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明石
风雨依然不止,雷电亦不停息,一连多日了。忧愁之事,不可胜数,源氏公子沉湎于悲惧之中,精神振作不起来了。他想:“怎么办呢?倘说为了天变而逃回京都,则我身未蒙赦罪,更将受人耻笑。不如就在此间找个深山,隐遁起来。”继而又想:“若然,世人又将谓我被风暴驱入深山,传之后世,讥我轻率,永作笑柄。”为此踌躇不决。每夜梦中所见,总是那个怪人,缠绕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永无散时。日夜淫雨,永不停息。京中消息沉沉,益觉深可悬念。感伤之余,想道:“莫非我将永辞人世,就此毁身灭迹么?”但此时大雨倾盆,头也不能伸出户外,因此京中绝无来使。只有二条院的紫姬不顾一切,派来一个使者,其人浑身湿透,形态怪异。倘在路上遇见,定要疑心他是人是鬼。虽然是这样丑陋的一个下仆,以前必然赶快把他逐去,但现在源氏公子觉得非常可亲。他亲自接见下仆,自己也觉得委屈,可知近日心情已经大非昔比了。此人带来紫姬的信,写道:“连日大雨,片刻不停。层云密布,天空锁闭,欲望须磨,方向莫辨。
闺中热泪随波涌,
浦上狂风肆虐无?”
此外可悲可叹之事,一一写告,不胜记述。源氏公子拆阅来信,泪水便像“汀水骤增”,两眼昏花了。
使者告道:“此次之暴风雨,京都亦疑是不祥之兆,宫中曾举办仁王法会。风雨塞途,百官不得上朝,政事已告停顿。”此人口齿笨拙,言语支吾。但源氏公子为欲详知京中状况,召他走近身边,仔细盘问。使者又说:“大雨连日不停,狂风时时发作,亦已继续多天。如此骇人之天气,京中从未有过。大块冰雹落下,几乎打进地底下。雷声惊天动地,永不停息,都是向来没有的事。”说时脸上显出恐怖畏缩之状,令人看了更增忧惧。
源氏公子想:“此天灾倘再延续,世界恐将毁灭!”到了次日,破晓即刮飓风,海啸奔腾而来,巨浪扑岸,轰声震天,有排山倒海之势。雷鸣电闪,竟像落在头上,恐怖难于言喻。随从诸人,没有一个不惊慌失措。相与叹道:“我们前生犯了什么罪过,以致今世遭此苦难!父母和亲爱的妻子儿女的面也见不着,难道就这样死去么?”只有源氏公子一人镇静,他想:“我毕竟有何罪过?莫非要客死在这海边不成?”便强自振作。但周围的人骚扰不定,只得教人备办种种祭品,向神祈祷:“住吉大神呵!请守护此境!神灵显赫,定能拯救我等无罪之人。”便立下了宏誓大愿。
左右见此情景,都把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而同情源氏公子的不幸。像他这样身份高贵的人物,而身逢古无前例的灾厄,他们觉得非常可悲。凡是能振奋精神而稍稍恢复元气的人,都真心感动,愿舍自身性命,以救公子一人。他们齐声向神佛祈祷:“谨告十方神灵:我公子生长深宫,自幼惯享游乐,而秉性仁慈,德泽普及万民;扶穷救弱,拯灾济危,善举不可胜数。但不知前生有何罪孽,今将溺死于此险恶之风波中?仰求天地神佛,判断是非曲直。无辜而获罪,剥夺官爵,背井离乡,朝夕不安,日夜愁叹。今又遭此可悲之天变,性命垂危。不知此乃前生之孽报,抑或今世之罪罚?倘蒙神佛明鉴,务请消灾降福!”他们向着住吉明神神社方向,立下种种誓愿。源氏公子也向海龙王及诸神佛许愿。
岂料雷声愈来愈响,霹雳一声,正落在与公子居室相连之廊上,火焰迸发,竟把这廊子烧毁了。屋内诸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之中,只得请公子移居后面形似厨房的一室中。不拘身份高低,多人共居一室。混乱杂沓,呼号哭泣,骚扰不让于雷声。天空竟像涂了一层墨水,直到日暮不变。
后来风势逐渐减弱,雨脚稀疏,空中闪出星光。定心一看,这居室实在简陋之极,对公子说来真太委屈了。左右想请公子迁回正屋,但已被雷火烧残,形迹可怕,加之众人往来践踏,零乱不堪。而帘子等又被狂风吹去。只得等到天明后再作计较。诸人周章狼狈之时,源氏公子惟专心念佛诵经,想到今后种种事宜,心情亦甚不安。
不久月亮出来了。源氏公子开了柴门,向外眺望,但见附近浪潮袭击之处,痕迹显然,并且还有余波来来去去。附近一带村民之中,知情达理而懂得过去未来、天变原因的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一群无知无识的渔夫,知道这里是尊贵之人的住处,大家聚集在垣外,说些听不懂的土话,模样甚是奇特,然而也不便驱散。但闻渔夫们说:“这风若再不息,海啸就涌上来,这一带地方将完全淹没呢!全靠菩萨保佑,功德无量!”如果认为源氏公子听了渔夫这番话提心吊胆,那样说未免太愚蠢了。源氏公子便吟诗云:
“不是海神呵护力,
碧波深处葬微躯。”
大风骚扰了一昼夜,源氏公子虽然强自振奋,毕竟十分疲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住处实在太简陋,没有帐幕,公子只是靠在壁上打瞌睡。忽见已故的桐壶上皇站在眼前,神态全同生前一样,对公子说道:“你怎么住在这肮脏的地方?”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起来,接着又说:“你须依照住吉明神指引,火速开船,离去此浦!”源氏公子不胜惊喜,奏道:“父皇呵,自从诀别慈颜以来,儿子身受了不知多少苦难!此刻正欲舍身投海呢!”桐壶上皇的阴魂答道:“岂有此理!你此次受难,只是小小罪过的报应而已。我在位时,并无何等大罪。但无意之中,总难免犯下小过。我为了赎罪,近来非常忙碌,无暇顾及阳世之事。但闻你近遭大难,我坐立不安,故特由冥府穿过大海,来到此浦,旅途非常疲劳。我还须乘此机会,到宫中一见皇上,有所叮嘱。现在即刻动身入京了。”说罢便走。
源氏公子依依不舍,哀声哭道:“我跟父皇同去!”抬头一看,不见人影,只有一轮明月照耀天空。并不像是做梦,但觉父皇面影隐约在目,天空飘曳的云彩也很可亲可爱。年来渴慕慈容,却一次也不曾入梦。今晚虽然刹那,但是分明看清,现在还闪现眼前。我今遭此苦厄,濒于死亡,父皇在天之灵特地飞翔到此,前来救助,令人不胜感激。如此想来,倒是托这暴风雨之福。希望在前,不胜欣幸。对父皇的恋慕之情充塞胸中,反觉心情忐忑不安。便忘却了现世的悲哀,而痛惜梦中不曾详细晤谈。他想或许可以再见,便闭上眼睛,希望续梦。然而心目清醒,直到天明。
忽见一只小船驶近岸边,有两三个人上岸,向着源氏公子的旅舍走来。这里的人问他们是谁,据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从明石浦乘船来此相访。那使者说:“源少纳言倘随侍在此,敝主人欲求一见,有话面谈。”良清闻言,吃了一惊,对源氏公子说:“这道人是我在播磨国时的相知。虽然交游多年,但因略有私怨,以后音信亦不相通。久无往还,今忽在此暴风雨中来访,不知有何要事?”他觉得很诧异。源氏公子恍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命他立刻来见。
良清莫名其妙,心中想道:“在这猛烈的风波中,他怎么会发心乘船来访呢?”便上船与明石道人相见。道人言道:“以前,上巳日之夜,我梦见一个异样的人,叮嘱我来此相访。起初我不相信,后来再度梦见此人,对我说:‘到了本月十三日,你自会看到灵验。快准备船只!那天风雨停息了,你必须前往须磨。’于是我试备船只,静候日期来到。后来果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在外国朝廷,相信灵梦而赖以治国的前例甚多。因此之故,即使贵处不信此事,我亦当遵守梦中所示日期,乘船前来奉告。岂知今天果然刮起一股奇风,安抵此浦,与梦中神灵所示完全相符。我想贵处或许也有预兆,亦未可知。敢烦以此转达公子,唐突之处,不胜惶恐。”
良清回来,将此情悄悄禀告源氏公子。公子左思右想,觉得梦境与现实,都是不可思议之事,都是显然的神谕。他把过去未来之事考虑一番之后,想道:“我倘一味顾虑今后世人的诽议,而辜负神明真心的佑护,则世人对我的讥笑,恐将更甚于目前。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且于心不安,何况神意。我已身受种种悲惨教训,现在应当听从这个年长位尊、德隆望重之人,遵照他的指示。古人有言:‘退则无咎。’我实在已被逼得濒于死亡,身受了世无其例的苦楚。今后即使不顾身后浮名,也无甚大碍了。况且梦中亦曾受父皇教谕,命我离去此地。我还有什么疑虑呢?”他下决心之后,便命答复明石道人:“我身飘泊来此异乡,身受莫大苦楚,而京都并无一人前来慰问。惟有仰望缥缈行空的日月光华,视为故乡之亲友。今天想不到‘好风吹送钓舟来’。你那明石浦上可有容我隐遁之处?”明石道人欢喜无限,感激不尽。
随从人等便向公子劝请:“无论如何,请在天明以前上船。”源氏公子照例只带亲信四五人,登舟出发。和来时一样又是一阵奇风,轻舟飞也似的到达了明石浦。须磨与明石近在咫尺,本来就片时可到,而今天特别迅速,竟像神风吹将过去似的。
明石的海边气象,的确和别处不同。只是来往行人太多,不称源氏公子之心。明石道人的领地甚多,有的在海边,有的在山脚上。海岸各处建有茅屋,可助四时游眺佳兴。适于冥想来世的山脚水边,建有庄严的佛堂,可供修行三昧。为今世生活,则有良田沃土,秋收稻谷;为晚年安乐,则有仓廪无数,积蓄丰富。一年四季,都有种种设备,可以安乐度日。为防近日的海啸,此时女眷均已迁居山边内宅中,源氏公子可在这海滨的本邸中从容息足。
源氏公子舍舟登陆,改乘车子的时候,正值朝日初升。明石道人在阳光之下望见源氏公子的神态,竟忘记了自身年老,似觉寿命延长了,笑容满面,只管合掌礼拜住吉明神。他仿佛获得了一颗夜明珠,当然尽心竭力地关心照拂源氏公子了。
此地风景之优美,自不必说。这邸宅的构造也很有趣致:庭院里的花木和假山,海里导入的泉水,布置都很巧妙。如果要画下来,缺乏修养的画家还画不像呢。这里与数月来须磨浦的住屋相比,明爽可爱得多。室内装饰也尽善尽美。其富丽堂皇,与京中高贵之家无异。不但如此,其绚焕灿烂,竟胜于京中邸宅。
源氏公子在这邸内静息一会之后,就写信给京中诸人。紫姬派来的使者,途中受尽了狂风暴雨的威胁,到此又逢雷雨袭击,满怀忧虑,吞声饮泣地留在须磨。源氏公子召唤他来此,赏赐他额外丰富的物品,遣他回京。托他带信去,把近来种种情状详细告知亲信的祈祷师及一切知己。对师姑藤壶皇后,又叙述最近因梦而免于危难的奇迹。对紫姬那封哀怨的来书的回信,他不能顺利地写下去,写了数行,便放笔拭泪。看了这模样,可知毕竟与对他人不同。信中有云:“我身历尽种种艰辛,常思舍此浊世,出家为僧。但因你临别吟咏‘对此菱花即慰心’时的面影,常常闪现在我眼前,永无消失之时,则我又安能决然舍去?每念及此,便觉此间种种苦痛,都不足道了。正是:
渐行渐远皆荒渚,
从此思君路更遥。
一切都像做梦,永无醒时。茫然执笔作书,胸中愁恨不知多少也!”这信写得很零乱,但在旁人看来非常美观。他们都看出公子对紫姬特别宠爱。随从诸人也各自写信托使者带去,向故乡亲友诉说须磨生活凄凉。
片刻不停的风雨,现已影迹全无,天空明澄如水。渔夫出海捕鱼,神态亦甚得意。那须磨地方实在太荒凉了,连渔人的石屋也甚寥寥。这明石地方虽然居人太多,稍感烦杂,但自有异于他方的佳趣,处处皆可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勤修佛法,十分专心,只是为了这一个女儿的前途,不免劳心苦思,常在人前泄露愁情。在源氏公子心中,只因久闻这美人之名,觉得此次不期而遇,似有前世宿缘。然而心念在此沉沦期间,除了勤修佛法而外,不应另起妄念。况且紫姬闻知了,亦将怪他言行不符,而不相信他以前信上种种情话。因此觉得不好意思,并不向明石道人表示心愿。然而屡次听说这位小姐品质与容貌都不寻常,则又不无恋慕之念。
明石道人尊敬源氏公子,自己不敢接近他,住在隔远的一间边屋里。然而心中希望朝夕亲近他,觉得如此疏远很不快意。他总想找个机会向他提出心中夙愿,因此更加虔诚地向神佛祈祷。这位道人虽然年已六十,身体却很清健。为了朝夕勤修佛法,形容略见消瘦。虽然有时不免顽固昏聩,但想是出身高贵之故吧,见闻广博,懂得许多古代掌故。并且态度大方,毫无猥琐之相。有时源氏公子召见,他便向公子讲述种种古代逸事,亦可稍慰公子之岑寂。源氏公子年来公私都很忙碌,无暇听取世间种种掌故,今有明石道人娓娓话旧,颇感兴趣,他想:“我倘不到这地方,不遇见这个人,倒很可惜了。”明石道人虽然渐渐与源氏公子熟悉,但因公子气宇尊严,令人望而生畏,所以胸中纵有打算,见了面却勇气全无,不能随心所欲地将愿望说出。因此常常焦虑痛惜,只能与夫人共话,相对叹息。小姐本人呢,生在这穷乡僻壤,即使要找一个普通身份的夫婿,也没有看得上眼的人物。如今看见世间竟有这等高贵英俊的美男子,但觉自己身世微贱,决没有高攀的资格。她听见父母作此打算,认为这是妄想,反比没有这件事以前更加悲伤了。
到了四月里,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办夏衣,以及夏令用的帐幕垂布,都富有雅趣。明石道人照料源氏公子,如此诚恳周到,公子觉得不好意思,并且认为太过分了。但念这位道人人品优越,身份高贵,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生受了。京中也常常有人送物品来。
有一天闲静的月夜,源氏公子眺望澄碧无际的海面,觉得很像从前住惯的二条院庭中的池塘,胸中便涌起无限乡思。然而寂寞寡欢,无以自慰,眼前望见的只是一个淡路岛。便吟唱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又赋诗道:
“无边月色溶溶夜,
疑是身居淡路山。”
兴之所至,便把久不染指的七弦琴从囊中取出,随意弹奏一曲。左右诸人听了,都伤心感怀,悲不自胜。源氏公子又使尽平生秘技,弹一曲《广陵散》。那山边内宅里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子,听见琴声合着松声随风飘来,都深深地感动。岂但如此,连各处无知无识的衰朽庶民,也都走到海边来迎风倾听,因而伤风咳嗽。明石道人闻此琴声,也忍不住了,便抛舍了三宝供养,走来听赏。
他说:“我听了这琴声,重新想念起曾经抛弃的尘世来了。我所愿望的极乐净土,大概就是今宵这模样吧。”说着流下泪来,赞赏不已。源氏公子也回想起种种旧事来:宫中一年四季的管弦游乐、此人的琴与那人的笛、美妙的歌声、世人对我的赞誉、父皇以下一切人等对我的重视——别人之事、自己之事,一时都回想起来,恍如身入梦境。感慨之余,援琴再鼓一曲,其音异常凄凉。
明石道人老泪流个不住,便命人到山边的内宅里去把琵琶和筝取来,自己做了琵琶法师,弹出一两个稀有的乐曲,手法非常美妙。然后劝请源氏公子弹筝。公子也略弹了一会,听者又受到种种深刻的感动。原来音乐不论手法是否十分精湛,只要环境优美,则曲趣自然增色。现在这里是水天一望无际的海边,嘉木繁茂,葱茏可爱,比春天的樱花与秋天的红叶更加优美。其时秧鸡像敲门一般叫响,令人想起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的情景。
此时明石道人弹起那音色特别美好的筝来,技法非常高明,源氏公子深为感动。他随意地说:“筝这乐器,若教女子从容不迫、自由自在地弹奏,真好听呢。”明石道人不觉莞尔而笑,答道:“听了公子的演奏之后,哪里还有女子弹得更好听呢?实不相瞒:弹筝之道,我家受延喜帝嫡传,至今已历三代了。我身命运不济,早已摒除世俗之事。但偶逢心情不快之时,也常弹筝遣怀。不料小女也来模仿,听其自习,弹得竟与已故亲王殿下手法相似呢。——呀,失言了,想是我这‘山僧’耳钝,把琴声当作‘松风音’,故尔胡言乱道罢了。不过我总想找个机会,教公子悄悄地听一听小女弹筝呢。”他说到这里,全身发抖,几乎流出眼泪来。
源氏公子道:“有高手在此,我弹的真是所谓‘闻琴不知是琴声’,惭愧死了!”他把筝推开,又说:“奇怪得很:筝这个东西,从古以来女子弹得最好。嵯峨天皇的第五位公主,受天皇嫡传,是世间最高明的弹筝家。此后这系统就失传。今世号称专家的人,都只是皮毛功夫而已。这浦上却隐藏着此道的能手,真是意想不到的快事!但不知可否让我听一听令嫒的妙技?”
明石道人说:“岂敢!公子要听,只管吩咐,我叫她到尊前来弹奏就是了。在古昔,‘商人妇’弹琵琶也曾感动贵人呢。讲到弹琵琶,真能弹出妙音的人,在古代也不易多得。我那小女却一上手就流畅,高深的曲调也能微妙地表演,不知道她是怎样学得的。让她处在这涛声咆哮的地方,实在怪可怜的。不过每当心思郁结的时候,有这个女儿也可聊以慰情。”话中含有风趣,源氏公子颇感兴味,便把手头的筝推过去请明石道人弹奏。明石道人果然弹得非常出色,迥异凡响。今世失传的技法,他都熟悉,手法也都照古风。那左手摇弦而发的音,尤其弹得清澄可听。这里不是伊势,源氏公子却教嗓子较好的随从者歌唱催马乐《伊势海》,其词云:“伊势渚清海潮退,摘海藻欤拾海贝?”自己也时时按拍,与他们齐声合唱。明石道人停止了弹筝而赞赏。他教人备办种种茶点果品,都极珍贵,又殷勤劝随从诸人饮酒。大家几乎忘记了人世忧患,欢度了这一宵。
夜色越来越深。海风送凉,残月西沉,天空明净如水,人间肃静无声。明石道人便与源氏公子开怀畅叙,无所不谈。先谈初住此浦时的心情,次述频年为来世修福的功行。琐琐屑屑,娓娓不倦,最后连女儿的情况也不问自告了。源氏公子觉得可笑,然而话中也有深可同情之处。明石道人说:“真不好意思开口:公子降临到这梦想不到的穷乡僻壤来,虽然为期短暂,毕竟是我这老道人频年修行积福,蒙神佛垂怜,故尔暂时奉屈来此受苦的。我有一事向住吉明神祈愿,至今已十八年了。我那小女,年幼时我就寄予厚望,每年春秋二度,带她到住吉神社去参拜明神。我昼夜六时诵经礼佛,常把我自己往生极乐之愿放在其次,而首先求神保佑我这女儿,使她嫁得贵婿,成遂夙愿。我前世作孽,今生做了个可怜的乡村贱民,但我的父亲也曾身居大臣之位。我这一代已经是田舍平民了。今后长此下去,一代不如一代,势将永远沉沦,想起了好不悲伤!惟此小女,坠地之后我就寄予厚望,誓愿她将来嫁与京中达官贵人。因此之故,我得罪了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人,对我自身亦多不利,然而并不引以为苦。只要我一息尚存,虽然腕力薄弱,誓必爱护到底。万一良缘未得,而我身先死,则我早有遗命:与其嫁与庸夫,不如投身海底,长与波臣为伍。”说时声泪俱下。种种伤心之言,难于尽述。
源氏公子当此心事重重、耽于愁思的时候,听了这些话也很悲伤,频频以手拭泪。回答他说:“我蒙了无实之罪,飘泊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前生犯了何种罪孽,百思不得其解。今夜听了你这番话,恍悟此乃前世注定一大因缘!你既有此宏誓大愿,何不早早告我?我自离京以来,痛念人世无常,每觉心灰意懒。故除了勤修佛法之外,一概不作他想。空度岁月,意气消沉。君家有此美眷,我亦略有所闻。但念自身乃一罪犯,岂敢冒昧妄想?因此断念,自甘寂寞。尊意既然如此,即请红丝引导,不胜感激。好事成就,亦可慰我孤眠也。”明石道人闻言,欢喜无量,答道:
“暗尽孤眠滋味者,
应怜荒浦独居人。
务请体谅父母长年切望之苦心。”说时全身战栗,但亦不失体统。源氏公子说:“你那住惯荒浦之人,岂能如我这般寂寥。”遂答吟道:
“离居长夜如年永,
旅枕孤单梦不成。”
那推心置腹的样子,异常优雅,美不可言。明石道人又向公子发了许多牢骚,为避免烦冗,恕不尽述。又恐笔者记载失实,过分显露了道人性情的乖僻与顽固。
且说明石道人既已完成夙愿,心中如释重负。翌日近午,源氏公子遣人送一封信到山边的内宅里。从道人的话听来,这大概是个腼腆的姑娘,源氏公子心想:此种偏僻地方,或许隐藏着意外优秀的佳人,便悠然神往,在一张胡桃色的高丽纸上用心地写道:
“怅望长空迷远近,
渔人指点访仙源。
本当‘暗藏相思情’,但终于‘欲抑不能抑’了!”信上写的似乎只此数字而已。明石道人悄悄地等候着源氏公子的消息,走到山边的内宅里来一看,果然送信的使者来了。他就竭诚招待,殷勤劝酒,灌得他面孔通红。但小姐的回信只管不送出来。明石道人便走进女儿房间里,催她快写。女儿还是不听。她看见了这封教人受之有愧的情书,羞耻得手也伸不出来。她拿对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比较一下,觉得相去太远,不敢高攀。便推说“心绪不好”,横靠着躺下了。明石道人无可奈何,只得代她写回信:“承赐华函,不胜感激。惟小女生长蓬门,少见世面,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吧,竟惶恐得不能拜读来书。朽人猜度其心,正是:
双方怅望同天宇,
两地相思共此心。
未免说得太香艳吧?”写在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十分古雅,笔法饶有趣致。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异常风流,甚是吃惊。明石道人犒赏使者的是一件特别精致的女衫。
翌日,源氏公子又写一封信去。先说:“代笔的情书,我生平尚未见过。”又说:
“未闻亲笔佳音至,
只索垂头独自伤。
正是‘未曾相识难言恋’了。”这回写在一张极柔软的薄纸上,书法实甚优美。明石姬看了,心念自己是个少女,看了这优美的情书若不动心,未免太畏缩了。源氏公子的俊俏是可爱的,但身份相差太远,即使动心也是枉然。如今竟蒙青眼,特地寄书,念之不禁泪盈于睫。她又不肯写回信了。经老父多方劝勉,方始援笔作复。写在一张浓香熏透的紫色纸上,墨色忽浓忽淡,似乎故意做作。诗云:
“试问君思我,情缘几许深?
闻名未见面,安得恼君心?”
笔迹与书法都很出色,丝毫不劣于京中贵族女子。源氏公子看了这明石姬的书柬,想起京中的情况来,觉得和此人通信颇有兴趣。但往还太勤,深恐外人注目,散布流言。于是隔两三天通信一次。例如寂寞无聊的黄昏,多愁多感的黎明,便借口作书。或者推量女的亦有同感的时候,寄信慰问。明石姬每次回信,都不无适当之语。源氏公子想象这女子的风韵娴雅的品质,觉得不见一面不甘罢休。然而良清每次说起这女子,总表示“此人属我”的神情,令人不快。况且他已经苦心追求了多年,今我当面攫取,使他失望,又觉对他不起。左思右想,最好对方主动,移尊就教,我不得已而接受,如此最为妥当。然而那女的比故作姿态的贵族女子更为高傲,决不肯毛遂自荐,教人奈何不得。于是双方对垒,竞赛耐性,如此因循度日。
忽然想起了京中的紫姬,如今西出阳关,隔离更远,思慕之心更切了。有时心绪不佳,想道:“怎么办呢?真是古歌所谓‘方知戏不得’了。索性悄悄地把她迎接到这里来吧。”继而又想:“无论如何,总不会经年累月地离居。如今岂可再做引人物议之事?”便镇静下来。
且说这一年,宫中常常发生不祥之兆,变异之事接连而起。三月十三日,雷电交加、风雨狂暴之夜,朱雀帝做一个梦,看见桐壶上皇站在清凉殿正面的阶下,脸色非常不快,两眼注视朱雀帝,朱雀帝默不作声,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的话甚多,主要的似乎是关于源氏公子之事。朱雀帝醒来,非常恐怖,又很悲痛,便把这梦禀告弘徽殿太后。太后说:“风雨交作、天气险恶之夜,昼间所思之事,往往入梦。此乃寻常之事,不必担心。”大约是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射之故,朱雀帝忽然患了眼疾,痛苦不堪。宫中及弘徽殿内便大办法事,祈祷眼疾早愈。
正在此时,太政大臣亡故了。照年龄而论,此人之死原不足怪。然而除了此人之外,死亡疾病等事接踵而起,四境人口不宁。弘徽殿太后想不到也生起病来,身体日益衰弱。朱雀帝不胜忧伤。他想:“源氏公子蒙无实之罪,受沉沦之苦。此天灾定是政令不公的报应了。”便屡次向母后启请:“如今可以赐还源氏的官爵了。”太后答道:“现在就恢复官爵,世间必说此举轻率。凡获罪去京的人,不满三年即便赦罪,必遭世人非议。”她坚意谏阻。但在这多方顾虑的期间,她的病势日渐深重了。
且说明石浦上,年年每届秋季,海风异常凄厉。源氏公子独处孤眠,痛感寂寥之苦,便时时向明石道人催促:“好歹想个办法,赚你家小姐到这里来吧。”他自己不肯前往求见。而明石姬亦决不愿自动来访。她想:“身份极卑的乡下姑娘,才会受暂时下乡的京都男子的诱惑,而轻率地委身求爱。我岂是此等人可比?像源氏公子那样的人,本来不把我们这种人看在眼里。我若与他苟合,将来定多痛苦。父母抱着高不可攀的愿望,因而在我深闺待字之年,不管是否门当户对,一味好高,希图将来幸福;但倘真成事实,一定反而悲哀,后悔莫及。”又想:“我所希望的,只是当他客居此浦期间,互通音信,倒是风流韵事。年来久闻源氏公子大名,常思有缘遥见一面。今因意外之事,来此意外之海滨,我等虽然隔远,亦得隐约拜仰颜色。他那盖世无双的琴声,我等亦得因风听赏。他那晨夕起居之状,我等亦得确实闻知。而像我这样微不足道之人,亦得猥蒙存问。——但能如此,在我这个厕身渔樵之间而将与草木同朽的人看来,已是莫大之幸福了。”这样一想,更加觉得自身低微可耻,决不梦想进一步亲近源氏公子了。
她的父母呢,迎接公子来此之后,似觉年来祈愿已经成遂。但倘贸然将女儿嫁与,而结果公子看她不起,此时做父母的将何等悲伤!如此一想,又觉深可担心。对方虽是杰出之人物,但女儿倘做了弃妇,何等悲痛,何等不幸!盲目信仰眼睛看不见的神佛,而不考虑对方的性情与女儿的宿命,真乃孟浪之举!——如此反复思量,但觉心迷意乱。
源氏公子常常对明石道人说:“我听了近来的涛声,便想听赏令嫒的琴音。不是这个季节,琴音再妙,也觉索然乏味。”明石道人听了这话,忽然下了决心。他悄悄地拣个吉日,不管夫人犹豫不决,也不教众徒弟知道,独自用心设计,把房室装饰得辉煌灿烂。于十三之夜皓月初升之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请公子驾往山边内宅。源氏公子觉得他有些风流自得,但仍换上常礼服,整饰一番,于夜深时出发。道人早已准备着华丽的车辆。但公子嫌其招摇,不坐车子,乘马而行。随从的只有惟光等数人。赴内宅须绕道海边,转入山路,行程稍远。一路上赏玩浦上各处景色,眺望应与恋人共看的海湾月影,首先想起了可爱的紫姬,但愿就此策马直赴京都。便独自吟诗:
“我马应随秋夜月,
暂游玉宇见嫦娥。”
明石道人山边的内宅,庭中花木繁茂,布置富有雅趣,是一所很漂亮的住屋。海滨的本邸建造得富丽堂皇,这山边的内宅则精致而幽静。源氏公子推想这位小姐住在这地方,风雨晦明定多感慨,不禁深为同情。附近建着一所“三昧堂”,是居士修行之所。钟声随着松风之声飘来,有哀怨之感。生在岩石上的松树,亦多优美之姿。庭前苍草丛中,秋虫唧唧齐鸣。源氏公子各处都看到了。
小姐所居之屋,建造得特别讲究。一旁的板门略开一缝,以便月光射入。源氏公子便走进去,说了一些话。明石姬不愿意如此迫近地接见,狼狈起来,只是唉声叹气而并无亲近之色。源氏公子想:“架子好大呵!从来很难说服的千金小姐,一经我如此迫近地求爱,没有不软下来服从我的。现在我倒了霉,所以要受女人侮辱了。”心中好生悲伤!但念如若蛮不讲理,强要求欢,则违背自己的本意;倘说不动她的心,认输退却,则又被人取笑。此时他那逡巡愁恨的模样,真是明石道人所谓“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近处帷屏上的带子触碰了筝弦,铮铮有声。想见她刚才随意弹筝时室内零乱的模样。源氏公子觉得很有意思,便隔帘对小姐开言道:“久闻小姐弹筝妙手,但愿一饱耳福,不知能赐金诺否?”接着又说了许多话,并吟诗道:
“痴心欲得多情侣,
慰我浮生若梦身。”
明石姬答道:
“侬心幽暗如长夜,
是梦是真辨不清。”
那幽静娴雅的音调,非常肖似伊势的六条妃子。她正在无心无思、随意不拘的时候,源氏公子突然走进内室,使她感到非常狼狈。她便从附近的一扇门里逃进更里面的房间里,不知怎么一来,把门紧闭了。源氏公子并不用力推门。然而这局面岂能持久?不久自然与小姐直接会面了。但见这位小姐仪容高雅,体态苗条,令人一见倾心。这段意外因缘,源氏公子本不敢希望其成就。今日居然能成事实,便觉此人格外可爱。大概他对于女人,一经接近,爱情便会油然而生吧。平日每恨长夜如年,今日只觉秋宵苦短。但深恐外人得知,不免有所顾忌,便对她立下山盟海誓,于黎明前匆匆退出。
这一天派人送慰问书,行动比往常更加秘密。大约是由于心中负疚之故吧。明石道人也深恐此事泄露,因此对送信使者的招待,排场并不体面,然而心中颇觉对他不起。此后源氏公子常常偷偷地来内宅和明石姬幽会。两处相距稍远,频频来往,自然要防爱管闲事的渔夫撞见,因此足迹不得不稍疏。此时明石姬便悲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明石道人也怀疑源氏公子变心,他忘记了对西方极乐世界的宏愿,只管专心等候源氏公子的光临。本已看破红尘,今又堕入尘劳,实在也很可怜!
源氏公子仔细寻思:如果风声泄露,这件事被紫姬闻知,我虽然是逢场作戏,她一定恨我欺瞒她,因而疏远我,这倒是对她不起的,并且在我也是可耻的。由此可知他对紫姬爱情特别深厚。他回想过去:“那时我常做不端之事,使得这位宽宏大量的夫人也时时为我而懊恼。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消遣,使她如此受气呢?”后悔之余,虽然面对明石姬的芳姿,也不能慰藉对紫姬的恋慕。便写一封比平常更加详细的信给她,信中有云:“我真无颜启口:往日疏狂成性,做下种种不端行为,屡屡劳君忧恼。回想起来,已觉痛心难堪,岂知今日在此远浦,又做了这个无聊的噩梦!今我不问自招,先将此事奉告,务请体察我这点诚实之心,委屈原谅!正如古歌所云:‘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请共诛。’”后面又写道:“总之,我是
远浦寻花柳,逢场作戏看。
思君肠欲断,夜夜泪汍澜。”
紫姬的回信中并不何等介怀,却写得语气非常和蔼。末了写道:“承蒙不欺,以梦情见告,闻讯之下,胸中顿起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如磐石,
海水安能漫过山?”
大体语气和缓。但字里行间,显然含有言外之意。源氏公子读了这信,深为感动,一时不忍释手。为欲对紫姬表示忠诚,此后许久不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看见源氏公子许久不来,认为果然不出所料,便觉十分悲伤,现在真恨不得投海了事。以前单靠残年的父母照拂,不知何时始能像别人一样享受幸福。但在这春花秋月等闲度的期间,倒也并不感到何等痛苦。当时虽然也曾推想恋爱结婚生活难免种种忧恼,但料不到如此之可悲。然而她在源氏公子面前,并不泄露苦情,依旧和颜悦色。源氏公子与明石姬相处日久,爱情日深。然而想起家中紫姬独守空床,为丈夫薄情而伤心,便觉十分抱歉。因此独眠之日甚多。
源氏公子作了许多画,把日常感想题在画上,倘若寄与紫姬,必将得到她的回信。这些画中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也稀奇:大约是两人灵犀相通,同心相应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也作了许多画,并将日常生活状况写在画上,集成一册日记。想象这两种书画,定然非常富有意趣吧。
匆匆过了年关。是年春,今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之事,引起世间种种议论。朱雀帝的后宫,即右大臣的女儿承香殿女御,曾经生下一位皇子。但年仅二岁,未免太幼稚了。因此皇位应该传给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选定新帝的辅相者时,朱雀帝屈指计算,认为只有源氏公子最为适当。但此人现正流放在外,实甚可惜,乃是朝廷一大损失。因此他就顾不得弘徽殿太后的反对,决定赦免源氏之罪。
自从去年以来,弘徽殿太后被妖魔缠身,时时患病。宫中又出现种种不祥之兆,人心惶惶。朱雀帝的眼疾,曾因虔诚斋戒祈祷而一度好转,但此时又严重起来。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过后再度降下圣旨,催促源氏从速返京。
源氏公子知道将来终有返京之一日。然而人世无常,变化不测,结局如何,安能逆料?因此常常愁叹。正在此时,突然接到了催促归京的圣旨。他一方面欢庆喜慰,另一方面想起了今当告辞此浦,又不免惜别伤离。明石道人呢,明知源氏公子返京乃当然之事,然而闻此消息,立刻胸怀郁结,不胜悲伤。既而转念一想:“只要公子青云得意,我便可如愿以偿。”
这期间源氏公子与明石姬夜夜欢聚。从六月起,明石姬怀了孕,身体常感不适。源氏公子到了即将与明石姬分别的时候,对她的爱情竟比以前更加深厚了。他想:“真奇怪呵!我是命里注定必须受苦的。”便觉心乱如麻。明石姬呢,不消说异常悲伤。这原是理之当然。源氏公子前年曾从京都身登意外可悲之旅途,当时但念将来终可返京,全赖如此,方得自慰。那么此次启程返京,应该欢欣鼓舞,可是一想起何年方得重游此地,便不胜感慨。
随从诸人闻知即可返京,将与父母妻小团聚,各自欢欣。京中派来迎接的人也到了。人人喜形于色,只有主人明石道人涕泪满襟。匆匆到了仲秋八月,天地也带了哀愁之色。源氏公子怅望长空,方寸缭乱,想道:“我为什么自寻烦恼,以致自昔至今,常为无聊之事而折磨身心?”几个知心的随从者看到这般光景,相与叹道:“怎么办呢?老毛病又发作了。”又私下议论:“几个月以来,绝不让人注目,有时难得悄悄地前去,关系本是淡然的;岂料近来不顾一切,频频往来,这反教那女的受苦呢。”他们又谈到此事的起因,都说是少纳言良清昔年在北山首先提及这个女子。良清听了心中好生不快。
启程之期就在明后天了。今天和往常不同,不到夜深,源氏公子便到明石姬家去了。往日都因夜深,不曾细看明石姬的容颜。今天仔细端详,觉得这女子品貌端妍,气度高雅,竟是一个意外优越的美人,就此抛舍,实在万分可惜!总得考虑办法,迎接她到京都。他便用这话来慰藉明石姬。在明石姬看来,这个男子相貌之优美,自然不消多说。年来由于长期斋戒修行,面庞稍稍瘦了些,然而相貌反而更加清秀,非言语所能形容。现在这个俏郎君愁容可掬,热泪频流,怀着无限柔情而对我伤离惜别,在我这女子看来,竟觉得仅乎享受这点情爱,已经十分幸福,此外岂敢更有奢望?然而想起了此人如此优越,而我身如此微贱,又觉得无限伤心。此时秋风送来的浪涛之声,异常凄惨。渔夫们烧盐的灶上青烟飘飖在空中,也带着哀愁之相。源氏公子吟道:
“此度分携暂,他年必相逢。
正如盐灶上,烟缕方向同。”
明石姬答诗云:
“惜别愁无限,心如灶火烧。
今生悲命薄,怨恨亦徒劳。”
吟罢嘤嘤啜泣。她此时言语很少,但应有的答话也尽情罄述。
源氏公子常常倾慕明石姬的琴艺,一度也不曾听赏,引为恨事。此时便对她说:“分携在即,可否为我弹奏一曲,以为临别纪念?”便派人将京中带来的七弦琴取来,自己先轻轻地弹出一个趣味幽深的曲调。深夜肃静无声,琴音优美无比。明石道人听到了,不能自制,也携着筝走进女儿房中来了。明石姬听了琴筝,竟泪如雨下,无法抑止。感动之余,也取过琴来,轻轻地弹出一调,曲趣高雅之极。源氏公子以前听到藤壶皇后弹琴,认为今世独一无二。她的手法艳丽入时,牵惹人心,使听者闻音而想象弹者的美貌,真是高雅无比的妙技。现在这位明石姬的表演呢,风流蕴藉,典雅清幽,令人听了心生妒羡。她所弹的乐曲从来少有人知。长于斯道的源氏公子,也从来不曾听到过如此优美可爱而沁人心肺的曲调。弹到美妙动人之处,忽然停手。源氏公子尚未餍足,心中后悔:“数月以来,为什么始终不曾强请她弹奏呢?”于是一心一意地向她申述永不相忘的誓愿。又对她说:“谨将此琴奉赠,在我俩将来合奏以前,请视此为纪念物。”明石姬即席口占,不加修饰地吟道:
“信口开河说,我姑记在心。
从今琴韵里,和泪苦思君。”
源氏公子抱怨地答道:
“临别留遗念,宫弦不变音。
愿卿心似此,永不忘前情。
在这根弦线没有变音以前,我俩必定相逢。”他以此向明石姬保证。但明石姬顾不得将来,只管为目前的别离而伤心饮泣,这原也是人情之常。
动身那一天黎明时分,天还未大亮,就准备出发。京中派来迎接的人都来了,人声嘈杂,源氏公子心情迷惘,还是找个人少的机会,赋诗赠明石姬:
“别卿离此浦,对景感伤多。
知我东行后,余波复如何?”
明石姬答诗云:
“君行经岁月,茅舍亦荒芜。
不惯离忧苦,纵身投逝波。”
源氏公子见她直率道出心事,不禁悲从中来。虽然竭力忍耐,终于泪如泉涌。不悉详情的人猜想:“虽然是穷乡僻壤,二三年来住惯了,一旦匆匆离去,当然不免悲伤。”只有良清心中不快,想道:“一定是同那女的打得火热了。”随从者大家欢喜雀跃,但想起今天为限,即将离去这明石浦,又不免口口声声地伤离惜别。然而这些也毋庸细说了。
明石道人今天的送别,实在体面之极!凡随从人等,直至最低位的仆役,都受赠珍贵的旅行服装。这等体面的赠品,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源氏公子的旅行服装自不必说,此外又抬了好几只衣箱来,一并奉赠。给他带回京都去的正式礼物,更加丰富多彩,并且用意十分周到。明石姬在公子今天备用的旅行服装上附一首诗:
“旅衫亲手制,热泪未曾干。
只恐襟太湿,郎君不要穿。”
源氏公子读了这诗,便在嘈杂声中匆匆答道:
“屈指重逢日,相思苦不禁。
从今披此服,睹物怀斯人。”
他想此乃一片诚意,便换上了这旅装,并将平时常穿的那件衣服送给了明石姬。这又使她增添了一种引起悲伤的纪念物。这衣服上浓香不散,安得不教人相思刻骨呢?
明石道人对公子说:“我乃遁世之身,今日不能远送了!”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十分可怜。那些年轻女子看了他的脸,都抿着嘴窃笑。道人吟诗道:
“遁世长年栖海角,
痴心犹不舍红尘。
只因爱子情深,以致心思迷乱,竟不能亲送出境了!”又向公子请一个安,央求道:“请恕我谈及儿女之情:公子倘有思念小女之时,务请惠赐玉音!”公子听了这话十分伤心,两颊都哭红了,容姿美不可言。答道:“已结不解之缘,岂能忘怀?不久你自会明白我的心迹。只是这个住处,使我难于舍弃,如之奈何!”便吟诗道:
“久居此浦悲秋别,
一似前春去国时。”
吟时频频举手拭泪。明石道人听了这诗,更加颓丧,几乎不省人事。自从源氏公子去后,他竟变得起居困难,行步蹒跚了。
明石姬本人的悲伤之情,更加不可言喻。她不欲被人看出,努力镇静。她觉得自己身份的低微,是这悲伤的主因。公子的返京原是不得已之事,但此身竟被遗弃,此恨难以自慰。加之公子的面影常在眼前,永不能忘,因此除了哭泣之外,别无办法。母夫人也无话可安慰她,只是埋怨丈夫:“亏你想得出这种倒霉的办法!总而言之,是我疏忽大意,轻信了你这老顽固的话,以致铸成大错!”明石道人答道:“罢了,不要噜苏了!公子决不会抛弃她,其中自有缘故。目前虽然别去,定然会考虑办法。叫她放心,吃点补药吧。啼啼哭哭是不祥的呵!”说罢,将身子靠在屋角里了。乳母和母夫人等还在议论明石道人的顽固与失策,她们说:“几年来一直巴望她早些嫁个如意郎。今番总以为如愿以偿了,岂知才得开始,即便遭逢不幸!”明石道人听了这些叹声,更加可怜这女儿,心情越发烦乱了。白天,他昏昏沉沉地睡一天,到了夜间,骨碌爬起来。说着:“念珠也不知哪里去了。”就合掌拜佛。徒弟们怪他懈怠,他就在月夜出门,想走到佛堂里去做功课。岂知途中一个失脚,掉进池塘里,又被那些棱角突兀的假山石撞伤了腰。卧病期间,稍稍忘怀了女儿之事。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浦,道经难波浦时,举行祓禊。又派人到住吉明神神社,说明此次因旅途匆促,未能参拜,且待诸事停当以后,当即专诚前来还愿,酬谢一切神恩。此次之事,确系突如其来,以致十分仓促,不能亲自前往。途中也不游览,急急返都。
到了二条院,在都迎候的人与从明石浦回来的随从者久别重逢,如在梦中,欢喜之极,相向而哭,声音极其嘈杂。紫姬久被遗弃,自伤命薄,今日重得团圆,其乐可想而知。她在这阔别期间,长得越发标致了。只因长期愁苦,本来密密丛丛的头发稍稍薄了些,反而更加美丽可爱了。源氏公子想道:“从今以后,我将永远伴着这个人儿。”觉得十分心满意足。然而明石浦上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的面影,又痛苦地浮现在眼前。总之,为了恋情,源氏公子一生一世不得安宁。
他把明石姬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紫姬。他谈到明石姬时神情十分激动,紫姬看了心中定然不快。但她装作若无其事,信口吟诵古歌:“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殛。”借此聊以寄恨。源氏公子听了,觉得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怜。“这样百看不厌的一个美人,我怎么竟然经年累月地与她离别了?”这么一想,自己也觉得诧异。因此更加痛恨这个残酷的世间了。
不久源氏公子恢复了官爵,又升任了权大纳言。凡以前因公子而贬斥的人,都恢复了原官位。其欣欣向荣之状,正如枯木逢春,实甚可喜。有一天,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入觐,帝于玉座前赐坐。左右众宫女等,尤其是桐壶帝时代以来侍奉至今的老年宫女等,看见了源氏公子,都觉得他的相貌长得更加堂皇了。想起了他几年来怎么能久居在那荒凉的海边,大家不胜悲戚,不免号哭了一番,并叹赏公子的美貌。朱雀帝对于公子自觉有愧,此次隆重召见,服装特别讲究。他近来心情不佳,身体十分衰弱。但昨今两日以来,略觉好些,便与源氏公子纵谈各事,直至入夜。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月光皎洁,夜色清幽。朱雀帝历历回思往事,感慨无穷,不禁悄然而悲。对公子言道:“迩来久无管弦之兴。昔日常闻皇弟雅奏,多年未得再赏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道:
“落魄彷徨窜海角,
倏经蛭子跛瘫年。”
朱雀帝听了这诗,又是怜悯,又是惭愧,便答吟道:
“二神绕柱终相会,
莫忆前春去国悲。”
吟时神采焕发,风姿亦很优美。
源氏公子复官以后,第一件急务是准备举办法华八讲佛事,以追荐桐壶上皇。他先去参谒皇太子冷泉院。皇太子年方十岁,长得异常健美,看见源氏公子回来,兴奋而又欢喜。源氏公子看了他也感到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非常优越,为人贤明正直,将来君临天下,的确可以无愧。源氏公子等到心情稍定之后,又去参见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感慨之深可想而知了。
作者应该补叙一笔:明石浦上护送公子返京的人回浦之时,公子曾托带一封信给明石姬。这封信是瞒过了紫姬而偷偷地写的,缠绵悱恻。信中有云:“夜夜波涛声中,心绪如何排遣?
遥知浦上无眠夜,
叹息应如朝雾升。”
还有那个太宰大弍的女儿五节小姐,偷偷地恋慕源氏公子,曾经寄信到明石浦来。现在公子离浦返京,她的恋情也灰心了,便派一个使者送一封信到二条院。吩咐他只须使个眼色,不必言明是谁的信。信中有诗云:
“一自须磨通信后,
罗襟常湿盼君看。”
源氏公子看见笔迹异常优美,料知是五节的信,便答诗道:
“自闻音信襟常湿,
我欲向卿诉怨情。”
他以前曾经热爱这五节小姐,现在收到她的信,觉得这个人越发可爱了。然而此时他已经规行矩步,恭谨处世,不再有浪漫的举动了。对于花散里等,也只致信问候,并不去访。她们只收到信,反而增添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