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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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誓言犹在

若是往昔,听罢此话,他多半只是一笑置之,再说几句宽慰的话讨母亲个欢心,可如今,只觉字字如刀,剜在心头。

“明日清早,我便要起身去皇陵了,今夜便是来向母亲做别的。”

“你是去做大事的,若是顺利,不出两日,便能安然归来,何需做别,且安心去吧,城中,宫里,自有我给你掌着眼。”

“她听了我的话,留下禁军守着皇宫,跟随去皇陵的多是我北正亲卫,只是,这城中防守事宜仍是她表兄之职,留母亲在此,孩儿还是心有忧虑。”

“那孩子尚在宫中,骁卫将军岂敢轻举妄动,女君不在了,这孩子便是大凉一等一要紧的人物,单东来又能奈我何,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母亲本该是颐养天年之际,却与我淌这浑水,是孩儿不孝。”

“你能迷途知返,我已是欣慰之极,此后当否极泰来,诸事皆顺。”

宋灵均闻言不语,只阖上了一双星眸,低首沉吟着。

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将这三年过往点滴理了何止一遍。初时也是心存侥幸的,或许那滴血认亲便是子虚乌有,可看多了南宫昭那张小脸,终究找不出半点自己的影子来。

更何况,若董籼儿所说不假,非但是她久久怀不上孩儿,就连其他身体康健,甚至生养过的女子都不能成,铁证如山面前,自己又要如何欺骗自己呢。

身后的啜泣声微不可闻,可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儿,这母子连心的痛,董贵人岂会不察。待睁开眼,一双眼里亦早已盛满了泪水。

“灵均,你流下的每滴泪,都该教那大凉女君以血来偿还。”

“母亲,孩儿...孩儿...”

“不必多说,母亲懂的,你只需知晓,你在母亲心中,从来都是无人可及的。”

宋灵均敛起男儿泪,“以往,我为了...她,没少惹母亲生气,母亲也需知晓,自此以后,这世间,再无一人值得我这般做了。”

听罢这句,董贵人不禁颔首苦笑起来,复而又问了一句,“要取那女子性命,灵均,你当真下得去手么?”

下得去手么?相约白首的誓言犹在耳畔,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皆是讽刺。

一别数年,皇陵光景还是如昨。因着女君病体未愈,芳琴姑姑实在放心不下,甚少出宫的她此次也跟了过来,只为寸步不离地尽心服侍。

“姑姑,有诸多宫人跟着,便足够了,这皇陵湿冷,你实在不该来的。”

“陛下这场病生的着实久了些,姑姑怎放心那些毛手毛脚的丫头伺候,若离宫之前肯听我一言,带上几个太医来,倒是好了。”

“是啊,往年的寒食节,我病的可不似这般重,莫非竟是因着年岁长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么?”

芳琴姑姑嗔笑一句,“陛下正值年华,哪里来的这般感慨,昨日小皇子还说,等娘亲身子养好了,快些给他添个妹妹呢。”

赫羽闻言,眼前也不禁浮现出南宫昭顽皮可爱的模样来,“一连几日未见昭儿了,此时真有些想他想的紧了,待他年纪再长些,也该带他来此处看看。”

“小皇子是当朝嫡长子,此处早晚该来的。”

赫羽敛起面上笑意,复又叹道,“我南宫家历代英灵皆在此处,即便是日后的我,也当长眠于此,至于北正公么...我却是从未与他提及此事。”

“你二人既是结发夫妻,自然生同寝,死同穴,这必定也是北正公心之所愿。”

赫羽闻言,羞赧一笑,“姑姑说的倒好,却不知人家愿不愿呢。”

“那还用说么,定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的,长公主听闻,此次皇陵之行,是北正公主动提及的,亦是对他赞不绝口。”

赫羽点了点头,“说起皇姑母,前次她皇陵遇险,想必心有余悸,此次本不欲邀她同来的,可无奈我南宫家人丁稀落,便不得不再次劳烦她了。”

“长公主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人早已乏了,掌灯之时,便已歇下了。”

“无妨,今夜由我守夜,姑姑也去歇着,教福海来我身旁伺候便是。”

芳琴姑姑笑道,“陛下龙体有恙,北正公怎忍心你枯坐一夜,待他交待完这皇陵守卫事宜,便会来陪伴陛下的。”

“这些时日亏得他助我打理政事,若无他,这朝政怕是要成一团乱麻了。”

“北正公之才,有目共睹,就连怀信公都颇为首肯,大有栽培之意。假以时日,定不负陛下所望,届时你夫妇同心同德,自然国泰民安。”

赫羽闻言,娇笑一声道,“姑姑这话听着当真甜到了心里,害得羽儿都想喝上一碗甜羹了。”

芳琴姑姑晓得女君心思,便有意戳破,“陛下有这胃口是假,怕是为北正公备下的罢,姑姑这便去熬上,再备些合口的细点,过了子时一并教人送来。”

赫羽听惯了芳琴姑姑打趣,也未否认,甜笑一声道,“那朕便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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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福海正换上几只新烛,便见北正公端着食盘远远走了过来。转身望去,女君正自坐于灵前,双目轻轻合着,面色凝重,似是在祷告般,也不敢打扰,只得识趣些退了下去。

宋灵均缓缓迈着步伐,走向那道再也熟悉不过的背影。

青丝如云,洒满双肩,瘦削的脊背挺的笔直,想是在诚心祈祷着甚么。不日之前,还似亲密无间,而如今,二人之间,已隔着万水千山那么远了。

宋灵均悄然驻足,抬首望去。南宫家的皇陵谈不上气派,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大凉至今,虽才历经三代,却已然可令南泽心生忌惮,更不肖说北正了。

或许,是上天都觉的亏欠自己太多,便拿这锦绣江山来还了罢。念及此,一双本自平静的星眸中陡然腾起了两团火焰。

赫羽早已知晓身后是何人,却又见其迟迟不肯上前来,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笑着回首望去。

“既然来了,怎又站的远远的呢?”

宋灵均望着女子一张无暇笑颜,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边走上前去边说道,“我在想,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赫羽直起身来,望着对面的男子,那张脸,那道身影,那不急不缓的步伐,恰似他第一次走向自己的时候。

四目相对,就连时光都似要凝固住了一般。宋灵均将女子双眸的脉脉含情看的清楚明白,心头莫名一软,可下一刻,那烛下碗中,殷红的两滴血却又再现眼前,刺目剜心。嘴角一动,只淡淡说了一句,“姑姑说,这甜羹是专门为你熬下的,快些来喝了罢。”

赫羽走到自家夫君面前,揭开汤盅看了一眼,又将目色移到了男子脸上,轻笑着问道,“哦?姑姑当真是这么说的?”

宋灵均深谙她的一颦一笑,当即亦笑道,“是为羽儿备下的,自然也是为我备下的。”

一病数日,女子未施粉脂的一张脸上苍白难掩,听罢此话,却还是笑的如花般娇美。

待一碗甜羹下肚,这三月里的孤夜似乎也不那么冷寂了。身处皇陵,不比在寝殿之中,二人虽是夫妇,却也不可太过亲近,只得相对而坐。赫羽望着坐在对面的男子,出尘之姿一如昔年,几番思量,终究还是开了口。

“灵哥,羽儿方才在先祖灵前许了愿,你可知,我所求为何?”

“定是求得先祖庇佑,保大凉基业延绵不朽。”

“这是大凉女君的心愿,却非我南宫赫羽的心愿,我之所愿,便是和夫君再结善果,子嗣绵绵。”

再结善果,子嗣绵绵。这八个字饱含着一个妻子的万分虔诚,却又犹如一支支磨得发亮的利箭,一旦扎进皮肉,只剩钻心的疼。忽而,南宫昭稚嫩娇小的身影窜上心头来,宋灵均嘴角泄出一个苦笑。

“此事当顺天意,强求不得。”

赫羽闻言,轻叹一声,“我瞧着咱们的昭儿太过孤单了些,此事,我便偏要强求了。”

“昭儿自有昭儿的命数,非是你我能左右的。”

“我知晓你的心意,昭儿身为皇长子,肩上责任固然重大,却也不能因此,坏了手足情深啊,我只愿咱们的第二个孩儿,生的和你一般模样,莫要学昭儿一般,眉眼里尽是我的影子。”

“他若不长的像你些,岂非枉费你诞下他的艰辛?”

“十月怀胎固然辛苦,一朝分娩更是痛楚难当,可一想到,那孩儿身上留着你我二人的血脉,如何我都是欢喜的。”

女子说的甜蜜,宋灵均紧紧攥着的掌心里却已然要渗出血来。她笑的那般无邪,倒似那南宫昭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了。她怎可将这假话说的这般真切,真切到连自己都希望那真的是真的。

赫羽望着男子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禁生奇,心道他或许是操劳一日,乏的很了,否则,怎会自己说些什么,他都似毫不在意一般呢。

微颤的烛火中,二人相对无语,心头一番天人交战,女君还是下定决心,要将腰牌之事说与夫君知晓。此事虽牵涉到长公主,但知书明理如他,定不会毫无求证,便肆意责怪的。

“灵哥,实则,还有一事,怪我瞒你太久了。”

宋灵均见女子眸色不定,面带愧色,便已猜到她要说什么。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且不管董炎是否含冤,也不管此事究竟与长公主有无瓜葛,都已没了丝毫的意义。

“此事关乎皇姑母名声,羽儿思虑甚多,却终究是觉得对你不住。年前,我便获悉,曾有一队长公主府上的车马与董炎运往南疆工事的车队在长汀关相遇,可皇姑母对此事却是一无所知,是以,我怀疑,怕是有人籍长公主的名号行偷梁换柱之事,南疆之祸,是我枉下定论了。”

宋灵均听罢,本该面上装出几分讶色来,怎奈一颗心已是毫无波澜,只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嘴角荡起一个索然无味的笑来,问了一句,“依陛下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大将军...不日便将回来了,我欲将此事交由他去详查,届时,无论结果如何,我定要给你与贵人一个交代,如何?”

宋灵均忽而转身,盯着女子一双杏眼,良久方才笑道,“陛下对大将军果真信任的很。”

这三年来,赫羽甚少在他面前提及那人,听了这话,心头更生愧疚,只得躲开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怯生生问了一句,“你这话...是何意思?”

“陛下有此良臣辅助,我也为陛下欢喜,只是...大将军怕是暂时回不来这王舍城了。”

女子心头一颤,抬首便问,“为何?”

“你忘了,是你不教他回来的,此人虽桀骜,却向来听你差遣,你若不许他回来,他自然会遵守的,不是么?”

“灵哥,你...”

宋灵均低首一声长叹打断了女子话头,待他再抬起头时,云淡风轻的面容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痛楚与愤怒交加的脸庞。

“罢了,莫要在我面前演戏了,这三年,你骗我骗得够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