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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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红叶贺本回写源氏十八岁秋天至十九岁秋天之事。

朱雀院行幸朱雀院是历代帝皇退位后栖隐之处。行幸朱雀院表示对前皇祝贺。日期,定在十月初十之后。此次行幸,规模特别盛大,比往常更加有趣。但舞乐都在外间表演,妃嫔等不能看到,甚是遗憾。皇上为了他所宠爱的藤壶妃子不能看到,总觉美中不足,便命令先在宫中清凉殿试演一番。

源氏中将所表演的舞蹈是双人舞《青海波》,对手是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的丰姿与品格均甚优雅,迥异凡人;但和源氏中将并立起来,好比樱花树旁边的一株山木,显然逊色了。

渐渐红日西倾。阳光照人,鲜艳如火;乐声鼎沸,舞兴正酣。此时两人共舞,步态与表情异常优美,世无其比。源氏中将的歌咏歌咏词:“桂殿迎初岁,桐楼媚早年。剪花梅树下,舞燕画梁边。”尤为动听,简直像佛国里的仙鸟迦陵频伽正法念经:“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的鸣声。美妙之极,皇上感动得流下泪来。公卿和亲王等也都流泪。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响彻云霄。源氏中将脸上的光彩比平常更加焕发了。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看了源氏公子这等美丽的姿态,心中愤愤不平,说道:“定是鬼神看上他了,教人毛骨悚然呢!”众青年侍女听了这话,都嫌她冷酷无情。藤壶妃子看了,想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一定更加可喜。”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是晚藤壶妃子值宿宫中。皇上对她说:“看了今天试演中的《青海波》,可叹观止了。你看如何?”藤壶妃子隐痛在心,不能畅所欲言,只回答了一句“真好极了”。皇上又说:“那个对手也舞得不差呢。讲到舞蹈的姿态与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与众不同。世间有名的专门舞蹈家,技术果然很熟练,然而总是缺乏优美高雅的风度。今天的试演如此尽善尽美,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只怕再看就没有多大兴趣了。这是为了要给你看,所以我如此安排的。”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一封信给藤壶妃子:“昨承雅赏,不知作何感想?我当舞时,心绪缭乱,此乃前所未有,莫可言喻。

心多愁恨身难舞,

扇袖传情知不知?


诚惶诚恐!”源氏中将那种光彩耀目的姿态风度,藤壶妃子毕竟难于忘怀,她便写回信:


“唐人扇袖谁能解?

绰约仙姿我独怜。


我只当作寻常的清歌妙舞来欣赏。”源氏中将收到这回信,如获至宝。他想:“她懂得这《青海波》的来历,知道它是唐人的舞乐,足见她对外国朝廷也很关心。这首诗正是皇后的口吻。”不禁笑逐颜开,便像诵经一般郑重地展读这封回信。

朱雀院行幸那一天,亲王公卿等所有的人都随从,皇太子也参加。管弦的画船照例在庭中的池塘里游行回旋。唐人的舞乐,高丽的舞乐,种种歌舞依次表演,品类繁多。乐声震耳,鼓声惊天动地。皇上想起前日试演时映着夕阳的源氏公子,姿态异常美丽,心头反觉不安,便命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赞善,认为此乃理之当然。只有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不快,认为这是过分的宠爱。

围成圆阵吹笛的人,不论王侯公卿或平民,都选用精通此道、世有定评的专家。宰相二人与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唐乐与高丽乐)。舞人也都选用世间最优秀的能手,预先笼闭在邸宅中分别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插在源氏中将冠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过源氏中将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左大将一说即左大臣。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替他插在冠上。其时日色渐暮,天公仿佛体会人意,洒下一阵极细的微雨来。源氏中将的秀丽的姿态中,添了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的美饰,今天大显身手,于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演新姿,使观者感动得不寒而栗,几疑此非人世间现象。无知无识的平民,也都麇集在树旁、岩下,夹杂在山木的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的人,也都感动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皇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以后的节目。这两种舞乐,可谓尽善尽美。看了这两种表演之后,便不想再看别的舞乐,看时反而减杀兴趣了。

是夜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得升官之庆,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能以妙技惊人目,以余德悦人心,福慧双全,不知几生修得也。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例东钻西营,忙于寻求幽会的机缘。因此左大臣家嫌他久疏,怨声鼎沸。又因觅得了那株细草,外人将二条院新近迎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入左大臣家,葵姬便更加生气了。源氏公子寻思:“紫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悉此种详情,因而生气,也是难怪的。但她倘能直直爽爽,像普通女子一般向我诉恨,我也一定毫不隐讳,将实情告知,并且安慰她。无奈此人并不亲密,总是往坏里猜测,所猜想的竟是我难以想象之事。我也只得置之不顾,去干那些不应该干的事了。然而看这个人的样子,并无缺陷,也没有分明可指的瑕疵。况且是我最初结缡的发妻,所以我真心爱她,又重视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点真心,我也无可如何。但希望她终于能谅解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毫无轻率之态,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且说那个年幼的紫姬,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只管天真烂漫地亲昵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的人,也暂不说明她是何等样人。他一直让她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而在其中设备高贵无比的种种用具。他自己也晨夕过访,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写了范本教她学习书法等等,宛如将一向寄居在外的一个亲生女儿迎回家里来了。他吩咐上下一切供奉人等,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务求毫无缺憾。因此除了惟光以外,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女孩是何等样人。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悉紫姬下落。紫姬至今还时时回忆往昔,常常追慕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专,忧思浑忘。但到了晚间,虽然公子有时宿在家里,只因忙于各处幽会,不免常作夜游。每逢公子乘夜出门,紫姬总是依依不舍,公子觉得十分可怜。有时公子入宫侍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紫姬连日孤居独处,闷闷不乐。此时公子不胜怜惜,似觉家里有了一个无母的孤儿,冶游也不得安心了。北山的僧都闻知此种情状,心念紫姬乃一孩子,何故如此受宠,颇觉诧异,但也深可庆喜。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遣使吊慰,厚锡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前去访问。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应接。源氏公子想:“她们把我当作外客对待了。”心中很不舒服。但也不动声色,和她们作了些普通的寒暄。此时妃子的哥哥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邸中,听见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看看这个人,清秀俊逸,风流潇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何等姣好!因念对此人有双重关系藤壶之兄,紫姬之父。,倍觉亲切,便和他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觉得公子此次格外亲昵,情深意真,实甚可爱。他再也没有想到要把公子招为女婿,而倒是动了轻佻之心,但愿他变作女子才好。

天色渐暮,兵部卿亲王回进帘内去了。源氏公子不胜艳羡。往昔他受父皇庇护,也可进入帘内,亲近藤壶妃子,直接和她谈话。然而现在已经完全疏远,想起了好不伤心!这正是源氏公子的妄想。他只得起身告辞,一本正经地对侍女们说:“理应常来请安,因无特别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当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过便回去了。此次王命妇也无术可施。藤壶妃子怀孕已逾半载,心情比以前更加郁结,一直默默无言,闷闷不乐。王命妇睹此情景,又觉可耻,又觉可怜。源氏公子托她办的事毫无进展。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前世作孽!”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了!多管是已故的尼姑老太太关念小姐终身大事,常在修行中替她祈祷,因此诸佛保佑,得此福报吧。”但她又想:正妻葵姬身份高贵,况且公子另有许多情妇,将来紫姬成人,婚嫁之后,难免遭逢不幸吧。然而公子对她如此宠爱,将来必可确保无忧。

外祖母的丧服是三个月。到了除日,紫姬丧服已满,可以改装了。但她没有母亲,全赖外祖母一手抚育长大,因此丧服应该加重:凡金碧辉煌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棣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入时,非常可爱。

元旦早晨,源氏公子入朝贺年,先到紫姬房里看看,笑着对她说:“从今天起,你成了大人了吧?”他的态度非常和蔼可亲。紫姬元旦一早就起来弄玩偶,非常忙碌。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子里,陈设种种物品,又搭了许多小屋子,房间里处处都是玩具,途几为塞。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昨夜犬君说要打鬼当时风俗,除夜行打鬼仪式,即把鬼赶出去。,把这个弄坏了,我正在修理呢。”好像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个人太不小心了,赶快修理吧。今天是元旦,你说话要当心,不可以讲不吉利的话,不要哭。”说过之后便出门。他今天服装非常华丽,侍女们都走出廊下来送行,紫姬也出来送。回进屋里,她立刻替玩偶中的源氏公子穿上华丽的衣服,模仿入朝贺年的样子。

少纳言对她说:“今年您总得稍稍大人模样些才好。过了十岁的人,玩玩偶是不像样的。您已经有了丈夫,见丈夫时总得像个夫人那样斯文一脉才是。您现在梳头发也不耐烦……”此时紫姬正在热衷于弄玩偶,少纳言对她说这话,意欲使她知道难为情。紫姬听了,心中想道:“如此说来,我已经有了丈夫了。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样子都很难看;我却有这么漂亮的一个青年丈夫。”这时候她才分明知道她和公子的关系。虽然还很孩子气,毕竟总是年龄渐长的表示。紫姬这种孩子气模样,随处显露出来。因此殿内的人也都看到,大家觉得这对夫妻很奇怪,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回到左大臣邸中,但见葵姬照例端庄冷静,毫无一点亲昵的样子。他觉得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了。你若得改变心情,稍稍随俗些,我何等欣幸!”葵姬自从闻得公子特地迎进一个女子来加以宠爱的消息之后,料想此人定受重视,将来可能扶正,心中便有了隔阂,因此对公子比前更加疏远冷淡了。然而她勉强装作不知,对于源氏公子的随意不拘的态度,虽然不能热心应付,但也有适当的酬答,这涵养功夫毕竟是与众不同的。她比源氏公子年长四岁,略感迟暮,难于为情;然而正当花信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此人实在毫无缺陷,只因我心过分浮薄不端,致使她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特别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的胞妹,对此惟一掌上明珠,悉心教养,无微不至。葵姬自然高傲成性,自命不凡,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事。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不足稀罕,无可骄矜,一向视为寻常。因此夫妇之间,隔阂自生。左大臣对于公子的浮薄行径,亦感不满。但见面之后,怨恨顿消,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左大臣特来看视。公子正在装束,左大臣亲自拿一条名贵的玉带来送他,并且亲手替他整理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没有亲手替他穿靴。父母爱子之心,令人感动。源氏公子辞谢道:“如此名贵之玉带,且待他日侍内宴时,再受惠赐。”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者。此不足贵,但式样新奇耳。”便强把玉带系在他身上了。如此无微不至地爱护,在左大臣视为乐事。此种机会虽然不易多得,但能眼看如此俊美之人物出入其家,他认为是无上之幸福。

源氏公子虽说贺年,但所到的地方不多:除了清凉殿(父皇)、东宫(皇兄)、一院(祖父皇)之外,但赴三条院参拜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公子今天特别漂亮呢!真奇怪,这个人长得一年标致一年了!”藤壶妃子隔帘隐约窥见,胸中无限思量!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照算该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毫无动静地过去了。大家有些担心。到了新年,三条众侍女都等得心焦了,大家想:“无论如何,这个正月里一定做产。”宫中也如此预料。然而正月又无事地过去了。世人纷纷议论:如此迟产,敢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忡忡,生怕因此泄露隐事,以致身败名裂,心中痛苦万状。源氏中将推算月数,愈加确信此事与自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祈祷安产。他想:世事难知,安危莫测。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难道就此永别?左思右想,不胜愁叹。幸而过了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忧虑全消,宫中及三条院诸人皆大欢喜。皇上盼望藤壶妃子长生不老,藤壶妃子想起了那件隐事,但觉痛心。然而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正在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假如果真死了,倒教她们快意。想到这里,精神振奋起来,身体也渐渐恢复健康了。

皇上急欲看看新生的小皇子,等得十分心焦。源氏公子心中怀着不可告人的隐衷,也渴望一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找个无人注目的机会,到三条院问候,教人传言:“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我今先来一看,以便回宫奏闻。”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未整,尚不足观……”如此谢绝,亦自有理。其实,这婴儿的相貌酷肖源氏公子,简直如同缩图,一望而知。藤壶妃子大受良心苛责,痛苦万状。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我那荒诞的过失,岂有不加谴责者?莫说此种大事,即使是小小的过失,世人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何等遗臭万年呢!”反复思量,但觉自身乃世间最不幸之人。

此后源氏公子偶尔遇见王命妇时,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导会面,然而毫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不忘,对王命妇说定要一见。王命妇答道:“您怎么说这没道理的话!将来自会看见的呀!”她嘴上虽然严词拒绝,脸上表示无限同情与烦恼。源氏公子正像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能暗自思忖:“不知哪生哪世,能不假传达,与妃子直接晤谈?”那悲叹哭泣之相,教旁人看了也很难过。公子吟道:


“前生多少冤仇债,

此世离愁如许深?


如此缘悭,令人难解!”王命妇亲见藤壶妃子为源氏公子而思慕愁叹之状,听了这诗,不能漠然无动于衷,便悄悄地答道:


“人生多恨事,思子倍伤心。

相见犹悲戚,何况不见人。


你们两地伤心,大家终日愁怀莫展,真好苦也!”源氏公子每次向王命妇纠缠,总是不得成果,空手归去。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太多,引人怀疑,因此对王命妇也不便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她生怕受人注目,并不明显地疏远她。但有时回想起她的拉拢,也不免对她怀恨。王命妇被她疏远,似觉出乎意外,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异常发育,不像是两个月的婴儿,此时已经渐渐地会翻身了。相貌酷肖源氏公子,一眼就看得出来。但皇上全不介意,他只道同一无上高贵的血统,相貌当然相似。皇上对这小皇子极度宠爱。源氏公子幼时,他也曾加以无限宠爱。只因公子是更衣所生,为世人所不许,不曾立为太子,至今犹有遗憾。把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丰采之美,常觉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生得和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焕发,皇上便把他看作无瑕的宝玉,宠爱之深,不可言喻。但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看到皇上对他的宠爱,都深感不安,心中隐痛,无时或息。

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赏。他对源氏中将说:“我有许多儿子,只有你一人,从小就和我朝夕相见,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因此我看见他便联想你幼小时候,他实在很像你呢。难道孩子们幼小时都是这样的么?”他这话表示对此两人非常爱怜。源氏中将听了这话,自觉脸上变色。心中又恐惧又抱歉,同时又欢喜又怜爱。左思右想,百感交集,几乎掉下泪来。此时小皇子咿呀学语,笑逐颜开,这般美景,令人爱煞!源氏中将想道:“我既然像他,可知也是这般美丽的。”便觉自身甚可矜贵,这也未免太过分了。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痛心之极,流下一身冷汗。源氏中将见了这小皇子,心情反而缭乱了,不久告辞退出。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在自己房中休息。愁恨满腹,无法排遣,打算静养一会,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畅茂,青青满目,其中抚子花正在盛开。公子便摘了一枝,写一封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句:


“将花比作心头肉,

难慰愁肠泪转多。


将此盛开的花比作我儿,毕竟是渺茫的啊!”信送到时,正好没人看见,王命妇便交给藤壶妃子看,并劝道:“给他个回信吧,就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也正在悲伤,便拿起笔来题两句诗:


“为花洒泪襟常湿,

犹自爱花不忍疏。”


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便把这答诗送给源氏公子。源氏公子以为是照例没有回音的,正在忧愁纳闷。一见回信,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看了答诗,独自躺着出了一会神,但觉心情郁结,无法排遣。为欲慰情,照例走到西殿去看看紫姬。此时公子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着一件褂子,拿着一支横笛,一面吹出可爱的曲调,一面走进紫姬房里来。但见紫姬歪着身子躺着,正像适才摘的那枝带露的抚子花,非常美丽可爱。她装出撒娇模样,为的是公子回邸后不立刻来看她,故尔生气,不像平日那样起来迎接,却背转了脸。源氏公子在一旁坐下,叫她:“到这里来呀!”她只当不听见,低声唱着古歌“春潮淹没矶头草”此古歌下一句是“相见稀时相忆多”。见《万叶集》。,用袖子遮住了口,样子潇洒而又妩媚。源氏公子说:“唉,讨厌,你怎么也唱这种东西!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此古歌下一句为“犹如朝夕弄潮儿”。见《古今和歌集》。是不好的呀!”便命侍女取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说:“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央一根最容易断筝形似七弦琴,但有十三弦。最靠近弹者的三根,即第十一、十二、十三弦,都是细弦,称为“斗”“为”“巾”。中央一根细弦,是指“为”弦。,要很当心。”便把琴弦重校一下,使降低为平调平调是十二律中最低的调子。;自己先调定了弦,然后把筝交紫姬弹奏。紫姬终不好只管撒娇生气,便起来弹筝,弹得非常美妙。她的身体还小,伸长左手去按弦,姿态美丽。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十分可爱,便吹起横笛来辅导她。紫姬非常聪明,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要教过一遍,便自会弹。如此多才多艺,伶俐可爱,完全符合源氏公子的希望,他觉得十分庆幸。《保曾吕俱世利》这个乐曲,名称不雅,但是曲调很好听。源氏公子便在笛上吹这个乐曲,教紫姬弹筝相和。她弹得虽然生硬些,然而拍子一点也不错,真是能手!

天黑了,侍女们拿灯火来,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先前说过今晚要赴左大臣邸,此时随从人等便在门外作咳嗽声,并说:“天要下雨了。”催促源氏公子早点动身。紫姬听见了,照例不高兴起来,双眉紧锁。她画也不要看了,低头不语,样子实在可爱。她的头发浓重艳丽,源氏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绺,问道:“我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是一日不看见你便不快乐的。不过我想,你现在年纪还小,我可以无所顾虑。我首先要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善于嫉妒的人,希望不伤害她们的感情。她们要向我噜,所以我暂且到她们那里走走。将来你长大了,我决不再常常出门。我不要教人恨我,为的是想长命康乐,如意称心地和你两人过日子呀。”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紫姬听了也不免难以为情。她一句话也不回答,就靠在源氏公子的膝上睡着了。源氏公子觉得很可怜,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将公子的膳食送到这里来请用。公子唤起紫姬,对她说:“我不出门了!”紫姬闻言,心中欢乐,便起身了。两人一起用晚饭。紫姬吃得很少,略略举箸,应名而已。饭后紫姬对公子说:“那么您就早点睡吧。”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公子出门。源氏公子想:恁般可爱的人儿,我即使是赴阴司,也难于抛舍她而独行的。

如此挽留,乃常有之事。日子渐久,这种消息自然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纷纷议论:“这女人到底是谁呀?真教人莫名其妙!从来不曾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如此善于撒娇撒痴,把公子迷住,一定不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想是他在宫中不知什么地方偶然看到一个侍女,便宠爱了她,生怕外人非难,所以一向隐藏,假意说她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

皇上也闻知源氏公子邸内养着这样的一个女子,觉得对左大臣很抱歉。有一天他对源氏公子说:“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就尽心竭力地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并不是孩子家了,怎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呢?”公子闻言,只是恭敬恐惧,一句话也不回答。皇上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觉得很可怜,又说:“我看你也并不是一个品行不正的好色之徒,从来不曾听见说你对这里的宫女们或者别处的女人发生什么瓜葛。你到底在哪里偷偷摸摸,使得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春秋已高,在女人面上却并不疏懒。宫女之中,采女和女藏人采女是服侍御膳的宫女,女藏人是身份较低的打杂的宫女。,只要是姿色美好而聪明伶俐的,都蒙皇上另眼看待。因此当时宫中美女甚多。如果源氏公子肯对这些女人略假辞色,恐怕没有一人不趋奉他。但他大约是看惯了之故吧,对她们异常淡然。有时这些女人试把风情的话来挑拨他,他也只是勉强敷衍应对。因此有的宫女都嫌他冷酷无情。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作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人望也很高。只是生性异常风流,在色情上完全不知自重。源氏公子觉得奇怪:年纪恁般老大了,何以如此放荡?试把几句戏言来挑拨她一下,岂知她立刻有反应,毫不认为不相称。源氏公子虽然觉得无聊,推想这种老女也许另有风味,便偷偷地和她私通了。但生怕外人得知,笑他搭交这些老物,因此表面上对她很疏远。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有一天,内侍替皇上梳发。梳毕之后,皇上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衣服去了。此时室内别无他人。源氏公子看见内侍这一天打扮得比平日更加漂亮:身材俊俏,脂粉浓艳,衣服装饰都很华美,样子异常风骚。他想:“老婆娘还要装年轻!”觉得很不愉快。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不知她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一把。但见她拿起一把色彩非常鲜丽的纸扇来遮住了口,回过头来向公子送一个异常娇媚的秋波。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乱。公子看到这模样,想道:“这色彩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年纪,真不相称啊!”便将自己手里的扇子和她交换一下,拿过来一看,但见鲜艳夺目的深红色地子上,用泥金画着许多繁茂的树木,一旁草草地题着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刈。”此古歌载《古今和歌集》。此老女自比衰草。笔致虽然苍老,但也不无风趣。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可笑,想道:“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杀风景的歌词呢?”便对她说:“不是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此古歌载《信明集》。杜宇比情夫。林比情妇。。”源氏公子觉得和这个人讲这些风流韵语,有点不配,深恐被人听见,颇不放心。但这老女却满不在乎,吟道:


“请看过盛林荫草,

盼待君来好饲驹。”


吟时态度异常风骚。源氏公子答道:


“林荫常有群驹集,

我马安能涉足来?


你那里人多口杂,教我怎得常到?”说罢便想脱身,内侍拉住了他,说道:“我从来不曾碰过这种钉子,想不到这么大年纪还要受辱!”说罢掩面而哭。源氏公子安慰她道:“不久就给你消息。我心中常常想念你,只是机会难得呀!”说着转身就走。内侍拼命追上去,恨恨地说:“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此古歌按《细流抄》所引,下一句为“衰朽残年最可悲”。么?”此时皇上换衣服已经完毕,隔帘望见这般模样,觉得十分可笑,想道:“这毕竟是不相称的关系啊。”自言自语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源氏公子太古板,替他担心,原来并不如此。你看他连这个老女也不肯放过呢。”内侍虽然觉得难以为情,然而世间原有“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此古歌载《后撰集》。的人,所以她并不尽力替自己辩解。

别人闻知此事,也都认为意想不到,大家纷纷谈论。头中将听到这话,想道:“我在色情上也总算无微不至的了,但老女这门路却不曾想到。”他很想看看春心永不消减的模样,便和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矫矫不群的美男子,内侍将他来代替那个薄情的源氏公子,也可聊以慰情;但她心中恐难免觉得如意郎只有源氏公子一人吧?欲壑之难填,一至于此乎!

内侍与头中将的私情非常秘密,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内侍每逢与公子相会,必先申恨诉怨。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颇想加以慰藉,然而又不高兴这样做,所以很久不理睬她。有一天,傍晚下了一阵雨,雨后新凉宜人。源氏公子欲消遣这良宵,在内侍所居的温明殿近旁徘徊闲步。内侍正在弹琵琶,声音非常悦耳。原来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等机会,常常参与男人队伍内弹琵琶,故于此道十分擅长,人莫能及。加之此时满怀离情别绪,无处发泄,所以弹得更加动听。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然而略觉不大相称。源氏公子倾耳而听,想道:“从前白居易在鄂州听到那个人的歌声白居易诗《夜闻歌者宿鄂州》:“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珍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想必也有这般美妙吧。”

内侍的琵琶忽然停声,想见她正在悲伤愁叹。源氏公子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东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内侍便接唱下段:“……请你自己推开门……”催马乐《东屋》之歌全文:“(男唱)我在东屋檐下立,斜风细雨湿我裳。多谢我的好姐姐,快快开门接情郎。(女唱)此门无锁又无闩,一推便开无阻挡。请你自己推开门,我是你的好妻房。”源氏公子觉得她的歌声的确与众不同。内侍吟诗道:


“檐前岂有湿衣者?

惟见泪珠似雨淋。”


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你情人很多,这牢骚不该发给我一个人听。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以致如此悲叹?讨厌!”便答吟道:


“窥人妻女多烦累,

不惯屋檐立等门。”


他想就此走脱,转念这未免太冷酷了,便走进门去。对手是个老女,因此两人搭讪不免稍轻薄些,但也觉得别有异趣。

且说头中将近来怨恨源氏公子,为的是源氏公子过于假扮正经,常常责备他的轻薄行为,而自己却满不在乎地东偷西摸,有了不少情妇。他常常想找他的破绽,以便报复。这一天正好头中将也来会晤这内侍,看见源氏公子先走了进去,心中非常高兴。他想乘此机会稍稍恐吓他一下,给他吃点苦头,再问他:“今后改悔了么?”他暂不作声,站在门外静听动静。

此时风声稍紧,夜色渐深,室内无声,想见二人正已入睡,头中将便悄悄地走进室内。源氏公子心绪不宁,不能放怀就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想不到头中将会来此,猜度这是以前和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我这种不伦不类的行径,被这个老练的人看到了,多难为情!便对内侍说:“哎呀,不好了,让我回去吧。你早已看见了蟢子飞见第34页注②。,却瞒过我,太刻毒了!”便起身光拿了一件常礼服,躲进屏风背后去了。

头中将心中好笑,但装作不知,走到源氏公子躲着的屏风旁边,把屏风折叠起来,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内侍虽然年老,还是一个善于逢迎男子的风骚女人。为两男争风吃醋而伤脑筋的事件,她经历得多。虽然司空见惯,这回却也非常狼狈,生怕新来的那个男子将对源氏公子有所不利,甚是担心。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拉住了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立刻溜出去,不让对方知道他是何人。但念自己衣衫不整,帽子歪戴,想象这仓皇出走的后影实甚可笑,便踌躇不决。头中将想教源氏公子不知道他是谁,故尔默不作声,只是做出非常愤怒的动作,把佩刀拔了出来。内侍着了急,连喊:“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走上前去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觉得太滑稽了,差一点噗嗤地笑了出来。内侍表面上装作一个娇艳的少女,粗看倒也像模像样,但实际上却是个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她忘记了一切,夹在两个美貌无比的二十来岁的青年贵公子中间,周章狼狈地调停排解,这样子实在滑稽之极!

头中将故意装作他人,一味表演恐吓的动作,反而被源氏公子看出了。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故意如此,真是恶作剧。”弄清楚之后,公子觉得好笑,便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狠命地拧他一把。头中将知道已被看破,可惜之余,忍不住笑起来了。源氏公子对他说:“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让我把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夺取了他的衣服,死也不给他穿。源氏公子说:“那么大家一样。”便伸手拉下了他的腰带,想剥他的衣服。头中将不让他剥,用力抵抗。两人扭作一堆,你争我夺。裂帛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了。头中将即景吟唱道:


“直须扯得衣裳破,

隐秘真情露出来。


你把这破衣穿在外面,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明知隐秘终难守,

故意行凶心太狠!”


两人唱和之后,怨恨全消,衣冠零乱地一同出门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回想此次被头中将捉住,心中不免懊恼,没精打采地躺下来。且说内侍遭逢了这意外之事,甚觉无聊。次日便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两度浪潮来又去,

矶头空剩寂寥春。


我是‘泪若悬河’了!”源氏公子看了想道:“这个人厚颜无耻。”很讨厌她。但回想她昨晚的困窘之状,又觉得可怜,便答诗道:


“骇浪惊涛何足惧?

我心但恨此矶头!”以上两诗,皆以浪比二少年,以矶头比内侍。


回信就只两句诗。他看看送回来的腰带,知道是头中将之物,因为这腰带的颜色比他自己的常礼服深常礼服的腰带必用同样色彩的织物。。但检点自己的常礼服,发见假袖假袖是接在衣袖上,使衣袖加长的。已经撕掉。他想:“太不成样子了!可见渔色之人,丢脸的事一定很多。”越想越警惕了。

此时头中将住在宫中值宿所,便将昨晚撕下来的假袖包好了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言道:“快把这个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想道:“怎么会给他拿去的?”心中很不愉快。又想:“若是我没有到手这根腰带,倒便宜了他。”便用同样颜色的纸张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怜君失带恩情绝,催马乐《石川》云:“石川高丽人,取了我的带。我心甚后悔,可恨又可叹。取的什么带?取的淡蓝带。深恐失此带,恩情中途断。”时人信为男女幽会时倘带被人取去,则恩情中绝。

原物今朝即奉还。”


头中将收到了腰带和诗,立刻答吟道:


“恨君盗我天蓝带,

此是与君割席时。


你不能怪我恨你啊!”

红日高升之时,两人各各上殿见驾。源氏公子装出端庄严肃、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却在心中窃笑。这一天正值公事繁忙,有种种政务奏请敕裁。两人訚訚侃侃,神气活现。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低头微笑。偶值无人在旁,头中将便走近源氏公子去,向他白一眼,恨恨地说:“你死守秘密,如今再敢不敢?”源氏公子答道:“哪里的话!特地来了空手归去的人,才是倒霉的!老实告诉你:人言可畏,我不得不如此呀。”两人交谈了一会,相约要与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切勿泄露我姓氏!”见《古今和歌集》。一样,大家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逢机会,便将这件事作为对源氏公子讪笑的话柄。源氏公子想:“都是这讨厌的老婆娘害人!”更加后悔了。但那个内侍还是撒娇撒痴地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懊恼。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不泄露这件事,只是准备在心:今后如有必要,可以此为对源氏公子的恐吓手段。

凡是出身高贵的皇家子弟,看见皇上如此宠爱源氏公子,都忌惮他,大家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头中将不被他所屈服,些些小事也都要同他争个胜负。与葵姬同母生的,只有头中将一人。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在大臣中是圣眷最厚的贵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他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不上源氏公子呢?在实际上,他的人品确也十全其美,无善不臻。这两人在色情上的竞争,无奇不有。为欲避免烦冗,恕不尽述。

且说藤壶妃子即将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间举行。源氏公子由中将升任了宰相。皇上准备在近年内让位于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而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然而这新太子没有后援人,外家诸舅父都是皇子,但已降为臣下。当时乃藤原氏之天下,未便教源氏的人摄行朝政,所以不得不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借以加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闻知此事,大为不悦,此亦理之当然。皇上对她说道:“你的儿子不久便即位了,那时你就安居皇太后的尊位,你放心吧。”世人不免过虑,纷纷议论道:“这女御是太子的母亲,入宫已有二十余年。要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而压倒她,恐怕是困难的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完成了。是夜入宫,源氏宰相奉陪。藤壶妃子乃前皇的皇后所生,在众后妃中出身特别高贵;况且又生了一位粉妆玉斲、光彩焕发的小皇子。因此皇上对她的宠爱无可比拟,别人对她也另眼看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情郁结,想象辇车中妃子的容姿,不胜渴慕。又念今后相隔愈远,见面无由,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纵能仰望云端相,

幽恨绵绵无绝期。”


但觉心情异常寂寞无聊。

小皇子日渐长大,相貌越发肖似源氏公子,竟难于分辨。藤壶妃子看了心中非常痛苦。然而别人并不注意及此。世人都以为:无论何人,无论怎样改头换面,都赶不上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小皇子当然肖似源氏公子,正像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