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奥尔华绥先生一回家就碰上一桩怪事;德波拉·威尔根斯大娘合乎体统的举止,以及她对私生子正当的谴责
在前一章里,我已告诉读者奥尔华绥先生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也谈到他心地善良,家里没有了妻小,从而大家必然会推想到他过的是个本分人的生活:不欠谁一个铜板,也不妄取分文;十分好客,总殷勤招待街坊四邻,并且经常用残羹剩饭赒济穷人——即是说,那些宁愿乞讨而不愿工作的人。他身后留下不少遗产,盖起一座医院。
他确乎做过许多这类事情。不过,倘若除去这些再没别的,那么,就让他把这些善行刻在医院大门上边一块漂亮的石板上也尽够了。载入这部历史的事情要比那突出得多,否则写这么卷帙浩繁的作品就未免太浪费时光了;而您,贤明的读者,如果去浏览一下某些诙谐作家戏称作“英国史”的那一类著作,也许可以得到同样的裨益和乐趣。
奥尔华绥先生为了一桩要事,在伦敦逗留了整整三个月,究竟为什么事却不得而知;但是多年来他从没整月离家外出过,这回却走了这么多日子,足见事情非同小可。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天已经不早了。兄妹俩草草用过晚饭,他感到疲倦异常,就来到自己的卧房,做了几分钟的祷告(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习惯他从没中断过),然后就准备上床安歇。掀开被子他吓了一跳,原来被窝里有个用粗布裹着的娃娃,睡得又香又甜。这情景使他愣了好一阵子。仁慈在他胸膛里一向是占上风的,看到眼前这个小可怜儿,他很快就动了恻隐之心。奥尔华绥先生摇了摇铃,吩咐马上喊起上了年纪的管家婆,请她到他房里来。睡着的婴儿的红润小脸,十分天真可爱。这时,他为欣赏孩子生得俊秀而出神,竟然忘记身上只穿着衬衣衬裤。其实,时间本很从容,因为管家婆出于对东家的尊重,也为了保持体统,尽管仆人催得急如星火,并且说也许东家猝然中了风,或得了旁的急症,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她还是对着镜子整理了好半天头发。
一个如此重视穿戴齐整的女人,看到旁人在这方面稍有疏忽,便会大为震惊,这原不足为奇。所以威尔根斯大娘推开门,一望到主人站在床前,身穿衬衣衬裤,手里拿着蜡烛,就赶紧往后一退,吓得缩成一团。要不是东家这时想起自己曾经脱掉衣服,马上关照她在门外稍等片刻,容他披上点东西,使她那对纯洁的眼睛不至受惊,她也许会晕倒呢。尽管这位德波拉·威尔根斯大娘今年已经五十有二了,但她赌咒说,生平还没见过一个脱掉外衣的男人。说话刻薄或放肆的人也许会讥笑她最初那阵恐怖,可是严肃的读者倘若理会到那正是夜静更深时分,她又是现从床上给喊起来的,再加上她看到东家那般情景,就会认为德波拉大娘那样子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并对她大为称赞,除非读者认为,女人到了德波拉大娘那把岁数本应该变得老练一些,又会认为她并没那么值得称赞了。
当德波拉大娘重新走进房间,听东家说发现了一个小娃娃,她比刚才奥尔华绥先生还要吃惊,声调神色都有些张皇失措,禁不住喊道:“这可怎么办呀,我的好老爷!”奥尔华绥先生对她说,当天晚上那娃娃得交她照看,等第二天早上他再叫人去找个奶妈来。“好吧,老爷,”她说,“我还希望老爷出张拘票,把养这孩子的那个下贱女人抓起来,她准就住在附近这一带。看到她给关进教养所,绑在大车后头挨鞭子,我才痛快哩。真的,怎么惩办这种骚货也不算过分。我敢担保她这绝不是第一遭,不然的话,她不会胆敢赖到老爷您的头上来。”“什么?德波拉,赖到我的头上来!”奥尔华绥回答说,“我倒不认为她有这种打算。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替孩子找个收养的地方。老实说,我倒高兴她没干出更坏的事来。”“这个浪婊子把自己养下的孽种推到正经人家的门前,”德波拉嚷道,“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坏的了;尽管老爷您晓得自己一身清白,世人的嘴可是从不饶人的。就有不少正正经经的男人,孩子明明不是他的,平白无故却顶上了老子的名号。老爷要是真收养下这个孩子,人家更会往这上头想了。何况孩子本应该由教区负责,您又何必去收养呢?至于我,倘若他是个正经人家的,那当然另说——但是这种下贱货我不把他当人看待,连碰也不愿碰一下。呸,瞧这一身臭味,连一丁点儿基督教徒的气味也没有。我斗胆向您建议,最好把他装在一只篮子里,摆到教堂执事的门口去。今儿夜里天气挺好,只不过刮点子风,下着点子雨。要是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到暖暖和和的篮子里,明天早晨给人发现的时候,八成他还能活着。万一他活不到那时刻,咱们也总算尽到了责任,给了它应有的照顾。这种东西与其让他长大了去学他娘的样儿,倒还不如乘他还清白无辜的时候让他死掉的好。横竖他也不会有多大出息的。”
威尔根斯大娘这番话有些地方不大中听,要是奥尔华绥先生曾留意听她讲话,也许会气恼的。可是这时候他正把一个手指头伸到娃娃的手心里,娃娃用小手紧紧捏着,仿佛在向他哀呼求救。纵使德波拉大娘的舌头再灵巧十倍,也抵不过这只小手恳求的力量。奥尔华绥先生立刻斩钉截铁地吩咐德波拉大娘把娃娃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去,另外又叫一个女仆乘孩子没醒,先替他准备下奶糊一类东西。他还嘱咐明天早晨去给孩子置办下应有的衣裳,并且等他一醒就把他抱过来。
威尔根斯大娘是那么明辨是非,对东家的意旨又是那么懂得尊重——因而她才十分受东家的器重——终于摒除自己的那些顾忌,遵照奥尔华绥先生断然的吩咐,把娃娃抱了起来,丝毫也没有再表示出因为他是个私生子而产生的厌恶。她口口声声喊他作惹人疼的小宝贝,把他抱回自己房里去了。
于是,奥尔华绥先生酣然入睡了。只有当一颗急公好义的心得到充分满足的时候,一个人才能睡得像他那么香。由于这样一种享受可能胜过一顿丰盛的筵席,我甚愿费点笔墨向读者介绍一番这种睡眠,但我只知道换个地方对改善胃口十分有益,我却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才能增进善行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