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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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死局生路

宋灵均一双冷眼紧紧盯着女子,即便隔着三丈之远,亦能感受到那寒彻入骨的眸色。已有一个日夜未曾进药,本来就未痊愈的身子被这皇陵中的寒气一扰,更是虚弱不已。强撑着颤抖的病体,女子仍不忘君王的尊严。

更声隐隐传来,宋灵均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待这更声毕了,方才缓缓睁眼。

“僵持这许久,你还执迷不悟么?你此时身旁除了我,已空无一人。已是寅时过半,待太医一到,大凉上下便皆知晓,女君重症不治,暴毙于皇陵之中,只留下我与小皇子父子二人,悲痛欲绝了。”

赫羽闻言,只觉心头寒凉,如坠冰窖。抬首望着这个陌生之极而又熟悉不过的男子,那张出尘绝世,百看不厌的面容。昔日里那一双温柔的薄唇,此时早已没了半点温度,只剩下毫无掩饰的恨意与不屑。三年来的浓情蜜意涌上心头,眼眶霎时便湿润了。

“你此时流泪来博我同情,却是晚了。”

“我为自己流泪,还有早晚之分么?”

“哦?是悔不该当初借兵于我?还是恨轻信了我的话,留下禁军在宫中?”

这尖刻的语气听在耳里,不禁教人哑然失笑,女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顿了顿,复又开口说道,“这大凉的江山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你算计的当真是好。”

“大凉的江山在我手中不假,你孩儿的性命却在你手里,一个两岁的稚子,若是染上什么不治之症,或是因着贪玩丢了小命,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有谁会怀疑,一个父亲会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南宫昭稚嫩的小脸浮现心头,赫羽终究支撑不住了,颓然倒下,以手撑地,颤声问道,“你...你何以定要这般歹毒?”

“歹毒?这世间最毒的,难道不是你这罔顾夫纲的毒妇么?”

“是我对你不住,昭儿,他是无辜的。”

“他或许是无辜的,那个男人...却不是。”

撕心裂肺的回忆涌上心头,这三年来,还是第一回这般清晰。清晰到,即便知晓他此时身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也能看清那双眼底的疯狂。

赫羽苦笑一声,喃喃说道,“他...确实罪该万死...,既然活不过今夜了,我亦有两句后事交待。”

“哦?如今这皇陵之中,你还有可托付之人?”

“宗亲之中,当以长公主为尊,趁我还活着,为你劝劝她,教她日后好生辅助于你,岂不是好?”

宋灵均闻言,虽疑心大起,不过,转念一想,南宫姝兰虽贵为长公主,却是有名无实罢了。一旦江山易主,她若识时务,自然也不敢跟自己作对。相反,若真能得到她的支持,则胜过数万精兵阵前厮杀了。

“也罢,你姑侄间也该好生道个别才是,不过,你皇儿性命只在我一念之间,望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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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姝兰听闻女君深夜召见,一颗心便有不安之感。莫非,吴庸手底下竟有了漏网之鱼,终究还是叫她知悉了南疆一事。待看到女子强撑着的一副病体,也只敢怯生生问一句,“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赫羽走上前来,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方才说道,“皇姑母,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女子掩嘴一声惊呼,“陛下,何出此言?”

“北正公...要反。”

听罢此言,南宫姝兰已是惊得只字难言了,一双美目盯着眼前女子,却见其神色泰然,目色笃定,决计不似在玩笑。

“北正公...他...他为何要反?”

“为何么?终究...是羽儿不孝罢,累了先祖基业,即便到了地下,也无颜面见父皇与母后。”

“陛下与他情谊深厚,即便他觊觎大凉的江山,也不会取你性命的。”

赫羽摇头苦笑道,“他决心已定,我在劫难逃。我自知命数已尽,尚有一要紧事拜托姑母,此事,也唯有姑母能做到了。”

南宫姝兰颤声问道,“那是何事?”

“这南宫家的江山若是落于外姓人手中,大凉的太平盛世便要到头了。”

“可是,昭儿毕竟只有两岁。”

赫羽转过身去,柔声笑道,“皇姑母忘了,咱们还有尧儿啊。”

南宫姝兰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听其话中之意,已是视死如归。虽有腰牌之事生出许多枝节,可那终究是为求自保做下的不得已之事,而如今眼睁睁见她困于如此局面,竟也生出几分不忍来。

“陛下,北正公叛乱,莫非真已到了不可逆转的局面?”

“如今,我能做的,唯有不使我南宫家基业落于他人之手,我大凉子民免遭生灵涂炭。”

“陛下心中,可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尧儿今年已有十一岁了,古有贤主六岁便继位,想当年,我坐上这皇位之时,也不过才十四岁。尧儿乃皇兄独子,定能承继其遗风,是以,我一旦不在了,便就有劳皇姑母拟诏,即刻召皇嫂携一双儿女回京,并由尧儿继承我大凉君位。”

南宫姝兰听罢,不禁对眼前女子生出几分敬意。值此存亡关头,她顾念的不是自己的性命,却是处处在为江山基业做打算,此等风范,又怎么不教人佩服。

“那么...小皇子又该何去何从?”

赫羽闻言,方才运筹帷幄的神态陡然间便不见了,低首垂眉不语,良久,终是艰难开口说道,“昭儿么...昭儿,他尚且年幼,为他选一户寻常人家,教他隐姓埋名,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罢。”

南宫姝兰虽从未做过母亲,却也知晓舐犊情深。一个母亲能做出这等决断,是何等不舍,又是何等无奈,不禁暗叹一声,“陛下...”

“答应羽儿的事,还请皇姑母牢记心头。”

良久,女子那清澈而又坚定的声音还似在耳畔回荡。若无驸马之事,定王之事,南疆之事,她姑侄间自当亲密无间,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已将二人的血脉离散了几分。

如今,南宫家有难,自己受这托孤重任,本是该责无旁贷,可前路如何,自己亦无决断。北正公一旦得势,自己即便贵为大凉长公主,也是回天乏术的。

莫非,她已知晓北正公命途如何,方才那般笃定。一念乍起,南宫姝兰不禁回首望了一眼,却见女子兀自俏生生地站在原地,正笑望着自己。一国之君,当真不是谁人都可以做的。

待目送长公主走的远了,赫羽却似做完了一件大事般,紧绷着的身子终于松懈了下来。抬眼将这周遭好生打量了一番,此处本就是南宫家祖坟所在,葬身于此,死得其所,只是,从未想过,这一天竟会来的这样早。

还未及看到昭儿长大成人的模样,待他十六岁之时,可是真如那个小木人雕刻的一般,翩翩少年,俊俏非凡么?霎时,浓烈的哀伤涌上心头来,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陛下的后事交代完了?”

赫羽闻言,忙将面颊上的泪痕拭去,转身望着男子,一双眸子目色坚定,再无半分先前的疑惑,更无往日丁点的温情。

“我若如实相告,你可能保我宗室族人性命无虞?保我满朝臣子性命无虞?保我大凉子民免遭屠戮?保我孩儿长大成人?”

宋灵均轻蔑一笑道,“那些只知享乐的宗室子弟,活着和死了,于我而言,又何分别?而你大凉文武百官,若他们识相些,早日还乡颐养天年,也不是不可。你口中这大凉子民,日后便也是我的子民,我自然不会苛待他们。至于昭儿,若他愿意做我的乖孩儿,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赫羽闻言转身,面向先祖灵牌,清澈眸子闪过一丝寒意,“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只是,列祖列宗面前,似这等有失颜面之事,我说不出口,你若想知道,便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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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庄严肃穆的地下宫殿,二人来到了皇陵的最深处。本以为此处该是堆满了金银器物,多不胜数,不曾想,却只是一间阴暗冷清的石室罢了。室内仅有的便是一石台,一石案。

赫羽缓缓走了进去,将石案上唯一的一支残烛点燃,环顾四周,一时伤感无限。

“这间石室本是皇陵禁地,历来只有君王方能来此,我却数年之前便来过。”

宋灵均闻言,不禁口出讥讽,“自今夜之后,这皇陵之中再无禁地。”

赫羽亦不理会,自顾自地说起来,“是时,皇兄英年早逝,父皇痛失独子,悲痛欲绝,便在此枯坐一夜,忏悔反思生平之过错,我亦在此,守了他一夜。那年,我还未满十四,还不曾料到,会有黄袍加身的那天,会有引颈就戮的今日。”

“只可说,你南宫家气数尽了,怪不得你,谁教女子生来,便担不起这等家国重任。”

赫羽苦笑一声,复又说道,“长公主腰牌一事,你是早就知晓了的罢?”

“不错,可我却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

“我只想查个清楚,再与你商议,此事毕竟关乎我南宫家清誉,你同样出身皇族,想必能懂的。”

“你若执意偏袒,我们母子又能奈何?不过...表兄此时已是自由之身,我便也懒得和你计较了。”

“看来,为这一日,你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不错,以你之命,不教韩刍夫如期归朝,亦是怕他阻我行事,待王舍城风云已变,即便他再忠心于你,也是无计可施了。”

“你将我引至皇陵,教我远离宫城森严,心思当真缜密。”

宋灵均眉心一扬,笑叹道,“我如今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你对我的这点信任和愧疚了,不是么?”

女子点点头,也不禁苦笑一声,“不错,今夜之前,我对你,确是未起半点疑心的。”

宋灵均不愿再往事重提,罢了罢手,“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又这般信任于我,你坦诚相告,我也不为难你那孩儿了。”

“你当真这般想知道?”

“若不能将其剃骨抽筋,当枉为人。”

赫羽听着这恨恨之言,也笑了起来。当初的自己,亦是这般,恨不能将其抽筋扒皮,食肉饮血,而此时此刻,心头再现那人旧时模样,竟如何都恨不起来了。

“我方才说了,父皇曾在此反思生平过错,你我既然来了此处,难道不也该好生反省一番么?”

宋灵均心生不安之意,朗声说道,“我携身家性命入赘你大凉,你却背弃誓约,欺我辱我,为君不义,为妻不忠,你有今日下场,确是你该得的。而我呢?我平生之错,便是受你迷惑,做了你南宫赫羽的夫君罢了,我何错之有?”

赫羽听他说的狂妄,亦不甘示弱。

“当真如此么?你我虽是夫妻,却终究我为君,你为臣,以下犯上,弑君篡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算不得错?”

“成王败寇,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你将身家性命与锦绣江山输给了我,便是输的彻底了。”

赫羽闻言,一颗心便如死了般空寂,轻叹一声,复又说道,“你说我背弃誓约,生同寝,死同穴,此约,我却一直记在心间。”

宋灵均心头一凛。

“你此话何意?”

赫羽望着男子疑窦丛生的一双冷眼,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南宫荡何等心性,这皇陵乃是南宫氏族人长眠之地,无礼之人来了,还妄想能全身而退么?宫中既能留下条活路,这皇陵中亦能布下死局。

这石案之上,除却这支残烛,仅有一小块圆石突起,虽观之寻常的很,却是个要命的机关,一旦触及,外面那千斤重的石门落下,任他是谁,都将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赫羽缓缓伸出一只手,将其轻轻覆在圆石之上,只待稍一用力,恩怨情仇皆成一场空话。

罢了,便在此处做个了结罢。

自外间殿堂中传来嘈杂人声,北正亲卫的慌乱脚步打破了这皇陵禁地的安宁,当前一卒,人还未至,已高声呼喊起来。

“殿下...大事不好,东郊骑兵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