霜虞锦雯两人接住半面娇江燕儿身子,随手用剑,把捆身绳束,也一齐割断。半面娇和江小霞吊了半天,四肢麻木,那还站得住,立时跌坐于地。半面娇一声不响;江小霞却哭得呜咽难言,突然惨叫道:“雯姊,你行好,快叫他们两位赏我一剑,我感恩不浅。”虞锦雯叹口气道:“你哥哥素来有己无人,事事乱来。你不应该不把老爷子的话,细细一想,竟会做出这种不光明的事来,更不该捏造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谎言,还捏作我的名义,别人或者不知老爷子的性情,你们兄妹不应该不知道。不用说有老爷子在此,哪有你们施展手段的余地,便是你们这条诡计,早被杨相公看透。何苦白白丢人,你们闹到这样地步,杨相公和陈小姐依然大度包涵,寻到此地,特来解救。譬如你们兄妹处于杨相公地位,肯这样诚心么?恐怕早已拔出刀来下手了,谁没有天良?趁早回头是岸,从此醒悟吧!”虞锦雯苦口婆心的一劝,江小霞未尝不受感动,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般,瑶霜道:“江姑娘,过去的事,也不必提了。我们各存各心。

江姑娘如果此后还记着我父亲一掌之仇,我也无法,只好听从尊便,不过我得问问,他们都逃的逃了,躲的躲了,你们两位,怎的会落鹿老前辈之手?”咬定牙关不开声的半面娇,这时忽然答话道:“你还问个这干么呢?这样已够噍半天的了,算你们两口子交子午正运吧!”瑶霜一听她开口,便生气,娇喝道:“谁和你这种下流贱人说话!今夜看在江姑娘面上,权且饶你一次,下次如果再犯在我手上,便没有这般便宜你了!”话刚出口,猛听得对面四五丈开外,一株大树后面,厉声喝道:“休得逞强,我小丧门今夜有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否则你们早已死在俺丧门钉下了!”喝声未绝,刷地一条灰影窜了过来,这当口,树上的杨展,一声不哼,一顺莹雪剑,一个乳燕辞巢,从树上飞掠而下,正把小丧门截住。小丧门原是个采花淫盗,本来看得江小霞略有几分姿色,在黄龙家中已经公然挑逗。今晚定了诡计,派好人位,分三批出发,江小霞半面娇带了几个党羽先走;黄龙江铁驼第二批走;小丧门秃鹰最后出发,约定在这林内会齐。不意黄龙江铁驼走到半路,便被贾侠余飞截住,而且是暗中戏耍,吃尽苦头。等得小丧门秃鹰出发,黄龙江铁驼已狼狈不堪。小丧门秃鹰明知事已败露,被人占了先着,又听说鹿杖翁竟在林内等候,吓得两人避道而行。避开以后,小丧门却惦着江小霞,未知能否脱身,过了半晌,算计鹿杖翁谅已走远。

重又回身到此暗探,凑巧碰着瑶霜虞锦雯两人,正和坐在地上的江小霞说话。小丧门白天在豹子岗棚内,看见瑶霜,已经魂不附体,虞锦雯也是他目中之物,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想先在江小霞身上打主意。不料此刻一寻江小霞,却碰见了瑶霜虞锦雯在林内亭亭并立,立时色胆包天,不顾一切,现出身来。万不料半空里会飞下杨展来,不禁吃了一惊,望后一退,丁字步一站,一翻腕子,从背上撒下一柄宽刃厚背砍山刀米。把刀一横,冷笑道:

“我道是谁?

原来是白天在擂台上用掌力碎石的小白脸儿。来,来,来!我小丧门会你一下,免得你到处逞能。”杨展细看这人,鼠目獐头。一脸狡凶之气,一身银灰川绸,密扣夜行衣,腰挎镖囊,头包绢帕,旁边还插着一朵生绢红山茶。

杨展恨他出言无礼,一个箭步,窜到跟前,立时剑随身进,手起剑落,一个乌龙入洞,剑锋直点心窝。小丧门这柄砍山刀,颇具功夫,一闪身,刀光电闪,一洗一封,猛地进步,一个直劈华山,向杨展斜肩便劈。杨展一塌身,剑光罩体,一个枯树盘根,剑如匹练,绕向小丧门的下部。

小丧门一耸身,接招换招,施展六合刀的刀招:崩、挑、劈、抡、截、撩六字诀。杨展一看此贼刀招,既狠且滑,差一点的真还不是他对手,立时展开了破山大师悉心传授的内家峨嵋九宫太极剑法。初搭上手,觉不出厉害来,几十招以后,移换步形,似虚却实,按实避虚,花剑错落,剑点缭绕。小丧门觉察不妙,而且贼人心虚,还有未出手的两位女子,也不是省油灯,再不想法逃走,要自讨苦吃,难逃公道。他虽然起了逃跑的心,手上刀招,可不敢大意,提着一口气,勉强奋勇再接了几招,倏地一抽身,脚跟垫劲,往后倒纵出去丈把路,一转身,正想纵进树林深处,不料一声娇叱:“贼徒看剑。”剑如游龙,已到身上。小丧门大惊,仗着轻身功夫过人,忙不及斜刺里一纵,避开一剑。一看是娇媚如花的瑶霜,拦住去路。再向四面一打量,还有一个美艳如仙的虞锦雯,也横剑玉立,挡住一面。三个人鼎足而立,把小丧门包围在核心了。这时小丧门已没有犹豫的时间,也顾不得江小霞怎样情形,自己逃命要紧,故意用刀一指虞锦雯,冷笑道:“华山派竟有吃里扒外的人,连你也和他们在一起了,多半是看上……”

一语未毕,虞锦雯已怒不可遏,娇叱一声:“万恶狂徒,死在临头,还敢斗口!”人到剑到,一柄青铜剑,像电闪一般,向小丧门身上刺来。小丧门弄巧成拙。他本想用话掩饰,趁虞锦雯略一疏神,便可从她那儿逃去。不料一语刺心,惹得虞锦雯立意除淫凶,展开鹿杖翁亲传绝招,绝不留情,刷刷几剑,逼得小丧门步步后退,小丧门人急智生,手上竭力招架,眼神四面乱招呼,退到一株大树近身。猛地一跺脚,早地拔葱,居然拔起两丈多高,右臂挽住枝干,风车似的盘了上去,立在树干上,刀交左手,右手一探镖袋,正想掏出独门暗器丧门钉来,蓦地一声狂叫,身子站立不住,直扑下来,叭哒跌落树下,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了。

原来小丧门恶贯满盈,自取灭亡。杨展和他交手,意在警戒,尚没决心取他性命。瑶霜却恨极了小丧门。

完全是为了小丧门见面就说了一句“怜香惜玉”的无礼话。

又加上把虞锦雯也惹得愤怒填胸。在小丧门飞上树枝,只要自己逃命,也就罢了,偏又逞凶,还要伸手掏镖,这才招出瑶霜虞锦雯不约而同,一个独门见血封喉蝴蝶镖,一个袖筒夺命梅花箭,双管齐下,镖中命门,箭封咽喉,当然一命呜呼。杨展叹口气道:“想不到这万恶凶徒,自来送死,但是这尸骨怎么办呢?”虞锦雯道:“不要紧,我有办法。”说罢,和瑶霜在贼尸上,各自取回自己暗器,虞锦雯还把小丧门的丧门钉也取到手中,又从怀内贴身取出一小瓶药末来,在小丧门致命见血地方,洒了一点,便把药瓶藏好,还向贼尸点点头道:“这贼坯这点药末便够了。”瑶霜说:“虞姊倒有这样宝贝,从前我听母亲说过江湖几位行侠仗义的老前辈,常有此物,名叫‘化骨丹’,现在渐渐失传,很少有人能配制了。”

虞锦雯道:“正是,这是我义父赏给我的,赏给我时,义父还教训我一顿大道理,说是此物不同寻常,行侠光明正大的人,才配佩带此物,我想起擂台的事来,非常后悔,几乎违背训示了。”

三人处置小丧门,转身一瞧江小霞半面娇已踪影不见,只独臂妇人迎上前来,说道:

“她们两人,回复了血脉,站了起来,姓江的姑娘说:‘既蒙杨相公宽宏大量,别人不敢说,我江小霞彼此绝不向他们寻仇了。小丧门死活,我们也没脸管他,请你替我转告,我们就此走了。’难妇已知三位施恩释放,不敢留难,只教她们把树上绑的小鬼带回去,她们也依我办了。现在此地事情已了,只有难妇的事,要请杨相公和陈小姐慈悲的了。”说罢,又跪了下去,瑶霜伸手把她挽起,说道:“你放心,便是没有鹿老前辈的训示,你这样可怜的人,我们也要收留的。便是虎面喇嘛不甘心,托人辱恼,我们也有法治他,你安心跟我们回去就是。”独臂妇人垂泪道:“小姐这样慈悲,难妇碎身难报。”

去时三人,回来时却多了一个独臂妇人,小苹看得奇怪,一问情形,才知贼党诡计不成,还遭到致命打击,连小丧门性命都饶了进去。瑶霜向独臂妇人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们恩人,其实袖箭不是我们两人发的,是我小苹发的。以后彼此一家人,休得恩人难妇的肉麻了。”从此这独臂妇人对于小苹感念恩义,十分情厚,杨家的人,却称她为独臂婆。大家谈了一阵,时已不早,便各安息。瑶霜这夜便和虞锦雯同榻,真个成为异姓姊妹之交。第二天杨展打发下人,到北门玉龙街,取回虞锦雯随身包袱。虞锦雯深感两人相待之厚,一时又不便再回鹿头山江小霞家中,只好在杨家静候义父鹿杖翁的后命。

虞锦雯在杨家宾至如归,不觉一晃多日,已到了杨展武闱应考的日子了。在这几天内,豹子岗黄龙一般人,毫无动静。派人一打听,擂台果然冰消瓦解,连黄龙一家都搬走了。奇怪的是铁脚板七宝和尚这般人,也没有露面,好像也离开成都一般。虞锦雯盼望他义父鹿杖翁的后命,竟也音信俱无。虞锦雯猜测鹿杖翁定然回鹿头山去了,便欲回鹿头山寻义父去,瑶霜死命拉住不放走,说道:“没有鹿老前辈的命令,万不能让你溜走。鹿老前辈深山修道之所,你也不便久留,江氏兄妹家中,大约你也无意再往,既然认为小妹为可交之人,请你把我当作骨肉一般。我有了你这个姊妹,凡事也有个商量之所,鹿老前辈举动莫测,安知在暗中监察,知道我们姊妹相处情热,断难分难,才不来信息呢,再说他要进闱应考,姊姊更得陪我,怎的忍心说出分别要走的话来。”虞锦雯这几天和瑶霜相处,彼此情义越深,原也舍不得分商,不过虞锦雯也有说不出的心事。这时瑶霜热情流露地一说,虞锦雯也无话可说,却私下打趣道:“我也知道,咱们要好,情逾骨肉,但是你们不久要回嘉定成礼去了,难道我也跟着你去吗?”虞锦雯虽然趣话,也是实情,瑶霜却笑道:“到了那时,我自有办法,总之没有鹿老前辈的话,我是决不让你离开的。”

在这样情形之下,虞锦雯也只好在杨家盘桓下去了。

十二 雪衣娘与女飞卫

武生进武闱应考,不比擂台比武,有紧张热烈的场面,武闱内都是刻板文章,平淡无奇,尤其是像杨展这样人物和本领,何况还有主考廖参政和邵巡抚,在泯江白虎口,受过救命保家之恩,早已记识在心。这次武举,在杨展手上,可以说毫不费事的手到擒来。闱中照例的几场考试,完毕以后,启闱散考,各武生纷纷出场。中与不中,静候一报。杨展回到宏农别墅,瑶霜虞锦雯都不明白闱中怎样考试,不免问长问短,杨展笑道:“说起来稀松平常,考试重力不重技,只有较射,还够得上技字,真有奇材异能的人,限于朝廷考试程式,也无法随意称能。不过国家以此取士,文武两道,要谋正途出身,不能不走这条路径,其实一名武举,未必便是将材,真够材料的,未必都中武举,这其间有幸有不幸,不知埋没了多少真英雄。不过这次武闱,那位主考廖参政,却是比较开明的人物,不过唯独对我,却有点故意和我过不去。在演武厅较射,轮到我挽弓时,他特意吩咐换了头号硬弓,箭鹄移到百步左右,而且大声对众人说:‘嘉定杨展,以文秀才投考武举,定有奇材异能,立志报效国家。普通程限,未能尽其所长,所以另加特试。应考武生等,倘有自问能参加特试者,本主考为国家选拔真材,多多益善,这一下,全场武生,都要瞧我一人百步穿杨了。我也有点狂妄,照例步下三箭,马上三箭,我却把一壶箭袋内的十几支鹅翎箭,箭箭都中红心,却把一支支箭,拈满了红心箭鹄,全场武生,忘记了站在何地,一齐喝起大彩来。”瑶霜抿嘴笑道:“由你说得嘴响,如果我和虞姊也在考场,这百步射红,有甚稀罕!”杨展笑道:“我百步射红,本没稀罕。那天演武厅,因为我得了全场彩声,却引出一桩稀罕事来了。”虞锦雯瑶霜齐问:“什么稀罕事?大约武生里面有真本领的不服气,也显出特别能耐来了。”杨展大笑道:“一点不…错,你们听我说,武生里面有一位姓关的,失心疯似的跑上演武厅,向主考躬身说道:‘姓杨的箭法,原是他上代杨由基的家传,但是他学得功夫不到,只能射鹄,还不能穿杨哩。’这一句话,廖参政听得不禁微笑,这位姓关的武生,把古时养由基改了姓,变成了杨由基,硬把养由基当作我的上代,廖参政原谅他是武生,读书不多,也不多说,只问他:‘你有什么特殊本领,尽管当场试来。’姓关的说:‘俺家传青龙偃月刀,与众不同,考场里的头号关王刀,还不称俺手,必须俺自备祖传青龙偃月刀,才显得俺的本领。’廖参政便说:‘看情形你家传青龙偃月刀定已带来,你就下去好好试来。’姓关的得意洋洋走下演武厅,立在台阶上,两手合在嘴巴上,向远处长长地喊了一声:‘抬刀来!’便见四个大汉,抬棺材似的抬着一柄黑黝黝硕大无比的大刀,从校场角里抬了过来。虽然四个大汉抬着,八条腿写着之字,好像吃不住劲似的,抬着走非常吃力,可见这柄大刀重得异常。好容易抬到演武厅阶下,大家一看,齐吃一惊。这柄刀,黑黝黝的当然通体精钢铸就,足有丈余长,刀片薄似门板,刀杆便有桌腿那么粗,比演武厅阶下躺着的一柄头号关王刀,沉了十几倍,怕不下六七百斤重量,没有千斤神力,休想舞得动它。我也瞧得奇怪,实在瞧不出姓关的居然有这样神力。哪知道会者不难,姓关的走下台阶,哈哈一笑,右臂一伸,搭在刀杆上,单臂一起,毫不费力似的,便把这柄硕大无比的家传青龙偃月刀,单臂拿起,四个抬刀大汉,骤释重负,纷纷倒退,几乎跌倒,越显得姓关的神勇绝伦。他把大刀一举以后,马上一个盘旋,左三右六的开起四门来,越舞越欢,这柄大刀在他手上,真像灯草一般。我瞧他刀法并不出奇,蛮力实在大得骇人,自问把这柄刀单臂独拿,也许办得到,要像他舞得轻如无物,大约要甘拜下风了。这时厅上厅下,却被这柄大刀镇住了,连喝彩都忘记了。大家都说今年武闱出了大刀神,便是他老祖宗关二爷当年使的青龙偃月刀,未必有这样呆重,这时姓关的露足了脸,霍地收住刀法,柱着刀向厅上唱个喏。听不清上面对他说什么,却听得台阶上高声传杨展,我吓了一跳,心想要糟,如果叫我用他这柄大刀,准得丢脸。上面既然指名传唤,不能不上去,哪知怕什么有什么,果然,廖主考定要抬举我,却说得很有分寸,他说:‘你箭法出色当行,压倒全场,如果把这柄大刀,也能舞动,岂不全美,我也知道武功不讲浊力,不过朝廷程式如此,总得应点。’我明白廖参政一力抬举,没法子只好应命下阶,但是这柄独一无二的大刀,没有第二柄,当然得向姓关的借用。不料我刚向他走去,大约他留神上面吩咐的话,知道来意,不等我近前,右手拄着大刀,左手向我乱摇,大声说道:‘我这柄宝刀,祖传遗训,不能借人使用。’我听着一愣,姓关的好像怕我夺刀似的,已向远处大喊说:‘快来,把宝刀抬回家去。’他这声大喊,厅上厅下满都听清了,廖主考已派军弁下来喝道:‘借刀一用,不缺不折,有何妨碍,主考有令,谁敢不遵。‘姓关的满头大汗,极喊道:‘这名武举,我情愿不要了,还不成么。’喊罢,竟自把刀向肩上一扛,拔步便走,竟想退出场去了。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厅内喝一声,把这个人拿下来。立时有两个军健赶去,姓关的惊得拔脚便逃,不意臂有神力,腿却虚浮,一个不留神,脚下被石块一绊,整个身子直跌出去,手上一柄大刀又长又阔,也出了手,撞在演武厅旁边的旗杆石上,咔嚓一声,刀头竟会断折。刀一折断,全场武生们立时看清,个个轰然大笑,笑声震天,两个追他的军健,也是哈哈一笑,一个扭住姓关的,一个提起折断大刀,居然也单臂轻提,并不费事,连刀带人,解往厅上。原来这柄家传独一无二的青龙偃月刀,刀片刀杆,全是木胎,无非外面薄薄的包着一层铁皮罢了,刀一折断,自然露出里面本胎来了,最可笑四个抬刀的大汉,大约主人许了重赏,装得活灵活现,好像抬不动似的,想不到主仆扮演的一台好戏,西洋景马上拆穿,你们想,这不是稀罕事吗!”虞锦雯瑶霜怔怔地听了半天,还替杨展耽忧,想不到结果是这么一回事,忍不住一齐大笑,只笑得眼泪出,肚皮痛,小苹还笑得蹲在地上喊“妈!”

内室里大家正在说笑,外面家人们奔进来报道:“老太太已从嘉定来到,在门前下轿了。”这一报突然而来,杨展瑶霜齐吃一惊,怎地一点没有信息,老太太突然驾临成都了,杨展头一个拔脚向外便跑,瑶霜也急急赶了出去。

虞锦雯也身不由已往外迎去,刚转出外厅屏门,已见杨展瑶霜一边一个搀扶着一位慈祥的杨夫人缓步进厅,身后跟满了一般下人们。只听得瑶霜撒娇似的喊着:“娘,怎地不先打发个人来,悄没声地便到成都来了,我们也没有到码头迎接去,娘,路上没累着么!”杨夫人笑道:“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我跟前,我也动了游兴,故意偷偷地跑来,让你们吓一跳。”杨展说:“母亲故意说笑话,儿子知道其中定然有事,家里平安么?”杨夫人笑骂道:“胡说,家里太太平平的,难道一定要有事,才到成都来,你娘趁现在腰脚还健朗,和你们凑个热闹不好吗!”这当口,虞锦雯已迎到跟前,便盈盈下拜,杨夫人忙伸手拉住,一面向虞锦雯仔细打量,一面脱口而说道:“这位定是鹿老前辈的千金虞小姐了。”虞锦雯低低喊声:“伯母,侄女正是。”瑶霜惊讶道:“噫,娘!你怎会知道的?”杨夫人笑道:

“孩子!你们闹的把戏,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你们还多得多呢。”瑶霜向杨展对看了一眼,都猜不透老太太怎会知道成都的事,而且是近十几天内的事。

大家簇拥着老太太进了内室,在中堂坐下,杨老太太自己带了一个老家人和一个使女来,搬着行李等件进来,叩见了杨展瑶霜,自去安置物件。在别墅的男女仆人,也一齐进来叩见老太太,小苹端着一杯香茗,送在老太太身边几上,然后跪下去报名叩见,杨夫人向瑶霜道:“这孩子怪可怜的,被我见着,也得想法救她,想不到为了小苹,你们还上了擂台,我听到这消息,吓得什么似的。”

杨展诧异道:“真奇怪,这儿的事,母亲什么都知道了,谁和母亲说的呢?”杨夫人笑道:“你们且闷一会儿,你们两个孩子,胆子太大了,都是什么丐侠僧侠引起的祸头,我不来,你们两个孩子瞒着我,商商量量,还不知做出什么把戏来呢。”杨夫人说到这儿,向虞锦雯笑道:“姑娘,你不要看他们两人,此刻在我面前守规矩,尽孝道,哪知他们小时,一般的淘气,淘气得令人不能相信,天上的星星,如果摘得下来的话,他们也摘下来了。说也奇怪,他们不是一样的异常淘气么,可是他们两人,从小便你亲我爱,谁也没有红过一次脸,闹得哭哭啼啼的,真是天生的一对……””杨大人说到这儿,忽然截住,改了话头,笑道:“姑娘,我和姑娘也是一见有缘,听说姑娘和我们瑶霜非常说得来,这就好了,寒门虽然薄有资产,无奈几代都是单传,门祚衰薄,除出一堆下人们凑个热闹以外,人口太少了,我一到成都,家里便没正主儿了。姑娘也是女英雄,凡是英雄心肠都是热的,从此姑娘不要见外,大家相处不分彼此才好。不瞒姑娘说,你义父已把姑娘托付我了,从此老身托大,看待姑娘,定和看待瑶霜一般。”虞锦雯听得心里一动:而且满腹狐疑,连杨展瑶霜也听得奇怪,怎的鹿杖翁会和老太太见面的呢?虞锦雯头一个急于想问个明白,还没有张口,那个独臂婆偏在这当口进来,叩见老太太来了。

独臂婆一打岔,三人暂时都不便开口,杨夫人看得这残废的独臂婆,却有点惊愕,向瑶霜细问这人来历。瑶霜笑道:“娘,这事你却不知道哩。”杨夫人笑骂道:“事事知道,娘变成神仙了。”瑶霜笑着,便把收留独臂婆的事,大略一说,却把凶险节目删去,免得太太耽惊。杨老夫人听得,不住的念阿弥陀佛,向独臂婆吩咐道:“我们世代忠厚的传家,我们小姐相公把你收留在家,深合我意,你身已残废,比我小得也没有几岁,虽然身有武功,总是和不残废的人不一样,你尽可安心住在我家,我们也不把你当下人看待。只有一事,我要托付你,你有了年纪,江湖上事又明白。我在嘉定听说我们小姐和相公,这次已和江湖匪人结下怨仇,他们年纪轻,只会顾前不顾后,请你在我两个孩子身上多留点神,晚上门户也当心点,我便感激不尽了。”独臂婆流泪道:“难妇死里逃生,逢凶化吉,此后余年,皆老太太和小相公小姐所赐,难妇早存粉身碎骨相报之心,老太太不必担忧,难妇虽然残废,晚上守夜报警,还担承得下来。”

虞锦雯暗地留神杨夫人容止言动,觉得这位夫人于慈祥之中,另有一种肃穆雍容之概,心想有其子必有其母,这位夫人有这一对佳儿佳妇,真非常人能及,也惟有这样载福之家,才能有这一团祥和之气,不禁想到自己身世,和杨夫人刚才吐露的口气,不免芳心已乱,百感交集。这当口,杨夫人母子又谈论起武闱中的事,插不下嘴去。一忽儿家庭开宴,虞锦雯又没法不参加,心里难受,面上还不敢露出些许来。杨夫人好像知她心意一般,殷殷慰问,体贴入微,虞锦雯从小孤苦,早失母爱,不想以孤苦之身,参加这样美满家庭之宴,竟得这位杨夫人青睐,绝不说初次会面的客气话,语语都是诚形于外,情出于衷的体己话,虞锦雯深深感动,眼圈红而又红。杨夫人道:“姑娘,你不要难过,先请看点东西。”说罢,吩咐贴身使女,在行李箱内,检出两封信来,杨夫人把两封信看了看,藏起一封在身边,只留一封,递与虞锦雯说道:“姑娘,我替你义父捎信来了。”虞锦雯急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信入汝目,余已飘然远引,身离巴蜀矣。黄龙等多行不义,必自毙,早夕萦心者,惟汝之归宿耳,玉郎瑶姑,人世之祥麟威凤,得此良侣,大慰余心。破山大师本余旧友,特赴乌尤寺促膝禅房,互剖肺腑。次晨,破山介余于杨老夫人,夫人今世之贤母,亦汝等之福星,问汝身世,慨然以爱护自任,立命备舟,亲赴成都。仁心侠胆,并世无双,盖夫人之赴成都,专为迎汝也。叩见之日,事之以母,悉听所训,毋违慈意,汝既得所,余始无累,从此别矣,幸汝自爱。鹿示,年月日。”

虞锦雯信一入目,顿时粉面失色,珠泪直挂,噗的向杨夫人膝前跪下,哭得哀哀欲绝。

杨夫人转身一把抱住虞锦雯,极力抚慰道:“姑娘,且勿悲苦,人家以为瑶霜是我义女,其实是我儿妇,老身不说泛泛的话,从此我把你当作闺女了。”这时瑶霜把虞锦雯放下的信,匆匆一瞧,丢与杨展。急忙离席把虞锦雯扶起,吩咐使女们拧把热手巾来,却笑道:“虞姊,现在看你还往哪里去,我和玉哥也奇怪鹿老前辈,怎会杳无信息,原来老前辈为了虞姊,见我娘去了。”这时杨展看了鹿杖翁的手谕,似有所思,瑶霜娇嗔道:“你怎地不劝劝虞姊,你瞧见我娘爱护虞姊,你不乐意了!”杨展笑道:“那有此事,我正在这儿猜想鹿老前辈,为什么说出‘从此别矣’的话来。”杨夫人朝杨展看了一眼,才说道:“鹿老前辈对我说过,为了黄龙这般恶徒,益发恨透了心,不愿再隐迹四川,从此云游四海,逍遥物外。

话虽这么说,这位鹿老前辈,宛如神龙一般,也许想起干闺女,说不定突然出现,和我们相见了。”杨展明白母亲的意思,忙顺着意思,向虞锦雯委宛地劝慰了一番,而且说:“从此虞姊和我们无异骨肉,家母多了个女儿,小弟和瑶妹,添了个姊姊。小弟万一侥幸中举,明年便要赴京朝考,家母身边有了雯姊瑶妹伺奉,小弟也可放心,瑶妹也不愁寂寞了。”从这天起,虞锦雯正式拜了杨夫人为义母,下人们都改了称呼,不称虞小姐称为雯小姐,瑶霜不称虞姊,一口一个姊姊了。

第二天,杨夫人进城拜了几家亲戚,却把虞锦雯带了去,杨展也有事出门去了,家中只剩瑶霜,在楼上自己房内,悄悄地细读一封信。这封信是她父亲破山大师的手笔,由杨夫人带到成都,瞒着杨展和虞锦雯暗地交与瑶霜。这时瑶霜把这封信看了又看,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打发小苹到前面去看杨展回来没有,回来时,请相公上楼来。小苹领命而去,凑巧杨展刚回来,小苹一说,杨展立时上楼。却见瑶霜面色有点不大自然,斜依在美人榻上,向杨展玉手一招,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杨展一笑,便侧身向美人榻上坐了下去,小苹非常乖觉,每逢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便悄悄地避了出去。这时,替两人斟了两杯香茗,便避开了。瑶霜问道:“武闱几时放榜?

大约你此刻探听这事去了。”杨展道:“不必看榜,自有报喜的人。我奇怪的是从那天擂台事了以后,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个宝货,形影俱无,难道和鹿老前辈一般,都不别而行了。”杨展一面说,一面伸手把瑶霜玉腕轻轻握住,瑶霜把玉臂一缩,娇嗔道:“放稳重些,现在家里人多嘴杂,不要落了闲话。”杨展听得一愣,从来没有听到瑶霜正颜厉色的说过这种话,一时竟呆住了。瑶霜看得可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杨展立时明白她故意放刁,也故意叹口气,说道:“现在你有了好姊姊,便把哥哥忘记了。”瑶霜忍住笑,假装赌气似的转过头去,悄说道:“是啊!将来有了好姊姊,便把妹妹忘记了。”杨展听得一惊,似乎这话并非无因而至,身子往前一凑,伸手揽住粉头,惊问道:“此话从何而来,这不是儿戏的事,我昨晚便想和你私下一谈,母亲面前,没有机会约你……。”瑶霜急问道:“你约我谈为什么?此刻没有人,你说吧。”杨展道:“昨晚吃酒当口,下人们在行李箱中出来是两封信,母亲却把另一封信,很快的藏了起来。那时我便奇怪,母亲那会有瞒我们的事,不意母亲始终没有把这封信拿出来,可惜我坐在母亲下手,以为母亲当然要把藏起来的信取出来的,没有偷眼看一看封皮上的字迹。”瑶霜朝他瞟了一眼,用指头点着他心窝说:“好呀!你连娘都疑心起来了,你约我私谈的就是这个么?”杨展道:“我疑心的不是母亲,却是你。”瑶霜心里一动,假作吃惊道:“这话我不懂,娘藏着的信,也许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亲戚家捎来的,所以没有拿出来,你瞎起疑心已不应该,怎地又无端疑到我身上来了,怎是什么缘故?我得问个一清二白。你说不出道理来,看我依你!”杨展微笑道:“你说的也很近情理,但是我也不能无故乱起猜疑,举一反三,其中自有可疑之处。”瑶霜笑道:

“唷!越说越上脸了,你偶然窥破了贼党他一封鬼信,自以为能算阴阳的诸葛亮了,连家里人都猜起了,从什么地方让你举一反三呢?我听听你的鬼画符。”杨展仔细的凑着瑶霜面孔,笑道:“你呀!我的聪明的好妹妹,你脸上写着字呢。”瑶霜笑啐道:“胡说,我不是发配犯人,脸上刺了字,你不用狡赖,快替我说出道理来。”杨展倏地面色一整,直起身来,说道:“瑶妹你听我说,昨晚我们都瞧见了,鹿老前辈的手谕。鹿老前辈先到乌尤寺和岳父深谈了一夜,第二天才和岳父到我家会见母亲。岳父降临家中,还是第一次,我母亲又马上为了此事,赶到成都,似乎隐含着一桩非常郑重的事。鹿老前辈写信托母亲带来,这是题内文章。但是岳父怎地没有手谕呢?母亲到此以后,也没有说起岳父有什么吩咐。你想母亲在家已知道我们这儿的事,当然由鹿杖翁说出来的,岳父当然也知道了,江五后人寻仇,和我们一切举动,定然十分开心,岂无片言只字,训迪我们!所以我推测母亲藏起的信,定然是我岳父的手谕,为什么要藏起来呢?依我推想,母亲到此是鹿杖翁岳父和我母亲三方面商量好才来的。岳父的信,定是写与你的,其中却有关碍着我的事,暂时不能让我知道。岳父对于我们两人,以及我们两人的情分,没有什么事用得着这样闪闪烁烁的,除非……。”

瑶霜急问道:“除非怎样?”杨展不理会这话,又说道:“此刻母亲和雯姊都出去了,你派小苹叫我上楼,当然有话商量。你却故意不说,脸上神色,又有点异样,我用话一引,你也使刁,故意说出姊姊妹妹的话来,我可以断定你心里有话,想试探着脚步开口。这种情形。

和我们两人平日相处,绝对不同,平日我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用不着绕弯子,费心机,今天你改了样,当然为了岳父一封信而起,前后一琢磨岂止举一反三,已可十得八九了。但是我虽然十得八九,却不便直说出来。瑶妹,我们两人从小到现在,可以说世上稀有的一对同命鸳鸯,少一个果然不成,多一个也是扰局。我们两人看着是两个身体,其实只有一个心,我们的心,宛如一块四四方方,平整无瑕的羊脂白玉,缺一角不可,多一角也不成。我们两人的情爱,又象天然造就的一张美丽图画,想在上面再漆点什么景致上去,非但画蛇添足,而且也没法再画上去,除非存心想把这幅美丽图画涂坏了。瑶妹,我说这些话,你明白我意思了么?”杨展说时,瑶霜一对秋水如神的妙目,睁得大大的,瞅着杨展,跟内泪光莹莹,也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杨展话刚说完,瑶霜娇喊一声:“玉哥!”立时纵体入怀,紧紧抱住杨展,玉体乱颤,呜咽有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两人这样互相拥抱,心神交融,似悲还喜,似梦却真,只觉大千世界,刹时无踪,只有一团精气,紧紧裹住两颗火热的心,越裹越紧,浑成一片,连这浑成的一片,也异常模糊,好象化为清气,荡入高空。

两人在这样光景之中,沉酣了足有一刻功夫,房内鸦雀无声的,也沉静了一刻功夫,这一刻功夫是世界上最真、最善,最美的时间,可惜这时间延长不下去,只有一刻功夫,但是难能可贵的。也因为不可多得的,只有一刻功夫。“玉哥!”这一声玉哥,便把房中的沉静打破,两情的沉酣唤醒,一切一切都恢复到平淡,似梦非梦的沉酣境界,只剩下一点回忆了。瑶霜两颊红馥馥的,宛似醉酒一般,喊了一声“玉哥!”从杨展怀中跳了起来,悄说道:“我们怎地发了痴,幸而没人进来,否则多难为情!”

杨展还是念念不忘,叹口气道:“你和母亲悄悄地说,雯姊处境可怜,本领又高,性情也好,我们真应该好好的待她。将来我们替他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厚厚的装奁发嫁,我是她唯一无二的兄弟,更得爱护她。这样,才是正办,才对得起鹿老前辈一番托付的厚意。瑶妹,我自己不便说,你务必把这话,悄悄地禀报母亲。”瑶霜低头沉思,半晌不语。楼下使女们,却报称老太太,和雯小姐都回来了。杨展忙不及跳下楼去。瑶霜在镜台面前,匆匆整理了一下,也急急下楼。

瑶霜下楼,老太太虞锦雯坐在中堂谈笑风生,老太太向杨展说:“城内几家亲戚,瞧见虞姑,都说‘我来一趟成都,便得一个美貌的干女儿,将来成都拔尖儿的姑娘,都要被我搜罗去了。’我心里想,你们还做梦哩,我瑶姑雯姑,岂止美貌,都是文武双全的女英雄,成都怕找不出第三个来,将来我发喜帖时,还要使你们吓一跳哩。”老太太又说又笑,瞧瞧杨展,又瞧瞧瑶霜锦雯,乐得合不拢嘴。可是老太太说的“发喜帖”一句话,非常含混。瑶霜杨展听得不以为意,原是意中事。虞锦雯听得,心想老太太乐大发了,发喜帖没有我的事,怎地把我也含混在里面了。忽听得前厅人声乱嚷,一阵镗镗的锣声,敲个不绝。

几个下人,一阵风的抢进来,向老太太叩头道喜。说是:“我们相公榜里夺魁,中了第一名武举。此刻头批报子已到,前厅高贴起金红报单,还向咱家探询各家亲友地址,分头报喜。已有一拨报子,马上乘下水船,到嘉定去报喜去了。”老太太一听,喜上加喜,锦上添花,乐得从太椅上站了起来。一迭声吩咐多多开发赏钱,打发报子。又吩咐快到香火堂前点上香烛,待我率领相公小姐叩谢宗祖庇荫。吩咐以后,老太太忽然喜极而泪,颤声唤道:

“玉儿,瑶姑,你们两人亲自在这儿,点上一副香烛。可怜我义妹,我亲家母,没有亲眼瞧见玉儿中举。要知道玉儿得有今日,完全是我义妹把玉儿从小训练出来的,我得先向义妹叩谢。”说罢,眼泪婆娑,竟要出声。一想今天是儿子一举成名的之日,怎能如此。但是想起当年红蝴蝶两番救护之事,情发乎中,忍不住眼泪直挂下来。瑶霜杨展一面点香烛,一面也涟涟下泪。虞锦雯扶着老太太,也陪了许多眼泪。这样大喜事,竟哭了个满堂,这是天地间自然流露的至情,一毫勉强不来,人间世完全靠这点至情在那儿维持。无奈世上人欲横流,伪情矫情淹没了至情,一切分崩离析,覆雨翻云之祸,都从汩没至情而起。

杨展中了武举,宏农别墅内上下人等,忙得个马不停蹄。杨武举谒主考,拜同年,一番忙碌自不必说。家里接待道喜的亲友们,一批来,一批去,设筵庆贺,轿马盈门,足足乱了三四天,才略略安静下来。这一天晚上,老太太虞锦雯瑶霜上楼安睡以后,杨展在楼下自己房内,想起乌尤寺岳父破山大师处,虽已打发使人禀告,还得写封详函,禀告一切才好。虽然中个武举不算什么,也可稍慰老人家一番期望。想定主意,挥毫拂笺,正要下笔,忽听得门上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杨展正想说门是虚掩的,叩门的人已飘身而入,依然把门虚掩而上。杨展笑道:“你这几天太累了,怎地还没安睡呢。”瑶霜一笑,走近前来,问道:“你预备和谁写信?”杨展道:“明天有人回嘉定去,我想写封信禀报岳父。你来得正好,你有什么话没有?一块儿写上吧。”瑶霜说:“且慢写信,我和你商量一桩事。”杨展笑着站了起来,离开书案,拥着瑶霜,并肩坐在榻上,笑道:“有什么急事,和我商量,雯姊和你同榻,你悄悄下来,她不知道么?”瑶霜笑道:“这几天你真够忙,楼上的事,你统没清楚。

老太太早把雯姊拉去一床睡了。”杨展笑道:“你怎不早通知我。早知这样,我早已飞身而上,跳窗而入了。”瑶霜昵声说道:“你倒想得好,你那知我这几天为难极了。”杨展诧异道:“有什为难之处?快说。”瑶霜说:“那天我们在楼上,话没有说全,老太太回来,接着你中了武举,忙得不亦乐乎。

我父亲来信,始终你还没有瞧过。你现在先瞧瞧信再说。”

说毕,把破山大师的信取了出来,杨展接过信,皱着眉说:“还是这档事纠缠不清。”

说了这句,细看破山大师信上写道:

“瑶儿知悉,鹿杖翁来,得悉豹子冈擂台事,玉婿初显身手。一鸣惊人,苦口劝人,所见甚大。惜江湖莽夫,未可理喻。诡计虽破,防备宜严,鹿翁翩然莅止。剪烛深宵,倾心玉婿,赞不绝口。据称义女虞姓,得其衣体,性淑质慧,与汝相契,倘得娥英并事,更是佳话。此翁豪迈任性,数十年如一日。远道惠临,实为此事,出家人未便置可否。为鹿翁介见杨夫人,夫人慨然就道,其意盖欲亲见虞女,再定取舍。而鹿翁以为夫人仁诺,事已大定,欢然揖别,竟作浪游,余意夫人时以累代单丁为忧,如见虞女可爱,或亦力主撮合,然知徒莫若师,玉婿志卓情专,此举未必惬意,撮合沟通之任,非汝莫属,非此亦不足以见汝之贤淑,闺阃琐琐,老僧实不愿多所置喙,寥寥数行,未免又堕一劫矣。破山,年月日。”

杨展看完了信,叹口气道:“岳父毕竟知道我的。我母亲未始不深知儿子的性情,但她老人家喜欢热闹,多多益善,却没有替我们两人细想一想,也没有替雯姊想一想。

这档事千万不能让雯姊知道,事成她未必满意,不成她真个难以在此安身了。君子爱人以德,她现在可以说无处安身了。照我主意,大家姊弟相处,一样热闹,何必定要如此。瑶妹,你快把我主意,偷偷地通知母亲。可是我明白你为了难。没法子,只好我自己去说了。”瑶霜道:“你去说,和我去说是一样的。不用我们自己说,谁不知道我们两人是一个心呀!这几天,娘在无人处,对我说:她老人家实在爱惜雯姊,舍不得把她嫁出去。这几天,暗地考查雯姊性情举动,非常贤慧,自问还不至于如此老悖,无端地替儿子儿媳添块病。娘说:‘玉儿从武科进身,将来定要离家出仕,报效国家。有两个有本领的贤德媳妇,可以轮流着一个在家,一个跟着丈夫。我和玉儿两面都不寂寞。将来你们两人,各人替我抱出孙儿孙女,儿孙满堂,我真乐死了。但是你们两人的恩爱,和玉儿的左性,为娘的怎会不清楚。我的儿,你是孝顺我的。我们母女先暗地商量一下,这档事,为娘的也得慎重,雯姑毕竟是初来乍会,我得先把她接回家去,放在身边,慢慢的体察。不过娘的主意是有了,你们两口子也细细商量一下,娘的主意,要得要不得。’娘对我这么一说,你想,娘说的,比我们想得还周到,教我敢说什么。我们在娘面前,不敢说孝顺,总还不至于不孝顺。你对我说的一番话,还能出口么?如果冒冒失失的一出口,好象把娘一番好主意,满声驳回,等于说娘的主意要不得了。便是你在娘面前,也一样的没法出口呀!”杨展听得,跺着脚说:

“真料不到打擂台,打出这么一段事来。千不该,万不该,鹿老头子发的什么疯,转弯抹角的会跑到嘉定去,把自己干女儿硬往外一推,他倒满心满意的跑得无影无踪了。”瑶霜推了他一下,笑道:“轻一点儿说,如果这话,被雯姊听去,她定要气苦了。其实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对于雯姊只有爱护之心,绝没有嫌她之意。但是娘的一番话,我也仔细想过,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深知道我们虽然恩爱,也知道我并不是抖酸吃醋的一流人物,娘放心得过,才暗地和我商量,担心的是你的一关,怕有点阻碍,所以叫我们暗地先私下考量一下。我为这事,整整的琢磨了好几天。我们虽然两人一心,这事我却另有个想法,娘说得好:‘自问还不至于无端替你们添块病。’只要娘考查得万无一失,你就依了娘的主意罢。我和雯姊相处,虽只几天工夫,我认为雯姊也是我辈性情中人,我们也添个得力臂膀。而且雯姊对于你我,时露知己之感,三人同心,未始不是佳话。”杨展笑道:“古人只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没有听说三人同心过,这事变成缠葛帐。好在母亲也主张慎重,并不是说办就办,我自有道理。我们且说别的,我去拜谒主考廖参政时,廖参政把我邀请到密室谈心,他还问起你来。”瑶霜诧异道:“这事奇怪,他怎知道有我这人?”杨展笑道:

“一点不奇怪,你还记得,我们到豹子冈一天,坐在正棚内,随后有一批进棚的贵客,说是官亲官眷,其中有一个老头儿,进棚便枕臂假寐,那时我们没有注意。原来这人便是廖参政乔装的,怕我认识他,大家见面不好意思,才装闲睡。他是存心瞧瞧擂台上有无杰出人物,暗存着为国搜罗真才之意,不料瞧见的都是江湖上怨仇相报的凶杀惨剧。他听了我在台上劝解的一番话,他也说我白废苦心,地方上有这般蛮横之流,是有司不善教化之责。他问起我带着小婢同行的一位女英雄是谁?

我便直说了,他赞了句‘祥麟威凤,同一不凡。’这老头儿还要纡尊降贵,到此造访,主考拜访新武举的,真还少见呢。”瑶霜道:“娘昨天还对我说,明年春天,你便要进京会试。考武状元了,我们的事,决定在本年十月举行,和我父亲也商量好了,她老人家带着雯姊先回家,你陪着我到了吉期相近再回去。不过回去时,在吉期相近几天内,我们不能在一起。把我送到乌尤寺后你读书的那所房子去,叫小苹和几个使女伴着我……。”杨展笑道:

“这是古礼,要我亲自迎接进门,才举行交拜大典。瑶妹,这可趁了我们的心愿了。”瑶霜低啐道:“少带们字,趁了你心愿罢了。”杨展在她耳边笑道:“你自己刚说过,我们两人一条心呀!”瑶霜不理,低低自语道:“娘也不知什么主意?我们的事,日子已近。雯姊的事,究竟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