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故国神游
马车一路向西,星夜兼程,几日之后,驶入谪星国的领土。
准确地说,是昔日谪星国的领土。
现在,放眼望去,道路两旁经过的一个个驿站,无不高扬着厚土国的大旗。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影子触景生情,似乎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佝偻着的脊背愈发佝偻,沙哑着的嗓音哑不成声。
白夜坐在车中,遮上车厢帘布,同样神伤黯然。
浩浩谪星,共赴国难,满朝文武都在大牢里等死,他不仅独善其身,还加入敌对势力的门派,仿佛要置身度外,此时故地重游,看这一路上遍地荒草,看这一路上断壁残垣,他如何能心安?
这份感情,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鹧鸪仔所能体会的,鹧鸪仔本人深知这一点,既不轻言安慰,也不随意调侃,而是一日又一日坐在神庭菩提下,悉心修行。
现在他与白夜二人俱为一体,一人沉浸在过去,不能自拔,另一人就必须得提起心气,展望未来。
各怀心思之下,又是一日。
宽阔的走马道、道旁的七星灯、灯下的辽阔旷野……随着周围景物的逐渐变化,白夜的心情愈发低落。
他知道,他即将要面对的,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然而,还没待他做好心理准备,“嘎吱”一声,马车的轱辘骤然停止转动。
“什么人!?”一个粗暴的人声在车厢外响起。
“是我。”数日赶路,数日伤怀,影子疲惫不堪。
“你是什么人!?”另一人声追问道。
白夜拉起帘布往外探,车厢外是一高大巍峨的城门洞,红漆城门前,立着两粗壮守卫,着黑甲,持长枪,枪尖交织于马头前,拦住车马去路。
城门洞之上,赫然挂着一块大匾,匾上本该有“谪星城”三字,下笔虚实有度,如群星一般缥缈,此时,却被一块黑色油麻布所遮,不见天日。
国破山河在,转眼一瞬,物是人非了……
影子的手不知自何时开始失了稳重,颤颤巍巍伸进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一木牌,又颤颤巍巍递给守卫。
“穆家令!?”同厚土城城守一样,两名黑甲守卫看到木牌,像是见了鬼一样,立刻收起长枪,毕恭毕敬道:“见过大人!”
原来,那木牌叫穆家令,听起来就是厚土皇室的玩意儿。
影子为什么会有穆家令!?
仍然保持清醒的鹧鸪仔不禁生疑,更加留意起那佝偻背影的一举一动。
影子一边将木牌往怀里揣,一边从容道:“放行。”
但与厚土城外不同,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收起武器,却以肉身挡在马头前,拒不服从。
“怎的?”
居左的守卫将长枪靠在一旁,举双手作揖,“禀大人,上头有令,谪星城全城戒严,如无通关令,不得放行。”
“谁的令?”
“是……大将军的。”
“林中天?”影子又将木牌从怀中拎出来,悬在守卫眼前,“这林家的令,有穆家的令管用吗?”
“大将军的令,正是皇帝的令……”
“放肆!”影子勃然大怒,声中带势,压得守卫直不起腰。
居右的守卫见此状况,慌忙解释道:“牛二不会说话,大人勿要责怪。他的意思是,大将军戒严的命令,是陛下所授意的。”
“巧了,嘿。”影子轻蔑一笑,“老夫也是受陛下所托,有紧要之事,必须入城,这门你是开还是不开!?”
“这……”守卫陷入左右为难之中,不知所措,“小人冒昧,借令一观……”
影子不啰嗦,随手将木牌扔与他,待他反复参详后,沉声道:“开门。”
“是!”守卫归还木牌,轻推牛二一把,同时,自己也让到一旁。
马蹄声很快又响起来。
与厚土城的繁华不同,谪星城的街道宽敞,但宽敞得冷冷清清,道中生杂草,道旁百废待兴,城中万家灯火,却万家俱灭。
“不是这样的……”白夜喃喃如是,记忆中的谪星城,着实不是这般破败。
影子听到了,安慰道:“国之根基在于人,殿下,但凡人还在,希望就还在。”
念在舟车劳顿,且天色已晚,二人最终选择在城中落脚,住进了一家名为“福源”的酒楼。
深夜,鹧鸪仔接过控制权,令白夜回神庭休息。他一人独登顶楼,望月如钩,再看楼下深院梧桐,不禁也感受到那份怅然。
“这福源酒楼,乃是大陆上最高的建筑,掌柜是我祖父的至交,与我祖父母一同迁居至此,”少年显然睡不着,郁郁寡欢,“如今,祖父驾鹤仙逝已久,父亲下落不明,掌柜也在城破后没了消息……”
“在大牢中或许寻得到。”
“大牢中尽是我朝重臣,掌柜一介草民,还是贱商,恐怕落不得这样的下场……”
“熊孩儿,我一直感到奇怪,厚土国将那么多大臣关在牢里,整日供着吃喝,图什么呢?”
“不知……”
鹧鸪仔当即合上眼,遁回神庭,直直盯着少年,“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当我是穆家的走狗,誓死也不吐露心中的秘密?”
白夜讳莫如深,目光却不由游移躲闪。
鹧鸪仔乘胜追击,“还记得参加厚土学院入山大典前,影子说在什么禁地发现你的父亲,需要带你一同前去,至于为何,你心自有答案?”
少年正在凸起的喉结微微鼓动,不经意间捏住自己白袍的一角。
“还记得入山堂茅草屋中,王魉说一眼相中我的潜力,敢问一个在神庭里栽枯木的少年,有什么潜力?”为了不给少年思索退路的时间,鹧鸪仔的语速频频加快,如连弩一般,箭箭刺入少年心窝,“熊孩儿,我们现在同生同死,不再有你我之分,唯有彼此了解,统筹考虑,才能在险境中觅得生机。你不该对我再有所隐瞒。”
“可那是我白家的秘密,父亲让小爷守口如瓶,不得告予外人……”白夜双目迷茫,怔怔出神。
“你是白夜,我也是白夜。”
少年闻言,神情扭曲,陷入苦苦挣扎之中。
鹧鸪仔不好强求,唯有安抚道:“不说也罢,不必纠结,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一睁眼,回到现实之中。
高楼风大,迎面扑在脸上,有几分凌厉。
望四周漆黑一片的街道,听街道上铿锵有序的脚步声,鹧鸪仔也不禁生出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惆怅。为防风寒,更为防心寒,他手扶扶手,沿台阶下楼,向自己的房间摸回去。
楼中处处逢黑,鲜有光亮,静谧之下,一声哐当闭门响,都足以在层层之间反复回荡。
门响之后,楼梯拐角阴影处,一双眼睛陡然睁开,如两朵鬼火当空。
眼睛望了望鹧鸪仔的房门,旋即又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