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许多足以锻炼读者判断和思考能力的事物
天下很少只有一个人晓得的机密,这句至理名言我看着实有些道理。像上面叙述的这类事情,既然整个教区都晓得了,要不传到外边去,那才近乎奇迹呢。
果然不出几天,小巴丁顿的塾师毒打老婆的消息就在附近一带(用句通俗的话说)哄传开了。有的地方甚至说,他把巴特里奇太太谋害了;有的谣传打折了她的双臂,也有的说把她的腿敲断了。总之,照各处的种种谣传,凡是人类所能遭受的伤害,她在丈夫手里几乎全遭到了。
关于这次吵架的起因,也有各式各样的传闻。有的说巴特里奇先生正跟女仆睡觉,当场给老婆抓住;另外也还传出许许多多很不同的说法,有些人甚至倒过来说是老婆偷汉子,吃醋的是丈夫。
威尔根斯大娘早就听说巴特里奇两口子吵架这件事,可是由于她听到的是和引起争吵的真正原因不同的说法,她觉得还是以不去宣扬为宜。大家一致责备的是巴特里奇先生,而巴特里奇太太过去在奥尔华绥先生家里做工的时候,曾为了一件什么事情开罪过威尔根斯太太——这位女管家生来是不大肯勾销旧账的。
然而威尔根斯大娘眼光很远,又能预卜几年以后的事。她已经看出布利非大尉将来很可能当上她的东家,并且也很清楚布利非大尉对小弃儿不怀什么好感。她料想倘能发现一些什么把柄足以使奥尔华绥先生减少对这孩子的疼爱,自然也就是替大尉办了一件让他十分称心的事。奥尔华绥先生对这孩子的疼爱显然令大尉十分不安,甚至在奥尔华绥先生跟前他也无法完全掩饰起自己这种情绪。他的夫人在人前的举止比他要得体多了。她时常劝他学学她的榜样,对她哥哥做的糊涂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说,她至少和旁人一样看得出这种行为是不明智的,她的愤慨也不亚于别人。尽管她这么劝说,大尉的不安却依然如故。
因此,尽管塾师夫妇吵架之后,相隔很久,威尔根斯大娘才偶然打听到这件事情的真相,她还是把全部细节调查个一清二楚,然后告诉大尉说,她终于把小野种的真父亲追究出来了。她还说,看到东家这么关怀弃儿,毁了自己在这一带乡里的名誉,心里真是难受。
大尉责备她结尾那段话说得太僭妄,认为那是对东家的举动擅自乱下判语。虽然在品德或见识上大尉允许自己跟威尔根斯大娘结成一伙,自尊心却绝不允许他那么做。老实说,再没有比跟你朋友的仆人勾结起来反对他们的主人更为冒失的事了,因为这么一来,事后你只能任凭那些仆人摆布,随时还可能被他们出卖。也许正由于这种顾虑,大尉才没对威尔根斯大娘作什么明白表示,也没助长她去说奥尔华绥的坏话。
尽管表面上他对威尔根斯大娘这个发现没露出满意的神色,心里却颇为高兴,并且打算尽情利用一下。
这件事他在心里藏了很长一个时期,满心盼着奥尔华绥先生会从旁人口里听到它,可是威尔根斯大娘也许被大尉的态度所惹恼,要不就是对大尉的权术世故有些莫测高深,唯恐这个发现会使他不高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事。
女人们不管听到什么新闻,与其告诉男人,总更喜欢告诉别的女人。想起来有些奇怪,这女管事可一直没把这消息报告给布利非太太。要解答这个疑问,只有将它归之于女主人和她之间关系比较疏远。这也可能是由于威尔根斯过分关心小弃儿,以致引起了布利非太太的妒忌。因为这位女管事虽然为了讨好大尉,总想害那小弃儿,可是看到奥尔华绥先生越来越疼爱他,她也就在主人面前越来越夸奖起他来了。这也许就得罪了这位难伺候的夫人,使她对威尔根斯大娘十分怨恨,尽管她背着东家也煞费苦心地对布利非太太说过些完全相反的话。虽然她不曾(也许是不能)把她干脆赶走,可是总想方设法叫她不自在。这终于惹恼了威尔根斯大娘,她就反抗起布利非太太来,公然对小汤米表示出百般的敬重和爱抚。
大尉担心那件传闻颇有烟消雾散的危险,最后只好抓个机会自己把它吐露出来。
有一天,他跟奥尔华绥先生讨论起爱的问题。大尉旁征博引地向奥尔华绥先生证明,在《圣经》里“爱”这个字没有一处是当作行善或慷慨解释的。
“基督教的建立是为了更崇高的目的,”他说,“而不是为了实行许多异教的哲人老早就传给我们的仁爱之道。仁爱虽然也许可以称作一种美德,但它却很少带有卓绝的基督教气息:也就是那种高超的思想境界,其纯洁程度接近天使般的完美,而且只有靠神的恩宠才能达到、表现并感觉到。”他还说:“把爱这个字理解为心地热诚,或是对同胞持友善的看法,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给予宽厚的评价,这才接近《圣经》的意旨。这种美德在本质上要比出于怜恤而散发些布施高尚得多,受益的人也广泛得多。纵使肯于破费,甚至倾家荡产,我们所能救济的人总很有限。反之,倘若从另外更真实的角度去理解爱的意义,受惠者则可以遍及人类。”
他说:“只要想想圣徒都是些什么人,却还认为耶稣曾向他们传过待人要慷慨或应不惜施舍这样的教义,那就太荒谬了。既然我们不能设想耶稣把这样的道理传给根本不能实行它的人,我们就更不能设想叫那些虽然能实行而不肯实行的人来这样理解爱了。”
“尽管这种慈善行为算不了什么功德,”他继续说,“可是我必须承认对于一个心地仁厚的人,那还不失为一种乐趣,只可惜有一种情况使这乐趣打了折扣——我指的是我们时常容易受骗,往往把最丰厚的恩惠施给不配享受的人。您不能不承认,您对巴特里奇那个无赖的恩赐正是这样。只要有了两三件这样的事例,势必就会大大减少一个好人从这种善行所理应获得的快慰。这种事例甚至使他施舍起来畏首畏尾,唯恐犯了助长罪恶、鼓励坏人的过失。这是极其严重的罪过,除非我们十分审慎地选择施恩的对象,否则事后再说我们并不是存心助长,也不能替自己开脱。我相信这些考虑已经使许多笃信宗教、德高望重的人士在慷慨解囊方面大大受到了限制。”
奥尔华绥先生回答说,他没资格跟大尉争论希腊文方面的问题。因此,关于译作“爱”的这个字的真实意义,他不能表示意见。但他一向把这个字理解为由某些行动所构成,而赒济施舍至少也构成这种德行的一个方面。
关于功德这一点,他倒完全同意大尉的看法,因为行善只不过是尽一个人应尽的责任,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德呢?不管“仁爱”这个字涵义如何,从《新约》的整个精神来看,它显然是一种责任。现在他既然认为行善是基督教的教规和自然法则所要求人们履行的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它本身必然就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而且如果有任何一种责任,它本身就是一种报偿,或者说,在履行这种责任时就能享受到报答,这个便是了。
“说实在的,”他说,“倒有一种慷慨行为(我宁愿称之为慈善行为)好像还说得上功德,那就是,我们出于恻隐之心或基督教的爱心,为了减少旁人的困苦,甚至把自己真正必不可缺的东西也拿出一些分给大家。我认为这才称得起功德。但是倘若我们只不过用自己多余下来的东西来接济同胞;倘若由于这种仁爱行为(我必须使用这个词儿)而蒙受些损失的只不过是我们的钱柜,而不是我们自己;倘若我们从灾难中救出几个家庭的代价只不过是壁上少挂一幅出色的绘画,或者在旁的方面少满足一项无聊的虚荣心——那我们也只不过是尽了做人之道而已。我甚至还可以大胆说一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只不过是个美食家:因为最考究的美食家的愿望还不就是要他的菜饭不止为一张嘴所享受,而为许多张嘴所享受吗?我觉得这话也可以应用到那些知道由于自己的赒济而使许多人有了饭吃的人们身上。
“至于怕把恩惠施错了人这一点——你说事后证明受惠者不配受惠的例子很多,我认为那并不足以妨碍一个好人去济弱扶贫。我不认为一个人碰上几件或者许多件忘恩负义的事就使他有理由硬起心肠来,从此对同类所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我也不相信那情况会对一颗真正仁慈的心发生这样的影响。除非能说服一个好人,让他相信整个人类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我认为,这下子他不是变成一个无神论者就会害上狂热病,否则没有力量能封住他的善心。然而只因为有几个坏人就断言全人类都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那显然是不公正的。我相信也没有人会仅仅因为记得有那么一个出乎常规的例子,就遽然下这样的结论。”这席话说到最后,他问大尉所说的那个无赖巴特里奇究竟是谁。
“我指的是那个理发匠兼塾师巴特里奇,那个没准行当的家伙,”大尉说,“他就是您在床铺上发现的那个小孩子的父亲。”
奥尔华绥先生听了大为惊讶,而大尉看到奥尔华绥先生竟茫然不知,也颇为惊讶。他说,这事他一个多月以前就听说了,然后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是威尔根斯大娘告诉他的。
于是,奥尔华绥先生立刻把威尔根斯喊了来,她证实了大尉的话。奥尔华绥先生就依照大尉的主意,把她派到小巴丁顿去调查事情的虚实,因为大尉很不赞成在审理刑事案件方面草率行事。他说,他绝不愿意奥尔华绥先生在查明巴特里奇的罪行之前,就做出任何不利于孩子或他父亲的决定。尽管他私下早已从巴特里奇的邻居那里证实了这个消息,然而他为人厚道,决不肯在奥尔华绥先生面前作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