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十四首）

其一（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①，鬓云欲度香腮雪②。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③。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④，双双金鹧鸪⑤。

【注释】

①小山：指屏风上雕画的小山，也指女子画眉的式样之一。重叠：指眉晕褪色。金：额黄，在额上涂黄色。金明灭：褪色的额黄明暗不匀。

②鬓云：像云朵似的鬓发。度：覆盖。香腮雪：雪白的面颊。

③弄妆：梳妆打扮。迟：缓慢之意。

④罗襦（rú）：丝绸短袄。

⑤鹧鸪（zhè gū）：鸟名，体形似鸡而比鸡小，羽毛大多黑白相杂，尤以背上和胸、腹等部的眼状白斑更为显著。多生活在丘陵、山地的草丛或灌木丛中。雄性鹧鸪好斗，叫声特殊，有人拟其音为“行不得也哥哥”。这里指装饰的图案。

【译文】

早上起来时眉晕褪了色，额黄也明暗不匀，鬓边的发丝拂过洁白的面颊。慵懒中画一画蛾眉，漫不经心地梳洗打扮。

对着镜子前后仔细照一照，新插的红花与容颜相映生辉。穿上崭新的绫罗裙襦，上面绣着一对对美丽的金鹧鸪。

其二（水精帘里玻璃枕）

水精①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②。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③秋色浅，人胜④参差剪。双鬓隔香红⑤，玉钗头上风⑥。

【注释】

①水精：即水晶。

②鸳鸯锦：绣有鸳鸯图案的锦被。

③藕丝：形容女子衣裳的颜色。

④人胜：指人形胜，即彩胜、花胜，一种人形首饰。据《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七日为人日……剪彩为人，或缕金簿（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

⑤隔：分插、分戴之意。香红：指花。

⑥风：指因走动而生风。

【译文】

水晶帘中，玻璃枕上，她正酣睡在温暖馨香的鸳鸯锦被中。窗外的江边刚发芽的柳枝笼罩在轻烟之中，一行大雁飞向了残月高悬的空中。

起床后她穿上浅藕色的衣裙，头上戴着花胜。两鬓插上红花，玉钗在头上随风摇摆。

其三（蕊黄无限当山额）

蕊黄无限当山额①，宿妆隐笑②纱窗隔。相见牡丹时③，暂来④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⑤，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注释】

①蕊黄：即额黄。古代妇女化妆常用黄点额，因形似花蕊，故名。当：留存，留在。山额：额头。

②宿妆：隔夜妆。隐笑：浅笑。

③牡丹时：指牡丹开花的时节，即暮春、晚春。

④暂来：初来、才来、刚来。暂：一时。形容时间短。

⑤翠钗：以翡翠镶嵌的金钗。股：钗脚。

【译文】

她的额头上点着深深的额黄，带着昨夜的残妆似隔着纱帘在隐约地浅笑。她在牡丹花开的时节与情人相见，只是刚刚见面马上又要离别。

翠钗是用黄金作股，钗上装饰的蝴蝶正在双双起舞。可是她的心事又有谁能知道呢？在皎洁的月色中，偌大的庭院只有满树的繁花。

其四（翠翘金缕双鸂鶒）

翠翘金缕双鸂鶒①，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②，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③，烟草④粘飞蝶。青琐对芳菲⑤，玉关⑥音信稀。

【注释】

①翠翘：翠绿色的尾羽。金缕：金色羽毛。鸂鶒（xīchì）：水鸟名，多紫色，又名紫鸳鸯，喜雌雄并游。此处指形似鸂鶒的嵌金头饰。

②海棠梨：又名海红、甘棠，一种果树，二月开红花，八月果熟。

③靥（yè）：笑时出现的酒窝。

④烟草：草色如烟。形容春草茂盛的样子。

⑤青琐：刷青漆且雕镂有连锁纹的窗户，泛指华美的窗户。此处借指华贵之家。芳菲：泛指花草树木，谓美好时节。

⑥玉关：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省敦煌西北。此处代指边关。

【译文】

女子戴上了一双鸂鶒形的翠金首饰来到池塘边，春日的池塘中碧波荡漾。池塘边开满了海棠梨，在雨后初晴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红艳。

华丽的衣衫遮住了她的笑颜，如烟草色中蝴蝶对对纷飞。华美的窗户对着满园的美景，而她的情郎却远在边关，音信全无。

其五（杏花含露团香雪）

杏花含露团香雪①，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②，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③翠幕，妆浅旧眉薄④。春梦正关⑤情，镜中蝉鬓轻⑥。

【注释】

①香雪：杏花香且白，故比作香雪。

②胧明：朦胧。

③玉钩：挂窗帘的玉制之钩。褰（qiān）：提起，挂起。

④旧眉：昨日所画的黛眉。薄：形容颜色变浅。

⑤关：涉及，牵连。

⑥蝉鬓：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两鬓薄如蝉翼，故称。轻：薄。

【译文】

杏花上滴着晶莹的露珠，好像带着芬芳的雪团，在满是杨柳的路上，她与情郎数次分别。孤灯摇曳在朦胧的月色中，清晨她从梦境中醒来，听见窗外的黄鹂鸟在不住地啼叫。

她用玉钩挂起翠帐，隔夜的淡妆黛色已轻。昨夜的春梦勾起无尽的相思，仿佛连镜中的蝉鬓都变薄了。

其六（玉楼明月长相忆）

玉楼①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②。门外草萋萋③，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④，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⑤啼，绿窗残梦迷。

【注释】

①玉楼：楼的美称。指女子的闺楼。

②袅娜（niǎo nuó）：轻柔细长的样子。春无力：即春风无力，用以形容春风柔软。

③萋（qī）萋：草木茂盛的样子。

④画罗：有图案的丝织品，或指灯罩。翡翠：即翠鸟。

⑤子规：即杜鹃鸟，其叫声如“不如归去”。

【译文】

明月笼罩着闺楼，一位闺中女子正在思念她远方的爱人，轻柔细长的柳丝在春风中轻轻舞动。门外绿草如茵，送君别离时的马嘶声还在耳边回荡。

灯罩上绣着美丽的金色翠鸟，香烛已融为滴滴的蜡泪。残花飘落，杜鹃一声声哀怨地啼叫着，绿窗内女子还流连在迷蒙的残梦中。

其七（凤凰相对盘金缕）

凤凰相对盘金缕①，牡丹②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③。

画楼④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⑤前双燕回。

【注释】

①盘：盘错，此指绣盘。金缕：指金色丝线。

②牡丹：以牡丹比喻妆成的女主人公。

③双脸长：形容人消瘦。

④画楼：雕饰华丽的楼阁。

⑤社：社日，古代习俗祭神的日子。有春社、秋社之分，此处指春社，在立春后，燕子在此时从南方归来。

【译文】

金缕上的凤凰盘对相依，妆扮后的她好似牡丹经过了一夜微雨更显娇艳。对着镜子照看新妆，只见鬓发轻薄，双颊消瘦。

她在阁楼上久久地伫立眺望，栏外的柳丝静静地低垂着。相思的人没有一点音信，只有那春燕双双飞来。

其八（牡丹花谢莺声歇）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①，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②，燕飞春又残。

【注释】

①翠钿（tián）：以翠玉镶嵌的金首饰。钿：花钿，又名花子、媚子、施眉心，古代妇女面额上的一种妆饰。唐代妇女多用金箔、彩纸等剪成花样贴在额上以为妆饰。金压脸：指以黄粉敷面。压：遮掩。

②阑干：眼泪纵横的样子。

【译文】

牡丹花凋谢了，黄莺也停止了歌唱，月光在满院的绿杨中洒满寂寞。她因思念夜不成寐，只能背对着窗户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辗转反侧。

玉坠金钿低垂在她的脸上，寂寞充满了紧闭着门窗的香闺。想到了远方的情人她不禁泪流满面，燕子飞走了，又一个春天就要过去了。

其九（满宫明月梨花白）

满宫①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②隔。金雁③一双飞，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④。杨柳色依依⑤，雁归君⑥不归。

【注释】

①宫：宫苑。此指一般庭院住宅。

②关山：关隘和山川，泛指路途遥远。

③金雁：指绣衣上的图案。古人有“鸿雁传书”的说法，此指远方亲人来信。

④越溪：水名，即若耶溪。在今浙江省境内，相传西施曾在此溪中浣纱。曲：弯曲幽深之处。

⑤依依：轻柔的样子。

⑥君：指远离家乡的心上人。

【译文】

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像梨花一样洁白，思念的人却远在万里之外。绣衣的一双金雁展翅欲飞，不知不觉中泪水湿透了绣衣。

我的家住在弯弯的越溪边上，小园内芳草如茵。杨柳轻舞着依依春情，金雁已经归来，思念的人却没有同归。

其十（宝函钿雀金鸂鶒）

宝函钿雀①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②碧。杨柳又如丝，驿桥③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④，此情谁得知？

【注释】

①宝函：一说指枕函，即枕套；一说指梳妆盒。此处当作梳妆盒解。钿雀：指金钗。

②沉香阁：沉香木制的楼阁。泛指精美的亭阁。吴山：又名胥山，在浙江杭州市西湖东南。此处指屏风上所绘的吴地山川风景。

③驿桥：驿站附近的桥。

④鸾镜：饰有鸾凤图案的镜子。花枝：镜中照见自己所簪戴的花。此处借指这位女子。

【译文】

一位女子晨起对镜梳妆，戴上一对鸂鶒金钗，香阁外一派青山绿水。又到了杨柳如丝的季节，绵绵的春雨洒落在驿站附近的小桥上。

在画楼上看见那江南岸边春草萋萋，思念的人却音讯全无。每天陪伴自己的只有手中的鸾镜和枝上的花朵，但她那满腹的心事又有谁知道呢？

其十一（南园满地堆轻絮）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①清明雨。雨后却②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③睡脸，枕上屏山④掩。时节欲黄昏，无憀⑤独倚门。

【注释】

①一霎：一阵子。

②却：再，又。

③匀：抹匀。

④屏山：画着山水的屏风。

⑤无憀：即无聊。憀：通“聊”。

【译文】

南园里到处堆积着飘落的柳絮，愁思中却听得一阵清明时节的急雨骤然而来。雨后的夕阳又悬挂在天边，一树杏花却在急雨过后显得稀疏飘零。

被雨声惊醒的女子默然无语，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轻掩枕后的山水屏风。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百无聊赖地独自倚靠在门楣上。

其十二（夜来皓月才当午）

夜来皓月才当午①，重帘②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③长，卧时留薄妆④。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落月明残，锦衾⑤知晓寒。

【注释】

①当午：指月上中天。

②重帘：指一层层帘幕。

③麝烟：火燃麝香所散发的香烟。

④薄妆：淡妆。

⑤锦衾（qīn）：锦制的被子。

【译文】

午夜时分皓月当空，重帘之中寂静无声。深闺里香烟缥缈，她独自卧在床上，还留着淡淡的红妆。

想当年她曾那么珍惜花一样的容颜，可叹往日的欢情早已不堪回首。在残花凋零、残月西坠的凌晨，陪伴她的只有那浸透锦被的阵阵寒意。

其十三（雨晴夜合玲珑月）

雨晴夜合玲珑①月，万枝香袅红丝②拂。闲梦忆金堂③，满庭萱草④长。

绣帘垂⑤，眉黛远山⑥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

【注释】

①夜合：合欢花的别称，又名合昏。古时赠人，以消怨合好。玲珑：空明。

②香袅：香气浮动。红丝：指夜合花的花蕊。

③金堂：富丽堂皇的厅堂。

④萱草：草本植物，俗称黄花菜，又名忘忧草，传说能使人忘却忧愁。

⑤（lù sù）：下垂貌。此处指帘子下垂的穗子、流苏一类的饰物。

⑥眉黛远山：用黛画眉，秀丽如远山。远山眉与小山眉为古代流行的眉式种类。

【译文】

雨后初晴的夜晚，合欢花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千枝万朵红丝轻轻摇动，散发出迷人的芳香。百无聊赖中又梦见那豪华的厅堂，满院的萱草又绿又长。

绣帘上流苏飘拂，眉间是浓浓的忧愁。桥下溪水潺潺，凭栏远眺，神魂俱消。

其十四（竹风轻动庭除冷）

竹风轻动庭除①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②隐浓妆，绿檀金凤凰③。

两蛾④愁黛浅，故国吴宫⑤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⑥。

【注释】

①庭除：庭前台阶。

②山枕：形状如山的枕头。

③绿檀：指檀枕。金凤凰：指枕的纹饰。

④蛾：眉。

⑤吴宫：吴地的宫阙。此处暗用西施入吴、思念越国的典故。

⑥残点声：即漏壶滴水将尽的声音。表示天将明。漏壶：古代计时器，铜制有孔，可以滴水或漏沙，有刻度标志。

【译文】

风吹着竹梢掠过庭前的石阶上，带来阵阵寒风，摇散了珠帘上的朦胧月光。山枕隐去了她的浓妆，绿檀枕上画着一对描金的凤凰。

她的两眉间带着淡淡的忧伤，那是她在思念自己遥远的故乡。她恼恨春天的脚步去匆匆，然而春情更浓，画楼上更漏的声音正兀自敲打着她的无眠。