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尘心初晓
烛火晃了几下,赫羽闻言醒过神来。
哪里来的东郊骑兵?
宋灵均亦是大惊失色,一双冷眼紧紧盯着石案旁的女子,见其面露迷惑,不似佯装,更是心生不解。莫非,竟是天降神兵前来助她,南宫氏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么?
“皇陵之外境况如何,仔细说来。”
那侍卫想是怕的紧了,哆哆嗦嗦跪下,方才禀报起来,“回殿下,方才我等在五里之外的林中夜巡,便闻有铁骑奔袭之声,那声音自东边而来,却是越行越近,正是朝着皇陵方位来的。”
“你怎敢断定,那声音便是兵马奔袭之声?”
“小的先前还在北正之时,便是哨前卒,闻声辨人,乃是家常。”
“来犯兵马有多少?”
“兵马数目尚未知晓,不过,听其声势,一万...一万精骑定是有的。”
宋灵均闻言,心道不妙。一万精骑,定然不会是夜巡的东郊营兵路过此地,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还能是为何?
只是,要想调集如此之多的精骑,非是上将军不可,莫非,竟会是单东来自回城召集太医的皇陵守卫口中听出了端倪,这才来救驾的。
“他们还有多久能到得此处?”
“听其足力强劲,毫无颓势,怕是...怕是一炷香的工夫便能到达了。”
宋灵均听罢,一颗心又惊又怕,眼看着天色快亮,离着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遥,却半路杀出这东郊精骑来,着实出乎意料。回眸紧紧盯着身后女子,那眼神似是要吃人一般。
赫羽直视着那双怒火中烧的眸子,淡淡说了一句,“怎得,你后悔了,该早些取了我性命才是。”
“一万精骑又如何,有你陪我,这笔帐,黄泉路上慢慢清算也不迟。”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少北正亲卫听闻一万骑兵顷刻便至,直吓得丢盔弃甲,四处逃散,原本守卫森严的皇陵乱作一团,而那东郊精骑竟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些。
眼见身旁之人越来越少,宋灵均深感大势已去,虽亦有心灰意冷之念头,却仍欲奋力一搏,大凉女君的身家性命尚在自家手中,此时认命,为时过早。
幸而,尚有百余忠心之士不离不弃,冒着必死的决心,护在其身后。然则,宋灵均心念母亲尚在城中,又遣快马数十众回城禀报去了。
想是有令在先,又或者终究因着他是女君夫婿,东郊兵马虽步步紧逼,却始终无人敢痛下杀手。
眼看着一万兵马的合围之势将成,北正公却是在一众亲卫的拼死守护下,杀出一条路来,挟女君乘上快马一骑向南而去。
宋灵均逃生心切,已是慌不择路。虽入得大凉三年有余,却也甚少出得王舍城来,前路如何,自己当真心中无数。再观后方,初时还可见有追兵影影憧憧,渐渐的便听不到马蹄之声了,虽如此,一颗心倒是更生出几分不安来。
待冲出密林,东边天际已现出一片鱼肚白。前方隐隐有水声传来,及至靠近,方觉那声势滔天,籍着星光,一条长龙似从天际而下,竟是条绝人之路。
二人下了马,宋灵均抽出腰间佩剑握于右手中,身旁女子则被他左手所擒。一路之上她竟毫无反抗之意,是了,这千军万马皆是为她而来,她又何须反抗。
赫羽望着眼前壮阔河山,暗叹一声,侧目望着身旁之人,但见其眉心紧锁,若有所思般。三年的夫妻,竟是在这一刻,忽而觉得他确是可怜之人,不禁心生悲悯。
“沂水自西向东,自此处便落入忘川,再经由忘川汇入东海之中,此处...我亦是生平头一回来。”
宋灵均闻声,似有所动,转首过来,认真瞧了女子半响,终究还是苦笑一声道,“你可是在心中取笑于我,不自量力,竟连老天都要亡我?”
赫羽轻轻摇了摇头,“我若能活至天明,定不会取你母子二人性命,你该知晓的。”
“可你大凉满朝文武怎会放过乱臣贼子。”
“你一路向南,可是打算去投靠南泽?”
“北正已然是你南宫家的地盘,莫非我还要回去送死么?”
“若我说,愿将北正归还于你呢?”
宋灵均闻言,虽是万念俱灰之际,心头仍不免一颤。她还是君王,当知君无戏言。
“是为可怜我,还是为补偿我?”
赫羽苦笑一声,竟无言以对。想教他活着,是出于怜悯,亦是出于愧疚。他入大凉之时,自己曾许他家国永安泰,白首不相离,终究,却还是负了他。
黎明前的黑暗终要散去,一声烈马的长鸣,撕破眼前这片刻的宁静。
二人皆是如梦初醒般,待回过身来,宋灵均还未看清来人,便已拔出手中利剑,一把将身旁女子拽到身前,下一秒便将剑刃横在了女子颈间。
“别过来!”
风吹叶动,密林之中,缓缓走出一人一骑来,一眼之下,赫羽全身的血液便似凝固住了,莫非竟是自己眼花了,他此时不该身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么?
韩刍夫催马向着二人慢慢而来,一双沉得发黑的眼睛盯着女子身影,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
为人妻,为人母,她的模样一如往昔般,若非是自己面染风霜,怕是都忘了,他二人已有三年未见。
此时见她虽受制于人,却面无惧色,一双杏眼也正望着自己,三分迷惑,三分讶然,三分伤神,剩下的一分,似喜,又似悲。
待看清来者何人,宋灵均亦不敢置信。
“韩刍夫...是你?”
韩刍夫勒住白霜,翻身下马,站在原地,看似面无表情,却不禁握紧了手中长剑,“是我。”
“你怎会在此处?”
“三年之期已到,我不该回来吗?”
宋灵均冷笑一声,“是了,我早该想到,除却你,还有谁能这般轻易调动东郊驻军。不过,你既身负大将军之职,竟连皇命都不顾了么,陛下不许你如期归朝,你此等行径,不是欺君罔上?”
韩刍夫闻言,侧目望着女子说道,“若真是陛下之命,我自会遵守。”
“你又是如何知晓,那非陛下之意?难不成,你二人竟还能做到心有灵犀?”
“这是我君臣间的事,与你无关。而你弑君谋反,大凉便容你不得。”
宋灵均闻言,不禁大笑起来,那笑声入耳,闻之怆然。一双冷眼紧紧盯着怀中的女子,问了一句,“南宫赫羽,何不向韩将军说说,我为何要弑君谋反呢?”
赫羽望着对面的男子,一别三年,终究开了口,“朕何时说过,北正公意图弑君谋反,大将军切莫妄下定论。”
柔软清澈的声音传入耳里,虽带着三分寒意,虽是为了背叛她的夫君说情,如此,亦教人满足了。韩刍夫知晓她心意,他即便做下天大的错事,甚至此时那要命的利刃便横在她脖颈间,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取他性命的。
“放了陛下,你走罢。”
宋灵均闻言,心中火焰陡然升起,怒吼一声,“她愿放我一条生路,却也不问问,我愿不愿这般屈辱地活着。”
赫羽闻声,只觉心如刀割般,生死存亡面前,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只是,他想知道的真相,如何都是说不出口的,难不成竟告诉他,那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他即便以命相搏,尚且不知有几分胜算。这念头一起,只觉眼前已是一片鲜血淋淋,只惊得身子都轻颤起来,忙开口说道。
“自此向东而行,回北正去,你的母亲及氏族亲眷,我亦当一个不落,将他们安然送还。北正再也不是大凉附属国,你若无灾,两厢安好,你若有难,我定倾力相助。自此以后,你我二人只剩殊途。”
“听起来很诱人,但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赫羽闻言,已是泪眼斑驳,涩声说道,“身家性命,江山基业在你心里,莫非还比不得一人的名字?”
“是啊,身家性命,江山基业在我心里,何时...有你重要过?”
这柔声入耳,已是恍如隔世。女子双眸一阖,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你何以...定要这般执着?”
“那人...究竟是谁?”
赫羽强撑着一颗几欲奔溃的心,睁开一双泪目,望着对面的男人。
自那夜之后,这个模样便成了心中的禁忌,即便是不经意间想起,自己亦觉得羞愧难当。三年未见,他面上风霜更添一层,即便隔着丈余,亦能清晰看到他眼底深深的倦意。
忽而,耳旁传来昭儿喊着娘亲的奶音,他身着小衫,跪地玩耍的模样便似在眼前。女子嘴角动了动,下一刻却失声痛哭起来。
凄凉,绝望,痛彻心扉。
宋灵均侧目望着怀中的女子,隔着衣衫,亦能感受到她虽压抑着却仍在颤动的纤瘦身躯。做夫妻三载,见惯了她眉眼含笑时的欢畅,此时再见她心碎的模样,却是最动人。
顺着她目光看去,对面之人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可那双饱含心痛的眼神却终究将他的心思出卖了。宋灵均收回目光,将薄唇凑到女子耳边,轻声说着,“那人...便是他,对么?”
赫羽紧咬着两片樱唇,任由泪水决了堤般,却终究开不了口。
宋灵均双眸一阖,苦笑一声,喃喃说道,“我懂了...懂了...既如此,便在此做个了结罢,南宫赫羽。”
“你既已知晓了,还不快走么?”
“走?天下虽大,可还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君无戏言,我许你之事,此生便都作数。”
“多谢你的美意,不过...我尚且还有一事未做。”
话音刚落,赫羽但觉颈上利刃一紧,自己便被挟着往后缓缓退去。堂堂一国之君,却终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罢了。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深不可测。耳听着虎啸龙吟般的滔天水势,再看着对面之人,紧绷的面色,沉得发黑的双眼,即便隔着这般远,亦能觉察到,他的目光杀气弥漫。
是了,他是救过几次自家的性命,可这一次,他终究是再也救不了了。
宋灵均目视前方,冷笑一声说道,“韩刍夫,你不远千里赶回来,不就是为了救她一命的么?
如今,我却偏要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且看你如何救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