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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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杨桐杨桐是一种常青树,其叶甚香。日本名“贤木”。本回写源氏二十三岁九月至二十五岁夏天之事。

斋宫下伊势的日子近了,六条妃子心中郁郁不乐。自从左大臣家那位身份高贵的葵姬病死之后,世间众口谣传,谓源氏大将的继配将是六条妃子。妃子宫邸内的人也都如此逆料,大家不免动心。岂知此后大将反而疏远,几乎绝不上门了。六条妃子失望之余,心中想道:“可知为了那生魂事件,他完全嫌弃我了。”她看透了源氏大将的心情之后,便把万缕情丝一刀斩断,专心一意地准备下伊势去。斋宫随带母亲赴伊势修行,古来少有其例。六条妃子便以女儿年幼不便独行为理由,决心离开这可厌的京华。源氏大将闻此消息,心念妃子此次离京远去,毕竟深可惋惜。但也只是写了好几封缠绵悱恻的情书,派人送去,以代慰问。六条妃子也知道今后更无与大将相会的机缘了。她想:别人既已嫌恶我,倘再和他相会,反而使我增加痛苦。因此她硬着心肠,决意和他断绝。

六条妃子有时也暂回六条京极私邸。但行踪秘密,源氏大将不得而知。野宫乃斋戒之地,不便任意前去访问。源氏大将有咫尺天涯之感,也只得蹉跎度日。正在此时,桐壶院患病了,虽非重症,却也时时发作,不胜其苦。源氏大将为此心绪不宁,然而还是挂念六条妃子:“让她恨我薄幸,毕竟对她不起。而且外人闻知,亦将谓我无情。”于是下个决心,前往野宫访问。

日子决定在九月初七。斋宫下伊势的行期就在目前了,行色匆匆,六条妃子甚是忙乱。但源氏大将屡次去信说:“即使立谈也好。”六条妃子犹豫不决。继而想道:“我过分韬晦,也很沉闷,不如和他隔帘相见吧。”决定后,便悄悄地等候他来。

源氏大将进入广漠的旷野,但见景象异常萧条。秋花尽已枯萎。蔓草中的虫声与凄厉的松风声,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音调。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清艳动人。大将只用十几个亲信的前驱者,随身侍从也很简单,并不招摇。大将作微行打扮,然而也很讲究,姿态十分优美。随伴大将的几个风流人物,都觉得这打扮与这时地非常调和,衷心感动。源氏大将自己也想:“我以前为什么不常到这种好地方来玩玩呢?”辜负美景,颇感后悔。

野宫外面围着一道柴垣,里面各处建造着许多板屋,都很简陋。然而门前那个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非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三五五,在各处交谈,夹着咳嗽之声。这光景和外间截然不同。神厨里发出幽微的火光。人影稀少,气象萧条。源氏大将推想这多愁善感之人,在这荒漠的地方度送岑寂的岁月,何等凄凉孤苦!不胜同情之感。

源氏大将藏身在北厢人迹稀少的地方,提出访晤的要求。一时音乐之声尽皆停息,微闻室内有从容不迫的行动声。便有几个侍女出来接见,却不见六条妃子亲来会晤。源氏大将心中十分不快,便郑重启请道:“此种微行,实非我今日之身份所宜,此次乃破例而来。倘蒙妃子体谅下怀,勿屏我于局外,俾得罄谈衷曲,则幸甚矣。”侍女们便向妃子劝请:“如此对待,旁人看了也觉抱歉!教他狼狈地站在那种地方,实在对他不起。”六条妃子想道:“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间人目众多,女儿斋宫知道了,也将怪我老而无形,举动轻率。如今再和他会面,是使不得的吧?”她实在下不了决心。然而铁面无情地断然拒绝,又没有这勇气。左思右想地懊恼了一会,终于回心转意,便膝行而前。这时候她的姿态异常优美。

源氏大将说:“此间乃神圣之地,但只在廊下,想必无妨?”便跨上廊去坐下了。此时月光清丽,照见源氏大将态度动作之优雅,无可比喻。源氏大将和她久不相见,要把几月来积压在胸中的情愫悉数道出,似觉无从说起。便把手中折得的杨桐一小枝塞进帘内,开言道:“我心不变,正似此杨桐之常青。全赖有此毅力,今日不顾禁忌,擅越神垣古歌:“擅越此神垣,犯禁罪孽深。只为情所钟,今我不惜身。”见《拾遗集》。,前来奉访。不料仍蒙冷遇……”六条妃子吟道:


“神垣门外无杉树,古歌:“妾在三轮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独处。君若恋我请光临,记取门前有杉树。”见《古今和歌集》。

香木何须折得来?”古歌:“杨桐之叶发幽香,我今特地来寻芳。但见神女缥缈姿,共奏神乐聚一堂。”见《拾遗集》。


源氏大将答道:


“闻道此中神女聚,

故将香叶访仙居。”


四周气象严肃,使人难于亲近。但源氏大将终觉隔帘太不自然,便把上半身探入帘内,将身靠在横木上。回想从前,随时可以自由相见,六条妃子对源氏的恋慕甚深。在这些岁月中,源氏心情懈怠,并不觉得此人之可爱。后来发生了那生魂祟人之事,源氏惊怪此人何以有此缺陷,爱情随即消减,终于如此疏远。但今日久别重逢,回思往日情怀,便觉心绪缭乱,懊恨无穷。源氏大将追忆前尘,思量后事,不禁意气消沉,感慨泣下。六条妃子本来不欲泄露真情,竭力抑制。然而终于忍耐不住,不免泪盈于睫。源氏大将见此情状,更加伤心,便劝她勿赴伊势。此时月亮恐已西沉。源氏大将一面仰望惨淡的天空,一面诉说心中恨事。六条妃子听了他这温存之言,年来积集在胸中的怨恨也完全消释了。她好容易剪断了情丝,今日一会面,又害得她心旌动摇起来,便觉烦恼之极。

庭中景色艳丽优美,难怪平日间贵公子们相邀前来时,都流连不忍离去。这两个愁绪万斛的恋人之间的娓娓情话,笔墨不能描写。渐次明亮起来的天色,仿佛特为此情景添加背景。源氏大将吟道:


“从来晓别催人泪,

今日秋空特地愁。”


他握住了六条妃子的手,依依不舍,那样子真是多情!其时凉风忽起,秋虫乱鸣,其声哀怨,似乎代人惜别。即使是无忧无虑之人,听到这声音也难于忍受。何况这两个魂销肠断的恋侣,哪有心情从容赋诗呢?六条妃子勉强答道:


“寻常秋别愁无限,

添得虫声愁更浓。”


源氏大将回想往昔,后悔之事甚多,但现已无可奈何。天明后出行,有所未便,只得匆匆告别。归途上朝露甚重。六条妃子心情沮丧,别后忽忽若有所失,只是茫茫然地仰望天空。众青年侍女回想源氏大将映着月光的姿态,闻到犹未消散的衣香,都心驰神往,竟忘记了野宫的神圣,大家极口赞叹。她们说:“如此俊秀之人,即使为了天大的事,也舍不得离别的!”都无端地哭起来。

第二天源氏大将送来的慰问信,比平常更加诚恳周全。六条妃子看了不免萦心。然而现在大局已定,不得再有变卦,也只得徒唤奈何。原来源氏这个人涉及爱情之事,即使对于泛泛之交,也必说得甜甜蜜蜜。何况他和六条妃子交情之深,非寻常可比。今当久别,他心中又是惋惜,又是抱歉,懊恨万状。

为了饯别,源氏大将奉赠丰盛的礼物:自妃子旅中服饰,以至对随从诸人的赏品、各种应用什物,都非常讲究而又珍贵。但六条妃子并不放在心上。她觉得她的一生今始定论:在世间流传了轻薄无情的恶名,变成了一个弃妇而离去。启程之日渐近,她只是朝夕愁叹。

斋宫年幼无知,她只觉得一向行期不定,如今有了日子,非常高兴。母夫人伴赴伊势神宫修行之事,古无前例。因此世人有讥评者,也有同情者,议论纷纷。世间身份低微之人,万事任意作为,无人顾问,倒很自在。而超群拔俗之人,受人注目,行动反不自由,反多烦虑。

九月十六日,在桂川举行祓禊。仪式比往常隆重:长途护送的使者,以及参加仪式的公卿,都选用地位高贵而圣眷深重的人。这都是桐壶院关心之故。即将离开野宫之时,源氏大将照例送信来惜别。另附一信,开头写道:“献给斋宫。亵渎神明,进言惶恐。”信挂在白布上,白布系在杨桐枝上对神明献词,挂在白布上。。下面写道:“自古有言:‘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此古歌载《古今和歌集》。可知:


护国天神护国天神指斋宫。如解爱,

应知情侣别离难。


左思右想,此别实甚难堪。”其时行色匆匆,但回信不可不写。斋宫的答诗由侍女长代作:


“若教天神知此事,

应先质问负心人。”


斋宫与六条妃子将入宫告辞。源氏大将也想进宫去看看两人的模样。但念自身乃被弃之人,亲去送别,很不体面,便打消了这念头,只是茫茫然地沉思冥想而已。他看看斋宫的答诗,觉得很像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照这年龄看来,这人是很风流的。”不免动心。原来源氏这个人有一种癖性:凡异乎寻常而难于办到之事,他越是念念不忘。他想:“她幼年时候,我本来随时可以看到,却终于没有见过,实甚可惜。但世事变化无定,将来必有和她相见的机会。每逢天皇易代,斋宫、斋院都回来,另行卜定新的斋宫、斋院前去修行。

斋宫与六条妃子都是姿态优美、多才多艺的人,这一天便有许多游览车前来夹道瞻观她们的行列。两人于申时入宫。六条妃子乘的是轿子。她回想已故的父大臣当年悉心教养,指望她入宫后身登最高的皇后地位,但后来遭遇不幸,事与愿违。今日再度入宫,但觉所见所闻,无不深可感慨。她十六岁上入宫,当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岁上与皇太子死别,今年三十岁,重见九重宫阙。感慨之余,便赋诗道:


“我今不想当年事,

其奈悲哀涌上心。”


斋宫今年十四岁,天生丽质,加上今日的盛妆,娇艳之相,令人吃惊。朱雀帝看了,为之动心。临别加栉斋宫告别时,天皇亲手取栉加在她的额发上,并叮嘱她“勿再回京”。因为她若回京,必是天皇易代。梳头时只有去(向下梳),而无回(从发梢向上梳),故以栉加额也。的时候,但觉深可怜惜,不禁流下泪来。斋宫退出的时候,八省院八省见第3页注②。八省百官行政之所,称八省院。其正殿为大极殿,即朱雀帝为斋宫加栉之处。前正停着侍女乘坐的许多华丽的车子,在等候着。帘子下面露出来的衣袖,五色缤纷,新颖触目,许多殿上人正在各自和相好的侍女惜别。日暮时分,行列从宫中出发,前往伊势。由二条大街转入洞院路时,正好在二条院门前经过。源氏大将正在愁闷无聊,便写了一封信,附在一枝杨桐上,送给六条妃子。信中有诗云:


“今朝舍我翩然去,

珠泪当如铃鹿波。”铃鹿是一条河的名称,此去必须经过。


此时天色已黑,加之路上骚扰忙乱,当天未便写回信。第二天车子经过了逢坂的关口之后,六条妃子方始作复:


“铃鹿泪珠君莫问,

谁怜伊势远行人?”


只此寥寥数字,而笔迹十分高超优美。源氏大将想:“能稍加些哀愁之趣,便更好了。”此时朝雾弥漫,晨景异常动人。源氏大将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吟道:


“痴心欲望人归处,

秋雾莫将逢坂迷!”此处用此地名暗寓再相“逢”之意。


这一天他西殿也不去,只是闭门独坐,闲眺沉思,寂寞地过了一日。更哪堪六条妃子旅途漫漫,怅望长空,不知何等伤心落魄也!

且说桐壶院的病,到了十月里沉重起来。世间臣民无不挂念。朱雀帝也很担忧,便行幸慰问。桐壶院御体已很衰弱,然而还是反复叮嘱他好好照拂皇太子。其次提到源氏大将,他说:“我死之后,你须照我在世时一样,事无大小,都同他商量。此子年龄虽不大,而老成持重,颇能胜任政治。看他的相貌,确是治国平天下之才。因此,我为避免诸亲王妒忌,特地不封他为亲王,将他降为臣下,而使他当朝廷的后援人。你不可辜负我这一片苦心。”此外伤心的遗言甚多。作者乃一女流,不宜高谈国事。记此一端,亦不免越俎之罪。

朱雀帝听了遗言,不胜悲痛,再三声言决不违反父命。桐壶院看见朱雀帝已长得容姿清整,仪态优越,心甚欣慰。朱雀帝因身份所关,不便久留,只得匆匆还宫,临别不胜依依。皇太子本欲随帝同来,深恐人多嘈杂,故另定日期。皇太子虽然年幼,却长得大人模样,而且容姿秀美。他许久不见上皇,时时怀念在心。现在得见,童心但感喜悦,亲切地仰望慈颜,样子甚是可爱。藤壶母后泪痕满面,上皇看了百感交集,无限伤心。他对皇太子嘱咐了许多事情。只因太子年纪太小,深可担心,不免悲痛。他曾反复叮嘱源氏大将,教他勤理朝政,并善视太子。太子到了夜深方才告辞,所有殿上人皆陪侍太子同行,其隆重不减于前日朱雀帝之行幸。上皇还想留他在侧,时间所限,只得让他回去,临别不胜怅惘。

弘徽殿太后也想前来问病,但因藤壶皇后常在一旁,有所嫌忌,踌躇不决。正在此时,桐壶院病势虽不转剧,一旦忽然驾崩。噩耗传出,朝野震惊。诸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壶院虽曰让位退居,其实依旧统治朝政,与在位时无异。今一旦晏驾,新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刚愎用事。今后任其所为,世事将不堪设想。”大家心中不安。至于藤壶皇后与源氏大将,当然更加悲恸,几乎不省人事。七七四十九日的佛事供养,源氏大将比其他诸皇子特别虔诚郑重。世人认为此乃理之当然,大家深深同情他的悲哀。他身穿葛布丧服用葛布,犹中国的麻衣。的丧服,形容憔悴,却反而富有朴素之美,使见者不胜怜悯。源氏大将去岁悼亡,今年丧父,连遭不幸,顿感人世可厌,颇思乘此机会,抛舍红尘,遁入空门。然而羁绊甚多,安能撒手?

四十九日之内,众妃嫔一齐在桐壶院举哀,过后各自散归。断七之日,正是十二月二十。岁暮天寒,层云暗淡。藤壶皇后心中更为阴惨,全无晴朗之日。她深知弘徽殿太后的性行,设想在此人任情弄权的世间,做人定多痛苦。但这还在其次,最使她悲伤不已的,是多年来亲近的桐壶院的面影,时刻不离开她的心头,加之一向聚集在这宫中的诸侍从,不能长留在此,只得听其纷纷散去。

藤壶皇后决定迁居三条的私邸中。前来迎接她的是其兄兵部卿亲王。其时大雪纷飞,北风凛冽。宫中人影渐渐稀少,景象异常萧条。源氏大将特来相伴,闲话桐壶院在世时情状。兵部卿亲王望见庭中的五叶松在雪中凋零,下面的叶已经枯萎,便吟诗道:


“嘉荫难凭松已槁,

枝头叶散岁华终。”


此诗并无特别优秀之处,然而即景抒情,催人哀思,致使源氏大将襟袖湿透。他望见池面全部冰封,率尔吟道:


“冰封池面平如镜,

不照慈容使我悲。”


此诗大有稚气。藤壶皇后的侍女王命妇接着赋诗:


“岁暮天寒岩井冻,

斯人面影渐依稀。”


此外诗篇甚多,不须一一记述。藤壶皇后迁居三条的仪式,一如向例,并无变异。然而似觉特别凄凉,恐是心情所使然。她身还旧家,心情仿佛旅居他乡,只管回想离家后多年间的种种情状。

岁历更新了,但谅中世间全无欢庆之举,寂寂地过了新年。源氏大将倦于世事,只管笼闭室中。正月是地方官任免的时节。往年每逢此时,源氏家必然车马盈门,几无隙地。桐壶院在位时自不必说,退位之后还是照旧不变。然而今年门前冷落了。带了铺盖前来值宿的人,一个也没有。只有几个老管家空闲无事地坐着。源氏大将看到这光景,心念今后气数已尽,不胜凄凉之感。

是居天子之丧。源氏时年二十四岁。

且说弘徽殿太后的六妹栉笥姬,就是那个胧月夜,已入朱雀帝后宫,二月里升任了尚侍。因为原来的尚侍遭桐壶院之丧,为追慕旧情,出家做了尼姑,栉笥姬就代替了她。这栉笥姬身份高贵,仪态优雅,且又长得非常姣美,故在后宫无数佳丽之中,特别受朱雀帝宠爱。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邸,入宫时住在梅壶院,便将旧居弘徽殿让与尚侍居住。栉笥姬本来住在登花殿,地点较为冷僻,现在乔迁弘徽殿,顿觉气象明朗得多,侍女也增加了无数,生涯忽然繁荣富丽了。然而她始终不忘记那年朦胧月夜的邂逅,心中常常悲叹。私下与源氏通信之事,照旧不变。源氏也顾虑到:“万一走漏消息,被右大臣得知,如何是好?”然而前文说过他有一种怪癖:越是难得,越是渴慕。因此栉笥姬进入深宫之后,他对她的恋慕越发深切了。原来弘徽殿太后生性刚强,桐壶院在世之时,她还有所顾忌,勉强隐忍,如今她要对长年耿耿于怀的桩桩仇恨设法报复。近来源氏常常遭逢失意之事,知道是太后作怪,原也在他意料之中。然而他不识世路之艰辛,不会交际应酬,奈何!

左大臣也意气消沉,难得入宫。往年朱雀帝当太子时,曾经欲娶葵姬,左大臣拒绝了他,将葵姬嫁与源氏。弘徽殿太后至今不忘此事,怀恨在心。况且左大臣与右大臣一向不睦,加之桐壶院在世之时,左大臣独揽朝纲,任意行事。如今时移世变,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祖父,自然得意扬扬。左大臣看了意气消沉,也是当然之理。

源氏大将照旧常赴左大臣邸问候。他对于旧日的众侍女,关怀比以前更加周到了。对小公子夕雾,也无微不至地爱护。左大臣见他心地如此温柔敦厚,不胜喜慰,对他诚恳招待,也同当年一样。

当年源氏受桐壶院无限宠爱,有恃无恐,不免过分嚣张,东闯西撞。现在时移势变,不得不稍稍敛迹,对以前私通的许多女人,渐渐断绝交往了。他对于偷香窃玉等轻薄行为,也已兴味索然,不甚热心。近来态度沉静稳重,真有仁人吉士之风。世人都称道西殿那位小夫人的幸福。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看到这模样,窃自思忖:此乃已故的师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报。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现在也可和女儿自由通问了。兵部卿亲王正妻所生的几个女儿,虽然十分宝爱,生涯却不甚得意。因此大家妒羡紫姬,亲王的正夫人当然心情不快。这倒像是小说里捏造出来的情节。

且说贺茂斋院乃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公主。因遭父丧,回宫守孝。斋院之职便由槿姬代任。从来贺茂斋院必须由公主担当,亲王的女儿当斋院,少有其例。此次因无适当之公主可派,所以派了槿姬。源氏爱慕槿姬,虽然多年失望,还是不能忘情,现在闻知她当了斋院,从此隔离更远,心中不免惋惜。然而还是与从前一样,托槿姬的侍女中将传递音信,往还不绝。他对于自己今已失势之事,并不特别关心。只管东钻西营地做此等无聊之事,借以消愁解闷。

朱雀帝谨守上皇遗言,多方爱护源氏。然而他年事尚轻,加之性情太过柔顺,毫无强硬气概,万事听母后及外祖父右大臣做主,绝不违背。如此,他对朝廷政治自然无权过问了。因此源氏处身行事,每多失意。然而那位尚侍胧月夜偷偷地恋慕源氏,两人虽非容易,但也有时暗中幽会。有一次,五坛法会是供养五大明王的佛事。中央不动尊,东坛降三世,西坛大威德,南坛军茶利夜叉,北坛金刚夜叉。开始,朱雀帝洁身斋戒。两人便乘此机会,重温旧梦。尚侍的侍女中纳言君巧妙布置,避去人目,将源氏大将引导到一间廊房里,正像那年初欢时弘徽殿里的廊房一样。法会期间,来往人多,这个房间又靠近廊下,因而中纳言君提心吊胆。源氏的美貌,即使是朝夕见惯的人,也百看不厌,何况胧月夜难得见面,安得不神魂颠倒!这女子相貌也很艳丽,又值青春年华;虽然不免轻狂,亦自有温柔优雅、天真烂漫之趣,源氏也觉得百看不厌。

春宵苦短,不久已近黎明。但闻值夜的近卫武官高声唱道:“奉旨巡夜!”声音就在近旁。源氏大将想道:“想必另有一近卫武官躲在这里幽会,他的朋辈妒恨他,告诉了这值夜武官,教他来恐吓他吧。”他想起自己也是个近卫大将,觉得好笑,但又觉得讨厌。这值夜武官来来去去巡视了一会,又高声报道:“寅时一刻!”胧月夜便吟道:


“报晓声中知夜尽,

却疑情尽泪双流。”


那依依不舍的模样,实在可怜可爱。源氏大将答道:


“夜已尽时情不尽,

空劳愁叹度今生!”


他觉得心情不安,便仓皇地钻出房间去了。

此时天色未明,残月当空,夜雾弥漫,气象幽奇。源氏大将服装简陋,举止畏缩,却也另有一种风韵。可巧承香殿女御的哥哥头中将此承香殿女御是朱雀帝的妃子,她的哥哥也是官居头中将之职。从藤壶院出来,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屏障背后。源氏大将不曾注意他,却被他看见了,真是遗憾!这头中将定将毁谤他了。

源氏大将看到这尚侍如此容易接近,却怀念起和她相反的藤壶皇后来。藤壶皇后冷酷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觉得深可敬佩。但从他自己的愿望说来,终觉得这个人心肠太硬,实在可恨。

藤壶皇后觉得进宫去很乏味,没有面子,所以很久不去了。然而不见皇太子,心中又常常挂念。皇太子别无后援人,万事全赖源氏大将照拂。然而他那种不良之心还未消除,动辄使藤壶皇后痛心疾首。她想:“幸而桐壶院直到驾崩完全没有知道我们那件暧昧之事。我现在想起此事,还是惶恐万状。今后如果泄露出去,我自身姑置不论,对皇太子定然不利。”她恐惧之极,竟为此修荐法事,欲仰仗佛力来斩断情丝,又想尽方法逃出情网。不料有一天,源氏大将居然偷偷地混进藤壶皇后的房室里来了!

源氏大将行动十分谨慎小心,谁也不曾觉察。藤壶皇后看见了他,疑心是做梦。他隔着屏风对皇后说了一大篇花言巧语,作者的笔无法记述。然而皇后心君泰然,不为所动。后来痛心之极,竟昏迷不省人事。贴身侍女王命妇和弁君等大为吃惊,尽力看护扶持。源氏大将失望之余,忧恼万状,浑忘前前后后,弄得呆若木鸡。其时天色渐明,他竟不想回去。众侍女闻知皇后患病,纷纷前来看视。源氏大将吓得失却知觉,王命妇等便把他推进一个壁橱里,让他躲避。偷偷地给源氏大将送衣服来的侍女也惊恐狼狈之极!

藤壶皇后受的刺激太深,肝火上升,头脑充血,越来越痛苦了。她的哥哥兵部卿亲王及中宫大夫等前来视疾,立刻吩咐召请僧众举行法事,一时纷忙骚扰。源氏大将躲在壁橱里静听外间情状,心中只是叫苦。到了日暮时分,藤壶皇后好容易渐渐苏醒。她想不到源氏大将躲在壁橱内。侍女们防她懊恼,也不把此事告诉她。她觉得身体好些,便膝行到白昼的御座上来坐地。兵部卿亲王等看见她已复健,便各自归去,室中人少了。在平日,皇后近身的侍女也不多,别的侍女都退避在各处隔障物后面。王命妇便和弁君悄悄地商量办法:“怎样打发公子出去呢?如果留他在此,今夜娘娘再发作起来,可不得了!”

且说源氏大将躲在壁橱里,看见那扇门没有关紧,留着一条细缝。他便把门推开,悄悄地钻出来,沿着屏风背后,走到了藤壶皇后的居室中。他久已不见皇后的姿态,如今窥见了,悲喜交集,竟流下泪来。但见她脸向着外方,娇声地说:“我现在还很难过,看来活不下去了!”那侧影之优美,不可言喻。侍女们拿些水果来劝她吃,盛在一个形似盒盖的盘子里,式样非常雅观。但藤壶皇后看也不看一眼。她只管悲叹尘世之艰辛,悄悄地耽入沉思,那样子实在可怜。源氏大将想道:“她那头容秀美,发光艳丽,长长地披散下来,竟和西殿里那个人完全一样。年来我有了那个人,对她的恋慕之心稍稍忘怀。现在一看,二人果然肖似之极。”他确信紫姬可以略慰他对藤壶的相思。又想:“气度之高雅与神色之矜持,两人也完全一样。然而,或许是心情所使然吧,我这个自昔倾心恋慕的人儿,更富有盛年的娇艳。”想到这里,感奋之极,竟顾不得前后,悄悄地钻进帐中,拉住了藤壶皇后的衣裾。

藤壶皇后闻到源氏身上特有的衣香,觉得突如其来,吓了一跳,身子俯伏在席地上了。源氏大将怨她不转过脸来向着他,心中懊恨,只管拉她的衣服。藤壶皇后连忙将外衣卸去,想就此脱身。但源氏大将无意中已把她的头发连衣服一起握住,因此皇后无法逃走。她懊恼之极,但叹此乃前世冤孽,异常悲伤。男方近来也曾努力抑制,可是现在已难隐忍,心绪混乱,如醉如痴,只管啼啼哭哭地诉说千愁万恨。藤壶皇后心中很不愉快,不能作答,只是勉强言道:“我今天心情异常恶劣,且待将来好些,再与你会晤吧。”但源氏大将还是滔滔不绝地诉说衷情。其中也有可使藤壶皇后深深感动的话。她以前并非不曾有过错失,但倘如今再犯,实在说不过去。因此她此时虽然可怜源氏,但只是婉言拒绝。这一晚就此过去。在源氏大将呢,也觉得对这个人不好意思作过分的要求,只是斯文一脉地说:“但能如此,我已心满意足。今后若得时时相见,慰我刻骨相思,岂敢更有奢望?”藤壶皇后听了这话,也就安心了。这样的一男一女,即使是普通的情侣,此时亦必增添惜别伤离之恸,何况这两个多愁善感的人,其痛苦不可言喻。

天已经亮了。王命妇和弁君苦劝源氏大将早早退出。此时藤壶皇后几成半死状态。源氏大将看了非常难过,便说:“教你知道我这个人还活在世间,实在惭愧之极。不如让我就此死去吧!但抱恨而死,将为来世造孽,如之奈何?”他说这话时,态度严肃可怕。继而又吟道:


“相逢长是难如此,

世世生生别恨多。


我将永远教你受累了!”藤壶皇后也不免叹息,答道:


“我身世世怀长恨,

只为君心越礼多。”


她漫不经心地说出这话,源氏大将听了只觉无限依恋之情。但倘再不退出,在她必然伤心,在我亦多痛苦,只得身不由己地告辞了。

源氏大将回家之后想道:“我还有何面目再见藤壶皇后呢?在她没有谅解我的苦心之前,我不再理她。”因此别后连慰问信也不写。他也不进宫,也不去望皇太子,只是笼闭一室,日夜悲叹藤壶皇后的冷酷无情,那愁眉苦脸,旁人看了也伤心。想是神魂不安之故吧,竟变得四肢乏力,有似患病。但觉人世毫无意趣,真如古人所云:“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何当入深山,从此出世表。”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便动了出家离俗之念。然而这个紫姬实在可爱,她一心一意地依赖源氏,毕竟使他难于舍弃。

藤壶皇后自从那天患病之后,心情一直不佳。王命妇等闻得源氏大将故意笼闭一室,音信全无,推察他的心情,颇觉对他不起。藤壶皇后为皇太子着想,倘使这个后援人心中有了隔阂,于皇太子甚是不利。如果他起了厌世之心,毅然出家为僧,毕竟是不幸之事。她一一考虑:“如果他那种妄念一直不断,则我的恶名势必泄露于这浇薄的世间。弘徽殿太后责我僭越,现在何不干脆退出皇后之位呢。”她回想桐壶院在世时对她无微不至的宠爱以及恳切的遗言,觉得现今时世大变,万事面目全非。我身即使不惨遭戚夫人戚夫人乃汉高祖宠姬。高祖崩,吕后断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以喑药,使居厕中,号为“人彘”。的命运,也一定作天下人的笑柄。她觉得人世可厌,日子难过,决心遁入空门。但不见皇太子一面,就此落发改装,又不忍心,便微行入宫去见皇太子。

源氏大将本来无微不至地照拂藤壶皇后,即使是些些小事,也极关心。但此次藤壶皇后入宫,他以心情不佳为由,并不前来送她。一般的照顾,固然与先前无异,但明白底细的侍女们都悄悄地互相告道:“源氏大将心情沉闷,郁郁不乐。”她们觉得对他不起。

皇太子年方六岁,长得非常美丽。他许久不见母亲,见了异常兴奋,无限欢喜,偎依母亲膝下,十分亲昵。藤壶皇后看了心生怜爱,出家之念顿时动摇。然而环顾宫中模样,已完全改变,显然是右大臣家的天下了。弘徽殿太后性情非常刻毒,藤壶皇后出入宫禁,颇感乏味,凡事动辄得咎。她觉得长此下去,对皇太子甚是不利。想起种种事情,都有不吉之感。便问皇太子道:“今后我再隔长久不和你见面,见时我的样子倘使变得难看了,你会怎么样呢?”皇太子注视母亲的脸,笑着答道:“变得同式部式部是指一个相貌难看的老侍女。一样么?怎么会呢!”他的样子十分可爱。藤壶皇后哭着说:“式部是因为年纪老了,所以难看。我不是同她一样。我要把头发剪得比式部更短,穿上黑色的衣服,像守夜僧在帝或后的寝室外面通夜诵经以保平安的和尚。贵族人家也用守夜僧。一样。这以后,和你见面的时候更少了。”皇太子认真地说:“像以前那样长久不见,我已舍不得,怎么可以更少呢?”说着,流下泪来,也知道怕难为情,把头转向一旁了。那头发摇摇晃晃的,非常可爱。他渐渐长大起来,声音笑貌越发肖似源氏,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的牙齿略有些蛀,口中有一点黑,笑的时候异常美观,同女孩一般秀丽。藤壶皇后看见他如此肖似源氏,甚是伤心,觉得这正是白璧之瑕。她生怕世人看出隐情,流传恶名。

源氏大将心甚恋慕藤壶皇后。此时为欲惩戒她的冷酷,故意不理睬她,闭门隐忍度日。然而深恐外人看了不成样子,自己也寂寞无聊,因此发心赴云林院佛寺游览,乘便观赏秋野的景色。亡母桐壶更衣的哥哥是个律师,就在这寺里修行。大将在这里诵经礼佛,滞留两三天,倒也很有趣味。木叶渐次变红,秋野景色清丽,令人看了浑忘家乡。源氏大将召集一切有学问的法师,请他们说教,向他们问道。由于地点所使然,令人彻夜痛感人生之无常,直到天明。然而正如古歌所云:“破晓望残月,恋慕负心人。”此古歌载《古今和歌集》。不免使他想起那意中人来。将近天明,法师等在月光之下插花供水,发出杯盘叮当之声。菊花和浓淡不同的各种红叶,散置各处。这景象也颇有趣致。源氏大将念念不忘地想:“如此修行,可使现世不致寂寞,又可使后世获得善报,这虚幻无常的一身还有什么烦恼呢?”律师以尊严之声朗诵“念佛众生摄取不舍”《观无量寿经》云:“光明遍照十方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深可羡慕,想道:“我自己何不决心出家呢?”此念一动,便首先挂念紫姬,真是道心不坚!他觉得从来不曾如此长久离开紫姬,便频频写信去慰问她。有一封信中说:“我想尝试一下:脱离尘世是否可能?然而无以慰我寂寥,反而更觉乏味。但目下尚有听讲之事未了,一时不能返家。你处近况如何?念念。”随意不拘地写在一张陆奥纸上,非常美观。又附诗道:


“君居尘世如朝露,

听到山岚悬念深。”


信中详叙种种细情,紫姬读了掩面泣下,便在一张白纸上写一首诗答复他:


“我似蜘丝萦露草,

风吹丝断任飘零!”


源氏大将看了,自言自语地说:“她的字越写越好了。”微笑地欣赏着。他们常有书信往还,所以她的笔迹很像源氏大将,近来越发秀丽,笔锋更添了妩媚。源氏大将觉得这个人长育得一点缺陷也没有,心中非常快慰。

云林院离贺茂神社甚近,源氏大将便寄信与当斋院的槿姬。信是向槿姬的侍女中将君诉恨的:“我今旅居萧寺,怅望长空,渴慕故人,不知能蒙斋院俯察下情否?”另有诗赠与斋院:


“含情窃慕当年乐,

恐渎禅心不敢言。


古歌云:‘安得年光如轮转,夙昔之日今再来。’此古歌见《伊势物语》。明知言之无益,但渴望其能再来。”言词亲切,仿佛两人已有深交。诗用一张浅绿色的中国纸写,挂在白布上,白布系在杨桐枝上,表示是供奉神明的。中将便写回信:“离群索居,寂寞无聊;沉思往事,颇多遐想。然亦无可奈何。”写得比往日更加用心。斋院则在白布上题一首诗:


“当年未有萦心事,

何用含情慕往时?


今世无缘了。”如此而已。源氏大将看了,想道:“她的手笔并不纤丽,然而功夫很深,草书尤其漂亮。料想她年华渐长,容颜定然更增艳丽吧。”此心一动,自知亵渎神明,不免有些惶恐。他回想在野宫访晤六条妃子那个感伤的秋夜,正是去年今日;不料今秋又有类似之事,却也奇妙。他怨恨神明妨碍他的恋爱,此种习癖实甚恶劣。他又回想:当年如果执意追求,未始不能到手;那时等闲放过,今日甚是后悔。此种想法,也实甚怪诞。斋院也知道源氏有此种怪癖,所以偶尔给他回信时,并不严词拒绝。这也有些不可思议。

源氏大将诵读《天台六十卷》《天台六十卷》是佛经名,内含玄义、文句、止观、尺签、疏记、弘决各十卷。,每有不懂之处,即请法师讲解。法师说:“这山寺平素积有修行功德,所以此次有此盛会,佛面上也是光彩的。”连下级的法师也都欢喜。源氏大将在山寺中悠闲度日,想起了俗世种种纠纷扰攘,竟懒得回家了。然而一想到紫姬,总觉得是一个羁绊,便不想久居山寺。临别之时,酬劳诵经费甚为丰盛。所有上下僧众,均得赏赐,连附近一切平民也都获得布施。大大地做了一番功德,然后离去。临去之时,山农野老聚集在各处路旁,都来送行。众人仰望车驾,无不感激涕零。源氏大将身穿黑色丧服,乘坐黑色牛车,全无华丽之色。但众人隔帘隐约窥见尊容,都叹为盖世无双。

多日不见紫姬,她长得容貌更加美丽,举止更加端详了。她担心自己今后命运,忧形于色,源氏大将看了觉得深可怜爱。他近来常常为了不应有之事而沉思梦想,紫姬定然分明看出,因此她近来作诗,常用“变色”等语。源氏大将觉得对她不起,今日归家,对她比往日更加亲爱。他看看从山寺带回来的红叶,觉得比庭中的红叶颜色更浓。想起了与藤壶皇后久不通问,毕竟不好意思,便无端地把山寺中带来的红叶送给她,并附一信与王命妇,信中说:“闻娘娘入宫探望太子,至深欣慰。我久疏问候,但两宫之事,时在念中。只因山寺礼佛诵经,原有规定日数,若中途退出,人将谓我不诚,因此延至今日方始返邸。红叶一枝,色泽甚美,我一人独赏,‘好似美锦在暗中’古歌:“深山红叶无人见,好似美锦在暗中。”见《古今和歌集》。,甚是可惜,故特送上。倘有机会,望呈请娘娘御览。”

这枝红叶的确甚美,藤壶皇后看了也很注目,但见枝上缚着一封小小的打成结的信,一如往日作风。藤壶皇后深恐被侍女们看见,脸色骤变,想道:“他此心终是不死,实在教人烦恼。所可惜者,此人虽思虑周至,却有时做出大胆妄为的事来,外人见了得不怀疑?”便把这枝红叶插在花瓶里,供在檐下柱旁了。

藤壶皇后写给源氏大将的信,所谈的只是一般的事情,以及关于皇太子有所请托之事,是严正的答谢信。源氏大将看了,想道:“她如此小心,多么顽强!”不免心中怨恨。然而回想自己过去对皇太子照顾无微不至,如今倘使忽然疏远,深恐外人怀疑,怪他变心。便在藤壶皇后出宫之日进宫去探望皇太子。

源氏大将进宫,先去参见皇上。朱雀帝此时正空闲无事,便和他共话今昔沧桑。朱雀帝的相貌非常肖似桐壶院,而比他稍稍艳丽,神情优雅而温和。两人相对,共诉丧父之恸。源氏大将与尚侍胧月夜的关系尚未断绝的消息,朱雀帝也曾闻知,并且有时从胧月夜举止之间也看得出来。但他想道:“此事有何不可!倘是尚侍入宫后开始的,确是不成体统。但他们是早有关系的,那么互相心交,并无不称之处。”因此并不责备源氏大将。两人谈论种种事情。朱雀帝将学问上的疑义请源氏大将讲解,又谈论恋爱的诗歌,顺便说到六条妃子的女儿斋宫赴伊势那天的事,赞叹斋宫容貌之美丽。源氏大将也毫无顾忌,叙述那天在野宫访晤六条妃子时黎明的情景。

二十日的月亮迟迟地升起,夜色清幽可爱。朱雀帝说:“此刻正是饮酒作乐之时!”但源氏大将起身告辞,奏道:“藤壶母后今晚出宫,臣拟前往东宫探望太子。父皇遗命,嘱臣看顾太子,太子又别无保护人,臣理应尽力照拂。由于太子情分,对母后亦当体恤。”朱雀帝答道:“父皇遗嘱,命朕视太子如己子,故朕亦甚为关心。惟特地张扬其事,亦有所不便,故常保留在心中。太子年龄虽幼,而笔迹异常优秀。朕躬万事愚庸,有此聪颖之太子,顿觉面目增光也。”源氏大将又奏:“就大体而言,太子确甚聪颖,竟有成人模样。然而年仅六龄,终未成器。”便将太子日常情况详细奏闻,然后退朝。

弘徽殿太后的哥哥藤大纳言的儿子头弁,自从祖父右大臣专权以来,变成了一个青年红人,目空一切。此时这头弁正前往探望其妹丽景殿女御此丽景殿女御是朱雀帝的妃子,在亲戚关系上是帝的表妹。,恰巧源氏大将的前驱人低声喝着,从后面赶上来。头弁的车子暂时停住,头弁在车中从容不迫地朗诵道:“白虹贯日,太子畏之!”战国时,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皇,看见白虹贯日,知道是失败之兆,心中恐惧。意思是讥讽源氏将不利于朱雀帝。源氏大将听了实在难堪,然而不便和他计较。因为弘徽殿太后痛恨源氏大将,对他态度十分冷酷,太后的亲信便常常嘲弄源氏大将。源氏大将不胜其烦,但也只得装作不听见,默默地走过了。

他来到东宫时,藤壶皇后尚未退出。他就托侍女转达:“刻因参见陛下,故至此夜深时方来请安。”此时月色甚美。藤壶皇后听见源氏大将来了,便想起桐壶院在世时情状:当时每逢如此良宵,必有丝竹管弦之兴,何等繁荣热闹!如今宫殿依然不改,而人事变态实多,可胜叹哉!便即景吟诗,命王命妇传告源氏大将:


“重重夜雾遮明月,

遥慕清辉饮恨多。”重重夜雾比喻右大臣派的人,明月比喻朱雀帝。


源氏大将隔帘隐约听到藤壶皇后的动静,觉得异常可亲,立刻忘记了对皇后的怨恨,流下泪来。便答道:


“清辉不改前秋色,

夜雾迷离惹恨多。


昔人不是也痛恨‘霞亦似人心,故意与人妒’古歌:“欲往看山樱,朝霞迷山路。霞亦似人心,故意与人妒。”见《后拾遗集》。么?”

藤壶皇后即将离去,舍不得与太子分别,对他说了千言万语。然而太子毕竟年事尚幼,未能深切理会,母后心中不免怅惘。太子本来睡得很早,今天为了母后即将离去,至此时尚未就睡。母后出宫之时,他虽然伤心饮泣,但并未牵衣顿足。母后觉得十分可怜。

此后,源氏大将想起了头弁所诵的文句,痛感过去种种非礼之事深可警戒,便觉世路险阻,对尚侍胧月夜也很久不敢通信。有一天,秋雨初降,气象萧索。不知胧月夜有何感想,忽然寄了一首诗来:


“秋风已厉音书绝,

寂寞无聊岁月经。”


这正是催人哀思的时节,这位尚侍想必是情不自禁,故尔不顾一切,偷偷地写这首诗派人送来,此心深可怜爱。源氏大将便教这送信使者稍稍等待,命侍女打开安放中国纸的橱来,选取一张特等贡纸,又仔细挑选精致的笔墨,郑重其事地写回信,神情甚是艳雅。左右侍女见此模样,互相牵衣使眼,悄悄地问:“到底是写给哪一位的?”源氏大将写道:“即使叠上芜函,终是无补于事。为此深自惩戒,已觉心灰意懒。正拟独任其愁,岂意忽接来书。


莫将惜别伤离泪,

看作寻常秋雨霖!


但得两心相通,即使凝望长空,亦可忘忧遣怀。”信中详诉衷情,不可尽记。

诸如此例,来信诉怨的女子,不计其数。源氏大将只报以缠绵悱恻的复音,并不十分动心。

且说藤壶皇后发心在桐壶院周年忌辰之后举办一次法会,请高僧讲演《法华经》八卷,目下正操心做种种准备。国忌是十一月初一,是日天上降下一片大雪。源氏大将赋诗寄藤壶皇后:


“诀别于今周岁月,

何时再见眼中人?”


今日是万民举哀之日,藤壶皇后立刻答他一首诗:


“苟延残命多愁苦,

今日痴心慕往年。”


写得并不特别用心,但源氏大将看了觉得异常高雅优美,想是心理作用之故。她的书体并不特异,也不时髦,然而自有与众不同的优点。源氏大将今天摒除了一切恋情,只是跟着融雪的水滴一同流泪,专心诵经礼佛。

十二月十日过后,藤壶皇后的《法华经》八卷开讲。这法会异常庄严。分四日讲演,每日所用经卷,装潢精美无比:玉轴、绫裱都很讲究,连包经卷的竹席上的装饰,其精致也世无其类。原来这藤壶皇后即使对日常细小物事,亦必装饰得异常精美。像今天的大事,当然更加郑重其事了。佛像上的装饰以及香花桌上的桌布等,令人误认为西方极乐世界。第一天是追荐先帝此先帝是藤壶之父,是桐壶院前一代天皇。,第二天是为母后祈冥福,第三天是追荐桐壶院。这一天所讲的是《法华经》第五卷,最为重要。公卿大夫等顾不得右大臣嫌忌,大家一齐参与听讲。这一天的讲师,也选请道行特别卓越的高僧。开讲之初,诵唱“采薪及果蓏,汲水供佛勤。我因此功德,知解《法华经》”此古歌乃大僧正行基所作,见《拾遗集》。。虽然同是这几句,今天却诵得特别庄严。诸亲王等奉献各种供养物。其中源氏大将的供养物用意特别精深,迥非别人可比。作者屡次用同类的赞词来褒美源氏大将,实因每次拜见此人,总觉比前次越发优越,故不得不如此耳。

最后一天,是藤壶皇后自己发愿。她在佛前发誓,决心出家为尼。四座闻言,无不震惊。其兄兵部卿亲王及源氏大将亦皆动心,认为事出意外。兵部卿亲王半途起身进入帘内,苦劝收回成命。皇后向他声明决心之坚强,终于无法挽回。发愿既毕,宣召比叡山住持为誓愿人授戒。皇后的伯父横川僧都横川是比叡山的三塔之一。走来,为皇后落发。此时满殿人心激动,一齐放声大哭。

即使是毫不足道的衰老之人,面临削发出家之际,也不免方寸动乱,悲从中来。何况藤壶皇后青春鼎盛,预先并无一言,突然遁世,兵部卿亲王安得不放声大哭!其他参与法会的人,看见周围气象悲切而庄严,也无不泪满襟袖而归去。桐壶院的许多皇子,回想藤壶皇后昔日荣华,大家感慨悲叹,都来慰问。只有源氏大将,散会后依旧枯坐席上,一言不发,心中茫然若失。但深恐旁人怪他为何如此悲伤,便于兵部卿亲王退出后前来慰问。此时众人渐次散去,四周寂静。众侍女拭着眼泪,群集在各处。月明如昼,雪光映目,庭前景色凄清。源氏大将对此夜色,沉思往事,不堪悲恸。强自镇静,命侍女传言问道:“何故如此突然下了决心?”皇后照例遣王命妇答道:“我早有此志,并非今日始下决心。所以不早说者,深恐人言骚扰,使我心乱耳。”此时帘内侍女云集,行动起居、衣衫窸窣之声,历历可闻。惊恐悲叹之声,亦时时泄露帘外。源氏大将想道:不可早说,确是有理。便觉无限悲伤。

门外北风甚烈,雪花乱飞。帘内兰麝氤氲,佛前名香缭绕,加之源氏大将身上衣香扑鼻,此夜景有如极乐净土。皇太子的使者也来到了。藤壶皇后回想前日临别时太子之言及其依依不舍之状,虽决心坚强,亦悲伤难堪,一时不能作答。源氏大将代为补充言词,答谢来使。此时殿内不论何人,尽皆垂头丧气。因此源氏大将不能畅所欲言,但吟诗道:


“清光似月君堪羡,

世累羁身我独悲。“世累羁身”,暗指有皇太子之牵累,不能随君一同出家。后面藤壶答诗“何时全断世间缘”,亦暗示一切都已看破,惟对皇太子不能断念。


我作此想,实属懦怯堪怜。对君之毅然决然,惭愧之至,羡慕之极!”此时众侍女围集藤壶皇后身旁,源氏大将心中千言万语,不能发泄,但觉异常烦闷。藤壶皇后答道:


“一例红尘都看破,

何时全断世间缘?


尚留一点浊念,奈何!”这答诗的一部分,想是侍女擅改的吧。源氏大将胸中无限悲伤,痛心之余,匆匆退出。

源氏大将回到二条院私邸,不往西殿,径赴自己室内,独自躺下。不能成眠,痛感人世之可厌。只有皇太子之事,不能忘怀。他想:“父皇在世之时,特地封藤壶妃子为皇后,让她做皇太子的正式保护人。不料皇后不堪尘世之苦,出家为尼。今后恐不能再居皇后之位了。我倘也摒弃皇太子而去,这便……”无限思虑,一直想到了天明。忽念今后须为这出家人准备用品,便命令从人赶速调度,务须于年内完成。王命妇随伴皇后一同出家,对此人亦须恳切慰问。详细缕述此种事情,不免烦冗,故请从略。惟此际亦有富有风韵的诗篇,一概从略,亦不免遗憾耳。藤壶皇后出家之后,源氏大将来访时少有顾虑,有时可与皇后直接面谈。他对皇后的恋情,至今尚未完全忘怀。但处此情况之下,当然无可奈何了。

不久岁历更新。国忌已过,宫中又呈繁华景象,内宴及踏歌等会相继举行。藤壶皇后闻知,但觉可哀。她管自勤修梵行,一心一意地希图后世幸福,远离现世,沉思梦想。原有的经堂照旧保留着,另在离开正殿稍远之处,西殿的南方,新建一所经堂,天天在那里虔修。

源氏大将来拜年了。但见四周毫无新年气象,宫中人影稀少,肃静无声。只有几个亲近的当差宫女低头坐着,恐是心情所使然,似有不胜委屈之感。只有正月初七举行白马节会时,白马照旧到这宫邸来,侍女们可以观览。往年每逢新春,必有无数王侯公卿到这三条宫邸来贺年,门庭若市。但今年这些人过门不入,大家麇集在右大臣府中了。世态炎凉,深可悲叹。正当此时,源氏大将以英爽之姿,专诚来访,真可以一当千,邸内诸人不禁感激涕零。

源氏大将看了这凄凉景象,一时不知所云。室内光景异乎寻常:帘子的边缘与帷屏的垂布都用深蓝色。处处看见淡墨色或赭黄色的衣袖。却反而富有清丽优雅之感。只有池面解冻的薄冰和岸边转绿的柳色,没有忘记春天的来临。源氏大将环顾四周,不胜感慨,低声吟唱古歌“久仰松浦岛,今日始得见。中有渔女居,其心甚可恋”此古歌载《后撰集》。日文“渔人”(或“渔女”)与“尼姑”发音相同,都称为ama。故此处之渔女暗指尼姑。松浦岛是渔人所居之处。下面的诗根据此古歌。。其神情潇洒无比。又吟诗道:


“知是伤心渔女室,

我来松浦泪先流。”


皇后的居室中几乎全是供佛之具,宝座设处不深。因此两人相距似乎较近。皇后答诗道:


“浦岛已非当日景,

飘来浪蕊倍堪珍。”浦岛比喻宫邸,浪蕊比喻源氏。


虽然隔帘传语,本人声音隐约可闻。源氏大将努力忍耐,但终于不能自制,簌簌地掉下泪来。深恐这儿女柔情被这些六根清净的尼姑看见了,难以为情,略谈数语即便告辞。

源氏大将去后,这三条宫邸里几个老年宫女淌着眼泪赞扬他:“这位公子年龄越长,态度越是优美无比了。当年权势鼎盛、万事如意称心之时,有天下惟我独尊的气概。我等正在猜量:这样的人,何由悟得世故人情呢?岂知现在竟已变得十分温良恭谨,即使对付些些小事,也都体贴入微,郑重其事。教人看了不知不觉地怜惜他呢。”藤壶皇后听了这话,不禁回想起种种往事来。

春季举行官吏任免式时,皇后名下的人员都不曾受到应得的官职。照一般情理或皇后地位说来都是应有的升官晋爵,今年也全然没有。因此有许多人悲愤愁叹。皇后虽已出家为尼,并无立即让位停俸之理。然而此次朝廷竟以出家为由,对这皇后的待遇大有变更。藤壶皇后自身对此世间固已毫无留恋,然而众宫人都失去依靠,大家悲叹命苦。皇后睹此情状,有时亦不免愤慨。她自身已置之度外,但切望皇太子平安无事地即位,因此矢志不懈地勤修佛道。只因这皇太子身上有不可告人而深可危惧倘被发觉太子非桐壶帝之子,势必被废。的隐情,所以她常常向佛祈愿:“一切罪恶皆归于我,务请容恕太子无辜。”万般忧恼,借此自慰。源氏大将也体会藤壶皇后的衷曲,认为此真乃一片苦心。他自己殿内的人员,与皇后宫中的人一样,也都轲不遇。他觉得这世间毫无意味,天天笼闭在家。

左大臣也公私两方都不得意,心中不快,便上表致仕。朱雀帝想起桐壶院在世时一向信任这位大臣,视为重要的后援人,并有遗嘱,希望他长为天下之柱石。因此不许他辞职。屡次上表,屡次退回。但左大臣意志坚决,终于致仕还家。从此右大臣一族垄断朝政,荣华无可限量。一代重臣,今已遁世,朱雀帝不胜怅惘,世间知情达理之人,亦无不叹惋。

左大臣家诸公子,个个忠厚诚笃,重用于世。过去无忧无虑,荣华度日;但现在无不意气消沉。与源氏大将最为亲近的三位中将三位中将即以前称为头中将者,现已晋升。等,在政界尤为失势。三位中将过去虽然时时赴四女公子处留宿,但因对妻子一向态度冷淡,所以右大臣也不把他归入爱婿之列,以示报复。大约三位中将早有自知之明,所以此次不得升官晋爵,亦不甚介意。他看见源氏大将都已笼闭在家,可知世事已不可为,则自己的不遇乃当然之事。他就常常访晤源氏大将,与他共研学问,或合奏弦管。以前这两人常常狂热地互相竞争,现在还是如此,些微小事亦必互相较量,借此消磨岁月。

春秋二季的诵经自不必说,此外源氏大将又常临时举行种种法会。他还召集事简多暇的文章博士,和他们吟诗作文,或做掩韵将古诗中叶韵之字掩没,教人猜度补充,以优劣定胜负。游戏,藉以遣怀,一向不赴宫中。如此任情游乐,不问政事,又渐渐引起了世人的烦言。

夏雨连绵,闲居无事之时,有一天中将教人拿了许多名贵的诗文集,来到二条院。源氏大将也命人打开殿内的书库,从以前未曾启封的书橱里选出若干世间罕有的珍本古集来。并不大肆张扬,却召来了许多精通此道的人物。也有殿上公卿,也有大学寮的博士,济济一堂,分为左右二列,相对而坐,竞赛掩韵。奖品之精美,世无其匹,诸人争欲获得。这竞赛渐次进行下去,其间困难的韵字甚多,常常使得著名的博士周章狼狈。源氏大将便时时加以指点。足见其才学精深无比。诸人啧啧赞叹,互相告道:“大将何以能有如此全才?定然前世福慧双修,故万事胜于常人。”竞赛的结果,左方(源氏大将一方)得胜,右方(三位中将一方)认输。过了两天之后,中将举办认输的飨宴。排场并不十分铺张,然而种种食物非常精致,盛食物的桧木箱十分优美,还有各种各样的奖品。这一天照例聚集许多人物,大家作文吟诗。

其时阶前蔷薇初开,景象比春秋花时更为幽雅可爱。大家随意不拘地调弦弄管。中将的儿子名叫红梅的,年方八九岁,今年开始上殿。此时这童子出席唱歌,嗓音非常美丽,又吹奏笙笛,也悠扬悦耳。源氏大将很喜欢他,当他游戏伴侣。这童子是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的次子,因有外祖父作后援,世人对他期望甚重,大家另眼看待他。此人心性明慧,容貌秀丽。到了酒酣兴阑之时,这童子唱起催马乐《高砂》催马乐《高砂》大意:“高砂峰上花柳香,好似贵家两女郎。我要两人作妻房,好似两件绣罗裳。不可性急徐徐图,定可会见两姑娘,貌比初开百合花更强。”的歌曲来,声音非常优美。源氏大将便解下自己的衣服来赏赐他。此时源氏大将比往常醉得厉害,脸色无比艳丽,他身上穿着薄罗常礼服和单衫,透露肌肤,色泽异常美丽。几个老年博士遥遥瞻望,感动得流下泪来。唱到“貌比初开百合花更强”之句时,三位中将敬源氏大将一杯酒,吟道:


“闻歌瞻望君侯貌,

胜似蔷薇初发花。”


源氏大将微笑着接了酒杯,答道:


“花开今日乖时运,

转瞬凋零夏雨中。


我就此衰朽了!”他醉态可掬,故意开玩笑。中将强责以干杯。此时众人所咏诗歌甚多,但都是贯之曾谏诫的那种“欠考虑”的乘兴率尔之作,若一一记载,未免无聊。为避免烦冗,一概从略。

诸人皆极口赞誉源氏大将,或作和歌,或作汉诗。源氏大将得意之极,骄矜起来,朗诵:“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周公诫子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源氏以桐壶上皇比文王,以朱雀帝比武王,自比周公旦。倘以皇太子比成王,则源氏是叔父,触及他的隐事,所以不诵下去。这自比实在很确当。但他是成王的何人,没有继续诵下去,因为只有这一点是疚心的。

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也常来访晤源氏大将。这亲王长于吹弹歌舞,风流潇洒,与大将志同道合。

且说那位尚侍胧月夜最近回娘家右大臣邸来了。因为她久病疟疾,回娘家来,念咒祈祷等事较宫中方便。做了种种法事之后,病体痊愈,大家十分庆喜。尚侍认为此乃难得的良机,便与源氏大将密约,用尽心计,图得夜夜幽会。这尚侍正当青春年华,花容月貌,妩媚动人。近来因病略微消瘦,却反而更可怜爱。此时她的大姐弘徽殿太后也回娘家来,一同住在邸内。四周人目众多,行动颇多危险。然而源氏大将一向有个习癖:越是困难,越是不舍。因此夜夜偷渡,几无虚夕。这自然难免被人看破。然而众人都有顾虑,所以无人将此事启奏太后。右大臣当然没有想到。

有一晚,骤雨滂沱,雷电交作。黎明时分,诸公子及太后的侍从人等都起来看视,人声嘈杂,耳目众多。众侍女惧怕雷雨,也都集中到近旁来。源氏大将有些狼狈,然而无法逃出,只得挨到天明。胧月夜寝台的帐幕外面,众侍女都聚集着。这一对男女觉得心惊胆战。侍女中只有两人知道此事,然而无可奈何。

后来雷声停息,雨势渐小。右大臣便走到这边来看视,先到弘徽殿太后室中。阵雨之声掩没了他的行动声,源氏大将和胧月夜并未听到。岂知右大臣贸然地走进室内来了。他撩起帘子,开口便问:“你怎么样?昨夜的雷雨好厉害,我很担心,但未能来看你。你哥哥和太后的侍臣等有没有来探望你?”他说时快嘴快舌,粗声粗气,全不像个贵人。源氏大将虽在困窘之中,想起了左大臣的威仪,和这右大臣比较一下,不禁微笑起来。不要在帘外伸头探脑,规规矩矩走进室内以后再开口说话才是。

胧月夜狼狈之极,只得膝行而前,来到寝台外面。右大臣看见她红晕满颊,以为患病发烧,便对她说:“怎么你的气色还不正常?想是妖魔作祟吧,法事应该延长日子。”这时候他看见一条淡紫红色的男带缠绕在女儿身上,觉得很奇怪。又看见一张写着诗歌的怀纸落在帷屏旁边,心念这是什么东西,吃了一惊,便问:“这是谁的?这东西很奇怪。拿过来,让我看看究竟是谁的东西。”胧月夜回头一看,方才发现。但此时已无法抵赖,有什么话可回答呢?吓得魂不附体。倘是身份高贵的人,应该体谅做女儿的此时一定怕羞,因而有所顾忌。无奈这位大臣秉性急躁,毫不留情。他并不思前想后,愤然地走上前来,拾了那张怀纸,趁此向帷屏后面探望一下。但见一个体态非常优美的男子,肆无忌惮地躺在女儿铺位旁边,此时方才慢慢地拉过衣服来遮住颜面,算是躲避了。右大臣惊得发呆,一时怒火中烧。然而到底不便当面揭穿,气得头昏眼花,只得拿了那张怀纸回正房去。胧月夜呆若木鸡,差点儿没吓死。源氏大将懊丧之余,想道:“恶贯满盈,终于要受世人非难了!”然而看了这女人的可怜之状,只得胡乱安慰她一番。

右大臣的本性,万事想到就说,不能隐藏在心。加之老年之人,都有直率之癖。因此绝不踌躇,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向弘徽殿太后诉说了。他说:“有这样的事情。这怀纸正是右大将的手笔。以前早有暧昧之事。当时我因看重他的人品,不曾向他问罪,并且说过愿将女儿嫁给他。当时他却毫不在意,一味态度冷淡。我心甚是愤慨。但念此或前世因缘,也就曲意原谅。我想此女虽已失身,朱雀帝抑或宽宏大量,并不摒弃。经我恳愿,居然容许入宫,遂我初志。但因负疚在心,不敢奢望女御之尊,只得让她屈居尚侍之位,在我已是一大遗憾。如今此女身已入宫,他又做出此种行为,更加使我痛心疾首。寻花问柳虽是男子常有之事,但这大将实在岂有此理!

“槿姬身为斋院,他竟不顾亵渎神明,偷偷寄送情书,百般追求,世人已有谣传。此等渎神之事,不但有伤于世道,且亦不利于自身。我推想他总不至于做出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吧。况且他是今世有识之人,风靡天下,拔类超群,故我一向不曾怀疑他的用心,岂知……”

弘徽殿太后性情比右大臣更为凶狠,听了父亲这番话,怒不可遏,答道:“我的儿子空有皇上的虚名,实则自昔便受众人奚落。那个退职的左大臣,不肯把掌上明珠葵姬嫁给做兄长的皇太子,偏偏把她嫁给臣籍的小弟源氏,同衾的时候这源氏还只十二岁加冠之年呢。我早已有意将六妹送入宫中,却先遭受源氏侮辱。然而谁也不以为怪,大家袒护源氏。结果六妹不能享受女御之尊,只得屈居尚侍之位。我常引以为恨,屡思设法使其升迁,身居后宫第一,借以清雪受辱之耻。无奈六妹不知好歹,一味倾心于自己所爱之人。六妹尚且如此,他追求斋院槿姬的谣传一定也是真的了。总之,源氏处处对朱雀帝不满,他只偏袒皇太子,巴望他早日即位。此事可想而知。”她侃侃直说,毫不留情,反使右大臣对源氏深感抱歉,自悔多言。他想:“我何必将此事告诉她呢?”便婉言调解:

“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此事暂勿泄露!你也不必告知皇上。大约这妮子前回犯了过失,皇上并不嫌弃,依旧宠爱她,因而有恃无恐,便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先悄悄地训诫她一番,如果她不听,这个罪过由我一人承当。”弘徽殿太后听了这话,怒气还是不消。她想:“六妹和我住在一起,人目众多,也算得无隙可乘了。然而这源氏毫无忌惮,竟敢钻门入户,简直是蔑视我们,侮弄我们!”越想越愤怒了。忽念趁此把那源氏惩办一下,倒是个好机会。便用心考虑种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