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于这个他们即将一起度过的周末,海纳没有概念,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该有什么样的期待:与约尔克的重见、与克里斯蒂安娜的重见和与其他老朋友的重见,这些将会是怎样的?克里斯蒂安娜打来电话,他立即答应了。是因为他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恳求吗?是因为早年的友谊终身都无权背叛吗?还是出于好奇?
他来得很早。他在地图上看到,克里斯蒂安娜的房子紧挨着一个自然保护区,所以在重见老朋友之前,他还想跑跑步。跑步,深呼吸,放松。他周三刚刚从纽约的一个会议赶回来,紧接着就一如既往地陷入办公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文案和应接不暇的日程表之中。
他来到这块领地,惊讶于它的壮观:石头垒砌的围墙,铁制的大门,房前高耸的橡树,房后辽阔的园林,房子本身则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一切都已经衰败。房顶用生锈的波形铝制板覆盖着,外墙的涂层剥落了,露出霉斑,房子后面的平台当年面对的一片草地,如今已经长满了灌丛杂木。但窗户是新的,房前的地面刚刚铺上了鹅卵石,平台上放置着露天酒吧的木质家具,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已经打开铺就,其他的桌椅还都堆放在一起,通向园林的几条道路已经开通,灌木已被清除。
海纳走上其中的一条道,潜入了一个宁静的绿色的森林世界;头顶上见不到天空,而是被阳光照亮的树叶之穹,脚下是长满了青草的道路,道路两边,树干灌木簇拥密布,没有穿行的可能。一只小鸟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蹦跶了好一阵,一下子又消失了,以至海纳都无法说出,它是在哪儿消失的,是跳开了还是飞走了。这条路转过来转过去,弯弯绕绕的,因为设计师想让这园林显得无边无垠。但是,即便海纳领悟到这一点,他还是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魔幻森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怎么也走不出这片林子。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他心里想,自己其实也无意要走出去的时刻,森林世界到头了,他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溪流,溪流的对岸是大片的田地,远处有一个村庄,能看见教堂的钟楼和圆塔状的粮仓。四周仍然是一片宁静。
他向溪流流淌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位女士坐在一张靠椅上。她本来在写东西,现在让本子和笔落在怀中,正抬眼注视着他。他朝她走过去。一只小灰鼠,他想,不大起眼,不太灵活,有点胆怯。她用目光迎向他。“你不认识我了?”
“伊尔璱!”他经常会面对一个熟悉的人,但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来。而现在,他真是高兴,自己竟然能够立刻记起一个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后面的那张脸,他几乎根本认不出来了。他最后一次见到伊尔璱是在七十年代的某个时候,那时,她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鼻子和下巴有一点尖,嘴巴略显严肃,姿势总是有点前倾,试图以此避免她那硕大的胸脯给自己招来目光。尽管如此,她白皙的皮肤、湛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令她熠熠生辉。现在海纳找不到这种光亮了,即便她友好地微笑着,为他们的重逢和相认感到高兴。他有些狼狈,仿佛这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因为伊尔璱不再是她应该是的、应该保持的模样,没有兑现她从前的期许。“你好吗?”他问。
“我给自己放假了。三小时英语课——我的朋友给我代课,她上得一定很好,不过,如果她给我电话,或者我能打电话给她的话,我会感觉更好些。”她看着他,好像他能帮助她。“我还从未干过这种事:干脆给自己放假。”
“你在哪里教书?”
“我留下来了,你们都走了。见习期后,我找到了第一个职位,然后又在我从前的学校得到了第二个。这份工作一直做到现在:教授德语、英语、艺术。”她似乎要把话全说完,继续道,“我没有孩子。我没有结婚。我有两只猫和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在山坡上,俯视平地。我喜欢当老师。有时我会想,三十年了,够了,但是这也很正常,大概每个人都会这样看待他的职业。而且,也干不了多久了。”
海纳以为她会回过头来问他的情况。那么你呢,你过得怎么样?但这个问题并未到来,他继续问道:“你跟约尔克和克里斯蒂安娜一直保持着联系吗?”
她摇了摇头。“几年前,我和克里斯蒂安娜偶然在法兰克福火车站相遇;因为下大雪,列车行程表全部乱了,我们俩都在等候自己的换乘车辆。自那以后,我们不时地通通电话。她让我给约尔克写信,我很长时间都没下决心做。直到他申请特赦的时候,我才终于写了。‘我不乞求恩典。我反对了这个国家,它也反对了我,我们相互谁也不欠谁。我们只是对自己的追求亏欠忠诚。’你记起来了吗?这个声明,他申请特赦的声明,是这样的骄傲——突然间,约尔克又是我曾经结识的那个年轻人了。那个我爱过的约尔克。”她微笑。“他当时没有发觉,你们就更没有了。你们全都……我总是害怕你们。因为你们那么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需要做什么,因为你们是那样的坚决,那样的无条件,那样的不妥协,无所畏惧。对你们来说,一切都很简单,而我则感到羞愧,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很难,我不知道,资本是怎么回事,国家和统治者是怎么回事,而当你们谈论那些猪时……”她又摇了摇头,陷入了她当年的羞愧和胆怯中。“我当时必须赶紧读完书,赶紧挣钱,你们则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金钱和所有的时间,你们的父亲——约尔克和克里斯蒂安娜的父亲是教授,你父亲是律师,乌利希的父亲是牙医,有个很大的诊所,卡琳的父亲是牧师。我父亲在西里西亚曾经有个小农庄,虽然几乎维持不了生活,但是属于他,后来也失去了。他也在奶牛场干过活。‘我们的奶牛姑娘’,你们有时这样称呼我,你们那是善意的,我想,但是我不属于你们,你们更多地是容忍了我,如果我消失了……”
海纳试图找回与伊尔璱的讲述相符合的回忆。他曾经表现得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并拥有世界上的全部时间吗?他曾经把警察、法官和政治家统统称为猪吗?他曾经叫伊尔璱“我们的奶牛姑娘”吗?一切都那么遥远。他回忆起那些通宵达旦的争论,那种气氛,太多的香烟,太多的廉价红酒,他回忆起那种始终在寻求、一定要找到正确的分析和正确的行动的感觉,回忆起他们在做共同的计划和准备工作时的神圣激情,回忆起他们充当大教室和街道的主人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那种对自己拥有的力量的强烈的享受。但是,讨论了什么,到底寻求了什么,为什么得占领大教室和街道,却没有出现在他的回忆里,更不要说伊尔璱当时的状况了。她给他们买烟、煮咖啡了吗?她是教艺术的——那她当年是不是绘制过宣传画?“你能关心约尔克,我觉得很好。他被判刑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但没能对他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我没有做过什么,一直到克里斯蒂安娜一周前打来电话。他变化很大吗?”
“噢,我没有去探视他,只给他写了信。他从来没有邀请过我。”她向海纳投去审视的目光。他不知道,她是不理解他长期以来对约尔克的淡漠,还是不理解他此刻对约尔克的兴趣,为什么想知道他发生了哪些变化。“我们马上就看到了,对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