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上册)(译文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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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学家和哲学家对两个孩子的看法;他们这种看法的若干根据,以及其他事情

这件事当初汤姆是作为一个重大秘密透露给布利非少爷的,如今,被他揭发出来,也许倒让汤姆免了一顿毒打。因为光为打破鼻子这桩事,屠瓦孔先生本来蛮可以动手责罚他的,可是如今只顾研讨撒谎问题,却把打架的事抛在脑后了。奥尔华绥先生背着孩子说,他认为汤姆在撒谎这件事上应受的是奖赏,而不是处罚。在这种大赦之下,屠瓦孔这才不得不把手缩了回去。

屠瓦孔心目中只有鞭子,他竭力反对这种优柔寡断的(或者照他说,是不道德的)宽大。他说,不去惩罚这种罪恶就是助长这种罪恶。他还发挥了一通关于管教孩子的道理,引用了所罗门所罗门(Solomon,公元前974?—前937),古以色列国王,《旧约》里收有他所著《箴言》、《雅歌》等。他曾说过:“不惩戒儿子就是不爱他;爱儿子就必加管教。”见《旧约·箴言》第十三章第二十四节。以及旁的人的许多话——这些话既然在其他许多书里都可以查到,这里就省略了。接着他又大谈起何以撒谎是罪恶的道理,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学问跟管教孩子的问题同样渊博。

斯奎尔说,他曾竭力想把汤姆这个行为跟自己对完美德行的概念调和起来,可是办不到。他也承认那孩子的行为看来像是有着坚忍不拔的地方,然而坚忍是美德,撒谎是罪恶,这二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他还说,既然在一定程度上这是把道德和罪恶混淆起来了,这似乎就更值得屠瓦孔先生考虑,责罚是否更应加重一些。

既然两位学者在惩戒琼斯的问题上意见一致,在夸奖布利非的问题上自然也不谋而合。牧师坚持说,揭示真理乃是每个笃信宗教者的责任;哲学家则断言,这也十分符合正义的法则和事物永恒的适当性。

可是这些论调全说不动奥尔华绥先生,他不肯签发拘票,处治琼斯。这个孩子对伙伴始终不渝的忠实远比屠瓦孔的宗教或斯奎尔的道德更能引起他的共鸣。因此,他断然叮嘱屠瓦孔不得为这次的事情责打琼斯。塾师只好遵命,可是很不甘心。他嘟囔说,这孩子一定会给惯坏的。

奥尔华绥先生对待看猎场的要严峻多了。他立刻把那个倒霉的家伙叫到跟前,狠狠地申斥了一通,然后算清了工钱,把他辞退。奥尔华绥先生说得很对:为了替自己开脱而撒谎,和为了袒护旁人而撒谎,这中间有很大区别。他说他对这个家伙所以这么毫不容情,是因为他卑鄙地让汤姆·琼斯代他受过,受到重罚;他原该自己招认,那样,汤姆也就不至于吃这个苦头了。

这事情传出去之后,许多人都不同意屠瓦孔和斯奎尔对这两个孩子的行为的看法。他们都骂布利非是个鬼鬼祟祟的坏蛋,一个没出息的痞子,以及其他类似的称号;另一方面却夸奖汤姆是个勇敢的小伙子,性格爽快,为人诚实。汤姆庇护黑乔治的举动使他博得了宅里所有用人们的好感。尽管大家以前讨厌黑乔治,然而他刚一被撵走,人人倒都可怜起他来了。汤姆·琼斯的友谊和义气受到大家极大的赞扬,对布利非少爷则在不至于冒犯他母亲的情形下,尽量公开地加以贬斥。尽管大家夸奖汤姆,他的皮肉却被打得生疼,因为屠瓦孔虽然被禁止为上述那件事再操练他的手臂,可是俗语说得好:“有心打人,不难找到棍子。”他当然也不难找到教鞭。一旦把教鞭抓到手,谁也不能老拦住屠瓦孔,不让他去责打琼斯。

倘若促使这位塾师打孩子的只是一种单纯的癖好,那么布利非少爷也很可能挨上几下。可是尽管奥尔华绥先生一再嘱咐他对这两个孩子不许有偏心,然而屠瓦孔总是对布利非既慈祥又和善,对琼斯则不但粗暴,甚至蛮横。老实说,布利非所以那么得老师的宠爱,固然因为他一向对老师表示出深切的尊崇,更要紧的是由于他在接受教诲时候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他把老师的话都背了下来,时常挂在口上。小小年纪竟以惊人的热忱恪守老师所讲的宗教教义。难怪这位可敬的教师对他这么宠爱。

汤姆·琼斯恰恰相反。他不但在礼貌上有欠周到,老师走过来时他还总是忘记脱帽鞠躬,而且把老师的教诲和做出的榜样一概不放在心上。他确实是个轻率、浮躁的少年,举止随便,嬉皮笑脸,时常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学伴那副道貌岸然的神态。

斯奎尔先生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偏爱布利非。这位先生虽然有时候也在汤姆·琼斯身上破费一些功夫,为他讲点高深的道理,可是这孩子也像对待屠瓦孔的教诲一样,全不放在心上。有一次他甚至拿正义的法则开起玩笑来。又有一回,他说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法则能创造出像他父亲(奥尔华绥先生让汤姆这么称呼他)那样的人。

布利非少爷则不然。虽然他才十六岁,却有本领在两位水火不相容的先生之间两面讨好。见了这一位,他是满口宗教;见了那一位,他就满口道德。倘若两位都在座,他就一言不发。这样,双方都以为他赞成自己的意见,都十分喜欢他。

布利非当面奉承这两位先生还嫌不够,他时常找机会背着他们在奥尔华绥先生跟前说他们的好话。每当只有他们甥舅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倘若舅父夸奖起布利非在宗教或道德上的见地(他经常发表种种意见),布利非总是分别归功于屠瓦孔或斯奎尔教导有方。他明知道舅舅一定会把这些恭维话转告给他们,而这也正中他的下怀。他从经验中发现,哲学家和神学家听了那些话,心里都好不受用。老实说,这种辗转传来的恭维,谁听了也没法不感到悦耳。

而且这位小绅士不久就看出奥尔华绥先生本人听了他对两位老师这番颂赞,也颇称心,因为这又等于赞美了舅父自己独出心裁制订下的教育计划。这位可敬的乡绅看到我们公立学校制度的缺陷和孩子们在学校里容易沾染的种种恶习,就决定把他的外甥和那个实际上已经成为他的养子的汤姆留在家里教育,认为这样孩子们在道德上就不至于受到腐蚀了,而在公立学校或是大学里,这是难以避免的。

奥尔华绥先生决定给孩子们延师教读之后,就有一位挚友举荐屠瓦孔先生担任这个教职。奥尔华绥先生素来很佩服这位朋友的见识,相信他为人诚恳真挚。屠瓦孔这个人原是某大学的研究员,他一直住在学院里。大家都称赞他学问好,笃信宗教,举止稳重。那位朋友当然是根据这些条件向奥尔华绥先生推荐的。不过屠瓦孔一家是当地极有势力的人物,而奥尔华绥先生的那位朋友是他那个区选出来的国会议员,他欠着屠瓦孔家一些情分。

屠瓦孔初来的时候,奥尔华绥先生对他非常满意,他也确乎完全符合那位友人的推荐。可是相处得久了,交往得亲密了,乡绅逐渐在塾师身上看到他所不愿意看到的一些缺点。然而屠瓦孔的种种优点似乎远远盖过了他的缺点,所以奥尔华绥先生也就不想把他辞退;而且那些缺点又确乎不曾达到非采取这种措施不可的程度。读者如果以为奥尔华绥先生眼里的屠瓦孔跟我们在这部书里所看到的是一个样子,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倘若读者以为要是他亲自和这位神学家朝夕相处,就能发现我们凭着灵感而揭示出的那些隐秘,他同样也是大错特错了。如果有些读者根据这种自负心情遽然就责备起奥尔华绥先生见识浅陋,缺乏知人之明,那么我就要老实不客气地说:他们滥用了我们透露给他们的底细,这就辜负了我们的一番好意。

屠瓦孔在学说上的那些显著的错误大大缓和了斯奎尔在学说上偏到另一极端的错误——这些,奥尔华绥先生也看得十分清楚,并且也十分不以为然。他确实认为这两位先生一方的偏颇正可以用来矫正对方的缺点,在这两位教师的教导下,尤其是再加上他从旁协助,两个孩子对于正统的宗教和道德总可以得到充分的教益。倘若结果与他所预期的正好相反,那也可能是由于这套教育计划本身存在着什么缺点——这方面读者如能有所发现,就尽可以去发现,因为我们并不想让毫无缺陷的人物在这部书里出现,我们也希望这里所描绘的一切,没有一件不是人之常情。

现在回到本题:我想读者看了上文也就不会再奇怪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同的态度会引起不同的反响——例子已经举了几桩。此外,我们还有个理由足以说明哲学家和那位塾师对待两个孩子的态度何以有所不同。不过,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们要留到下一章再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